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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格格(散文)

2017-12-12魏淑文

北京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叫花子小胡格格

魏淑文

离过年还剩4天,我和老公在北京西站,登上了T97次北京至香港专列。随后,我们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硬卧车厢,刚把行李放好,转眼间进来一位女士,说是我们对面下铺的。我俩连忙帮她将行李箱塞进床铺下。当我们三人坐在各自的床上,互相打量的时候,我才看出這是一位打扮入时、穿戴讲究的女士。看起来年龄不算小了,至少六十多岁,高挑的个子,披一件貂皮大氅,烫一头高耸的头发。只见她柳叶弯眉杏核眼上,以及脸部的所有细节之处都清晰地留下化妆后的痕迹,她的鼻子高挺、唇形也很漂亮,上面涂着鲜红的颜色;面部的皮肤略施薄粉,显得细腻,富有光泽。说话不紧不慢,拿捏着特有的腔调,浑身上下透着雍容富贵。

她瞥了我一眼,头便转到一边问:“当老师的?”

我笑着答:“是,当了很多年的老师,后来改行了。”

“是去香港旅游?”她接着问。

“不,去香港亲戚家过年。”

“您呢?”我反问。

“我是美籍华人,这次是回北京,办理政府退赔我家老房子的手续,哼!那么多房产,才给我们几百万人民币。”

“哇!现在还能落实政策?我听都没听说过,谁白给几百万啊。给,您就要,知足常乐啊。”

“手续烦琐,还没办完,我在北京亲戚家已住了两个月,护照到期了,等明天下午火车到香港,我先出关,哪儿也不去,就地再入关,乘火车返回北京。”

“哟,入了外国籍也够麻烦的。”

我们俩正聊着,又来了一男一女,查找自己的铺位。经核对,原来他们的铺位,就是这位美籍华人的中铺和上铺。看着那位中年女人眉清目秀,素面朝天,利利索索地穿一身旅游服、脚蹬旅游鞋的打扮,和我几乎一模一样,我乐呵呵地问:“北京人吧!”

“是呀!您呢?”

“我也是。”

“您是哪个区的?”

“海淀的。”

“那么巧,咱们是一个区的。”

我问:“贵姓?”

“免贵姓胡。”

瞬间,我们俩同时转问那位美籍华人:“您贵姓,是北京人吗?”

“我,姓李。你们真是眼拙。难道你们听不出来,我说的话是地道的京腔京韵。我是北京的大格格,信奉的是伊斯兰教。”

听完这番话,我和小胡扑哧乐了,异口同声地说:“您真像大格格,怪不得您这么年轻漂亮,这么有风度呢。”

“真的?”

“当然。”

“你们猜猜我多大?”

“顶多六十岁?”

“不对。”

“六十五岁?”

“不对。”

“难道会有七十岁?”

“我今年七十四岁。”

“妈呀,太不可思议了!”我惊呀地说。

“另外,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六十五岁才绝经。”大格格洋洋得意地说。

“怪不得这么年轻。咂!咂砸!”我和小胡不停地咂嘴赞叹。

接着,大格格兴奋地告诉我们,自己是上世纪80年代去的美国,到那儿做生意,原来是文艺团体的演员,辞职下海,现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内地一些城市的市长都亲自接见她,她还给有的地方项目投资,甚至捐资过叫花子,这个叫花子现在成了事,不光在北京办起了公司,还把公司办到了美国,当上了神气的董事长。

大格格停顿了一下接着对我们说:“不过,我每次见他,都叫他臭叫花子。他总是说,您叫我叫花子就行了,干什么非得说臭叫花子。我解气地对他说,我就叫你臭叫花子。”

“对了,你们信不信,我的酒量大着呢。”

“半斤酒?”

“不对。”

“一斤酒?”

“不对。”

“告诉你们吧,我的酒量是一斤半。前几年,在北京一个大饭店喝酒,我把一桌有身份的老爷们儿都给撂倒了。”

我和小胡惊讶地对视了一眼继续听她侃下去。“你们看,我有魅力吗?”

“有!”我们俩傻傻地回答。

“不瞒你们说,从年轻的时候,我就有男朋友追,结果没追上,等我结了婚,他还和我的先生成了好朋友。中年的时候仍然有成功人士追,最后也和我先生成了好朋友。我先生在世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常常在我家聚会,吃我做的一桌合口的饭菜。现在我年龄虽然大了,先生又去世了,你们信不信仍然有人追。前年,有个军级干部看上了我,我也看上了他,没想到他上报结婚申请,部队没批,说军人不能与美籍华人结婚。后来,有一个挺有风度的美国老头,家中财产殷实,看上了我,可我嫌他年龄太大了,年过八十岁,我就没有同意。现在,我当了红娘,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亲家母了,也算肥水没流外人田。我们之间也成了要好的朋友。”

看着眼前活力四射的大格格,听着她讲述跌宕起伏、不可思议的人生故事,再看看我与小胡两个女人,就像是两个星球的人撞在了一起。差异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一个浓妆艳抹,两个素面朝天;一个穿着高雅时尚,两个旅游休闲;一个激情四射,活灵活现;两个心静如水,没啥追求,犹如坐禅。

火车不管我们侃得有多欢,准点开了。我和小胡都准备去一趟洗手间,于是都回过头来在书包里摸卫生纸,这对我们女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没有料到,大格格此时却张嘴抱怨道:“中国的厕所最讨厌,别说火车上没有卫生纸,连五星级宾馆都不准备,还让客人自己备着。”

“您说得不对,五星级宾馆的洗手间都有卫生纸。”我赶忙插话,为我们的五星级宾馆辩护。

“是啊,别说五星级饭店,就连不少中高档饭馆的洗手间都预备卫生纸。”小胡也说道。

大格格站起来瞥了我们一眼,大声撂了一句“在中国上厕所,就是不如美国方便!”我们俩听到此话都攲鼻咧嘴,尽管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可听起来怎那么不中听,让人心里别扭。而她丝毫不理会我们的不满,昂起头来,摇着还算有形的腰肢,挺着丰胸,扭着紧绷的臀部率先走了,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皮鞋声。

我对小胡说:“她那样注重穿着打扮,追求时尚,这么大年龄还穿高跟鞋,咱们别按常规叫她大姐啦,免得说我们太老土,让她不满意,一路上我们也会不自在。咱们就称呼她李老师吧!她听起来会比较舒服。”

“好的。”小胡赞同地点头。

当大格格坐在床铺上玩起ipad的时候,我和小胡便天南海北地聊起了天,越聊越投机,尤其是说到北京卫视《养生堂》节目,我说上句,她准能接下句,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接着,我们从各自教育女儿开始,聊起孩子的趣闻轶事……正当我们谈兴正浓的时候,就听到大格格甩出一句:“我最烦你们说什么养生,什么保健,北京的养生过了头。还说什么子女的教育,教育完自己的儿女不算,还带孙子外孙。贱不贱,烦不烦?烦死人啦!”大格格的一顿机关枪,差点崩昏了我们,吓得我们戛然而止,一脸愕然。

我们两个人不解地问:“李老师,您有几个孩子?”“两个儿子。”她头也不抬地答。“您有几个孙子孙女?”“一个没有。”“为什么?”

“不要。我很早就告诉两个儿子,想要孩子,你们就自己带,我不管。我们家族有规矩谁都不管第三代。要孩子,要什么孩子?要孩子有什么用?我们这样有多潇洒,有多好!”

我和小胡又是一脸茫然。

我在琢磨:同是北京女人,同是格格,喝的是同一个城市的水长大,虽然后来国籍不同,可到底都是中国人啊,有差异自然,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大!

大约晚上五点左右的时候,列车服务员送来了晚餐,我选了一份米饭牛肉炖土豆。大格格看着眼前的快餐,嘟囔着说:“什么饭菜?怎么吃啊?瞅着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我说:“您要是觉得送来的饭菜不行,去餐厅吃吧,那儿的种类比较多,可作选择。我家先生已经去餐厅了。”

她略沉吟一会儿说:“算了,我也点份牛肉炖土豆吧。”

当我们两个人接过买来的饭菜后,服务员又从餐车上给我们每人一碗热汤。大格格问:“里面有没有猪肉?是猪肉熬的汤吗?”服务员不解地望着大格格说:“是,是吧。”“我不喝,端走,快点端走!”服务员吓了一跳,接过热汤气得推着车就走。我追过去和气地对服务员说:“抱歉,小姑娘,她是回民,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你回去跟你们领导说说,能不能单独给她做碗素汤?快过年了,也是温暖旅客的心。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了!”“没事,我试试。”服务员噘着嘴小声答应着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正当我们把饭菜一扫而光的时候,送餐的服务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汤,给大格格送来了。我非常感动,忙说:“谢谢!”大格格端过热汤也说了一句“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等送餐服务员刚一转身从我们眼前走开时,大格格用洪亮的甚至是傲慢的声音对我们说:“哼!你们知道吗,她们为什么给我送鸡蛋西红柿汤?因为她们知道我是美国人。”听到这里,我的心咯噔一下有点儿堵,心想:美国人,美国人怎么了?怎么能这样讲话?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清清嗓子,用脆生生的声音对大格格说:“李老师,这回是您错了,她们做汤给您送来,并不知道您是美国人,您没有拿护照给她看。是我告诉她们,您是一位回民,年齡也不小了,应当照顾您。”

“是吗?”大格格的声音立马温柔了不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

我点点头不再言声,坐在床上,眼睛毫无目的地朝窗外看,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多年来,我坐火车有个习惯,无论晚上盥洗,还是早上去洗手间,都愿意早点去,免得排长队。晚饭后不久,我就悄悄上了盥洗室,完成了刷牙、洗脸的任务。小胡也紧随其后。我们坐在床上望着大格格,只见她依旧像孩子一样津津乐道地抱着ipad玩着游戏。

当车厢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看见大格格拿着化妆包出去了,我们猜她一准是卸妆盥洗去了。过了不知多久,大格格回来后躺在床上,脸上依然化着妆,涂着红嘴唇。我们俩同时发问:“李老师,您怎么不去洗漱啊?”

“我已经洗漱完啦。”

我们俩相互对视一眼,傻了。

火车熄灯后,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除了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了。通常我的睡眠质量很高,一般用不了几分钟我就会进入梦乡,一觉天亮。没想到,此时此刻,我听到了对面床铺的大格格,下床拉箱子的声音,接着开箱子,然后就听到唰唰地翻纸或者是数钱的声音,这声音没完没了地传入我的耳膜,唰,唰……

第二天早上,大格格假装生气地对我们说:“小胡,一晚上老起夜,上来下去的瞎折腾。淑文先生的呼噜声响亮,淑文还跟先生上下呼应,也打起小呼噜,真是夫唱妇随。”

“真的假的?我从来不打呼噜的。”我笑着问。

当我们从书包里掏出北京老酸奶时,我老公顺手递给大格格一瓶无糖酸奶。大格格非常高兴,说自己的行李是姐姐帮助收拾的,忘了装酸奶。她在北京,因为血糖有点高,每天都喝无糖酸奶。

早餐完毕,当大格格继续玩ipad的时候,我和小胡闲得无聊又侃起山来。不过,这回我们可长记性了,不再聊什么养生、教育啦。我们开始聊书画,聊潘家园,聊瓷器……

正当我们聊得起劲时,大格格突然问:淑文,你看看我的藏品怎么样?说着便将她手中的ipad递给我。难得大格格能瞧得起咱,我赶紧问:“都是您的藏品?”“不是,是我和两位朋友的。”我认真地看着上面的藏品画面,对其中的一些藏品发出质疑,对另外一些藏品由衷地赞扬。她对我所赞扬的藏品看了看说,你还真行!这是拍卖会上拍来的。这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上了,稀里糊涂露一手。

此时,大格格对我们的态度也有了些许改变,从盛气凌人、不屑一顾,到主动评价我们的优势及缺点。她说:“不骗你们,我在美国专门读了三年的心理学,研究人的特点,我最会看面相了。难得火车上有缘遇见你们两个妹妹。”她问:“你们读过心理学吗?”小胡摇摇头。我小声说:“自学过。”“是吗?”我点点头。她突然说:“不和你们聊了,我要去洗手间。”她站起来,刚要走,又“哎哟”一声突然坐在床上。我问:“李老师,怎么了?”她小声说:“尿裤子了。”声音小极了。坐在我旁边的小胡没听清楚连忙问:“怎么回事?”“没事。”我抢着回答。大格格像个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顿时,我的心一阵发紧,觉得她就像我的邻家大姐,我好心疼她。我真想对大格格说:什么美国人,中国人,北京大格格,其实都不重要。您毕竟比我们大许多,您是我们的大姐,我们世代传承的都是炎黄子孙的血脉。您在国外拼搏多年,有我们不可比拟的开放意识,您喜欢新鲜、丰富、动荡而刺激的生活,也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可人到什么岁数说什么话,毕竟年龄大了,再捯饬也掩盖不了机器零件的老化。再说,连机器还需要保养呢,这是不可回避的现实。您应该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懂点养生保健,看点养生节目,这有什么不好啊。拼搏进取、争强好胜是年轻人的专利,而享受人生、颐养天年恰恰是老年人的特权。我们应该记住《黄帝内经》的一句话: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可我深知,她和我们早已是不一样的人了。她已经完全融入美国的生活。高龄可以征服她的身体,但绝不能征服她的气概。

当大格格从洗手间回来坐在床上的时候,我对她说:“李老师,以后,您每天都要坚持踮起脚跟站会儿,起到锻炼括约肌的作用,这样会延缓老年妇女泌尿系统的老化。”此时,她就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点点头。

当我们三个人在香港红磡火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和小胡反复叮嘱北京大格格一句话:李老师,您多保重!

此时,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她潇洒地向我们挥挥手,转身走进茫茫的人流之中……

(标题书法:周润天)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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