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标指(短篇小说)
2017-12-12孙春平
这位优秀的青年士兵从事的是一种特殊的职业——枪决死刑犯。某一天,这位神枪手的手突然得了怪病:鼠标指。得这个病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他还能从事以前的工作吗?他将面临何种命运?
三个月前,三班战士敖奉林患了一种以前从没听说过的怪病——鼠标指,这不光让我这当排长的着急上火,连中队长和指导员都一次又一次地发问。后来,便干脆下了死命令,没有中队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再放敖奉林进电脑室。
说起敖奉林的这鼠标指,真也是怪事,本来很强劲也挺灵巧的右手,突然就病鸡爪子似的拘挛了起来,有点像半身不遂的病人,看着让人揪心。须知,若讲掰腕,敖奉林可是中队首屈一指的冠军啊,往小桌前端然一坐,不管谁来,两腕一搭,1、2、3,完事,泰山压顶,螳臂当车,立见高低。可就是这样的一只可让鬼见愁的铁掌,却突然变成了让人痛惜的病鸡爪子,战士中不由得就生出一种议论,说不是那个碾臭虫的任务执行多了,阎王爷见怪了吧?中队长和指导员肯定也听说了这种议论,又担心公开驳斥反倒形成扩散,只好亲自带敖奉林去医院,西医中医都看过,医生们也是好生嗟叹,说,鼠标指嘛,顾名思义,肯定与患者摆弄电脑过多有关,但是不是与手抓鼠标的时间长短密切相关,我们也不好轻易下结论。有人一天除了睡觉,几乎是一刻不歇地坐在电脑前打电子游戏,也没见得这种病。可据这位战士自述,他只是在部队的自由活动时间才上上电脑,每天不会超过两小时,却偏偏染上了这种时髦病,这又怎么解释?先口服一点缓解筋骨的药物,同时远离电脑,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
中队长曾很严肃地问我,敖奉林哪来的那么大瘾?我知道中队长的意思,忙立正回答,尚未发现敖奉林有网恋,据我所知,他连QQ都没有,他在网上也极少玩电子游戏。中队长眉头拧成了大疙瘩,那他上网都干些什么?我答,我查看过他上网的浏览记录,近几个月,他主要是看新闻,有时链接古今中外的法律故事。
听我这样回答,中队长在地心转起圈子来,一圈又一圈,目光变得愈发凌厉,并再一次给我下达命令,记住,从今往后,再不许敖奉林进电脑室!我嘟哝说,那手机还让不让他看?现在的智能手机不比电脑差多少。中队长说,战士的自由活动时间,你给我多盯盯他,有亲属电话可以让他接听,其余的时间,你陪他说说话。记住,要帮助敖奉林尽快恢复健康,决不能再耽误执行任务。
我理解中队长此话的分量,更理解敖奉林所要执行的任务的特殊性。那种任务虽不是非敖奉林不可,但缺了他,有时确难遣将。一月前,曾有任务下来,就是因为敖奉林的鼠标指,害得我分头做了三个班长的工作,就差磨破嘴皮,但班长们都摇头。最后是我一赌气,亲自提枪上了阵。
我这么一说,读者诸君估计都已猜到了我所说的任务是什么。执行那个任务也许不需狙击手百步穿杨的精准射击技术,也不需李逵武二郎如入无人之境般的搏杀能力,但要圆满利落地完成任务,则需沉着冷静的心理素质。扣动扳机,枪响走人,看似简单,但细想想,我们面对的不再是凶神恶煞般的歹徒,而是毫无对抗能力、多已瘫软成泥的罪人,枪决罪犯和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生命对决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样的任务并不是随便哪位武警战士都能胜任的。
我们中队的营房位在市郊,五百米外就是一座壁垒森严的监狱,对监狱实施外围武装警戒,便是我们中队的首要任务。当然,对最高人民法院已核准死刑的犯人执行枪决,也挂角一将地成了中队的任务,战士们把执行那个任务叫“碾臭虫”,倒也贴切形象。
两年前,我们一排的战士大梁退伍,由他承担的碾臭虫任务便一度出现了空缺。此前,本中队共有三名“执行手”,因考虑到战士的心理承受能力,“执行手”便分设在三个排,不是因有特殊情况,平时很少集中出任务。大梁离队后,中队长一再叮嘱,要我抓紧再培养一个。但实话实说,这真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尤其是眼下这茬90后的兵,别看平时三个不服五个不忿,一旦把话茬引到碾臭虫上,立刻都摇头,再往深了说,便直通通地回绝,说到了真刀真枪和王八蛋拼命的时候,首长不用多说,我要是认,胯裆里就白夹了俩卵子。可杀已没了筋骨囊的人,我真不敢下手,别说是大活人,杀鸡我都不敢,我怕夜里睡不着觉。百般不见功效,中队长便另给我仙人指路,说一个月后,新一轮征兵工作又将开始。按惯例,每年去接新兵,大队都会让我们中队派出两个人,今年若没变化,那就你带一个人去。所有条件不变,再加的一项就是心理素质一定要强大,不可拖泥带水,更不可临阵退却,只要你相中了就是你的兵。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时下最流行的词语之一便是高手在民间,这话好懂,三千六百行,确有数不清的真实例证。中队长的意思我自然懂,但茫茫人海,派我们奔赴的领兵之地,上级军政机关早已规划妥当,不过某一县区,再具体到某一两个乡镇。我将奔赴的区区之地,真会高手隐身藏龙卧虎吗?但愿吧,老天开眼。
一个月后,我带三班长出发,奔赴的是内蒙古东部通辽地区,蒙古族人称哲里木盟,具体地点是科尔沁草原东部边缘的一个旗。在支队接受领兵培训时,大队长亲自驱车跑到培训地,名义上是送行,实际是给我们大队的几位开小会,说今年去科尔沁,可是我和政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来的。蒙古族人自古尚武,清朝时能征善战的八旗将领和兵勇多出自那里,你们几位都把眼珠子给我瞪圆了,发现武艺出众的棒小伙子,务必给我带回来,咱们大队特警中队今年的吐故纳新,可就指望在你们几位身上了。闻此言,我心中自是窃喜,大队长有他的大九九,我則揣着自己的小九九,看来苍天确已睁眼,不负我心。
时已入冬,天气骤寒,草原上晨起已见厚厚霜花。科尔沁草原沙化严重,尤其在这季节,一望无际的草甸子给人的感觉颇像一个秃头汉子的脑壳,即使还残存些毛发,也少得可怜。可就在这样的半耕半牧地区,还可见零零星星的牛羊在觅食游荡。我和三班长去了指点旗的武装部,武装部早已分派好张参谋,与我们共同完成任务。张参谋比我年长几岁,是吉林白城子人,一见面便透出东北汉子的热情、诙谐与健谈。在武装部食堂晚餐时,他悄声对我和三班长说,垫补垫补就行了,留点肚子,夜黑后换上便装,我带你们去撸串喝扎啤,绝对正宗实惠,嚼上一口三天不愿刷牙。我说,算了吧,现在上级管得严,可别自找不自在。张参谋故意把眼珠子瞪溜圆,说,我自掏腰包,人家大领导才没闲心管你这屁事呢,老弟就别画了鬼脸照镜子——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啦。endprint
在烧烤店里,五花八门的烤串撸得挺惬意,啤酒喝得也畅快,自然,坐在张参谋这位笑星面前,亦庄亦谐的对话也如三伏天里的雨水惊雷,说来就来,还有让人出其不意的惊诧。我有意把话题往蒙古族汉子勇猛尚武上聊,说,听说草原上的那达慕特好看,有骑马,有射箭,还有摔跤,不知我们这回来能不能有幸看到?张参谋说,老弟这可就是三九天想吃水萝卜,差了时节了。那达慕大会基本是在每年刚入秋时举行,马牛羊正膘肥体壮。眼下这时节,牧民们正想办法给牲畜养膘好过冬呢,哪还舍得轰出去穷折腾。看着我失望的神色,张参谋说,想看蒙古族汉子的绝技,也不一定非得等那达慕。离旗北去20多里,有一镇子,镇外有处不小的集市,集市上有个小伙子,每天杀一头牛,那场面,我见过,实实在在地说,那真是绝技,不服不行!我说,牧民杀牛宰羊本是生存技能之一,也算不得稀奇吧?张参谋说,别人杀一牛,没个七八条汉子做帮手,休想得手。可这个小伙子,只一人,眨眼之间,便能将重过千斤的壮牛轰然放倒,你不亲眼看到,真是连想都不敢想。闻此言,我心中顿喜,说,这两天,正好有点时间,大哥能不能带我们也去开开眼?张参谋点头应允,说,妥,我回去后就安排汽车,明早六点出发,咱们去集上吃早点。
那是个北方的寻常小镇,说不上繁华,镇里最雄伟的建筑也就是镇政府的三层小楼,但镇外的一片空旷之地,每天上午都形成集市,乡民们或乘摩托或赶牛驴车,从四面八方赶来,人多时可达万余。我们到镇上时正是集市上人的时辰。为了行动方便,我和三班长都随张参谋穿便装,连汽车都开的私家车。
集市外偏南一角有一处土墙围就的场地,估计以前是牛栏。土墙是就地取土夯成,年长日久风吹雨淋,早已坍塌得七高八矮没了模样。向东的一面有一豁口,当年八成是牛栏的门。我们到时,场地上已聚集了二三百人,男女老少都有,青壮男子居多。人们很兴奋,翘首张望,大口吞吸蛤蟆癞的烟雾,随意吐着黏痰唾沫,有那先前看过的,便给新来的看客吹嘘,说那绝对叫手疾眼快,错不得半点眼珠。我没去过西班牙,心里揣想,那些不远万里去看斗牛的游客们应该就是这种心情吧。
我的老家在辽西乡间,当兵前也曾看过杀牛,有一次还滥竽充数地混迹其中。屯中有人家办喜事,从外村买回一头牛。支客(张罗红白喜事的人)吆喝贺喜的精壮汉子去帮忙,把我也推入那拨人中,说,大小伙子了,别光卖呆儿,你也去出把力。那头牛已拴在屯外一棵老榆树下,领头的一声喊,众人便用大绳将牛缚倒,再用几根碗口粗的木杠压住牛身,十来个汉子都骑在那杠子上。牛是懂生死的,被拴上树桩时,已试图挣脱。待人们围上来,那牛似乎知道已到生命的末途,挣扎已是徒劳,便立在那里周身战栗,眼中盈满清亮的泪水,又伴以哞哞的哀鸣,一声又一声,酷似号哭,震得空气战栗,好不令人哀悯心动。可不要小看了牛的这番哭告,很快有两人没了踪影。主刀的汉子出场了,口中念念有词,说,老牛老牛你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声音未落,手中的砍柴斧已对着四只牛蹄的后腱部位嘭嘭砍下,一蹄一斧,不偏不倚。压在木杠上的我见这一幕,有些吃惊,嘟哝说,原来杀牛是砍蹄子呀?拉我来的大叔说,蹄腱断了,牛就站不起身了,就是没压住,也跑不了。牛脖子上的那一刀才是关键。说话间,主刀人扔了砍柴斧,又将磨得锋利的割肉刀压在哀牛的颈部,一下一下切割。牛皮和牛颈上的肉都很厚实,牛恐惧加疼痛,周身颤抖,叫声越发惨厉。我明显感觉到木杠传递上来的来自牛身深处的簌簌抖动,手脚顿时没了力气,眼睛也再不敢往刀子上看,甚至只想跳起身子,一躲了之。紧挨我的大叔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只大掌牢牢地压在我手上,说,你不是想去当兵么,连这阵仗都见不得,当了兵也是货。不用怕,这就完事。
身边的人群突然涌动起来,年纪大些的往后退,一帮愣小子却往前挤。原来是牛被赶进了牛栏。那牛应该算黑牛,但也不是纯色的黑,毛色中还透着棕黄。黑牛很健硕,体重足足过千,头上的两只牛角煞是尖利,却不很长,看起来还在长。有愣小子喊,是个牤子,没劁,看那两个蛋子,多大!牤子就是未成年的公牛,俗话讲,初生牛犊不怕虎,指的就是这种小公牛,发起性子,敢跟老虎拼死活。近些年,农牧区的人已很少使用畜力,田野里的活计多是改用大大小小的拖拉机,养牛多为肉用,而雄性牛又首当其冲。母牛除了肉用,还可生小犊,而繁育不可缺的配种环节又多被人工授精取代。若是奶牛,小公牛则更可怜,往往是刚落生,便被养牛人一镐头敲碎了脑壳,连一天都不肯多养。
我在人群中寻找帮助杀牛的精壮汉子,心中盘算,对付这头龐然大物,人少不得。可是,一个都没有,没有抓绳的,更没有扛杠的。只是在人们一声“来了”的期盼声中,土墙后闪跳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伙子。小伙子面色黝黑,个头不高,不会超过一米七,不胖不瘦,双目细长,似在眯缝,那越墙而过的一跳可知此人的矫健与敏捷。小伙子下身是蓝色牛仔裤,上衣是灰色的加厚长袖T恤衫,足踏登山鞋。引人注目处,是年轻人左手中竟抓着一把还略泛着青色的秋草,神色平静地走向牤牛。
牤牛虽已进了牛栏,却毫无凶险在即的预感,似乎只是奇怪,身边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它哞地长鸣了一声,那叫声也平静,似在跟人们打招呼,也似在提醒众人,离我远点,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小伙子靠近了牤牛,先用手背向围观的人们摆,人们便往后退,小伙子不满意,再摆,人们便再退,直至以牛为圆心,形成半径有两丈余的空场,小伙子这才将手中的那束秋草递向牛的嘴巴。秋草的清香诱得牤牛伸出了粉红的舌头,想把那束草一下卷进嘴巴。站在我旁边的张参谋拉了我一下,提醒说注意牛的尾巴。此时,小伙子正位居牛身的腰部,左臂向前抓草喂牛,右手则去抚弄牛尾。贪吃的牤牛似有防范,立即将尾巴夹向裆间。小伙子顺势从牛的两腿前下手,用右手将牛尾尖抓在了手里。就在那牤牛失去警觉,吃得惬意的一瞬,小伙子突然起动了闪电般的攻击,起脚照着牤牛滚圆的肚皮便是狠狠一踢。牤牛猛地往前蹿去,却哪料那已被小伙子死死抓在手中的尾巴正好成了绊马索,一条后腿一扬,重心陡然前倾,小山般的庞然牛身扑通一声前抢,牛头正好摔贴在地。小伙子急上前,膝盖压牛颈,先前藏在握草的左掌内的不过半尺长的匕首已到了右手,利刃猛然扎下,又斜刺里重重一挑,牤牛的颈动脉被齐崭崭挑断,一股鲜红的喷泉立时激涌而出,一喷一喷的,高达一米,成扇面飘洒。小伙子压住牛颈片刻,将闪着寒光的匕首在皮毛处蹭了蹭,站起了身。那牤牛没了压迫物,挣扎着也想起身,却哪里还有力气,头颅刚抬起尺余,便又重重摔回尘埃,只是激起更猛烈的一次血泉喷涌。endprint
一人,一刃,一瞬,从照着牛肚猛踢算起,到挑断牛颈的动脉,再到起身离去,用时不会超过十秒,也就百米之王博尔特从枪响到撞线的时间,把说书人好用的那句词语用到这里,说时迟,那时快,真是再贴切不过。在那短短的十秒内,考验的是屠牛人的敏捷与速度,还有腕上的力量,而支撑这一切的则是屠牛人的強大心理素质。在那一瞬,任何一点胆怯、迟疑与犹豫,都可能带来让人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试想,一头没施以任何捆缚的千斤牤牛,倘若一刀未能毙命,起身冲向人群,那种疯狂,狮虎皆愁,何况于人?
小伙子走出围观的人群,有几个男人追上去。有人将备在掌心的票子塞到小伙子手里。小伙子说,收拾完牛,拉半车沙土,那块地场垫一垫,明天我还来呢。买主应道,知道知道,又不是头一回。又有两人追着问,明天,该是我的了吧?小伙子指点说,你,明天,你,后天,都是这个时辰,我自会在这里候着。
我知道,到了这一刻,该有个态度了,便对张参谋低声说,能不能让这小伙子成了咱们的兵?张参谋淡淡一笑说,这个镇可不是你的领兵范围。我紧紧抓了一下张参谋的手,说,不是有大哥嘛,以权谋公,不算大错。
我们在土墙边追上了正在发动摩托的小伙子。张参谋一人上前,我们和三班长则有意拉开一点距离。我见张参谋将军官证掏出来,低声说什么,小伙子扭头往我们这边看,点了头。
小伙子推着摩托,伴着张参谋,穿过已显熙攘的集市往前走。在一卜卦的摊位处,一位皓白头发的古稀老者招手喊,哎,小伙子,你就是那位宰牛的年轻人吧?你坐到我这儿来,我再给你算一卦。小伙子住了脚步,说,大爷你给我算过的。老者说,以前我确是给你算过,但眼下,你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想再问问前程?张参谋插话,算的既是命,还能总变化?老者说,此言差矣。命者,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眼下还有人说,七分天定,三分人为。管它三啊七的,别忘了“命”字的后面还跟着个“运”字,那个运,才是要害。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运用得好,时来运转,运用得不好,落花流水无可奈何。这老人家,好口才!小伙子坐到了老者面前的马扎上,我们几人则站在他身后。老者先观面相,再看手纹,又问八字,小伙子有些不耐烦,说,老爷子,以前你既给我算过,这一套又何必重来?是不是以前你给我说的啥都忘了?老者说,年轻人,你这就是轻看我老头子了。上一次,是两年前吧,你问我专事杀牛可否失去一生的福气,是吧?我说,杀牛宰羊,但求谋生,不须多虑。但看你的命相,星占罡煞,性刚心硬,堪比古时张飞、李逵,若逢其时,家门兴许出位冲锋陷阵的将才,顶不济也是一枝花蔡庆的角色。当时你问我,蔡庆是谁?我当时给你答的是,闲暇时你可读读《水浒传》,自然就知道这位好汉是谁了。我当时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小伙子点头,说,老人家了不得,脑子比我们年轻人都好使。那您就再给我看看,我怎么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老者说,十有八九,你可能要披挂戎装,投身军营了。小伙子扭头扫了我们一眼,急切地问,那我该不该去?老者答道,自是该去。当一屠手,一天一牛,毕竟只是谋生小利。而投身军营,才正应了你命中将才之康庄大道,往大了说那叫保家卫国,顶不济也可除暴安良,此为人生大义,岂可恋小利而拒辞。小伙子闻言,急去衣袋里摸票子。老者摆手道,罢了罢了,此一卦我若算得准,你入伍前来看我不迟,不管赏多赏少,老夫我都感谢。若是不准,你不骂我胡说八道,老头子就感激不尽了。
我历来不信算命卜卦这一套,尤其是对躲在市场或街边摇唇鼓舌以骗钱财的江湖游士不屑搭理,但这一位,却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这老者,且不论口才,也不论他读过哪些闲书,他怎么就知小伙子将去当兵?入伍的话题,张参谋尚未跟小伙子提起,顶多也就给小伙子看过军官证。而眼下,我们虽站在一旁看热闹,却都是身着便装的普通人,且未搭一言,莫不是这老者真有半仙之体?
我们继续前行,在集市边上的一家馅饼店前住了脚步。店里的姑娘迎出来,急着招揽顾客,说,我家的牛肉馅饼绝对是一绝,回头客老多了,还有个嗑儿呢,宁可饿下三顿挺一挺,也要到集市吃馅饼。真事儿,我一点不揽玄。张参谋笑问,你老家是辽宁铁岭那边的吧?姑娘一怔,问,大哥是怎么知道的?真事儿,你这也能看出来呀?张参谋学着姑娘的语气问,你店里有没有包间?我们要说说话。要是有,我们留下;没有,我们就另去找地方了,真事儿。张参谋故意学姑娘的口气说“真事儿”三字,逗得我们都笑,那姑娘也捂嘴咯咯咯。
我们进了一间很简陋的包间。张参谋既已露出好开玩笑的真容,便一路诙谐下去。他说,这家店我来过,真事儿,馅饼有特色,我没吃够。关键是,馅饼加羊杂汤便宜呀,有朋自远方来,我请得起,又不违反规定,是这么个理吧?只是,我上次来时,这妹子还没闪亮登场,真事儿,你是新来的吧?众人又笑。待姑娘出去,参谋老兄这才对小伙子说,下面的话我可就一点玩笑都没有了。刚才,你一刃宰牛的绝技我们已亲眼见识,我只是问你,就凭这等身手,你怎么不去当兵?小伙子腼腆一笑,说,前两年,我也报过名,可因为我哥已当了兵,乡里就划去了我的名字。这我也理解,天下好事,总不能都让咱一家人占去,对吧?张参谋说,今年的征兵工作马上又开始了,你想不想再报名?小伙子想了想,反问,不是想让我去部队也杀牛吧?张参谋笑,说,部队想杀牛,哪还显出你的身手,枪口对准牛的脑门子,砰地一响,完事!小伙子再问,那让我去当啥样的兵?张参谋说,当了兵,就得听部队统一调遣,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懂吧?再说,县旗武装部只负责征兵,新兵入伍后去哪里,现在你问我,我也不知。小伙子很兴奋地说,好,今年我肯定报名!参谋掏出手机,说,那咱俩就互留个电话,征兵时出现什么问题,你找我就是。
不用猜,读者诸君肯定都知道那个小伙子就是敖奉林了。那天,任务完成得很圆满,馅饼羊杂汤也挺解馋,回旗里时,我将存在心里的另一个疑惑讲出来,说,集市上的那个算命先生不会是认识你吧,他怎么就知道敖奉林要去当兵?张参谋哈哈大笑,说,老弟还想这个事呢,不值当呀。先声明一点,那个老先生我真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至于他为什么能一语中的,说破了还不如一层窗户纸。他对敖奉林说的话对咱们完成任务有帮助,我佯作糊涂,他要是胆敢说出半句对咱们不利的言语,对不起,我可就当场揭老底啦。张参谋这般说着,抬脚在地上跺了跺,我顿然醒悟,伴以大笑。张参谋、我,还有三班长,虽说都易了便装,却依然踏着清一色的军勾皮鞋。三个脚踏军勾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怕是傻子也猜得出了。endprint
数月后,敖奉林结束在新兵连的训练,分配到我们中队。中队长去接新兵时,负责新兵训练的副大队长特意对中队长说,敖奉林这个新兵不错,训练刻苦,成绩优秀,尤其是格斗擒拿一块,身手矫健果断,比许多入伍好几年的老战士都出色,一看就是在家时练过童子功的。更难得的是自觉性主动性强,爱学习,肯动脑,一有时间就读书看报上电脑。以后大队有需要,你可不能本位主义呀。中队长急了,忙说,那可不行,敖奉林是我们特意选来的。民间藏龙卧虎,你再去选嘛。副大队笑说,看你这小气样。我要是不考虑你们中队的需要,这次就选他去特警中队了。敖奉林再次与我见面,自是又惊讶又疑惑,说,原来排长才是选中我的首长呀!我说,什么首长,肩膀齐是弟兄,好好干,争取在部队里早日立功。
不久,中队便有了执行枪决的任务,我喊敖奉林出列。当然,敖奉林出列也不是去扣动扳机,而去担任押解手,押解刑犯先验明正身,再押赴刑场。一般情况下,刑场就在监狱里,四面高墙,悄无声息,监刑法官一声令下,两名押解手将死刑犯押送前行几步,喝令跪下,死刑犯身后的执行手端起半自动步枪,砰地一响,验尸人员确认死亡,几人立即转身走人。那些死刑犯在挨那一枪之前,多已失魂落魄,瘫软如泥,需押解手拖到刑场,上了刑场还挣扎的亡命徒也有,但极少。至于执行之后的事,则完全由法院方面处理。不一般的情况则是死刑犯罪大恶极,犯罪案情影响极大,执行死刑则采取公开枪决的办法,将死刑犯押至案发地的某处河滩或山角,那一枪有着杀一儆百和平息众怒的意思。近些年,这种公开执行的情况越来越少,但也还是有所保留。
两次派敖奉林执行押解任务时,其实我都与他同行,他拖死刑犯一侧,我则拖另一侧。我的另一潜在任务是观察初次执行任务的新战士的反应。第一次,敖奉林还是有些紧张,甚至拖拉死刑犯时,身子明显乏力,枪响前那一瞬,他还扭了头,闭了眼。其实,比起其他初次执行这一任务的新战士,敖奉林已是相当不错了,新战士有软了身子尿了裤子,甚至枪响后晕倒在地的,那也正常,就像医院里护士第一次上手术台,晕血倒地。第二次,敖奉林明显镇静了许多,面容刚毅,目光坚定,回营房的脚步淡定如常,晚餐吃两碗,一觉睡天亮,不像有些新兵执行过这种任务后,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安。更让我难忘的是,在回营房的路上,我有意拉他缓行,想再给他做做执行这种任务的心理工作,没想他主动问,排长,下次,是不是该我出手了?我被问得一怔,说,你怎么想?敖奉林说,排长专程去选兵,不就是要选一枝花么。再说,那些罪大恶极的东西,其实还不如一条牲口。牲口杀了可吃肉,這种罪犯除了挨枪子还能做什么?最高法既已核准了死刑,咱们不射那一枪,也肯定另有人夺他狗命。可以说,这也叫替天行道,除恶务尽,对吧排长?
也许是天意要检验“一枝花”的果敢与坚定,敖奉林第一次正式执行任务不仅赶上公开执行,罪犯竟还是个死到临头仍耍光棍的恶棍。验明正身时,法官问他姓名,这东西竟答老子生不更名,死不改姓。将恶棍押上敞篷卡车后,我低声对敖奉林说,把枪给我。敖奉林明白我的意思,摇头说,不用。恶棍已被五花大绑,背后插着的亡命牌上写的是“抢劫、杀人、强奸犯”,名字上画了重重的红叉。这恶棍在城乡间不仅网罗歹徒抢夺财物,强奸妇女,还将被害人碎尸。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恶棍在发展同伙的时候,考验的标准竟是敢不敢生吃人肉。听我和敖奉林悄然对话,恶棍竟扭头嘿嘿一笑,说,行啊,不惧场,挺爷们儿呀。我和敖奉林横了他一眼,不答话。恶棍又说,今儿侍候本爷的能不能露露真面目?按行刑规定,一个执行手、两个押解手都是警装在身,戴着大口罩白手套,鼻梁上还都压墨镜,威风凛凛,难辨彼此,连显示警衔的肩章和领章都临时换成一模一样。我狠狠瞪了恶棍一眼,不理他。没想敖奉林却问他,你要干什么?恶棍答,我是一脚已踏上黄泉路的人,还能干什么?只是担心往后在阴曹地府磕头碰脸的,还不知咱俩原来还有这段交情。敖奉林听他这般张狂,竟一把扯下口罩,又将墨镜抓在手里,大声说,你给我牢实记着,我姓敖名奉林,成吉思汗后人。我亲手宰过的牲口不说上万,也有几千,可碾你这种两条腿的臭虫还是头一回。你给我记住,到了阴间你要是还敢作恶,我敖奉林就是追到阎王殿,也照样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我忙重重地咳了一声,敖奉林这才重戴上口罩和墨镜。
那天,在刑场上,敖奉林的表现堪称完美,一点也没有像初次执行这种任务的战士流露出的犹豫与怯懦。寻常情况下,死刑犯到了刑场,多已七魂出窍,就是跪地受刑也多是由押解战士半架半扶,四周弥漫起呛人的屎尿臭。可那天,那个恶棍不仅没瘫,还梗着脖子不肯跪。哨声响了,代表命令的小旗帜也已摆下,我和另一侧的押解战士强按恶棍跪下,可刚一松手,恶棍竟又站起来。因是公开执行,数十米外围观的群众不少,我心里有点急。只听身后的敖奉林低声喊了声“撤”,我和另一押解战士松开手往两侧闪开,恶棍刚想再度站起,枪声已清脆而坚决地炸响。
事后,我找敖奉林单独谈话,既是总结,也是安抚他的心境。我说,你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总的来看,临场不慌不乱,可打80分。但面对死刑犯的嚣张,你却没沉住气,不仅摘下了口罩和眼镜,还跟他对话,这就违犯了纪律,有点逞个人英雄主义。要知道,执行人员的着装可不是为了遮掩面目,防止罪犯同伙的报复,而是展示法律的威严。敖奉林说,这道理我懂。可今儿还多亏了那东西的临死咋呼,不然,当时我心里真像揣只小兔子,突突直跳。他那么一龇牙,我的心反倒硬了上来!
从那以后,敖奉林数次执行枪决任务,每次都表现得镇定从容;日常执勤,恪尽职守,不畏雨雪。去年夏秋之交,辖地一山峪突发泥石流,我中队奉命急驰救援。敖奉林钻进一幢被山石压得岌岌可危的民房,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一下救出一老一少两个人,荣获三等功。那次,敖奉林拿着军功章找我,满脸的骄傲,也满脸的羞涩,说,打心眼里谢谢排长大哥,不然,我还以为排长大老远地把我召到部队来,就是来让我碾臭虫呢。以后回家见我哥,我也有的吹了!
我祝贺他,心里却不由得一动,敖奉林心里果然结着这样的疙瘩。一个可擒虎拿魔驱獐灭豺的力掌,却用来碾跳蚤臭虫,其实,莫说他想不开,我内心深处也不时闪出愧对于他的想法。但英雄勇士难逞志向,这种遗憾古来有之,但愿老天还能再给他机遇吧。endprint
哪里想到,酬展志向的机遇还没到来,敖奉林却患了连再碾臭虫都犯难的怪病。这怪病一治数月,医院跑了不知多少家,西药中药都吃过,竟一直不见明显效果。
半月前,中队长夫人打来电话,说她在省城读医学院时有位神经内科的教授,近几年专事对鼠标指之类的新型疾病的临床研究,每周二四去附属一院坐诊,她说已跟教授打过招呼,叫我们直接去诊室。
那天,我陪敖奉林去了附属一院。这几年,因陪战士看病,我对医院里大同小异的流程已基本熟悉。我对敖奉林说,我挂号,你上四楼神经内科等我。
挂号的人很多,好在辟有军人优先的窗口。挂过号,我乘滚梯上楼,快到三楼时,突见人们躁乱,有人逆着滚梯往下跑,还有人喊杀人啦杀人啦!我抓牢扶手,防止被挤倒,好在滚梯很快停止了运行。我随着人流往前冲,便见敖奉林站在肿瘤候诊厅内,左手紧紧地抓着右手,手上的鲜血随着身体的颤抖连成串地往下滴落。而在他的额上,则雨一样地淋着汗水。伤在手部,十指连心,那是疼的。敖奉林脚下踏着一个中年人,那人已被保安人员倒剪双臂牢牢控制住。我挤上前问,奉林,怎么回事?敖奉林身子还在抖,却咧嘴强笑道,排长,没事了。警察马上就到。只是我得先去包扎,治病的事就改天吧。说话间,数位白衣天使赶过来,还推来了移动床,非扶着敖奉林躺上去。
保洁人员忙着处理地面上的血迹,目睹了刚才一幕的人们惊魂未定,聚在那里议论。有人说,多亏了那个小伙子,慢半秒,冯大夫今儿肯定沒命了!另有人说,那是,小伙子那才叫个手疾眼快,用手直接去抓刀刃子。又有人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小伙子,没听刚才喊谁排长,十有八九是军人,只是没穿军装。那身手,绝对天神,神兵天降,手抓着刀刃还一下把杀人犯制服了!
那晚,市电视台播放了记者在病房里采访敖奉林的新闻。女记者问,您当时知道手抓的是刀刃吗?敖奉林答,怎么会不知道。可正知道是刀刃,才必须抓住。女记者又问,您的手现在还疼吗?敖奉林答,做手术时扎了麻药,现在还没过劲儿。过一会儿,可能会疼吧。但请放心,我忍得住,不哭,也不会喊。那个新闻我是回营房和战友们一块儿看的,中队另派了两位战士去医院护理敖奉林。时下,记者们面对镜头时常会问出挺二的问题,战友们听敖奉林这样幽默对答,都笑起来。有战士还对着屏幕反问,还问疼不疼,她手上没扎过刺呀?
敖奉林在附属医院住院半个月,医院将干诊病房安排给他,还说要送他去疗养院,敖奉林不同意,才回了部队。敖奉林在万分危急关头奋不顾身,与杀医者赤手肉搏,不仅救了医生一命,还生擒行凶者,如此壮举经报纸电视一宣传,敖奉林立刻成了一方土地上的英雄。在整理英雄事迹时,我陪大队宣传干事数次去医院调看敖奉林救人的监控录像。那短短的不过十余秒的录像,让人一次次惊心动魄热血偾张。录像中,隐约可见事发前敖奉林是站在候诊厅入口处观看墙壁上的宣传板,显得漫不经心,宣传板上有对该院某位医生的介绍和对某种疾病的最新疗法。3号诊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位满头霜发的女医生,候诊的座位上突然蹿起一个人,疯狗般直向女医生扑去。在大厅执勤的保安见状,急上前拦阻。凶犯手里亮出了刀子,对着保安胡乱挥舞,保安躲闪,脚下绊倒。彼时,女医生已惊呆,靠在墙上不知如何是好。行凶者上前,左手揪住女医生白大褂的胸襟,右手中的刀子已直向女医生的胸口刺去。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敖奉林的身影从录像画面边缘飞快闪进,赤手直抓白亮的刀刃,行凶者企图反抗,敖奉林的右膝盖迅即跟进,直顶行凶者的裆部。后来,我曾问敖奉林,他怎么会出现在肿瘤科候诊厅?他说,上楼时他看人多,没等电梯,而是一路走的楼梯,边走边看悬在墙上的宣传板,没想就碰上了那档事。“一脚踢出个屁,是不是让我赶上了?”敖奉林这样跟我自嘲。
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幕,我在科尔沁草原边缘的集市上见过,但那次,敖奉林面对的是毫无防范的牤牛,这次,却是手执利刃的凶犯;那次,利刃虽在敖奉林手中,但他握的是刀柄,这次,却是生生地将闪着寒光的利刃抓在了手里,并一直牢握在手,那需要一种怎样的坚韧与耐力!
我们去检察院,看到了那把刀子。是一把北方农村常见的杀猪刀,青黑色,直通通,尺余长,扁窄,一侧是锋利的刃口。检察官说,嫌犯是个农民,平时除了侍候责任田,杀猪宰羊可算作他的第二职业。一年多前,他妻子患癌症,来省城治疗,男子一路陪护。没想,千金花尽,病人癌细胞还是扩散了,在最后弥留的那几天,家中上小学的儿子去村外野浴,不幸溺亡。男子死了妻,亡了儿,不仅花光了家中的积蓄,还欠下了不小的饥荒,便把一腔怨恨都倾聚在给妻子看病的主治医头上,只想一刀捅死大夫,然后再抹自己的脖子。检察官唏嘘感叹,说,我们这位战士等于一下救了两条命呀,那个男子若是一刀夺去了女医生的性命,就是他不自杀,检察院也只能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法院判决死刑应该是没有争议的。
我陪敖奉林去附属医院做过受伤部位的康复检查。因面对的是令人敬仰的英雄,敖奉林救下的又是该院德高望重的医生,因此大夫表现出格外的热心和耐心。他在电脑上点击出手掌解剖图,给我们分析说,手掌动脉由桡动脉和尺动脉分出,神经由正中神经和尺神经分出,肌腱有浅屈肌腱、指深屈肌腱构成并分向各手指。桡动脉主要分布在手背,所以敖奉林受伤的主要是尺动脉、手上神经和肌腱,断裂程度都很深。现在看,血管和肌腱断裂处愈合不错,手上神经愈合则尚需耐心,估计最少半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们几位医生会诊,认为伤者完全可以做一下伤残鉴定了,他手掌神经受到的伤害还是很严重的,想彻底恢复不容易。
却也是怪事,敖奉林虽说右手上的神经受了伤害,但先前的鼠标指却不治而愈,五只手指虽不那么灵活,但也不再像病鸡爪似的拘挛了。中队进行年度射击检测时,敖奉林坚持上场,并取得两个8环一个9环的不错成绩。为这事,我再去省城附属医院,请教那位神经内科教授。教授说,鼠标指是近些年新出现的病症,除了长时期同一固定动作的因素,心理的因素对这种病症的形成是否也有潜在的影响,在学术界颇有争议。我个人的观点,是倾向于有影响,而且因人而异,有的人还会影响很大。endprint
数月后,敖奉林荣立二等功的表彰令下达。和平时期,除非遭遇地震、洪水等极端情况,军警人员荣立二等功不容易。很快,敖奉林的九级伤残证书也下来了,是附属医院特意派人送来的。对这事,敖奉林还有点不领情,私下对我说,我伤是伤了,可并没残,这也整得太邪乎了吧。我说,残没残,你也把它收好,兴许日后有用。据我所知,附属医院那边为办这事没少下力,这也算他们表达谢意的一种方式吧。大队举行立功表彰仪式后,大队长征求敖奉林个人意见,说按照他立功、伤残的情况,如果他现在申请提前退伍,部队会与地方政府联系,争取优先安置。当然,个人若是愿意继续留在部队,部队也会优先考虑转干或报考军事院校。敖奉林跟大队首长说话还有点紧张,吭哧了好一阵才说,让我……再想想,好吗?
那天傍晚,晚饭后,敖奉林拉我去篮球场边坐,他将胳膊立在花岗岩象棋盘上,竟孩子似的非要跟我比试掰手腕。我不应战,说,想比也得等上一年半载,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我可不想让战友骂我趁人之虚以强欺弱。他笑说,我比绣花肯定不行,要是光比手上的力气,我在咱中队肯定还能前三。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便将大队长对他说过的话复述给我,让我帮他拿主意。这是人生的大路口,我自然不敢轻易张口,思忖了好一阵才说,从长远看,还是去地方好,若能安排到公检法或国地税,那都是战友们复员转业时梦寐难求的岗位。那时候,大红的太阳正在落山,晚霞满天,将敖奉林的脸庞映得通红。他说,可我还没在部队待够呢。排长哥你想啊,我来部队不过两年多,就立了两次功,咱中队咱一排绝对是我的人生福地!我想在排长手下再当一年兵,干满三年再考虑别的事,这行吧?我说,那我就太高兴了,我也希望你能再一次立功。没想,话说到这里,敖奉林竟罕见地羞涩了,说,那也请排长哥答应我一个请求,往后,再别让我执行碾臭虫的任务,行吗?我怔了一下,回答道,我也是这两天刚得到的消息,据说很确切。咱们警戒的这所监狱近期也将添置药物执行死刑的设施,枪决就要成为历史了。敖奉林又回了一句,竟一時让我无语,他说,药物执行就能保证不再有冤死鬼吗?
那一夜,我失眠了,为荣立了两次军功战士的那个请求,更为他的那个质疑。我想起他那不治而愈的鼠标指,想起医学教授说过的鼠标指可能受心理因素的影响,看来,真是有影响,而且影响不浅。从敖奉林嘴里说出的那句话看似不经意,却谁知在他心间窝了多久。从这点上看,我是不是有些粗心大意,失职失察呢?
夜深时分,我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进。是敖奉林,原来他也没睡!敖奉林坐到我床边,低声说,排长哥,我决定了,报考军校。军校也有法律专业,是吧?不管考得上考不上,我一定试试!
作者简介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当过知青、铁路工人。锦州市文联主席、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获“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民族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另有影视剧编剧《爱情二十年》《欢乐农家》《金色农家》等多部集。
(标题书法:陈建明)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