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三）

2017-12-12张敛秋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7年11期

张敛秋

前情提要：

史思明的大军攻下了常山，何大川和卢逖战死。常山城楼坍塌，颜苍恒和颜芸侥幸得以逃脱，但叛军又接连攻克了河间、景城等十多个郡县，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颜苍恒二人捡到“鹰眼”一直想要的武功秘笈，还得到契阔山执偕崖山洞里“沙鬼”的帮助，可“鹰眼”追来，他二人命在旦夕，幸而最后关头得高僧一行的救助……

一、一念成空

一行緩缓道：“我的俗名叫做张遂，曾祖父是太宗皇帝器重的功臣张公谨，到了武后掌权时，家族已经衰微，长辈希望我考取功名，重振门楣，我却志不在此，反倒喜欢钻研天象和阴阳五行之学，二十岁时，我已读遍经史，还写了几篇阐释《太玄经》的文章，在长安城中略有薄名。那时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竭力拉拢我与他结交，可此人性格跋扈，野心勃勃，我实不愿与狼为伍，便逃离家宅，游学天下。

“记得那一日我来到洛阳城东的东汉灵台遗址，相传这便是六百年前张衡放置浑天仪之处，我慕名前往，瞻仰先人遗风。离开时，却见灵台北面远处，耸立着一座无名墓冢，一个男子如雕像般站在墓冢前，长立不动。我心生好奇，便走上前去，只见这男子满首银发，相貌奇伟，年纪却只有四五十岁，凝视着空无一字的墓碑，饱含深情。我不敢打扰，默立一旁，那男子却突然问道：‘高阳公主与辩机，真是一场不容于世的孽缘吗？我一愣，不知他为何要问起这件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便道：‘若他们是真心相爱，何须理会世人的庸言俗语。男子诧异地望了我一眼，哈哈一笑，拉我进了树林，席地而坐，问我身份来历。

“我看他气质超脱，绝非凡人，便如实相告。他得知我喜好杂学，便与我谈玄说妙起来，纵横古今，天文地理，无所不谈。此人学识渊博，谈辞如云，尤其深谙佛学，似乎还去过西域，所经历的都是我前所未闻之事，说到后来，我几乎插不进嘴，只有张口咋舌的份。我二人便这么促膝而谈，直至深夜，最后他竟谈到了人之源起。”

“人之源起？”颜苍恒忍不住插嘴道，“我小时候听人说，人是女娲娘娘用黄土捏出来的。”

一行颔首道：“人究竟由何而生，千百年来，虽有许多传说，却都不足为信，亦无人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答，可那男子说出的言论，着实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颜苍恒忙问：“他说了什么？”

一行道：“那人道，众生万物，都是物竞天择，适者而生。天地初开之际，只是一片混沌，混沌中有无数本源，却无人畜昆虫之分，只因适应不同的天道，本源才会各自变化，渐渐有了禽兽虫鱼之别。我们的先祖最初也是变化为了兽类，却因生出智慧之心，这才独辟蹊径，又经过千万年的循天变化，终于凌驾于万物之上，成为今日这番模样。”

这言论太过惊世骇俗，颜苍恒完全愣住了，一行道：“这道理太惊人，莫说你一时领会不了，当时的我也是难以相信，便问，人如何能由野兽变来？那人道，有人自娘胎而出，便遍身长毛，形如猿猴，此乃人的返古之态，由此可证。

“有孕妇生出遍身长毛的猴婴，我确实听人说过，但都被视为妖孽附身，往往将猴婴沉江溺死，此人却称其为返古之象，实在匪夷所思。

“我又问他，照此说，人是从野兽中脱颖而出，可虎狮之健硕，驹豹之迅疾，人皆有所不及，这又作何解释？他回答道，如今之人，难以如野兽般硕壮迅捷，乃是受到天道的制衡，若有人能探寻到隐藏在人体中的本源，便可逆天易衡，溯源返古，成为超类拔群的人物。就连那些武功练到极致的高人，也只能望其项背。

“我听完后连连摇头，仍是不愿相信，那男子见我神情，只是笑了笑，说自己信口开河，请我不必当真。说话间突然在我头顶猛击一掌，我只感到一股热流转瞬间注入四肢百骸，每个毛孔里都仿佛有烈焰在灼烧，仿佛要将我蒸发成水汽一般，登时晕厥了过去。醒来时，那男子已不见了，我也察觉不出身上有任何异样，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颜苍恒道：“那必然不是梦。”

一行颔首道：“我也知道那不是梦，更好奇那男子的身份，后来我找人问起那无名墓冢，却没人知道那墓中葬的是何人，只是传说那是高阳公主所葬之地。数十年前，高阳公主曾与和尚辩机私通，太宗皇帝怒斩辩机。之后高阳公主因密谋造反被赐自尽，死后不得葬入昭陵，便葬到了洛阳这个无名墓冢中。”

颜苍恒道：“难道那个男子和高阳公主有什么关系？”

一行道：“这贫僧便不知了，那日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至今不知他的姓名来历。但正是与他这番长谈，使我对佛学有了浓厚的兴趣，加之为了避开武三思的纠缠，便剃度出家，改名一行，先后在嵩山和天台山学佛参经，钻研天文历法。

“直到开元五载，我四十多岁时，李隆基将我的族叔派来，请我入京，主持修编新历法。修编历法，利国利民，我便回到长安，开始编写《大衍历》，后来我便遇到了师父。我师父名为善无畏，本是天竺乌荼国的国王，后退位出家，弘传密教，他于开元四年携带大批梵本经籍到达长安，受李隆基隆重礼待，封为国师。因我懂得梵文，李隆基便命我助善无畏译经，我也因此拜善无畏为师，研学密宗胎藏界的奥义。”

颜苍恒不解道：“胎藏？”

一行道：“密宗佛教有金刚界与胎藏界之分，我师父属胎藏界。所谓胎藏，是指修行者最初发菩提心时，犹如父母合因缘，种子之识初入胎中，后来渐渐生长，具足种种根体。便如莲花，莲花的种子藏在硬壳中，在日光中显照开敷，渐渐生出枝、叶、花、条。这层意义叫‘莲花胎藏。

“密宗又将万物之体看作是胎藏曼荼罗，以菩提心为胚胎，凡五脏六腑，四肢骨骼皆从胚胎而生，再由地、水、火、风、空、识这‘六大孕育而生。便如莲花，花朵凋谢并非死期，只要胚胎仍存，在‘六大的孕育下，便能花落花开，重生无穷，这本是修道者的思悟。但胎藏界的一位前辈高僧，却从中悟出了一门奇功，名为莲花胎藏功，修炼此功者，竟能以菩提心为胚胎，使重疾或残损的躯体发生蜕变，从而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便如枯萎后再绽放的莲花一般。”

“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颜苍恒感慨一声，看着眼前这位“八十三岁”的年轻僧人，似乎明白了什么。endprint

一行却摇摇头道：“你想错了，这莲花胎藏功已于数百年前失传，连我师父善无畏也不知下落，贫僧自不可能修炼。我之所以变成如今的模样，却是另一番遭遇。

“记得那是开元十五年的一个深夜，我在大兴善寺研读《大悲胎藏经》，读到阐释莲花胎藏的经文，突然回忆起了三十多年前我在洛阳遇到那位男子的旧事，那男子所说的‘逆天易衡中的‘本源与‘莲花胎藏中的‘胚胎十分相似，只不过关于人体气脉运转，中土讲究的是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天竺密宗则称为三脉七轮，实际上并无太大分别，咱们还是依照中土的说法。

“那男子曾言‘若能探寻到隐藏在人体中的本源，便可逆天易衡，溯源返古，可这人体内的本源究竟是什么，又如何去探寻？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放下经书，以瑜伽坐姿闭目冥想，却如何也静不下心，脑海中都是那男子的一言一语，突然，贫僧感觉到一股怪气在体内升腾起来，犹如一头小蛇，游走于气脉之中，在我体内四处冲撞，仿佛在寻找出路。我大惊失色，跌下床去，正想呼救，刹那间，只觉体内一弛，好像有什么被冲破了，我也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贫僧醒过来，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劲力充沛，更胜从前。我大觉奇怪，试着运了一口气，谁知这一运气，却发现不得了。”

颜苍恒紧张道：“可不要是那怪气把你的身子冲撞坏啦。”

一行笑道：“我的身子不仅没坏，反而有了新的气象。”

颜苍恒奇道：“新气象？”

一行点点头：“我这口气在体内走得十分顺畅，只是走的途径有些奇怪，我在细加辨别之后才发现，原来除了十八条正经和八条奇经之外，我体内竟然还多了一条前所未见的经脉，在这条多出的新脉上，还生着十多个全新的穴道。”

颜苍恒对于武功全然不懂，但人体内有多少经脉穴道还是知道的，听罢一行所言，张大嘴难以相信，又听一行道：“那时贫僧也是吃惊不小，一时也不明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便到房外行走了几步，可没走几步，就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原来我体内多出这一条新脉后，气血充足，精神抖擞，仿佛回到了壮年。可见这对于人体是有大有裨益的，贫僧又惊又喜，突然明白，这定是那怪气的功劳。我回到房中，再以瑜伽入定，脑中思虑着‘逆天易衡、溯源返古，果然过不多时，那怪气又再出现，在我体内乱冲乱撞，寻找出路，这一次更加不得了，它竟又探寻出了两条全新的经脉，还将我的任督二脉也贯通了，直到这时，我终于领悟了那男子所说的话。”

说到这儿，一行向来淡然的神情也激扬起来，铿锵有力道：“众生万物，都是物竞天择，适者而生，人在远古之时，需如野兽般捕食求生，若无强健体魄，无法存活于世，可在人之智慧渐生之后，学会了制造工具，驯驭牲畜，无需如野兽般以命相搏，人体内的一些经脉和穴道便慢慢退化了，任督二脉便是明证。凡是练武之人，无不渴求打通任督二脉，殊不知远古之时这两条脉本是连通的，只是用处渐少，才会由长強穴与会阴穴隔断，变为两条经脉。”

颜苍恒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行大师，我还是不明白，这些穴道既然已经在千万年前退化了，怎么又会在你体内出现呢？”

一行道：“还记得那男子说的话么，‘若能探寻到隐藏在人体中的本源，便可逆天易衡，溯源返古，我猜想，定是当年他打我的那一掌，在我体内注入了什么，悄无声息之下，渐渐探寻到了本源，发生了逆天之变。只因我不信‘逆天易衡，他便故意要我亲身体会，证明他的言论，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知是该怪他还是谢他。”

颜苍恒道：“他让你变得如此厉害，自然该谢谢他。”

一行摇摇头：“要知道野兽变化为人，历经了上千万年，而我在短短几个时辰中，体内便多出了几条经脉，数十个穴道，初始气血充盈，精神勃发，可到后来，就觉得气血多得快要溢出来，愈来愈难承受，愈来愈难驾驭，整个身子好像要炸开一样，我猛然大吼一声，扑倒在地，不省人事。有人闻声赶来，发现我气息全无，竟已圆寂。”

颜苍恒“啊”的一声，焦急万分。

一行笑道：“傻孩子，我若在那时便撒手西去，现在岂能站在你的身前。那时我体内发生了巨大变化，脏腑、穴道和经脉都大异于常人，旁人摸不到我的脉搏，探不出我的气息，以为我已猝死，禀告于李隆基。李隆基便将我盛殓厚葬，筑墓竖碑，葬在骊山脚下。

“也幸得是土葬，若按照佛教盛行的火化，你光头伯伯早已化作了灰烬。当时贫僧被埋入深土，不能呼吸，又无饮食，原本也挨不过几日。好在那几日黄河泛滥，渭河旁有不少山石塌陷，我连同棺木被河水拖入地底的一个溶洞。我沉睡在溶洞中，如同蛰伏的虫兽，体内却在悄然发生巨变，在那本源的引导下，五脏和六腑改换方位，新脉和旧脉交织连通，骨骼和筋肉蜕故孳新，潜移默化之中，我这一副本已开始衰老的躯壳，全然变作了崭新天地。”

颜苍恒侧耳倾听，眼前仿佛出现了人体中脏腑移位，经脉重铸的奇观，不由得目眩心驰。又听一行道：“记得我醒过来那日，见身处幽闭的溶洞，还以为已死后投胎，孕于母腹，直到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才知自己未死，于是寻觅出路，从溶洞爬了出去。那溶洞的出口是渭河旁的一个石穴，我从石穴中爬出、重见天日的刹那，说不出的畅快，猛地一跃，竟跃起了七八丈高，伸手在山壁上一抓，便抓得石屑纷飞，那时我便知道，这逆天易衡大法，我已彻彻底底地练成了。那时我又惊又喜，无意间往旁边一块光滑如镜的山壁瞥去，却见到一个尖牙长毛的怪物，正向我龇牙而笑。我骇然大惊，往后缩退，却见那怪物也惊恐地往后退去，我这才发现，这怪物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啊！”

颜苍恒回想起方才一行变成长毛怪物的情形，不可思议道：“可……可这是为什么啊？”

一行道：“你想一想，野兽遵循天道，变化为人，而贫僧是逆天而行，岂非是返……”

颜苍恒恍然大悟道：“返……返古为兽！”

一行点了点头：“正所谓相由心生，我体内已是返古之境，外貌自然也随之变化。那时我看着自己，有些惶恐无措，这时河边来了几个孩童，一见到我，便满脸惊恐地逃走了，很快引来十多个拿着猎具的男人，呼喊着来抓我。我转身就逃，在山林中一路狂奔，也不知逃了多久，终于体力不支，晕倒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小河边，有个背着药篓的老人在给我喂水，我奇怪他为何不怕我，突然发觉我的尖牙缩回，长毛也都脱落了，变回了人的形貌，身上还盖了件蓑衣，显然是这老人给我披上的。可令人诧异的是，那老人见我醒来，却称我为小老弟。我‘死时已五十三岁，他叫我小老弟，岂不是说笑吗，想着便往河水里看了一眼，这一看却叫我呆住了，水面上映出的我，竟只有三十多岁的容貌。我大惊失色，问那老人如今是何年何月，他回答说，如今是天宝八载。我一愣，又问他何时改了年号，他说是开元二十九年改的。我记得自己‘死时是开元十五年，如此算来，我已整整睡了二十二年。”endprint

颜苍恒不解道：“一行大师，过了二十二年，你怎么反而年轻了呢？”

一行道：“正是那逆天易衡大法的缘故，我每睡一年，便返老一岁，我睡了二十二年，便返老了二十二岁。”

颜苍恒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这本应是神话传说，竟真真切切发生在了一行的身上。

“贫僧明白了原委，也只得一切随缘，对那老人千恩万谢，向远处的崇山峻岭走去。那时我只觉自己异于常人，不容于世，唯有隐居深山，伴着古佛青灯，终了一生，可谁知……”一行突然长叹了口气，“谁知偏偏让贫僧遇到了一个人，竟使我数十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颜苍恒不解道：“那人武功比你还高明么？”

一行脸上露出微笑：“这世上有种法术，再高明的武功也应对不了。”

颜苍恒心中大觉震惊，却见一行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喃喃道：“我从前一心钻研学问，不谙人情世故，更不懂男女之情，直到与她相识，才知自己虚度了韶华，我感谢上天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即便让我现在立即死去，也是值得。”

颜苍恒更听不懂了：那人将一行大师的修行毁了，一行大师不仅不着恼，反而欢喜与那人在一起，这可真是奇怪极了。

他接口便问道：“一行大师，那人在哪呢？”

一行脸色微沉，言语中透出无限惆怅：“随着我对体内的返古之境愈来愈熟悉，渐渐摸到一个规律，通常情形下，这些返古的经脉和穴道都是隐匿着的，气血仍是依照原先的经脉运行，可一旦我狂喜或是狂怒，气血翻涌，涌入这些返古穴脉，我就会变为长毛野兽。她正值锦瑟年华，岂能与我这个随时会返古的怪物长相厮守。况且我早已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本就配她不上，如此下去，只會害苦了她，因此五年前，我不辞而别。唉，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怕早忘了我吧。”

颜苍恒全然不懂男女之事，脱口道：“我瞧她没忘，今天那个大和尚，会不会就是那人派来抓你回去的？”

一行一怔，笑道：“与她无关，那和尚算是我的同宗。”

颜苍恒更不明白了：“同宗？”

一行道：“可记得贫僧说过，密宗佛教有金刚界与胎藏界之分，我与师父属胎藏界，而中土大唐金刚界的始祖，也是个天竺人，名为金刚智，在我师父后一年到达长安，也受李隆基敕封为国师，与我师父地位相当。当年我也曾向金刚智讨教密法，却发现他所传法门大为奇特，崇纵欲，求欢喜，竟还有乐体双修这等淫秽不堪的修炼法门，此等密法，贫僧自是不愿去学的。”

一行顿了顿，又道：“我与那人分别后，在外游历了五年，上个月回到长安，却得知我师父和金刚智早已去世。金刚智有一弟子名为不空，深得李隆基宠信，被封为大日净顶圣师，俨然已是大唐密宗的领袖。今日你见到的那个和尚名叫圆蛟，正是不空的弟子。”

颜苍恒不解道：“那他为何不认得你？”

一行道：“我‘去世之时，不空尚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的弟子自然不会识得我。”

颜苍恒挠挠头道：“那就更奇怪了，他既然不认得你，为何要找你的麻烦？”

一行道：“这要从我回到长安后说起，我师父虽已去世，还留下一位师弟，法号玄超。我回到长安，便去玄超所在的莲花寺找他，谁知没见到他的踪影，只在隐蔽处发现了一些胎藏界特有的记号，我循着记号找寻过去，从长安一路找到了河北，直到那座奇怪的双峰山上，记号突然消失了。”

颜苍恒脱口道：“是契阔山！”

一行点点头：“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我没找到玄超，反而救下了你和芸儿。我一直奇怪玄超的下落，直到从那圆蛟口中，我才知晓了大概。原来玄超手中有一册《大悲胎藏经》，不知为何，竟引起了不空的觊觎。玄超仓皇逃离了莲花寺，沿途留下胎藏界的记号，盼同门之人瞧见，赶去相助。可惜在我追上玄超前，他已被不空追到，逼上了契阔山的悬崖。玄超宁死不屈，跳崖而死，可不空搜遍玄超的尸身，也没有找到那本经书。这圆蛟奉不空之命，在契阔山附近寻找经书，却恰好看到了我留下的胎藏标记，他以为经书已落入我手中，所以一路跟踪而来。”

说到这儿，一行双手合十，念诵了几句佛经，继续道：“不空逼死玄超，我定会去找不空讨个公道。只是我如何也想不明白，不空要这本《大悲胎藏经》做什么？贫僧清楚记得，我师父善无畏当年从天竺来到大唐，携带了数百卷密宗典籍，《大悲胎藏经》只是其中一册，并无特别之处，为何会引起不空的觊觎，又为何玄超宁可跳崖身亡，也不愿将其交给不空？”

颜苍恒道：“难怪那大和尚方才强要这个木盒，原来他以为这就是经书。”说着取出那个木盒来。

方才一行将这木盒递还给颜苍恒时，并未细看，这时瞥了一眼，突然脸色微变：“这……这是金兰剑法的剑谱？”

颜苍恒有些吃惊：“一行大师，你见过这剑谱？”

一行摇头道：“我没见过，但我听人描述过这剑谱的模样，她说这剑谱是装在一个方盒中，盒上有兰花和剑的图案，喻指了‘金兰之意，不正是你手中这个方盒吗？”

颜苍恒早从沙鬼口中得知这木盒中藏着一套剑谱，却并不知这剑法名为“金兰剑法”，他随即想到了十六式剑法的名称，什么“角哀让，伯桃舍”、“伯牙鸣，子期聆”、“寿子替，伋子泣”，无不是描述金兰契友之情，这剑法取名为“金兰”，再贴切不过了。

颜苍恒恍然道：“原来这叫做金兰剑法。”

一行道：“苍恒，这剑谱你是从何得来的？”

颜苍恒不敢相瞒，将自己得到剑谱的经过讲诉了一遍。

一行颔首道：“原来如此，那孔德昭就是为了这剑谱才逼迫你与芸儿，可惜让他逃走了，否则便可问出这剑谱的来历。”

颜苍恒问道：“一行大师，这剑谱的主人究竟是谁？”

一行道：“这金兰剑谱乃是璞剑门和素心派最宝贵的武功秘笈，但是在十多年前，被人盗走了。”endprint

颜苍恒有些吃惊：“璞剑门和素心派？”

一行道：“璞剑门和素心派的两位创派祖师情同手足、义结金兰，合创出这套天下无双的剑法。这两个门派因着两位祖师的渊源，也是同气连枝，情重姜肱。素心是兰花的一种，素心和璞剑，合起来正是‘金兰之意。”

颜苍恒缓缓点头，心中却有些不解：沙鬼大哥对这金兰剑法十分熟悉，定然知道剑谱是璞剑门和素心派的，但他为何只字不提？便道：“既然这剑谱是璞剑门和素心派的，那就还给他们吧。”

一行点头道：“这剑谱已失踪了十多年，若能完璧归赵，定能解开她……她那个心结。不过璞剑门已迁往西域，我们只能将剑谱送还给素心派，可要去素心派，就得上玉女峰，上玉女峰就得……”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颜苍恒却十分奇怪，他知道玉女峰就在华山上，他们既然要去长安，去华山正好顺路，一行大师有什么好为难？却见一行的神情忽然恍惚起来，又拿出那只竹蚱蜢，痴痴地瞧，脸上一会甜蜜，一会愁苦，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行与两个孩子在稷王山脚下歇了一晚，次日继续赶路。三日后他们渡过黄河，跨过潼关，就在这时，颜苍恒从路人口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原来史思明久攻饶阳不下，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合军杀到，大败史思明，收复常山，史思明逃至博陵郡去了。闻知此讯，颜苍恒不禁热泪盈眶，向着常山的方向，重重磕了数个响头，告慰了义父在天之灵，才继续赶路。

又西行一日，便入了华阴县，深行数十里，颜苍恒举目眺望，只见岳陵夹绕，苍峦锦簇，其中有一座险峻的高山，五峰环峙，宛若莲花五瓣。

一行道：“这便是西岳华山了，这华山东南西三面皆是悬崖峭壁，唯有峰顶朝北倾斜开道，正所谓自古华山一条路，我们要去中峰玉女，也需自北峰攀起。”他望着玉女峰，迟疑了片刻，取出一根长绳，将颜苍恒缚在后背，将颜芸绑在前胸，这才开始攀越北峰。

颜苍恒从前见一行攀山越岭，如履平地，这次却要腾出双手来作辅助，华山之险，由此可见一斑。

一行负着两个孩子，从北峰的玉泉院起，沿山谷走至青柯坪，经“回心石”，又过了千尺幢，百尺峡两处险狭之地。出峡后，过仙人桥，再由北峰向南折，经擦耳崖，上了天梯，只见有一长岭，莽莽苍苍，蜿蜒盘旋，好似苍龙腾空，两旁万丈深壑，势陡如削。颜苍恒只觉双目晕眩，心悸神摇，颜芸更是不敢睁眼。

一行道：“这崖叫做苍龙岭，前处龙口有一平台，若在岭上吓得双腿发软，寸步难行，可在平台上投书求救，自会有人来救。”

颜苍恒心中惴惴：这岭比独木桥还窄，我一定迈不动步子，可要投书求救也不容易，只怕在这上头，我连笔都拿不稳呢。正胡思乱想，身子轻飘，已给一行驮过了岭去。

过了苍龙岭便上了西峰，再往下见一巨石，巨石上有一条大裂缝，石上题有“斧裂石”三个大字。

一行道：“这便是沉香劈山救母之处。”

颜苍恒从前听母亲说过沉香救母的传说，此刻回想，却不由泪光闪烁：“沉香救得了他妈妈，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下了西峰后上南峰，南峰峰顶是成片的松树，间杂着桧柏等常青树，另有石刻荟萃，看得人眼花缭乱，但论到险狭已远不及先前二峰。一行攀到此处，眉头深深蹙起，又露出痴愣的神情，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一口气过了南东二峰，终至中峰脚下。

中峰名为玉女，“萧史乘龙”的故事正出自此处，一行却无心再提，他将颜苍恒放下，指着一条曲折而上的小径道：“苍恒，你带着剑谱自这小路而上，不久便可见得一座名为素心的古观，你只需与迎客弟子说明来意，谒请拜见悠思道长，自然有人引你进去。”

颜苍恒奇怪道：“一行大师，你不与我上去？”

一行道：“素心派虽非道教，派内却有不少修真女冠，我一个和尚贸然前去，甚不适宜。”

颜苍恒点点头，便要上去。一行突然又将他唤住，道：“若悠思道长不在，你便去找一位叫李薇兰的女子，不过你记得，千万……千万不可提起我的姓名。你将剑谱交还给素心派后，便赶紧下来，我立即帶你离开。”

颜苍恒牢记一行嘱咐，便往小径上走去，却听身后颜芸大叫道：“小五叔去哪，我也要去！”

一行连声安慰，又说起华山的传说，才将他哄住。

颜苍恒缓缓踏径而上，远远望见山腹凹折处，十多座丹墙碧瓦的大小宫观，建筑在峰、峦、坡、岩、涧之间，疏密相宜，布局甚奇。又走了一炷香时分，只见一座清新古朴的小观，匾额上写有“素心驰逸”四字，当前用奶黄色的鹅卵石铺成一条迎宾小道，直通到自己脚下。

颜苍恒心道：这便是素心观的入口了吧。加快脚步走去，走到近前，猛听前方一声娇叱：“哪里来的小鬼，素心观也敢乱闯！”

颜苍恒抬头看去，只见素心观的大门前站着两个素服少女，正向自己怒目而视，看她们的年龄，恐怕还比自己小一两岁。

颜苍恒急忙恭敬道：“请问你们是素心派的吗？晚辈颜苍恒，谒请拜见悠思道长，烦劳通报一声。”

其中一个细眉少女打量了他一番，呵呵呵地讪笑起来。

颜苍恒不解其意，挠了挠头。

另一个圆脸少女对细眉少女道：“师妹，你瞧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不会是来要饭的吧。”

颜苍恒一愣，道：“我真有要事想拜见悠思道长。”

细眉少女一脸蔑视：“那你说说，有何要事？”

颜苍恒道：“这得见了悠思道长才能说。”

圆脸少女厉声道：“你这小鬼，敢拿我们太师父寻开心，小心打碎你一嘴牙。”

颜苍恒自小骨鲠，见她们如此傲慢无礼，忍不住道：“我又没得罪你们，为何说话如此难听。”

细眉少女蹙着眉，伸手驱赶：“走走走，看着都烦。”

颜苍恒一肚子气：“走就走，什么素心派，无礼派还差不多。”转身下山。

两个少女互看了一眼，面露忿色。

细眉少女道：“师姐，这小鬼出言不逊，给他点苦头尝尝！”endprint

圆脸少女冷笑一声，人影晃动。

颜苍恒正往下走，突听背后有人道：“吃我一记绽莲步法！”脚下给人一绊，摔倒在石阶上，这一下全无防备，两个膝盖都摔破了。

顏苍恒忍痛站起，才发现一个人影在身周绕行，双脚蹬左踏右，迅捷非常，依稀便是那圆脸少女。

颜苍恒气道：“你干什么？”话音刚落，一只脚从他看不见的方位踢来，又将他绊倒。

颜苍恒实在气不过道：“你们欺人太甚。”想看清她出脚方位，可刚站起又被绊倒，直摔得头晕眼花，身上火辣辣地疼。

细眉少女见颜苍恒越摔越狠，却还是咬着牙站起来，有些害怕道：“师姐算了吧，他也摔得够惨了，别被师叔师伯瞧见了。”

圆脸少女道：“臭小子，你向姐姐求饶一声，便饶了你。”又是一脚将颜苍恒绊倒。

颜苍恒摔在地上，咬紧嘴唇不吐一字，他见这圆脸少女的腿法总能后发先至，自己要和她比快，是万万不能，便在这时，脑中突然浮现出沙鬼向自己传授“十鬼剑法”时说的一番话：俗话说得好，射鹿射鹰难射鬼，擒虎擒豹难擒妖。剑法快准，那是对实物而言，但若如鬼怪一般虚无缥缈，无形无状，任他快若闪电，准至颠毫，又有何用？

颜苍恒心中恍然：是啊，她要绊我的脚，如果我没有脚，她如何绊？身子半蹲，双腿并拢，藏进下摆，两只脚贴着地面滑来滑去，犹如野鬼飘行。

圆脸少女看不到他双腿在哪儿，无处下脚，要是胡乱踢去，又怕他下摆中藏着什么暗招，又气又急道：“你这是赖皮！”

颜苍恒笑道：“你有本事来绊绊我这个无脚鬼。”

圆脸少女发狠道：“我要你永远站不起来！”左腿抬起，踹向他的小腹。

颜苍恒想不到她下脚如此狠，情急下一矮身，圆脸少女的左腿从他肩上掠过，颜苍恒顺势往前一滚。他为了刺杀李钦凑，这一滚练了何止千万次，一经施展，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

圆脸少女早试出颜苍恒不会武功，全未将他放在心上，哪知他这一滚迅疾如电，避无可避，眨眼间腰际一紧，竟被他死死抱住。

圆脸少女不过十二三岁，被一个陌生男子抱住，羞愤交集。颜苍恒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嫌，只知一放开手，肯定要被她踢惨，只得死命抱住。

圆脸女子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细眉少女站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她年纪较圆脸女子小些，武功也稍弱，见师姐被制，一时竟不敢上前相助。

突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住手！”

颜苍恒转头看去，只见另一个少女从素心观中奔出，她与自己年龄相仿，粉面秀鼻，剑眉英挺，双目澄如秋水，穿一身湖水绿的衣裳，容貌比先前两个女孩好看，眉宇间也少了份骄横之色。

绿衣少女怒视颜苍恒道：“放开我师妹！”

颜苍恒低头瞧去，见这圆脸少女虽然蛮横，终究是个比自己年幼的女子，脸有愧色，将双臂缓缓松开。

圆脸少女立即挣脱，猛地一个耳光，打得颜苍恒眼冒金星，鼻血长流。

绿衣少女埋怨道：“他把手放开了，你干吗还打人。”

圆脸少女道：“对付这泼皮无赖，讲什么道义。”

颜苍恒怒道：“跟你这种刁蛮女子，也不必讲什么男不与女斗，来，咱们再打过。”

圆脸少女见他一脸血污，神情凶狠，竟有些害怕，躲到那绿衣少女身后。

绿衣少女却凛然道：“男不与女斗，这句话本就不对，女子便一定不如男么？就凭这句话，我倒想和你比个高低，不过眼下你受了伤，赢了也胜之不武。”

颜苍恒道：“我又不是专程来打架的，只是我这里有件素心派的东西，要交还给你们。”

绿衣女子道：“你怎么不早说？”

颜苍恒道：“怎么没早说，我第一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

圆脸少女忙道：“别听他一派胡言，他说要找咱们太师父。哼，多少有头有脸的武林前辈想见咱们太师父还见不着呢，他说见就见，不是来捣乱是干什么。”

绿衣少女打量起颜苍恒，见他虽然衣裳破陋，可相貌诚笃，神情坦然，不像是无赖之徒，便礼貌道：“我们太师父喜欢云游四海，如今也不知去了哪，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她老人家了，你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可否让我代为转交。”

颜苍恒道：“这件东西非同小可，必须交给你们掌事的，悠思道长若不在，有没有一位叫李薇兰的前辈，交给她也一样。”

三个少女同时一愕，细眉少女低声嘀咕：“他怎知勿念师叔从前的俗名？”

绿衣少女对颜苍恒道：“那么请你在这儿等一会，我进去通报一声。”

圆脸少女拉住她道：“你干什么，他说什么你都信啊。”

颜苍恒越听越来气，从怀中取出那木盒，往地上一放：“罢了，反正谁也请不动，东西就放在这儿，你们爱要不要。”

绿衣少女俯身去捡，圆脸少女一把拽住她道：“别碰，里头定有什么古怪！”

颜苍恒有些哭笑不得：“真是奇怪，你们不是苦苦找寻这金兰剑谱十多年了吗，如今送到眼前，反而不要了。”

三个少女都是脸色一变，绿衣少女低头凝视木盒，圆脸少女却讥讽道：“你这小贼从哪听说了金兰剑谱之事，竟拿一个破盒子来招摇撞骗。”

颜苍恒道：“爱信不信，我要走啦。”

正要转身，却听绿衣少女喊道：“请留步。”

细眉少女道：“对，快把这破盒子一齐带走。”

绿衣少女却道：“我听师父说过，金兰剑谱确是藏在一个木盒中，盒上也确是刻着一花一剑。”

圆脸少女道：“随手捡个破盒，胡乱画个图案，你便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绿衣少女道：“兹事体大，宁可信其有，还是请出师父师叔他们来决断吧。”从腰间掏出一只小竹筒，拔开塞口，一道焰火直冲上天，在空中爆开，白光四射，犹如兰花绽放，煞是好看。

圆脸少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面露不满：“这点芝麻小事，你……你竟用了素心焰，就等着挨骂吧。”endprint

细眉少女鹦鹉学舌道：“就等着挨骂吧。”

绿衣少女也不回嘴，对着颜苍恒道：“请稍等，我师父师叔就来了。”

颜苍恒见她谦恭明礼，与先前两女截然不同，捡起那木盒道：“那我就等会。”

过不多时，便听得观内脚步声叠沓，走出一二十名女子来，大多是年未及笄的少女，为首三人却是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其中两名是俗家装扮，一着束领缁衣，一着藕色襦裙，另一位却是个云髻高耸，轻袍缓带的姣容道姑。

诸女快步而出，立即严守观门，神色警惕，以为大敌来临，可瞧来看去却只有颜苍恒这一个陌生人，登时面露疑惑。

缁衣女子肃声道：“凌虚、扬皙、振君，到底怎么回事？”

圆脸少女指着绿衣少女道：“素心焰是她放的。”

绿衣少女上前道：“师父，勿念师叔，薛师叔，事关重大，凌虚才不得已使了素心焰。”

缁衣女子问道：“有何要事？”

颜苍恒走上前，对两名俗家女子道：“请问你们两位，哪一位是李薇兰？”

缁衣女子与襦裙女子一怔，同时向身旁那位叫勿念的道姑瞧去。

道姑微微一愕，温言道：“孩子，李薇兰是我出家前的名字。”

颜苍恒才知自己弄错了，便道：“你既是李薇兰，这金兰剑谱就交给你吧。”将手中木盒递了过去。

三名女子一瞧清这木盒上的图案，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缁衣女子颤声道：“这……这是金兰剑谱！”

颜苍恒道：“正是金兰剑谱，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勿念也喜悦道：“天可怜见，金兰剑谱终于失而复得！”

绿衣少女对圆脸少女和细眉少女道：“你们不是说他说谎么。”

圆脸少女和细眉少女都不禁脸上一红。

襦裙女子向颜苍恒走来，问道：“小兄弟，这剑谱你从何得来？”

颜苍恒正要回答，突然有一股绯色旋风疾卷而至。颜苍恒只觉手上一轻，剑谱已被那旋风卷走，抬首看去，勿念与缁衣女子翩然纵起，一前一后阻住那股旋风的去路，口中喊得清亮：“什么人，快将金兰剑谱还回来！”

那绯色旋风忽而冲天飞起，忽而低伏蹿出，竭力逃脱，却都给勿念和缁衣女子以绝妙无伦的步法拦截了下来。颜苍恒见她们两人轻盈绰约，如蝶穿花，与那圆脸少女绊倒自己的步法似乎是同一個路数，不禁有些心惊：看得我眼都花了，原来这步法如此厉害，不过是那丫头没练到家罢了。

勿念与缁衣女子正是以本门的绽莲步法围追那股旋风，两人都穿着青色的布履，脚步重重叠叠，真的好似一大片茂盛的莲花。那旋风如何也无法逃脱，旋转之势逐渐停止，显出一个人影，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中传出：“不愧是悠思道长的高足，本尊有幸领教了。”

勿念和缁衣女子也停住脚步，凝睛审视，只见这竟是个四五十岁的胡僧，面如淡金，丹唇墨须，双目神光湛然，着一件精致绯袍，正胸口处绣着一轮硕大的红日，袍子领口，肩袖与前后襟摆均以金线缝合而成。他着装华盛，神情中也带着一股目空四海的骄傲之色。

缁衣女子镇定道：“在下素心派悠思道长门下大弟子商竹青，大师何方高人，为何要抢夺本门秘笈？”

胡僧一捋长须笑道：“我密宗典籍，怎成了你们素心派的秘笈，这可比《老子化胡经》还要可笑。”原来西晋时佛道不容，两教弟子常有口舌之争。佛教徒说道家典籍乃是全自佛典中搬抄而来，道家弟子做得更绝，写了部《老子化胡经》，干脆说佛祖释迦牟尼是老子死后所化，贻笑后世。

襦裙女子气道：“一派胡言！你瞧瞧盒上的图案，明明是吾派的‘金兰剑谱，与密宗没有半点瓜葛。”这女子名叫薛采苓，是商竹青的师妹，勿念的师姐。

胡僧笑眯眯道：“这点偷梁换柱的伎俩，岂能逃得过本尊的法眼。”

勿念跺脚道：“你也太不讲理了。”

颜苍恒见这胡僧装着诡异，袍绣大日，与那圆蛟的打扮十分相似，回想一行所言，登时猜到这胡僧的身份，脱口道：“你是不空！”

胡僧微露讶色，转首看着他道：“正是本尊。”

商竹青她们却是吃惊不小，不空身为“大日净顶圣师”，乃是当朝皇帝敕封的帝师和国师，声名之盛，莫说道教，就是向来是中土佛教正统的禅宗也有所不及。更令她们奇怪的是，此人身份显赫，不在长安开坛授法，却跑来华山和素心派抢夺一本剑谱。

又听颜苍恒道：“这木盒里决不是你想要的什么《大悲胎藏经》，快还给人家。”

不空阴恻恻道：“你们中土大唐有句话，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位小施主可说漏了嘴呀。”

颜苍恒忙道：“你那个叫圆蛟的徒弟已来抢过一回，一行大师不是已讲明了吗，你怎么还不罢休。”

不空冷笑道：“把本尊当三岁小儿吗，一行脱胎换骨，起死回生，敢说不是这经书的功效？只是本尊万万没想到，一行竟会与素心派勾结，外传我密宗法典。”

勿念蹙眉道：“一行是谁？”

不空冷笑一声：“何必再演戏，本尊没闲工夫和你们歪缠了。”转身要走。

薛采苓喝叱道：“不空，再不将本派秘笈归还，莫怪我们不客气。”

不空道：“你们客气也好，不客气也罢，这《大悲胎藏经》本尊今日非带走不可。”

颜苍恒上前道：“你这大和尚也太不讲理啦。”而后向不空走去，索要经书，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空目透杀意，微抬左掌，倏然拍出。

商竹青眉头一蹙，疾步上前，拉住颜苍恒后领往后一抛，口中道：“凌虚，护着这位小兄弟！”

绿衣少女应了一声，接过颜苍恒，将他拖后了一丈。

颜苍恒不解道：“你做什么？”眼前一晃，三条人影疾如飞鸟，掠至不空身前，手中各多了柄长剑，正是商竹青、勿念与薛采苓。

薛采苓厉声道：“放下剑谱！”

不空打个哈哈，将木盒揣入怀中，双手放在胸前，两个中指相触，摆了一个金刚自在手印，遽然两掌拍出，分击商竹青与薛采苓。endprint

商、薛二人侧身一避，谁料这两掌竟是虚招，不空双臂顺势画了个圆弧，并拢至胸前，向勿念拍去。勿念也不闪避，手中长剑自下而上地一挑，恰好从不空双臂中间的缝隙中挑出，击向他下颚。不空脸色微变，双臂回撤，两掌一合，要将长剑夹在掌心。勿念手腕稍旋，扭转剑身，以剑刃对着两侧，不空如再合掌，掌心非割破不可。

这接连两剑都是巧妙绝伦，不空心中一动：这道姑倒不易对付！双掌迅速张开，变为莲花盛开手印，十指在剑身上连弹数下。勿念只觉长剑如被小铁锤以极快之速连续敲打，剑身狂颤，险些握持不住。不空趁机后撤，两侧剑光霍霍，商竹青和薛采苓又持剑逼来。

不空冷哼一声：“没完没了！”绯袍滚动，与三女缠斗起来。

颜苍恒定睛凝视，只见商竹青、勿念和薛采苓使的是同一路剑法，剑势轻灵，巧捷万端，女性肢体本就较男子柔软，可做出许多男子难以达到的姿态。这剑法显然便是依据这些女子的独有姿态所创，剑招使出，往往将女性的躯体伸展到一个夸张却又十分好看的幅度，再加上如花攒锦簇的绽莲步法，实在是巧不可言，又赏心悦目。

一旁的素心派弟子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固然心弦紧绷，却也不能错过这个揣摩学习的绝好机会。

不空在三女围攻之下，纵高伏低，东闪西避，忙而不乱。他是圆蛟之师，武功高出圆蛟岂止倍蓰，转轮大法乃是天竺瑜伽中的最高术，寻求的也是人体舒展的极致，这四人相斗起来，姿态万千，竟如舞蹈一般。

颜苍恒只瞧得目眩神驰，他本以为，世上最难对付的剑法，恐怕就是孔德昭他们所使的那种极快极准的剑法，如何也想不到还有素心派这样巧妙绝伦的招式，不禁赞叹道：“好剑法。”

绿衣少女道：“这是我们素心派的素心剑法，素心派的武功都是以花为名，比如绽莲步法、芙蓉素手，还有这素心剑法。”

圆脸少女道：“你和他多说什么。”

绿衣少女却继续道：“素心是一种兰花的名字，却有更深的一层含义，这剑法讲究以心驭剑，剑随心意，需要使剑者心若冰清，全神贯注。男子杂念太多，而且太着意于胜败，唯有女子才能静下心来，使出这一路剑法。”

颜苍恒觉得这个绿衣少女倒挺平易可亲，便问道：“你是叫凌虚么？”

绿衣少女颔首：“我叫马凌虚，她叫朱扬皙，那位叫廖振君，她们二人都是薛师叔的弟子。”

圆脸少女朱扬皙不悦道：“凭什么将我姓名告诉他！”

马凌虚置之不理，问道：“你叫什么？”

颜苍恒道：“我叫颜……”

却听廖振君叫道：“不好！”颜苍恒忙扭头看去。

只见不空连避三剑，双掌突呈大鹏金爪手印，扼向薛采苓的咽喉。薛采苓面露惊恐，疾步后退。危急之际，商竹青上身后仰，腰如弯月，长剑往背后刺出，袭向不空左肩；勿念双腿前后劈开，呈一字马坐在地上，抬剑击向不空右腿。

两人姿态都已伸展至极限，出剑角度委实不可思议，而且配合精妙，几乎同一时挥出。不空神色一凛，急思对策，可他若是左肩后撤，避开商竹青，右腿势必中剑，若是右腿上抬，躲开勿念，左肩定然中招。

马凌虚喜道：“好一式‘回眸闻香，好一式‘分花拂柳！”

颜苍恒也展露笑容，心忖这下可制住这妖僧了，突然脸色一变，大叫：“哎呀，不好！”

不空明明已避无可避，却见他足尖一点，轻轻跃起，在半空中弯腰缩肩，屈腿抱臂，居然将自己生生压拢成球，以如此一个奇特至极的姿势，避开了这两式素心剑法。

商竹青与勿念双剑交錯，刺了个空，两人相顾错愕，均觉此等怪异武功平生未见。不空这肉球却趁机一滚，从两人间的缝隙穿出，随即身躯伸展，直立而起，这一下反而站在了商竹青身后。不空狞笑一声，掌心中隐隐透出赤红色，突然拍向商竹青的后背。

马凌虚惊叫一声：“师父！”

勿念眼见师姐受袭，想也不想，长剑扬起，刺击不空，谁料不空不格不挡，嘴角反浮现出一丝狡黠，倏然间怪事发生，商竹青突然举起右掌，重重击在勿念的胸口。勿念只觉一股汹涌灼热之气倾入了四肢百骸，喷出一口热血，身子如脱线的纸鹞般飞荡起来。

商竹青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无端端地击出这一掌，眼看勿念被自己击飞，脱口叫道：“师妹！”纵身往勿念追去。

便在这时，石阶下飞出一条人影，如电卷风驰，将勿念拦腰抱住，稳稳落在地上。

商竹青定睛瞧去，只见这人身着僧袍，竟也是个和尚，不觉大奇。

勿念体内热浪翻涌，痛楚难当，突觉一只有力的大手紧握住自己腕间，体内的灼热之气登时一丝丝减弱下去，她缓缓睁开眼，霎时惊喜难禁，脱口道：“遂哥，我不是做梦吧。”

那人柔声道：“薇兰，是我。”

勿念泪水涌动，便要扑入他怀中，忽然发现，他右手中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瞪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瞧着自己。

颜苍恒却已脱口叫道：“一行大师！”

来者正是一行，他将颜芸放下，扶起勿念，看到她头顶高耸的道髻，怜惜道：“薇兰，你……你这又何必？”

勿念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可……可你怎么……”她这时才瞧清，一行身穿僧袍，头顶无发，不禁面露惊讶。

一行笑道：“和尚与道姑，不正是天生一对吗。”

勿念扯散头顶道髻，长发披至肩头，欢欣道：“你既来了，我便不再是勿念，而是李薇兰了。”

一行深情道：“薇兰。”

两人浓情蜜意，旁若无人，薛采苓等人都大起疑色。颜苍恒却心中恍然：“原来一行大师与李薇兰道长早就是认识的。”

商竹青奔到李薇兰身边，焦急道：“师妹，好些了吗？”

李薇兰微微一笑道：“师姐，我……我没事。”可她嘴角溢血，面色发白，显然所受内伤不轻。

商竹青愧疚更深，眼眶竟一下子湿润了，握着李薇兰的手道：“都怪我，我刚才中邪了么，竟……竟会对你出掌，快，师姐给你疗伤。”忙拉着李薇兰盘膝坐下，以素心派内功替她运气舒脉。endprint

李薇兰却依依不舍地抓着一行的手，一行柔声道：“薇兰，你安心治伤，剑谱我替你抢回来。”转过身面向一人，正是不空。

不空方才本可趁机逃遁，可当他亲眼瞧见一行这副风华正茂的面孔，竟也愣在当场，目光中透出惊讶与妒忌。

颜苍恒走到颜芸身边，低声问道：“芸儿，你们怎么上来啦？”

颜芸道：“刚才我和光头伯伯在等你下来，突然来了五个坏人，光头伯伯三拳两脚，把他们全打跑了，五叔你瞧，光头伯伯还拿了他们的玩意给我哩。”说着取出两件造型奇特的东西，耍弄起来。

不空眉梢微抖，脸上有些挂不住。

原来颜芸手中把玩的乃是一只华鬘器，一只涂香器，都是密宗金刚界的法器。不空有五名弟子，每人都在随身兵刃上镶嵌了一件密宗法器，本有借助神灵之力降服敌人的寓意，谁知竟给一行拆下来给这小孩儿当作玩物，教不空如何不恼。

一行开头道：“不空，长安一别，已有二十多年了。”

不空道：“圆蛟说得果然不错，你已练成了《大悲胎藏经》中的神功。”

一行眉头微蹙：“神功？”

不空道：“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糊涂。若非练成了莲花胎藏神功，你如何能脱胎换骨。”

一行讶异道：“你是说，莲花胎藏神功藏在《大悲胎藏经》中？”

不空冷哼一声：“上个月，本尊机缘巧合下读到一位上古密宗高僧的手卷，得知密宗有数门失传的奇功，乃是用一种特殊药水，绘制在几册经书中，只有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图案才能显现。而那莲花胎藏神功，就藏在一册由你师父善无畏从天竺带来的《大悲胎藏经》当中。”

一行恍然道：“难怪你逼死了玄超，正是为了这经书中的莲花胎藏神功。”

不空道：“可惜本尊晚了一步，那玄超事先得了消息，逃了出去，还用这莲花胎藏神功使你起死回生，返老还童。”

一旁李薇兰正在商竹青协助下通气畅脉，素心派内功本有活络气血，清宁醒神的效用，须臾之后，便已好受许多，突然听得此言，登时面露不解，望向一行道：“起死回生，返老还童，遂哥，这是何意？”

一行默然不答。

不空阴笑道：“看来你这小娘子还蒙在鼓里，你可晓得，这个英俊的情郎其实是个……嘿嘿。”他也不点破，玩味地瞧着一行。

一行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不空又对一行道：“你是修密弟子，练成莲花胎藏也就罢了，却没想到，你竟将本门秘笈送到素心派的小情人手中，实已沦为密宗的叛徒！”

薛采苓骂道：“信口雌黄，那明明是本门的金兰剑谱！”

一行正色道：“不空，那《大悲胎藏经》决不在贫僧手中。我因寻觅玄超，来到契阔山，巧遇这两个孩子，得知他们无意中获得了璞剑门与素心派的金兰剑谱，于是送他们来华山，希物归原主。”

颜苍恒道：“一行大师说得一点不错。”

不空连连冷笑，全然不信。

一行叹了口气，伸出右掌，迈步向不空走近，口中道：“不空，请归还剑谱，我与你再论一论逼死玄超之事。”他抬手时，掌心向上，是讨要的姿态，尚距不空七八丈之远，当手臂完全伸出时，竟然已站到了不空的身前，两指探出，几乎触到了不空的胸口，已是强取强夺了。

除了颜苍恒，旁人都不禁张口结舌，谁也没瞧明白，一行究竟是如何在弹指间跨越了如此之远，

不空更是脸色大变，急施转轮大法，将肋骨缩入胸腔之中，躲过了一行的双指。一行疾步踏前，左手指向不空眉心，右手拿向他肚脐，不空跟着转换姿态，屈膝下蹲，双手抓住自己脚踝，准备向后滚出。谁知一行变化更快，左手下沉，探向

不空喉咙，右手上拨，抓向他胸口，不空不得不挺身直立，往后跃开，却只是寻常的跳跃姿态，已无半分密宗瑜伽的特异。

两人接连又拆解数招，一行出手越来越快，将不空头顶、眉心、喉咙、胸口、肚脐和脊根六处用双掌罩住。不空几次欲施展转轮大法，可每次势头刚起，就给一行强行逼住。犹如一根钢鞭，原本弯曲自如，突然被一双强有力手抓住两头拽了几下，一下子拽直了，再发挥不出钢鞭的威力。

不空再无之前的气定神闲，额头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内心叹道：可恨本尊梵穴轮未开，不能教你见识转轮大法的威力！

原来密宗武学并无奇经八脉及十二经脉之说，而是讲究三脉七轮。三脉是三条气脉，即中脉、左脉及右脉。七轮则是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梵穴轮，这七轮便是瑜伽的源泉，所谓转轮大法，即是转动七轮，为瑜伽提供源源不断之力，前六轮分别位于人体的头顶、眉心、喉咙、胸口、肚脐和脊根，唯有梵穴轮在人体之外，顶轮上方四指处，此轮位于人与太阳之间，传说梵穴轮一经转动，可将太阳之力化为己用，练成者头顶处光芒万丈，万物尊崇。

不空在武学上天赋异禀，可穷尽心力亦只练至六轮齐转，无法练成最绝顶的梵穴轮，纵然如此，凭这六轮齐转的转轮大法，已能纵横天下，称得上一流高手，谁知今日竟遇到了一行。

一行同为密宗中人，深知转轮大法的奥秘，加之他身怀逆天易衡之法，力量迅捷远超常人，一出手便用内劲罩住不空的六轮，使他六轮无法转动，自然也生不出瑜伽之力。

不空惊愕于一行功力超凡，更加认定他已练就莲花胎藏神功，唯恨自己梵穴轮未开，否则天人合一，瑜伽之力无量无限，岂会如此狼狈。

众素心派弟子都瞧得目不转睛，她们不知天竺武功的玄机，唯有以中原武学审度之，只见一行未触碰到不空一丝肌肤，却已将其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不由啧啧称奇，尤其是李薇兰、商竹青和薛采苓三人，方才她们与不空缠斗，虽是以三敌一，却丝毫占不到便宜，此刻却见不空完全受制于一行，好不訝异。

李薇兰没料到一行武功高强如斯，眉眼泛着笑意，只听身旁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光头伯伯，快打倒那坏和尚。”

李薇兰垂头看去，正是颜芸。她见颜芸生得玲珑可爱，登时生出亲近之感，不自禁伸手去抚摸颜芸头顶，颜芸却瞥瞥她，嘟了嘟嘴。endprint

颜苍恒见一行大占上风，也是喜悦满襟，看到激动处，不自禁一把抓住了身旁马凌虚的手。

马凌虚脸上一红，将手挣脱，颜苍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时突听不空愕叫一声，抬头看去，只见一行左手食指已点在不空头顶，右手急速向不空小腹下方拍去。

原来就在方才，一行越迫越紧，不空连番闪避，几乎无暇喘气，气息稍稍钝滞，脚步终于慢了一拍。一行窥准间隙，倏然进袭，左手点住不空的顶轮，右手急攻他的海底轮，只消两股劲力一齐对冲，气贯三脉七轮，立时便可废了不空的转轮大法。不空眼见数年的苦心修炼就要毁于一旦，故而失态惊叫，谁知一行右掌只在海底轮上一掠而过，随即往后跃开一丈，沉声道：“不空，胜负已定，请归还剑谱。”

不空双足酸软，瘫坐在地，心知是一行手下容情，不禁又沮丧又嫉恨，长叹一口气道：“本尊不是败给你，而是败给了莲花胎藏神功，罢了罢了。”掏出木盒，随手一丢，木盒高高抛起，随之下落。

薛采苓喊道：“扬皙！”

朱扬皙所站方位距那木盒最近，听得师父呼喊，当即会意，奔走几步，伸手去接那木盒。

就在这时，瘫坐在地的不空突然一跃而起，左手夺回木盒，右手已扼住朱扬皙的后颈。

这一下风云突变，谁也难以预料，一行待要相救，已然不及，心中霎时恍悟：不空佯装乏力，假意抛还木盒，正是要将相距最近的朱扬皙引来，将其挟为人质。

朱扬皙吓得哇哇大哭：“师父，救我！”

薛采苓救徒心切，狂奔而至，剑光如虹，泻向不空。

不空嘴角诡笑浮现，掌心隐现赤红色，从朱扬皙后颈滑落到她后背，轻轻抵住。

眼见薛采苓这一剑就要刺到不空，谁料朱扬皙鬼使神差地举起手中长剑，斜削向薛采苓。薛采苓全神贯注在不空身上，哪里想到徒儿会向自己出剑，仓促下急忙侧身闪避，“哧”的一声，她手臂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薛采苓破口大骂：“孽徒，你要弑师吗！”

朱扬皙哭道：“师父，我……我也不知道……”

薛采苓还要叱骂，商竹青上前道：“薛师妹，只怕真与扬皙无关，而是这妖僧似乎懂得什么邪法，先前我不是也着了他的道，打了勿念一掌。”

方才的一切商竹青瞧得清清楚楚，朱扬皙突向薛采苓出剑，与自己先前无缘无故向李薇兰出掌如出一辙，当时不空站在她身后，此刻正在朱扬皙背后，此中必有蹊跷，只是此中的玄机，她一时还想不明白。

却听薛采苓道：“我才不信这邪，素心派弟子，结阵！”素心派众弟子当即散开，将不空围在正中。但她们并非简单成圈，而是每三人为一组，围成小圈，各小圈再围成一大圈，马凌虚与廖振君抽出长剑，也加入阵中。

素心派弟子服色素淡，加之三人一组的站姿，看上去就像一簇花瓣堆叠的巨大兰花。众素心派女弟子慢慢踱动脚步，小圈转动，大圈跟着转动，如清风吹拂，花蕾摇曳。

不空见状，却只微微一笑，嘴里轻念起什么来。

颜芸见这阵法稀奇有趣，还以为是老鹰捉小鸡一类的游戏，跃跃欲试道：“真好玩，我也要玩。”往阵中走去，颜苍恒忙拉住他道：“别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行见朱扬皙被挟，只怪自己疏忽大意，正暗思对策，忽见李薇兰上前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神情紧张。

一行道：“薇兰，放心，我定会将那小姑娘安然救出。”

只听薛采苓道：“含苞欲放！”

素心派女弟子们轻舞长剑，蓄势待攻，犹如含苞花蕾，蠢蠢欲放。

不空微笑着念经道：“除盖障，菩萨摩诃萨；除忧暗，菩萨摩诃萨；虚空藏，菩萨摩诃萨；金刚幢，菩萨摩诃萨……”

一行听清了不空所诵经文，脸色骤变，又听薛采苓喊道：“绽蕊吐艳！”

女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挥出长剑，犹如一片片花瓣先后绽放出来，教人眼花缭乱，剑尖所指，正是不空。不空霎时被剑光笼罩，却仍是面持笑意，无动于衷。

一行大声喝道：“且慢！”势如流星，冲向阵法，伸臂在一名素心派弟子背后以柔劲一推，登时一人撞向另一人，一个小圈撞向另一个小圈，诸素心派女弟子接连跌坐在地，虽未受伤，布成的兰花剑阵却登时瓦解了。

薛采苓恼道：“我早该想到，你们这两个妖僧是一伙的！”商竹青对一行此举也是困惑不解。

一行凛然道：“薇兰，请让众弟子退开。”

李薇兰对一行深信不疑，开口道：“众弟子听令，退开一丈。”

众素心派女弟子登时齐刷刷地退开，朱扬皙眼看师姐妹远离自己，急得眼泪直流。

薛采苓还要质疑，商竹青轻声道：“薛师妹，且听听一行怎么說。”薛采苓只得住了嘴。

一行凝视不空道：“方才你口中所念，乃是金刚界曼荼罗中的贤劫十六尊，传说这十六位金刚菩萨本是寻常众生，有凡夫俗子，也有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大日如来受烈火劫时，这十六位众生纷纷投入烈火，牺牲自己助如来渡过此劫，因此涅槃成佛。我曾听师父说过，上古一位密宗金刚界的天竺高僧，由此创出了一套奇功，名为焚涅金刚，一旦施展此功，能以众生万物为‘金刚，任由自己所用。但这焚涅金刚功早已失传，想不到竟被你练成了。”

一行这番言语，旁人皆听得云里雾里，唯有商竹青在蹙眉凝思。

却听不空笑道：“不错，此功和莲花胎藏功一样，用同样的法子暗藏在另一本密宗典籍中，所幸被本尊得到，可惜那莲花胎藏功被你捷足先得。一行，今日本尊便要瞧瞧，我金刚界的焚涅金刚掌，与你胎藏界的莲花胎藏功，究竟谁更胜一筹！”

话音刚落，寒光遽闪，朱扬皙长剑上撩，划向一行胸口。一行斜身躲开，朱扬皙又是接连几剑，横削直劈，快捷如电，一行前俯后仰，逐一避开。

朱扬皙的剑法是薛采苓亲手教授，她此时使的也确是素心剑法，可剑劲之强，剑速之快都远超她本有的内功修为，再看徒弟的神情，只见她双手施展剑招，脸上神情却茫然无措。薛采苓不由大惑不解。endprint

商竹青见不空站在朱扬皙身后，双掌抵住她后背，如同操纵木偶一般，霎时恍然道：“难怪，这妖僧有一门邪功，能将人当做傀儡，所以我才打了勿念一掌，扬皙才刺了薛师妹一剑，方才诸素心派弟子若是靠近不空，便有被他操纵的危险，方才多亏一行及时拦阻！”薛采苓脸上一红，无言以对。

李薇兰点头道：“我们都别轻举妄动，遂哥定能救出扬皙。”

一行接连避开朱扬皙的剑招，察觉到她剑劲上带着一股灼热之气，便知这是不空的焚涅金刚掌力已侵入朱扬皙体内，如果自己硬将朱扬皙拽回，她非受内伤不可，唯有突袭不空，将他与朱扬皙彻底切断，方可救人无虞，念及此处，倏然身形晃动，迎着朱扬皙的剑锋而去。

只见一抹褐色如御风飘浮，足不点地，从纵横交错的剑影中穿梭而过，刹那间立足于不空与朱扬皙之间，一掌击在不空肩头。

諸人见状无不喜悦，以为一行这掌定能将不空震开，救下朱扬皙。谁知不空坦然受了这一掌，面不改色，他面前的朱扬皙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一行大出意料，登时怔住。

不空挟着朱扬皙后退几步，笑道：“她既是本尊的金刚，自当舍身求法，助我渡劫。”

一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施展焚涅金刚者，不仅可使‘金刚为己所用，自身所受一切痛苦亦可由‘金刚承担，一如那十六位投身烈火助大日如来渡劫的众生。”

不空道：“不错。”

一行咬牙道：“不空，你残害无辜，枉为修佛之人！”

不空道：“这小姑娘成为本尊的‘金刚，来世可是要成佛的，本尊于她有大大的恩德，何谈残害无辜？”说话间，朱扬皙又是咳出一口血来，身子轻晃，面上血色一丝丝褪去。

薛采苓心疼爱徒却又无可奈何，商竹青与李薇兰更是焦急万分。

颜苍恒先前饱受朱扬皙欺负，此刻见她痛楚难当，不禁心起怜悯，只见马凌虚走上前道：“请你放开我师妹。”

不空道：“我好不容易得来的金刚，岂能说放就放。”

马凌虚道：“你放了她，我来替她。”

颜芸拉了拉颜苍恒道：“这个姐姐心地真好。”

颜苍恒看着马凌虚一眼，也不由心生敬意，却听不空道：“你替她做金刚，你也想成佛吗。”

马凌虚急道：“我不想成佛，只求你放了我师妹！”

不空凝视马凌虚双眼道：“好，你过来，我便放了她。”

商竹青忙道：“凌虚，别上了他的当！”可马凌虚盯着不空的双瞳，突然精神涣散，鬼使神差地向他走去。

颜苍恒疾步向前，把马凌虚一把拽了回来。

马凌虚回过神道：“怎么啦。”

颜苍恒道：“你险些中了那不空的妖法，可别再看他的眼睛了。”

马凌虚心有余悸道：“谢谢你啦。”

不空却眼神如刀，狠狠剜了颜苍恒一眼，心中惋惜不已。原来这焚涅金刚与莲花胎藏并称密宗两大的奇功，相传练成后具有与神佛同等之力。不空从一部古经书中得到焚涅金刚的秘笈，据秘笈中所书，焚涅金刚练成之后，世间万物皆可为金刚，不仅是凡人，就连花草树木、鸟兽鱼虫亦可攮为己用。然而要练就此功，却极其困难，须得经九九八十一阶。不空殚精竭虑，至今不过练到十三阶，只能将不会武功的常人或内功低浅之人摄为金刚，若是内功深厚者便力所难逮，所以当时他身处商竹青背后，也只能借由她打了李薇兰一掌，却不能将她挟为金刚。

先前不空使诈，将朱扬皙摄为金刚，以焚涅金刚掌力侵入她四肢百骸、经脉气血，从而操如傀儡，任其施为。可眼下朱扬皙身受内伤，不知能支撑多久，一旦她身亡，焚涅金刚便失其效，见马凌虚上前，正是求之不得，当即以双瞳乱其神志，要将她摄为金刚，谁知却被颜苍恒这小子搅乱，功亏一篑，自然懊恼非常，恨不得将他凿骨捣髓，暗自思索道：看来只有趁这黄毛丫头未死，挟为人质，逃回长安。拽动朱扬皙，往下山石阶而去。

一行方才救人心切，反致朱扬皙危在旦夕，自责之下，更想设法将她救出，见不空挟人欲走，当即一跃而去，挡住前路。

商竹青与薛采苓随后追来，商竹青喝道：“不空，放下我素心派弟子。”

不空受前后堵截，心知今日无法全身而退，眉头微蹙，倏然间心生一念，掌心暗暗发劲。

朱扬皙痛楚难当，哭叫了一声，突然举起长剑，削向自己的颈脖，竟是要横剑自刎。

大伙都以为她不堪痛苦，要自行了断。

薛采苓忙道：“扬皙，不可！”

一行不假思索，飞跨几步，左手抓住朱扬皙持剑的手腕，右手一掌将长剑击飞。可就在这刹那，一行只觉一股灼热之气从朱扬皙腕间涌入自己掌心，霎时恍然：不好，中了不空的奸计！

这正是不空的毒计，他故意以焚涅金刚掌力使朱扬皙做出自刎姿态，料定一行定会夺剑救人，只要一行触到朱扬皙的肌肤，焚涅金刚掌力便能一举透入。

一行察觉到焚涅金刚的灼气来袭，体内的逆天易衡大法自然生出一股寒气，抵御而去，朱扬皙随即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流泪呻吟，痛苦难熬，登时明白：不空的掌力可透过这女孩源源不断地袭来，我的抵御之力却尽数送到了这女孩身上，长此下去，她非被我害死不可。当下强抑住逆天易衡大法，敞开大门让灼气透入，霎时间只觉体内热浪翻涌，五脏六腑都似在烫油中沉浮，若换做别人，早已焚爆而亡，好在一行体魄异于常人，方能撑持。不空凝神屏气，催发焚涅金刚掌力，经由朱扬皙向一行迫去，一行咬紧牙关生生扛住。

薛采苓见不空与一行僵持不动，伸掌就向不空击去，商竹青拦住她道：“你击他一掌，会打到扬皙身上。”

薛采苓道：“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瞧着扬皙如此难熬。”

商竹青眉头紧蹙，惶然无措。

李薇兰抱起颜芸快步而来，马凌虚和颜苍恒也跟着跑了过来。李薇兰见一行浑身大汗，像是淋过一场雨般，不由担忧道：“遂哥，你怎么了？”

薛采苓忍不住道：“李薇兰，这个一行究竟是谁，你怎会和密宗的人牵扯不清，若不是他们不请自来，扬皙也不会遭殃。”语气中带着埋怨。endprint

李薇兰道：“他是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与一行的关系。

一行闻听薛采苓之言，心中却是一黯：不错，不空疑心《大悲胎藏经》在我身上，才会跟踪到此，素心派因此才受连累，今日之事，皆由我而起。

不空察言观色，心忖：唯有叫他们起了内讧，本尊才有机会逃走。当即开口道：“本尊来告诉你，这和尚与她是何关系，你这位小师妹，乃是我这位密宗师兄的明妃。”

一行脸色大变，黑沉的眸子中染上怒色。薛采苓却问：“何谓明妃？”

不空故意解释道：“所谓明妃，便是与上师行男女双修之法，共证佛道。”

众人不知明妃为何，男女双修却是听过的，不少素心派女弟子登时羞红了脸。

李薇兰涨红了脸道：“你……你一派胡言。”

不空紧接着道：“你们二人行过双修灌顶之礼，从此暗中勾结。那金兰剑谱早已被你们独吞了，一行又将我密宗秘笈藏在这个空木盒里，送到华山来，交给他的明妃。你们二人的野心可真不小，既要莲花胎藏神功，又要金兰剑法。”

李薇兰跺脚道：“你胡说，我……我没有！”

商竹青与李薇兰情同姐妹，自然不会信这鬼话，薛采苓与她情谊淡薄，脸上已是半信半疑，瞧着李薇兰道：“难怪方才那小孩指了名要交给你。”

李薇兰方才中了一掌，内伤未愈，好在一行替她祛除灼气，商竹青又替她运气通脉，舒缓了大半，这时急怒攻心，又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口中仍道：“我没有，我没有……”

商竹青喊道：“师妹！”忙取出一枚丹药，给师妹服下。

一行见状既心疼又气愤，想要开口替她解释，却因奋力抵挡不空的焚涅金刚掌，无法开口以免泄了气息，眼眸中精光与怒火混杂，心中一腔愤懑无处宣泄，神智渐失，重新激发了体内的本源。只见他面容狰狞，胸口剧烈起伏，全身骨骼“咔咔”作响，体内似有一头野兽将要破体而出。

旁人皆不明所以，颜苍恒却心中欣喜：一行大师要使出逆天易衡大法了，等他变了身，十个不空也不会是他对手！

这时却听朱扬皙大声惨呼，原来她在逆天易衡之气与焚涅金刚掌力两股奇力交扯之下，几乎要被撕裂了。

一行本来愤怒难抑，就要不由自主地变身为兽，乍听这声惨呼，神志骤然恢复，急忙克制住逆天易衡之法，心中道：我险些害死这女孩！眼看朱扬皙呼吸渐弱，奄奄一息，转念又想，再等片刻，这女孩便要无辜枉死。我无法施展逆天易衡，迟早会被不空的焚涅金刚耗尽，届时不空带着金兰剑谱逃走，失了证据，薇兰必会因我蒙受不白之冤。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也当由我了结。念及此处，已然下定决心，猛地深吸一口气，开始倒运逆天易衡之法。

二十多年前，一行因机缘巧合获得逆天易衡之法，从而溯源返古，体内本源犹如源泉，生生不息，此刻他倒运玄功，逆来顺受，体内本源登时化作无底深渊，吞噬一切，刹那间生出一股鲸吸之力，将朱扬皙体内的灼气尽数吸入。

不空原本以逸待劳，耗尽一行内力，猛然察觉一股巨大的吸纳之力透过掌心传来，不仅将自己的焚涅金刚掌力尽数抽走，自己的气血也在一丝丝地抽离，不由瞿然而惊，向一行凝视过去，更是骇然大惊。

只见一行容貌渐渐起了变化，他本是丰神俊朗的青年，渐渐眼角下塌，肌肉松弛，变成了年过而立的中年人，而后又皱折加深，眉毛变白，快速地衰老下去。

原来一行逆天易衡，返老还童，此刻顺应天道，自然不断衰老。

旁人见状都是愕然大惊，李薇兰盯着一行，更是不信自己的眼睛。

颜苍恒没等来一行变身野兽，却看他不断衰老，也是满腹震惊不解。

不空正自惊异，只觉那股吸纳之力越来越大，再不掣手，只怕自己要被抽干了，无裕多想，当机立断，将双掌从朱扬皙身上抽离，可那股吸纳之力实在惊人，他一撤掌，剩余掌力便反弹到自己身上，只听一声爆响，他身上的绯袍炸裂，那木盒也碎成几块，一片片金色花瓣飞撒出来。

不空连喷几口鲜血，所受内伤极重，他勉强立住身子，低头看到这些花瓣，才知当真是自己弄错了，不禁面露苦笑，抬头看向一行，却喜上眉梢，心道：虽没夺回经书，可除去了一行这个大敌，却也不虚此行。

此刻的一行，竟已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风烛残年的耋耄老者，他重重坠倒在地，怀中还护着朱扬皙。

朱扬皙体内灼气被一行尽数吸尽，终于捡回了性命，可她看到一行容貌，如见怪物，吓得一把推开了他，几名素心派女弟子急忙上前，将朱扬皙抬到一旁救治。

李薇兰见一行竟变成如此模样，心跳仿佛凝滞，哭号着扑向一行道：“遂哥，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一行缓缓道：“薇兰，我不能再瞞你了，我生于咸亨四年，三十年前本已死去，却因一番奇遇，沉睡了二十年，返老还童，就在那时，我恰好遇见了你，可……可我自知是配不上你的。”

李薇兰恍然道：“所以你才不辞而别。”

一行微微颔首。

李薇兰哭道：“无论你是老是少，是僧是俗，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遂哥。”

一行感动道：“有你这句话，张遂此生无憾！”突然喷出一口滚烫的热血，李薇兰泪水狂涌，手忙脚乱地给他服下素心派的治伤灵药。

颜苍恒拉着颜芸跑过来跪倒在一行身边，也是泪满双颊。

薛采苓看到满地的金花瓣，快步而去，将花瓣一片片地拾起，喜悦道：“是金兰剑谱，是金兰剑谱！”

马凌虚往不空站立处望去，却见那儿空空荡荡，跺脚道：“师父，不好，给那妖僧逃走了！”

商竹青忙率诸弟子往山下追赶，可哪里还见得到不空半个人影，无奈恨声道：“这笔账总有一日要找那妖僧清算！”

李薇兰紧抱一行，只觉他身上一会如火炉，一会如寒冰，本门的丹药丝毫未起效用，不禁大哭起来。

一行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只断掉的竹蚱蜢，放在李薇兰手中道：“我……我一直带在身边，可惜……可惜被人弄坏了。”endprint

李薇兰哭道：“以后我再给你编一千只，一万只。”

一行笑了笑：“有……有你在我身边，还……还要什……什么蚱蜢。”声音已越来越弱。

李薇兰更觉泪咽心酸，伏到一行胸口上，泪水将他前襟湿透。

商竹青回到观前，见一行伤重无治，师妹悲痛欲绝，也不禁暗自垂泪，她带着马凌虚和其余弟子走远，只想让一行和李薇兰独处最后的时光。

一行突道：“薇兰，我……我求你一事？”

李薇兰声音嘶哑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一行转头看向颜苍恒和颜芸，颜芸道：“光头伯伯，你怎么了？”

一行笑道：“芸儿乖，光头伯伯也……也要去极乐城了。”向李薇兰道，“薇兰，这……这两个孩子是英雄遗孤，身世可怜，我本……本想保护他们周全，却……却已不能，希望你……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李薇兰使劲地点头。

一行笑了笑，看着颜苍恒道：“苍恒啊，我……我与你相遇时，便见到你跳下悬崖，舍己为人，足见你……你佛心深厚。我……我本想将你收为弟子，谁想我们的缘尽得这样快，光头伯伯要去见佛祖了。”

颜苍恒哭道：“一行大师，我……我不要你走。”

一行道：“这……这素心派是江湖上人人向往的大门派，从……从不轻易收受弟子，你与芸儿若能在此学到上乘武功，那……那是再好不过。”说到这里，已声如蚊呐，颜苍恒将耳朵贴近，又听一行道：“那修炼逆天易衡大法的要诀给……给我记在一本册子中，就在我的包囊里，我将它……它传给你了，但若想习练此功，须……须得三思而行，如能不练，自是最好。”

颜苍恒一时也不明白一行的言中深意，只是连连点头，泣不成声。

一行将目光缓缓移向李薇兰，满是深情眷恋，伸手想去抚摸她脸颊，伸至半空，突然凝定，掉了下去。只听得李薇兰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哀号。一行双眼紧阖，已然圆寂了。

颜苍恒脑中“轰”的一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中，只见商竹青走到自己身边，似乎在柔声安慰，随后又拉起自己的手，往素心观中走去。

颜苍恒只觉胸口越来越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回首望去，只见到李薇兰伏在一行的尸身上，肩膀不住地抽动。

颜苍恒被带进素心观，一路上什么景色都没留意，眼前都是一行的音容笑貌，直至被带入一间客房，商竹青扶他在桌前坐下，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出去了，不久有一名女弟子端来茶水点心。可颜苍恒什么也吃不下，便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桌面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商竹青走进房间，身边还跟着薛采苓。商竹青见茶水点心丝毫未动，不禁叹了口气，薛采苓却将那十六片金花瓣放在桌面上，迫不及待地向颜苍恒询问这些花瓣的来历。

颜苍恒犹如木偶一般，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当提到孔德昭、严赫他们几个人的名字时，商竹青和薛采苓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但也未多说什么。

商竹青扶着颜苍恒在床上躺好，又给他盖上了被子，灭了灯烛，这才出去。

灯光一灭，四周便黑洞洞的，颜苍恒这才知道已是深夜，他躺在床上，却睁着眼睛，如何也睡不着。

没过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淡淡的月光洒进来，一个少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到了床边，她旋开一个青色的小瓷瓶，将一些白色药膏抹在颜苍恒被朱扬皙打伤的部位。

颜苍恒一动未动，那少女以为他睡得正熟，竟轻声说起话来：“一行大师去世了，你和芸儿无依无靠，好是可怜。我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是师父捡到了我，将我抚养长大的，我从未见过父母，也没尝过亲人去世的滋味，比起你们，却又幸福多了。”

颜苍恒听出她的声音，正是商竹青的弟子马凌虚，心想：原来她也是孤儿。心生同病相怜之感。

马凌虚替他抹好了药，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颜苍恒心中感激，对着她的背影轻声道了声谢。

那药膏十分灵验，没过多久，颜苍恒身上的疼痛感便少了许多，药膏上还带着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他渐觉困乏，终于沉沉睡去。

睡了许久许久，迷迷糊糊中突觉有人在轻抚自己的脸颊。颜苍恒微微眯起眼，只见李薇兰坐在自己床边，面色凄楚，双眼肿得如核桃一般。

想到李薇兰与一行久别重逢，却成了再也不能相见的诀别，比之自己，更是悲痛数倍，颜苍恒想要安慰她几句，却听李薇兰喃喃自语道：“遂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那时有几个江湖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在华山南峰的绝壁栈道上嬉笑追逐，谁知有一节栈道年久失修，突然崩塌坠下，那时有个弟子就在那节栈道上，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栈道下坠了十多丈后被一块凸出的岩石卡住，但仍是摇摇欲坠，情状十分凶险，连他的同伴都不敢去救人。那时我恰好路过，便从山壁攀至那节栈道上，设法营救，谁知才抓住那弟子手臂，整节栈道突然从中折断，往下直坠，那时我只知必死无疑。危急之际，突然有一人从栈道跳落到那块凸岩上，将我拦腰抱住，才捡回了一条命，那人正是你。你总是如此，为了旁人不顾自己。那天如此，今日也是如此，若不是为了救扬皙，你也不必……”说着捂住胸口，痛心不已。

颜苍恒也是一阵难过，又听李薇兰道：“遂哥，我明白得很，你有意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我，让我应下这份长久的承诺，是怕我想不开，随你而去。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对两个孩子悉心照料，抚养他们成人。”说完又是潸然泪下，便在这时，门外有人呼唤李薇兰的名字。

李薇兰抹去了眼泪，又替颜苍恒掖了掖被角，悄然离开。

颜苍恒坐起身来，只见窗外亮光熹微，已是次日清晨，床头放着一个包裹，正是一行的遗物，想必是李薇兰留下的。他打开包囊，里头放着那只黄道游仪，还有一串佛珠和一本写满了字的册子。

颜苍恒看着一行的遗物，沉默了半晌，從怀中取出写有“十鬼剑法”的外袍和腰带，都放进去，重新包扎好，仍放在床头。endprint

颜苍恒突然想到一事：奇怪，芸儿去了哪，他们怎么不让芸儿与我呆在一屋呢，我还是去找找他吧。开门走了出去，走到外头才发现，他所在的是一座位于素心观西侧的小屋，偏僻而孤独，东边却是一大片殿堂屋宅。

颜苍恒心道：芸儿定在那边。向着东边走去，沿途只见到处种着鲜花芳卉，鼻中幽香阵阵，路径也清扫得十分干净，只是时辰尚早，路上一个人也见不着。

又穿过两条走廊，颜苍恒便有些迷途，不知往哪处去好，突听有人在说话，他循声走去，只见前面有一片苍翠的竹林，林子正中有个竹亭，亭子里有三个女子，正是商竹青、李薇兰和薛采苓。她们相对而坐，神情肃然，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颜苍恒本不想偷听她们谈话，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那薛采苓凝声道：“李师妹，事关重大，可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说收徒便收徒，这置师父于何地？”

李薇兰却道：“这是遂哥的遗愿，我既已答应，无论如何也要完成。”

颜苍恒暗自嘀咕：这是在说我和芸儿的事吗？好奇心起，便蹲下身来，凝神听去。

又听商竹青道：“薇兰，这件事还是先禀明师父为好。”

李薇兰道：“师父最敬重精忠报国的英雄，若她老人家知晓这两个孩子都是颜杲卿颜大人的遗孤，怎会不答应，况且师父如今也不知云游去了哪里，如果她老人家再过几年才回来，岂不是耽误了两个孩子？”

商竹青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若收颜芸为徒，师父定然允许，但这颜苍恒……”

薛采苓也道：“不错，小的能留，大的决不能留，本派数百年的规矩，总不能因他而破。”

李薇兰紧蹙着眉头，陷入十分为难的境地。

颜苍恒闻言却是一肚子委屈：为什么她们说可以收芸儿为徒，我却不能，难道她们知道芸儿是义父的亲孙，而我不过是个义子吗？他也不是非要入素心派不可，但觉得她们的言语中，饱含不公，不禁郁闷难平。

又听李薇兰道：“既是如此，我唯有离开素心派，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商竹青脸色一变道：“师妹，你又何必如此，一行不知本门的规矩，才让你许下承诺，若他知晓了原委，九泉之下也不会怪你。”

李薇兰道：“不，我既答应了遂哥，便要办到，素心派若容不得他们，我也不会留在素心派。”

颜苍恒心中感动：还是薇兰道长待我最好。

商竹青似乎也知道这个师妹性子倔强，决定之事决不会更改，一时也十分为难，思虑了一阵子，突然眉头舒展，喜道：“师妹，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薇兰道：“什么法子？”

商竹青道：“素心派与璞剑门自来同气连枝，合称一派也不为过，你说是不是？”

李薇兰点了点头，商竹青又道：“那么就好办了，若是让颜苍恒成为璞剑门的弟子，也算不违背你对一行的承诺。咱们不是要将金兰剑谱的一半送去还给凌师伯吗，正好将颜苍恒带去，求璞剑门的任一位师兄将颜苍恒收为弟子，你也可以时常去看望教导他，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薛采苓也道：“不错，咱们素心派的武功他也不适宜练，去璞剑门学武再好不过。勿念，你也知道，要成为璞剑门的弟子，那可是江湖中人无不羡慕之事。”

李薇兰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商竹青终于松下一口气，握住李薇兰的手道：“师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舍得走，我还舍不得呢。”

李薇兰也淡淡笑了笑，但她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三人的这番谈话，却在一个少年心中翻起了巨大波澜。

颜苍恒听她们说要将自己送到璞剑门去，不禁想到沙鬼大哥的嘱咐，心想：沙鬼大哥说过，那璞剑门是个虚伪至极的门派，我可千万不能去。可如果我不愿去，薇兰道长为守承诺，必会带着自己和芸儿离开素心派，这不是逼得她与师门决裂吗？颜苍恒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一个办法能让所有人心安。

薇兰道长是个好人，芸儿若能拜她为师，一定比留在我身边好，我本来就是个无父无母，到处流浪的人，去哪儿不都一样吗，再说了，男儿志在四方，何必一定要依托名派，寄人篱下！颜苍恒打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的脚步也迈得坚决无比。

商竹青和李薇兰谈妥了颜苍恒的去处，又与薛采苓商议起如何将一半金兰剑谱送到如今远在西域的璞剑门去。只因这一趟路途遥远，又恐强敌来争夺剑谱，是以在西行的人选和人数上要考虑得十分周详，这还得待几位外出办事的师姐妹归来后再做商定，正讨论间，突见马凌虚抱着眼泪汪汪的颜芸跑了过来。

商竹青忙问：“凌虚，出了何事？”

马凌虚道：“芸儿一早醒来，便说要找五叔，可我把芸儿带去那屋里一瞧，颜苍恒已经不在了，连包裹都带走了。”

李薇兰大惊失色，急忙奔到观门前，询问值守的弟子，她们说一个时辰前，颜苍恒便已下山去了。

李薇兰与商竹青又匆匆下山，四处寻找，整整找了一天，仍是没有发现颜苍恒的影踪，终于心灰意冷，回到素心观。

她们走进颜苍恒的房内，只见颜芸正哇哇大哭道：“五叔不要我啦，五叔不要我啦！”

李薇兰上前将颜芸抱在怀里，柔声安慰：“芸儿不哭，或许他明日便回来啦。”

颜芸却使劲在她怀中挣脱道：“不，你骗人，他再也不回来了。”

马凌虚指了指桌子：“师叔，你瞧。”

李薇兰扭头看去，只见桌上留了张字条，上边写着一行遒劲的楷书：“苍恒决意远行，不告而别，切乞原宥，芸儿珍重，勿以为念。”

李薇兰心中难过：“傻孩子，你何苦如此呢？”

颜芸却一下子挣脱了李薇兰的怀抱，往房外跑去，边跑边哭喊：“五叔，等等芸儿，等等芸儿！”

李薇兰起身要追，马凌虚忙道：“我去。”纵身向颜芸追去，她看着颜芸拼命前奔、哭泣嘶喊的模样，心中一阵怜惜，暗自埋怨：颜苍恒你這个大傻瓜，为何不告而别，为何将芸儿独自撇下，将来我若能再见到你，定要好好地教训你！endprint

二、皓雪落尘

寒冬渐褪，大地回暖，本该万物苏醒，朝气蓬勃，但在大唐的苍茫大地上，却到处弥漫着凋零落败，当世两位震烁古今的大诗人，一位愁萦哀妇，写下了“燕草如碧丝，春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的名篇；另一位忧系危国，发出了感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只是大唐命运何去何从，谁也不敢预料。

大唐西南边陲，与南诏国交界处，有个叫做会同军的小城，是个多族混杂之地，未受安史之乱波及，百姓们尚可姁姁而居。相较于饱受战乱的中原古都，这个偏远小城反而成了世外桃源。

会同军以南便是大渡水，在大渡水下游与日落河交汇处的河滩上，有一座用未经削整的天然石块搭建成的简陋驿站。这驿站隶属大唐剑南西川节府管辖，本是大唐与南诏之间传符通讯的要所，只因近年来两国频频交战，不复往日结盟之谊，这小驿站也渐趋萧条，虽未废止，却形同虚设。

此刻在这小驿站中，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搁了几样酒菜，桌旁正有两个男子在把盏畅谈。其中一人是个虬髯戟张的粗鲁大汉，另一人却是个相貌清癯的俊秀青年，说起话来，那大汉固然嗓音高亢，这青年也是浑厚充沛。

大汉兴奋道：“我可听说了，安禄山为西进长安，强攻潼关已达半年之久，老将哥舒翰却始终将潼关守得固若金汤。郭子仪与李光弼两位将军也接连大败史思明，叛军东进南下路线均遭阻遏，安禄山已落得腹背受敌，进退维谷。如此看来，退敌平乱，指日可待啊。”

青年却摇了摇头：“你这消息已过时了，今晨军中接到飞奴传书，前方战况已有变化。”

大汉一愣：“如何变化？”

青年脸色一暗，并不答话，拎起酒壶正要倒酒，大汉一把将酒壶抢了过来：“卖什么关子，说了再喝！”

青年叹气道：“说了只怕你要掀桌，哪里还有酒喝。”

大汉急了，高举酒壶：“再不说，我现下便砸了它。”

青年只得道：“好好，我说了便是。原本，平乱局面大好，如若唐軍坚守潼关，叛军久攻不下，一定军心涣散，到时趁势出击，大局可定。可恨杨国忠因猜疑哥舒翰，唆使皇帝老儿促其出关迎战。哥舒翰被迫领兵出关，却正中了安禄山下怀，唐军大败，潼关失守，京师无险可据，皇帝老儿竟弃长安逃往剑南去了。”

大汉怒不可遏，一掌拍向木桌，桌面登时从中断作两截，菜盆酒杯“噼啪哐啷”地碎了一地，他大声叱骂：“干他奶奶的，我真想奔去长安，割了杨国忠的卵蛋去喂狗！”

青年却惋惜地瞧着满地狼藉：“可惜了你弟妹亲手做的几样好菜。”

大汉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菜喝酒，我问你，当初咱们兄弟两个拜别师门，弃武从戎，为的是什么？”

青年神色一凛：“自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大汉摇头道：“可到头来呢，一个成了屠夫，一个成了送信的。唉，咱俩空负一身武功，国家有难，却只能袖手旁观，当真憋屈！”

青年也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许，命该如此。”

大汉道：“去他娘的命，我才不信呢。我瞧你啊，是清闲惯了，乐不思……思什么来着，对了，乐不思叔，清闲得连自己的亲叔叔都忘了。我就问你一句，敢不敢同我一起去投奔郭子仪郭大帅的朔方军，杀得那叛军屁滚尿流。”

青年也不挑破他用词中的毛病，只是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大汉道：“有啥好想的，一句话的事，去，还是不去。”

青年道：“这……这还得从长计议。”

大汉面露不悦：“程骏，我真是瞧错你啦，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自个儿去。”唬地站起，甩身就走。

青年忙道：“笃子，等等。”

大汉一瞥眼：“还有什么话说？”

青年嗫嚅道：“就……就是要去，也得先和阿蕊知会一声，况且我身为驿丞，须得禀明上级，辞去职务，否则不是擅离职守么。”

大汉一拍脑袋：“说得是啊，和那狗屁上司说不说不打紧，但无论如何也得和弟妹知会一声，那行，你快去找弟妹。我先回去，收拾细软，明日一早在此相会。”说罢豪气遄飞，快步走出了驿站。

青年看着他背影离去，却是心潮涌动，诸思杂陈。原来这两人乃是师承于苍洱派的一对师兄弟，粗豪汉子名为胡笃，清隽青年叫做程骏。两人自少意气相投，情深义重，十多年前出师下山，一齐投戎参军，被分派至会同军的戍边军中。

程骏为人沉稳，文武兼修，从步兵做起，渐升为火长、队正、旅帅，前程似锦。胡笃的武功本较程骏为高，可他性子莽撞，行事毛躁，为上司所不喜，从来与晋升无缘。八年前，胡笃更是犯下一桩大错，按律当斩，幸得程骏替他揽下大半过错。最后胡笃被免除死罪，革出军队，去了会同军城中，以屠牛为生。程骏则被贬至这个几乎废止的驿站，做了个小小驿丞。只是当中曲折，程骏对胡笃一字未提，只说是自己主动调离，只为讨个闲职多陪伴妻女。

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就这么在这小小驿丞的位置上一坐八年，说认命那是假的，当胡笃提到赫赫有名的郭子仪元帅，提到威震四方的朔方军，程骏也是心潮澎湃，他何尝不想执鞭随镫，一展抱负，可心中终究难舍，难舍的不是这清闲的日子，而是命中注定的两个女人。

与孑然一身的胡笃不同，早在十二年前，程骏便已成婚。妻子是一位姓戴的老军官之女。程骏初入兵伍，便深受戴老军官器重，不久戴老军官染病亡故，临终前将独女戴蕊交托给程骏。夫妻二人相知相爱，情意笃深，婚后第二年，便生下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之后程骏被贬为驿丞，戴蕊仍是患难与共，待之如初。

程骏总觉得亏欠妻女太多，如今又要离她们而去，教他怎能心安；可若是拒绝胡笃，于国家危难之际独善其身，一来背弃了少年鸿志，二来也罔顾了兄弟情谊，他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程骏陷入两难，只得先乘马回家，一路上反复思量，踌躇不定，不觉来到了家门前，从窗口望去，只见一张四方桌上，几样菜肴和三副碗筷摆得整整齐齐。桌旁端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大女廿九，素衣乌发，温婉可人；小女十二，雪白粉嫩，俏丽妍妍。屋舍稍显简陋，但在这佳女美眷的映衬下，却如同一副清新脱俗的画作。endprint

她们正是程骏的妻子戴蕊与女儿皓雪。程骏心头一暖，推门而入，母女俩看到程骏，都笑颜如花地迎了上来。程骏道：“我说了要晚点回来，你和皓雪不必等。”

戴蕊笑道：“今儿我教皓雪学做了几个菜，她说自己头回做菜，非要等你回来一齐尝。”

皓雪吐了吐舌头道：“就怕爹爹在胡伯伯那都吃饱啦。”

程骏笑道：“肚子可以撑坏，女儿亲手做的菜不可不尝。”向桌上看去，只见是一碟烹秋葵，一盘鲈鱼切鲙，一碗汤饼，色香兼备，当即盥洗了坐下，每样尝了一口，只觉已有七八分其母亲的火候，由衷赞道，“真是好吃极了。”

皓雪欢喜不已，雪白的脸庞上现出两个淡红色的梨涡。程骏本就只有三分饱，戴蕊和皓雪也早已肚饿，三人大快朵颐，将一桌菜吃得干干净净。

皓雪又勤快地收拾了碗筷去洗，程骏欣慰道：“将来谁人娶了皓雪，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皓雪笑道：“那人若有爹爹的八分好，我才愿嫁。”

程骏故作愁眉道：“那可难办了，世上男子，有你爹爹五分好便已難得，若要八分好，那可真是万中无一啊。”

戴蕊笑道：“往自己脸上贴金，真不知羞！”一家三口都惬意大笑起来。

洗好碗筷，一家三口又玩起了猜字谜的游戏，夜间闲暇骎骎而过，程骏沉浸在和妻女的欢乐之中，竟一时忘了与胡笃约定之事。

直到女儿回房，夫妻相拥上塌，说了几句贴己的话，程骏忽然回想起来，不禁心中惴惴，不知从何说起，等到他想好措辞，再要开口时，戴蕊已依偎在他怀中酣睡过去。程骏不忍叫醒妻子，微微叹了口气，阖上了双眼，却思潮起伏，许久后才睡着。

次日醒来，枕边人已经不见，只见榻边放着一套新缝制的灰褐色布袍。程骏穿上新衣，走出卧房，只见戴蕊站在后院那块小菜地里，正在给她种的青菜萝卜施肥浇水。皓雪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手中捧着一本诗集，时不时捡些青菜叶去喂兔笼里的兔子。母女俩身上穿着的，却都是打着补丁的旧衣。

好似心尖被什么柔软之物触动，程骏忽然望出去茫茫然一片，却是眼眶湿润了，他拭了拭双眼，又温情凝望了妻女一眼，心中已然下了决定，当即离家而出，纵马驰到驿站，静心等候。

过不多时，远处响起踢踏之声，程骏望出窗外，只见胡笃身上斜挎着一个大褡裢，牵着两匹健马，向着驿站缓步走来。程骏想他必是变卖了所有家当，换了两匹马，准备和自己北上投军。程骏心中有愧，却决不反悔，他已决定对胡笃直言，自己不舍妻子女儿，无法随他北上。任他说自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也好，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也罢，主意打定，决不更改。

程骏正要出去相迎，却见不知为何，胡笃突然顿住脚步，似在驻足凝思，过了一会儿，他掉转马首，飞身上马，扬鞭击空，带着两匹马泼剌剌驰向远方。程骏只瞧得一脸莫名，待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却见一人二马早已去得远了，只得回到驿站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又过了大半日，程骏仍想不明白胡笃缘何不辞而别，眼看日将正午，便想回家与戴蕊商量商量，可他行至中途，忽觉地面一阵微颤，抬头望去，只见南方烽火台上一道狼烟冲天烧起，隐隐约约听到人喧马嘶之声。

程骏眉头一蹙，不知发生何事，愣了半会工夫，只见远方出现一片褐色的人潮，竟是成百上千的百姓携老扶幼逃奔而来。程骏催马驰上前去，从马背上跃下，冲上前去，拦住一人询问，那人惊恐道：“南蛮子攻过来啦，快逃命啊！”

此人口中的南蛮即南诏国，原本依附大唐，天宝九年，南诏国主阁罗凤发兵攻陷姚州，杀云南太守张虔陀，遂背唐而附吐蕃，此后唐朝三度讨伐南诏，均以惨败告终。如今安禄山叛乱，大唐无暇顾及南疆，谁承想南诏竟会乘虚而入！

程骏虽是汉人，但自幼去往南诏，拜入苍洱派门下，在苍山下洱海边长大，派中也有不少南诏族的师兄弟，他对南诏的情感，可谓一言难尽。听说南诏来攻，他先是一愣，竟有些无措，刹那间脑中闪过妻子女儿的面庞，这才大觉不好，急忙回身牵马，却见四五名灾民争先恐后地抢上马背，那匹驿站的官马不堪重负，嘶鸣一声，侧摔在地，右后腿已经折了。几个灾民爬起身来，骂骂咧咧，弃马而逃。

程骏面露无奈，一时也顾不得那受伤官马，迈开双腿向家直奔而去，狂奔了十多里，终于赶到自家屋舍前，只见门扉紧闭，屋顶炊烟袅袅，仍是常日里的模样，心下稍安，喊了一声：“阿蕊，皓雪！”

无人应答，程骏心头一紧，伸手去推开门扉，眼中仍是妻子在施肥浇水、女儿在读诗喂兔那一幕。门扉缓缓打开，程骏凝睛看去，骤然身躯一震——

原本温馨盎然的小院，此刻却是一塌糊涂：菜田被踩得稀烂，兔笼被掀翻在地，四周散落着不少血迹，地上掉着十几把长剑，显然才经过一场恶斗，细瞧那剑身的样式纹路，不似唐人所用，倒像是南诏人惯用的“浪剑”。

程骏的心被一把攥紧，急呼道：“阿蕊，皓雪，你们在哪？”仍是一片死寂。

程骏口中喃喃：“不会，决不会的。”突听南侧的卧房中一声清脆的铃响，立即跑去推门而入，只见一个俏丽身影倚窗而坐，嘴角含笑，长发披散，正是爱妻戴蕊。

程骏喜呼一声：“谢天谢地！”向她走去，可没走几步，胸口猛觉一阵锥心的刺痛，霎时天旋地转，几欲昏倒。

只因他这时才瞧清了妻子，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左颈插进一支竹簪，身后的窗棂上，挂着一盏女儿做的风铃，微风袭来，发出玎珰脆响。

铃声入耳，化作一把重锤在程骏胸中不停敲击，心不住地往下沉，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指尖，去探妻子的鼻息，终于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悲号一声，紧紧搂住妻子的尸身，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

痛哭许久，程骏几乎就要疾冲撞墙，追随妻子于地下，倏地瞥见那盏风铃，才想起女儿皓雪来，他将妻子横身抱起，轻放在榻上，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般，走出房去，将整个屋舍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仍是不见女儿身影，却发现门前有几十个马蹄印，指向了西南方。

程骏急忙循着蹄印去找，踏出十几步，突又站定，脸上两道泪泉直淌下来，奔回卧房又凝视了妻子许久，这才一咬牙跑出屋，向着西南方一路寻去，口中不停呼喊：“皓雪，皓雪你在哪！”endprint

浑浑噩噩走了十多里远，正要穿过一片密林，突听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桀桀怪笑，程骏奔到前方，眺望过去，只见远处一块旷野，尘土飞扬，血染黄土。野地正中，几百个藤甲披挂的南诏兵，将数十名唐兵围困在当中，四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唐兵尸体。

那些存活的唐兵无一不是负伤流血，他们将兵器弃之于地，高举双手，已是投降之态，唯有一个高个子的将领，左臂和腰际都中了一箭，血透重甲，握着一柄横刀久久不肯松手。南诏兵连番呵斥，他才将横刀抛下，缓缓举起双手。

程骏一眼就认出，此人是戍边军掣风营的校尉曹腾。这曹腾也曾是戴老军官下属，投军时日较程骏久得多，更是钟情戴蕊多年，谁知程骏一来，不仅晋升势头压过了他，还与戴蕊喜结连理，个中滋味可想而知。自那以后，曹腾便未再和程骏说过一句话。

程骏正觉惊愕，又听得一阵怪笑，循声望去，方才瞧见，在南诏兵旁侧还立着两匹骏马，马上各有一男一女，年纪都不过十三四岁，锦衣玉带，纱帽缎靴，作南诏贵族的装扮，那笑声正是从那贵族少年口中发出。他怪笑许久，突然扬起马鞭，在曹腾脸上猛抽了一记。曹腾身子剧颤，梗着脖子，却不敢发作。

倒听那贵族少女道：“他都投降了，你还打他作甚。”

少年道：“投降了便打不得么？当年南诏国归顺唐朝，我伯父带着王妃赴长安拜见唐朝皇帝，途径云南，云南太守张虔陀见王妃美貌，竟以言语调戏，还厚颜无耻地向我伯父索要。我伯父愤而拒之，张虔陀派人来辱骂，又向唐朝皇帝诬告我伯父意图造反。我伯父一怒之下，才起兵攻破云南，杀了张虔陀，从此与唐朝决裂，改与吐蕃结盟。我南诏归顺他们唐朝，尚且要受他们侮辱，如今他们怕死投降，还不能让我打个痛快！用他们唐狗的话说，这叫以牙还牙。”马鞭举起挥落，挨个击打这些投降的唐兵。

程骏心头一震：这人口中的伯父是南诏王“阁罗凤”，原来他是南诏王族。

那少年一通打完，又以南诏语道：“你们唐狗不是高傲得很吗？区区一个太守，便敢非礼我堂堂南诏国的王妃。今日我便要杀光你们男人，抢尽你们女人，替我伯父出了这口恶气！众将士听令，唐朝男人，管他投不投降，都给我杀个干净。抓到美女、工匠与儒生，便带回南诏，可兑换金银，其余人畜财物，任由处置！”

原来南诏军凡出兵征战，每个士兵只携带粮米一斗五升，鱼脯若干，此外别无给养。士兵担心粮尽挨饿，又求战心切，故在境外作战时，常被准许劫掠。少年号令一下，众南诏兵登时伐鼓鸣金，一阵欢呼，纷纷横起长戟对准这些唐兵，要将他们就地处死。

曹腾他们听不懂南诏语，见他们突然持戟相向，都是不明所以，如何也想不到南诏人竟然会杀俘虏。

少年怪笑连连，神情兴奋，少女则别过了身去，不想看这血腥场面。便在这时，突听远处一阵撕肝裂肺的大吼，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人影迅疾如电，正向这边冲来。

来人正是程骏，他方才还在远处观望，突然听到少年说到“杀光你们男人，抢尽你们女人”时，脑中闪过妻子的面庞，再也忍受不住，大吼一声，纵出树林，往南诏军冲去。以他的性子，本不该如此冲动，但昨夜还如胶似漆的爱妻，今日便惨死眼前，再具理智之人亦难克制。

少年睨了程骏一眼：“又来个送死的，谁去给我杀了他！”隨即有五名南诏兵拔出长剑，奔向程骏。

程骏瞧见他们手中的“浪剑”，与和遗落在自己家后院的几把剑一模一样，更是火上浇油，牙关交击道：“正……正是你们这群畜生！”悲愤欲狂，催动内劲，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大步流星地上前。

当前一个南诏兵挥剑向他劈去，程骏左手一伸一缩，已抢过他手中之剑，紧接着右手便是一掌，正打在他胸口。这南诏兵惨呼一声，直飞出去两三丈远，重重摔落在地，身上藤甲已经裂成碎片。

另外四个南诏兵见之色变，长剑向着程骏一齐挥出，程骏想到插在妻子左颈的那只竹簪，心若刀割，手中快若疾风，铿铿铮铮，连挡四剑，随即曲肘伸臂，又连刺四剑，紧接着从四人中间穿过，继续向前奔去。那四人愣了一瞬，突然同时捂住左颈，鲜血从指缝中迸射而出，歪着脑袋倒地而亡。

程骏举手投足便杀五人，那贵族少年只瞧得呆了，神情中却看不到半点对战死同胞的哀色，反而露出一丝钦羡。

唐兵中不少人都认得程骏，但新兵都当程骏是个小驿丞，哪知他身怀如此武功，不禁瞠目。几个老兵却见之大喜，唤起从前在军中的称呼：“程旅帅，是程旅帅！”

曹腾见到程骏，也是面露诧异，忽然注意到南诏兵的目光都被程骏所吸引，悄然弯腰捡起地上横刀，大喝一声：“南蛮子，我和你们拼了！”砍倒旁边一个南诏兵。

其余唐兵也都纷纷捡起兵器，与南诏兵拼斗起来。

少女急道：“不好啦，他们又不投降了！”

少年却只顾瞧着程骏，眼中放光，大声道：“谁能生擒此人，重重有赏！”又有十几个南诏兵手持长戟冲向程骏。

程骏一剑掷去，将最前的南诏兵钉在地上，抢过他手中长戟，猛使一招“长鲸摆鳍”，将数个敌兵扫开，随即竖戟支地，当作撑杆，一个起落，便跃入唐军当中，长戟挥动，又将逼近的南诏兵扫倒一片。

曹腾斜睃了程骏一眼，急问：“蕊妹呢？”

程骏一言不发，只知埋头苦杀。

曹腾虎躯一震，颤声道：“她……她已遭遇不测？”

程骏吼叫一声，长戟刺入一名南诏兵胸口，振臂一挑，南诏兵被高高挑起，重重摔落。

曹腾见他神情，不言而明，一双虎目倏然湿润，张口大骂：“你……你个没用的东西，蕊……蕊妹所嫁非人！”他虽在叱责程骏，手中横刀却更狠更凶地向南诏兵劈去。

程骏闻言，字字诛心，双手执戟，往南诏军身上猛刺狂斫，如桨划波浪，披荆斩棘，扫开了一大片，嘴中大喊：“对，我是个没用的东西，就是个窝囊废！”语音干涩嘶哑，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众南诏兵见此人悍勇如斯，无不心惊肉跳。但南诏军法规定，士卒受伤，若身前受刀箭伤，准许治疗休养，倘若背后刀箭伤，则视为临阵逃脱，当即处死。南诏兵惧则惧矣，竟也没后退半步。endprint

南诏正规军多属乌族，军官则大多是白族人，都懂得汉语，听到程骏一边自骂不休，一边狂扫一片，颇觉诧异，也不知这汉人是不是故作嘲讽，他说自己是个窝囊废，那被他打倒的南诏人岂不是窝囊废也不如。

眼看众唐兵在程骏激励之下，个个神勇倍增，几乎要杀出一条血路。

少年不住冲着程骏大喊：“抓活的，这个人要抓活的！”

少女却着急叫道：“快叫阿尔泰过来！”旁边一个军官忙拿起犀牛角，呜呜地吹起号来。

程骏正自拼杀，突然听到这少女之声，微微一愕，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容貌娇娆，和皓雪差不了几岁，猛地回过神来：我心中只知报仇，一味死搏，就算能和这些南诏人同归于尽，又如何寻到女儿？当下收敛心神，理智稍复，脑中冒出“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心忖只要将这少年少女中的一人擒住，便可向其逼问皓雪下落。

念及此处，他将长戟一抛，脸上霜色褪去，反显出一片青色，脚底生风，东一晃，西一斜，竟从南诏兵的夹缝中穿了出去，直蹿到那少年所乘骏马跟前，一跃而起，如旱地拔葱，抓向少年胸口。

少年这才慌了，呆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幸得他胯下所乘乃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见主人受袭，随即抬起两只前腿，蹴向程骏。

程骏双手在马蹄上一撑，不得已回落地面，待要再行跃起，那少年却已经回过神来，急忙勒转马首，往外奔去。

程骏追之不上，只得将目光移向旁边那少女。少女早吓得手足无措，对着少年叫唤道：“哥哥，救我，救我！”少年却只顾自己逃跑，竟弃妹妹于不顾。

程骏冷哼一声：“又有谁来救我的阿蕊。”他吸取教训，一个滑步移到了马尾处，方才跃起，眼看就要将这少女手到擒来，突听一阵嗖嗖疾响，斜目看去，一支黑箭正由远及近，劲道甚是凶猛。程骏只能侧身避开，那一箭正好从程骏和少女中间射过。

少女逃脱大难，双腿一夹，乘马飞奔了出去，口中叫道：“阿尔泰，你可来了！”

程骏向利箭来处看去，只见东南方现出一彪人马，尽是些赤身裸体、手执巨斧的野蛮人，由一个黑面将军率领，锵锵杀近。那黑面将军手持一张强弓，方才那一箭必是由他射出。少年少女一直驰到他身边，这才将马勒停，神色稍安。

黑面将军大手一挥，蛮人们大呼小喝，向前沖来。南诏人作战时，往往以当地土著为先驱，其蛮人强悍如猛兽，既不吝惜自己性命，杀起人来更是眼也不眨，对方往往惧其气势，未战先败。

正与唐兵激斗的乌族士兵见状，随即向两旁退开。这些蛮人冲到跟前，果然是貌如恶煞，势同猛虎，挥起斧头就将几名唐兵拦腰斩成两截，唐军的突围之势立时被逼了回去。

程骏脸上青色褪去，又现出霜白之色，拾起死去同伴的朴头枪，向一个蛮人腹中刺去。那蛮人心粗胆大，毫不避让，反挺身向前，挥斧劈向枪头。程骏力贯双臂，将枪柄往下一按，枪头受杠杆之力，迅疾上抬，与斧头势大力沉的直劈之力相抗了一瞬，斧头竟被生生震开，枪尖却只微微一颤，仍是直挺挺地刺向蛮人小腹，眼看就要刺穿肚肠，斜地里突然又杀出一个蛮人，自上而下地一斧，将长枪的木杆砍成两截。

程骏手中只剩下尺许长的一段。两个蛮人桀桀怪笑，挥斧向他冲来，一人砍首一人砍腿。程骏冷眼视之，脸上霜色褪去，再现青色，身形一晃，倏忽不见，双斧同时劈了个空！两个蛮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突然各自手腕一紧，竟被紧紧抓住，定睛看去，那汉人不知何时又站在了身前。

程骏脸上又是青褪霜显，双手一使劲，抓住两个蛮人的手腕举起挥落。两个蛮人只觉手腕上被钢圈套住，既挣不开，又避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挥斧劈向同伴，而同伴的斧头劈向自己，刹那间两道血柱喷出，一个脑袋开花，一个颈脖泉涌，程骏飞起两脚，两个彪壮身子轰然倒地。

原来，程骏脸上忽白忽青，乃是出自苍洱一派的独门武功。这武功十分奇异，上下半身各有一套运功法门，上半身使出拳掌或用兵器时，面呈霜色，内劲阳刚，有如巍峨雄壮的苍山之岩；下半身施展腿法或轻功时，面呈青色，气息柔绵，仿佛漂浮无定的洱海之水。施展者的面色变化，恰似“银苍玉洱”的美景，故而称为银苍玉洱功。修炼银苍玉洱功时，首先要分别习练银苍功和玉洱功，两套法门皆练得炉火纯青之后，方可尝试融会贯通，合为银苍玉洱功。

然而苍洱派立派近百年，就算是历代掌门，练成此功者也是寥寥无几。天资高如程骏，苦练了十多年，也只能单使银苍功或玉洱功，难以合二为一，几年前他曾试着强行将两股内劲融合，却导致全身冰凉，呼吸骤停，吓坏了戴蕊和皓雪，好在半个时辰后他缓缓恢复，打此之后再也不敢轻易尝试。

少年在那黑面将军阿尔泰耳边道：“阿尔泰，瞧见了吗，这个唐人的武功很是古怪有趣，给我抓活的，带回南诏去。”

少女道：“这人好凶，我才不要带他回去。”

少年道：“再凶的猛虎也给我驯服了，我还怕他么，哼，我的事你少来管。”

少女噘着嘴，老大不高兴。

阿尔泰不理会这兄妹斗嘴，只做冷眼观战，他见程骏武功虽高，却是独自为战，不像是唐军的首领，当下以族语高呼数声。乌族士兵随即分成数队，从蛮族士兵两侧绕行过来，突然横插到程骏身后，对着其余唐军来回冲杀。一时之间，唐军被搅得七零八散，又有数十名唐兵被砍翻在地，曹腾狂杀疾冲，冷不防后背被蛮人砍了一斧，大声嘶喊，痛晕在地。

程骏听到这声嘶喊，转首只见唐军兄弟接连倒地，曹腾性命危在旦夕，脸上霜色褪去，便要显出青色，改使玉洱功，纵身去救。

阿尔泰观察程骏已久，见他每次脸上换色，总要停顿片刻。阿尔泰不懂中原武学，却深谙兵法，猜想这定是此人一个大大的破绽，见他脸上霜色淡去，机不可失，随即抽箭搭弓，绷弦而射。

少年叫道：“不可！”却见这一箭势如追风，直取程骏后背。此刻程骏体内正是改运法门，换劲转气的紧要关头，完全防不胜防，“嗖”地一箭正中背心，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晕厥倒地……

迷蒙之中，程骏只觉底下颠簸得厉害，全身轻飘飘地，似乎化作了魂魄，不禁想：我可是进了地府么，阿蕊，你在这儿吗？微一用力，竟然睁开了眼睑，看到眼前一切，登时呆住。endprint

原来他并没有死，而是被押在一辆缓缓行驶的囚车中，颈脖手脚上都是镣铐。囚车四周尽是南诏兵，车头前竖着几根长杆，杆头上挑着一个个血淋淋的首级，细瞧容貌，似乎都是唐军军官，其中一个赫然就是曹腾。

程骏哀愤交集，捏紧拳头捶了一下大腿，倏觉背后一阵剧痛，又嗅到有一股金创药的药气，才发觉这一箭没伤到脏腑，箭伤处也已被敷药包扎，心中不禁难解：南诏人为何不杀了我，难道不想让我便宜就死，而是带回南诏以更狠辣的法子慢慢折磨？

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阵哭泣声，扭头看去，只见后方的队伍中押着好大一批唐朝百姓，被南诏兵驱赶着前行。

程骏心头一紧：莫非皓雪也在里头？瞪大眼睛仔细辨认，却见这群百姓中并无女子，都是些工匠和儒生。原来南诏虽然叛唐，却崇尚唐人技艺，因此劫走工匠儒生，逼他们去南诏修造建筑，传授学业。

工匠儒生身后，还有一驾极大的马车，三丈宽，五六丈长，由八匹马拉拽，车舆上却盖着篷布，瞧不清所载何物，程骏心忖：这恐怕是南诏人在大唐劫掠的金银财宝。一时又庆幸又焦急，庆幸的是皓雪未落入南诏人之手，焦急的是不知女儿身在何处，只恨深陷桎梏，身不由己。

囚车随着南诏军浩浩荡荡地前行，所经之处，不断有南诏兵押着俘获的唐人和劫掠的财物加入队伍。

南诏军一路往南，乃是满载而归，班师回朝。

程骏神情恍惚，心中阵阵刺痛，先前他决心拒绝胡笃，放弃参军报国之愿，正是为了远离战火硝烟，与家人偏安一隅，谁知偏偏遭遇战祸，家破人亡，这不是命运弄人吗？眼看自己要被带去南诏，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不禁生出了自绝之念，将舌头伸到双齿间，便要用力咬下。

就在这时，猛听得远处炸响了一个暴雷似的声音：“阿骏，师兄来救你了！”

程骏身子一震，望见西北方一条彪形大汉怒奔而来，双手各握一柄半人长的陌刀，朝着南诏兵狂挥疾舞，一时间血雨纷纷，惨呼阵阵，本来军容齐整的南诏军竟被他生生杀开了一个大缺口。

程骏颤声道：“笃……笃子！”

那大汉正是胡笃，他手握两柄陌刀，挡者披靡，一下子又向囚车杀近了几丈，身后南诏兵的尸体堆了一路。可越来越多的南诏兵蜂拥而来，转瞬便将胡笃围的水泄不通。

程骏和胡笃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武功再了解不过。拜别师门之前，胡笃的银苍功已练到绝顶，师兄弟中无出其右，就连师父也称赞他的银苍功已达到“刚猛无俦，无坚不摧”的境界，可奇怪的是，他的玉洱功却怎么也练不好，十多年练下来，功力甚至还不如刚入门一两年的小师弟。对此胡笃搜刮肚肠也不知缘由，程骏也是百思难解。

所以程骏十分清楚，胡笃凭这一身刚劲强猛的银苍功，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但他想要救出自己逃脱南诏兵的重重包围，千难万难，而且他越是靠近自己，越是难以逃生，当即对他喊道：“傻笃子，管我做什么，别白费力气，快走！”

胡笃砍杀不止，又向程骏逼近了一丈，嘴中回喊：“阿骏，我才知道，你被贬去当个送信的，全都怪我！”

程骏道：“别废话，快走，我不用你救！”

胡笃置若罔闻，又道：“我……我对不住你，没……没救成弟妹。”

程骏愕然道：“阿蕊她……她……”

胡笃道：“我本要将她和皓雪一起救出去，可南蛮子实在太多，怎么都杀不尽，弟妹让我带着皓雪逃走，自己从……从头上拔下了竹簪……”

程骏心中恍然：原来阿蕊是自尽的。

原来，昨日胡笃与程骏约定之后，当即回去收拾了细软，变卖了家财，换了两匹健马，一整夜兴奋得睡不着，满心期盼要和程骏北上参军，今日早起，他先去了趟军中，和往日的几位好友告别。叙话中一人说漏了嘴，胡笃才知道当年程骏为了免除自己死罪，放弃大好前程，被贬去做了驿丞。胡笃愧疚难当，想去和程骏认错，可走到半路，只觉没脸再见他一面，所以才掉头离开，决定自己去投奔郭子仪，可没驰出多远，就看到烽火台上狼烟滚滚。

胡笃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往程骏家赶去，他快马加鞭，反而赶在程骏之前到了他家，刚到家门前，就看见十几个南诏兵冲进了程家。胡笃冲杀进去，救下了戴蕊和皓雪，正要带她们出去，外面的南诏兵听到呼喊，不断地聚集过来。戴蕊知道胡笃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自己母女两个都救出去，最后将皓雪托付给了胡笃，从头上拔出竹簪自尽而死。胡笃悲愤狂叫，却无能为力，只能背負着皓雪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去。

程骏听到胡笃所述，便已猜到当时情形，心痛如绞道：“阿蕊，都怪我，那时不在你和皓雪身边。”又向胡笃喊道，“皓雪她人呢？”

胡笃回道：“你放心，我将皓雪藏在一个安全之处，才出来找你。天可怜见，终于寻到了你，阿骏，你再忍一会儿，我就救你出去，和皓雪相见！”听说皓雪无恙，程骏心已放下大半。

胡笃手起刀落，又是一片南诏兵丧命刀下，自己身上也中了好几剑，鲜血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淌下来，可他恍若未觉，面呈银霜之色，口中怒号道：“南蛮子，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一阵狂杀猛砍，冲到囚车旁，大刀一挥，劈碎了囚车的栅栏，再一刀，又将程骏手脚的镣铐斩断。

程骏气苦道：“我让你走，你怎么不听！”

胡笃道：“你脑子是不是给南诏人打坏了，我要救你出去，你干什么不让。”

程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只见两人已被密密麻麻的南诏军包围在垓心。

这时，本在军队前方的黑面将军和那贵族少年也驰马过来。

少年盯着胡笃道：“又来一个，阿尔泰，你也将他射晕了吧。”

阿尔泰心中思索：这唐人竟有如此厉害的帮手，要是再引来几个，可就大大麻烦了。高声道：“将这两人杀了，永绝后患！”

少年怒道：“你……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阿尔泰沉声道：“我只奉永昌王的命令。”少年不敢言语，面有愠色。

众南诏兵手持利刃，朝着程骏和胡笃呼喝叱骂，但慑于胡笃的神威，谁也不敢先上前白白送命。endprint

胡笃对程骏道：“快，伏到我背上，我带你杀出去！”

程骏心头苦笑：傻笃子，如果你的玉洱功能练到你的银苍功一半好，咱们或有逃生可能，谁教你脑瓜始终不开窍，练不成玉洱功。想到此处，脑中突然浮现出两人少年时在苍山下洱海旁习武的情景：苍山环绕洱海，洱海倒映出苍山，美景如画。

倏然间，程骏身子一震，想通了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大难题。他先前总想着银苍功和玉洱功如何才能融会贯通，可这就好像要把山和水融成一块，怎能做得到？程骏始终解不开这道武学难题，直到此刻想到了银苍玉洱之景，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答案早就藏在苍山洱海的景貌之中：山水相融，并非融合为一，而是包容与映照，两者各自存在，却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如琴瑟合鸣的夫妻之情。

程骏想通了这个大障碍，只觉心怀大畅，了无遗憾。却听阿尔泰在不远处喝骂：“给我将这些不敢奋勇上前者的名字通通记下！”

南诏兵听说要被记名，再不敢露怯，豁出性命拥上前去。

胡笃不由分说，将程骏负在背上，带着他往外冲杀。

程骏虽已明白银苍玉洱功的精义，但要在短时间内将银苍功和玉洱功融会贯通，施展出来，却绝无可能，眼看胡笃身陷敌阵，举步维艰，身上又添了好几处彩，鲜血不断地溅到自己脸上，心知再战下去，两人必死无疑，脑中灵光突现，想到了一个铤而走险的主意。

程骏暗运内息，脸上现出霜青交融之色，大声喝道：“师兄，看来今日咱们要把命搁在这儿了，与其死在南蛮子手中，不如痛快就死！”

胡笃还在奋力杀敌，没听清程骏所言，随口回了句：“你说啥？”

程骏笑道：“傻笃子，咱们来生再做师兄弟！”高举双手，使劲拍下，左掌击在胡笃头顶，右掌却打在自己胸口。胡笃“啊”的一声，两眼翻白，两个人双双向前栽倒了下去……

会同军遭南诏军洗劫，全城百姓早就逃得精光，城东一个宰牛铺的后院里，腥臭冲天，蚊蝇盘旋，地上躺着一头已被开膛破肚的老黄牛，就在黄牛破肚的那条缝隙中，却有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不住地向外张望。

藏在牛腹中的是个十二岁的女孩，肌肤虽染上了血垢，更显得皎白如雪，她容色悲戚，眼眶红红，嘴中不住呢喃：“爹爹，你在哪，爹爹，你在哪？”

这女孩正是程骏与戴蕊的女儿皓雪，先前胡笃将她从南诏兵手中救出，一路逃到这宰牛铺。皓雪大哭不止，拼命挣脱胡笃，想要跑回家去找母亲。

胡笃道：“皓雪莫哭，乖乖呆在这儿，胡伯伯这就去找到你爹爹，再去把你娘的……带过来。”皓雪这才点了点头。胡笃想着先将皓雪藏好，可左看右看藏到哪儿都不放心，突然瞥见后院里拴着一头别人牵来待宰的老黄牛，顿时有了个主意，便取刀将牛杀了，开膛破肚，将内脏取出，又找来一大张油纸将皓雪包住，将她塞进牛腹，吩咐她万万不可发出声响，便离开了宰牛铺。

皓雪听从胡笃嘱咐，强忍腥臭，藏在牛腹中一动不动，她早已懂事，知道母亲为了让自己脱身已经自尽身亡再也不能复生，想到此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唯有期望胡伯伯将爹爹快些找回来。

可胡笃这一去便是两三个时辰，皓雪手脚已僵，心中又哀伤又焦急，正想爬出牛腹到外头去瞧瞧，忽然听到有两个脚步踏进了后院，心中喜道：“是爹爹和胡伯伯回来了！”若非她哭得声嘶力竭，已经喊出声来。她从缝隙往外望去，只看到了两个来人的脚，却见他们扎着绑腿，穿着草鞋，竟是南诏士兵的打扮！

想到被南诏兵逼死的母亲，皓雪只恨得牙齿打颤，心中更是害怕，使劲地往牛腹中缩去，却听两个南诏兵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突然嗤的一声，一个明晃晃的剑尖刺进了牛身，沿着腿根处缓缓割动。

胡笃自以为牛腹之中最为安全，没人会理一头死牛，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南诏兵本就缺少补给，看到这么多的牛肉，怎有不取之理，却把皓雪送进了虎口。

皓雪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那剑将四只牛腿割去，又从牛肚子的缝隙中伸进来，来割牛腹上的肉，剑尖不住向里，眼看就要刺到自己脸上，终于忍不住大叫出来。哐啷一声，长剑坠地，外边响起两声惊叫，一时没了声响。

皓雪心头惴惴：“他们被我吓走了吗？”双眼往缝隙中凑去，突然一双大手伸进牛腹，扳开了牛肚子，两张长脸凑到近前，皓雪吓得几乎晕去。两个南诏兵看到她的容貌，都微微一愕，一人抓住皓雪双肩，将她从牛腹中拽了出来，另一人拿过一个装牛肉的麻袋，用劍戳了几个透气的孔，一下子将皓雪从头套到脚。

皓雪从小不喜欢练武，至今未和父亲学过一招半式，丝毫抵抗不得，只觉身子悬空，被两人抬着不住跑动，晃得脑胀欲裂，恍恍惚惚中似听爹爹在耳边道：“世上男子，有你爹爹五分好便已难得，若要八分好，那可真是万中无一啊。”娘亲笑道：“往自己脸上贴金，真不知羞！”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到外面有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倏觉身子被抬高了几尺，才放落在地，身上的麻袋也被人取走了。

皓雪睁开眼来，仍是一片漆黑，她的手脚早就麻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可心中粟粟，还是不敢迈步，黑暗中听得几个女子道：“哎哟，这人是谁，身上臭的要命。”

“难不成南蛮子又抓来一个叫花子？”说的却都是汉语。

皓雪颤声道：“你……你们是谁？”

隔了一会儿，只听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道：“可怜的孩子，你也是给南蛮子掳来的？”

皓雪恍然道：“你们都是给南蛮子抓来的？”

那女子叹了口气：“南蛮子专挑貌美女子掳掠回国，咱们这一去，也不知要遭受什么屈辱。”

话音刚落，四周立时有多个女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皓雪问道：“我们这是在哪？”

女子道：“这是在一架大马车的车舆里，四周头顶都是木槛，入口用铁链锁着，逃不出去的。”

角落里却有一个声音道：“逃得出去，找准时机，便能逃走。”却是个少年之声。

皓雪心下有些诧异：那姐姐不是说这儿都是被抓来的女子吗，怎么还有男子？endprint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了马蹄之声，有个傲慢的声音道：“牛肚子里发现了一个小美人，真有这等怪事？”

另一个少女道：“小美人？有多美，我倒要亲眼瞧瞧。”说话间，只听铁链解开之声，一扇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光亮透了进来，皓雪只觉双眼刺痛，不自觉闭上了眼睛，却听身后一人道：“孩子，快过来！”正是方才那位同自己说话的好心姐姐。皓雪忙后退几步，紧挨着那姐姐坐下，睁眼看去，只见车舆里已被照亮，有六名南诏士兵先闯进来，分列两侧，然后又走进来一对少男少女。

兩人都只比皓雪大一两岁，肤白唇红，衣着华贵，相貌中有颇多相似之处，气质却迥然有别：一个是眉宇间透着股阴邪的俊美少年，另一个却是个意态懒散的明艳少女，正是程骏先前见过的那对王族兄妹。

原来他们是南诏国永昌王阁诚节的一对儿女，少年名叫逻亦清，刚满十四岁，少女叫做逻亦婷，比逻亦清小一岁。数日之前，阁诚节奉其兄南诏王阁罗凤之命，攻取大唐会同军。阁诚节派遣了大将阿尔泰率军攻唐，又让一对儿女随军前往，去一去娇生惯养之气。

逻亦清生性不仁，这一趟随军攻唐，反而助长了残忍嗜杀之性，只见他草草扫了一眼车舆里关着的十几个唐人女子，大失所望道：“就这些货色吗，给我倒洗脚水都嫌碍眼，那个在牛肚里发现的在哪……”

逻亦婷却突然指着角落道：“咦，这里怎会有个……”

逻亦清哈哈大笑：“你说这东西啊，可有趣得很，走，咱们去逗逗他。”

两人向角落走去，皓雪凝视过去，这才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敝衣破鞋，满身脏垢，身上还有多处伤痕，难怪自己刚来时，那些女子会说“又抓来一个叫花子”。而车舆里所有被抓来的唐人中，就只有他一个是男子，方才那句要寻机逃跑的话必是他说的。

看到逻亦清走过来，敝衣少年立时站起，怒目而视。

逻亦清怪笑道：“哈哈，你瞧瞧，是不是很有趣。”

逻亦婷冷冷地瞥了敝衣少年一眼：“哪里有趣？”

逻亦清道：“南诏士兵洗劫会同军时，别的唐狗都只顾着逃命，只有这个小畜生胆大得很，竟然跟咱们的人斗了起来，连伤了好几人才将他擒住。恰好我路过瞧见了，便让人将他押到我跟前来，命他对我下跪，可他怎么也不肯跪，鞭子抽棍子打都不跪。哼，他那时若跪了，我便一刀将他杀了，他偏偏不跪，我就偏偏不杀。”

逻亦婷面露讶色，看着敝衣少年的眼神多了一丝惧意。

皓雪却想：这位小哥哥可真有骨气，我要学他，不要害怕。

逻亦婷问道：“那你想怎么对他？”

逻亦清笑道：“我要将他带回南诏，和我养的老虎关进一个大铁笼，看他到那时还倔不倔。”

逻亦婷似有些不忍，对那敝衣少年道：“听到了吗，你若不想葬身虎口，便向我哥哥跪地求饶，我也替你求情，他幸许会放了你。”

敝衣少年冷哼一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逻亦清脸色倏变阴冷，抽出腰间一条长鞭，向敝衣少年头顶挥去，敝衣少年右手骤抬，由着鞭首缠住腕部，随即反手一抓，竟将鞭子攥在了掌心。

逻亦清忙用力回扯，敝衣少年却死死抓住。逻亦清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喝道：“小畜生，放手！”

敝衣少年置之不理，咬了咬牙，手腕微转，作势要发力。逻亦清慌忙使出全力拉拽，谁知敝衣少年突然一撒手，逻亦清一下子重心全失，跌坐在地。两个南诏兵随即冲过来，将敝衣少年摁趴在地。

逻亦婷看到兄长的狼狈相，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逻亦清颜面大失，恼羞成怒，从靴子里摸出了一柄短剑，唬地站起。

敝衣少年被强压在地，却昂着头，凛然无惧，他看到逻亦清手里的短剑，瞪大眼睛道：“这是我的剑，还我！”

逻亦清怪笑道：“这就还你，接好了。”高举短剑，向他右手斩去。

忽听一个清脆的喉音叫道：“不许你伤他！”逻亦清余光瞥见一个瘦弱身影快步奔来，张臂挡在了那敝衣少年之前，更加恚怒，喝道：“讨死！”掉转短剑向来人戳去，谁知定睛一看，竟怔在当地，半晌无言。

只见眼前多了一个唐人女孩，瑶鼻樱口，齿如含贝，清丽难以言宣。逻亦清方才粗扫了一眼，并未留意到她，此刻见她横空而出，不由惊为天人。

逻亦婷却捂住了鼻子道：“好臭。”

逻亦清恍然道：“她就是牛肚子里发现的那个小美人，果……果然美得很。”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女孩。

逻亦婷从未见过哥哥这般失神落魄，这才仔细打量这女孩，果然见她容貌甚美，自己竟有些自愧弗如，想到若将她带回南诏，长大之后，必会抢走自己不少风头，嫉妒心大起，便对士兵道：“她身上臭得我要晕了，快丢出去！”

逻亦清道：“慢着，她是我的人，谁也碰不得。”

却听女孩道：“我叫程皓雪，我家在唐国，可不是你们这些蛮人的奴隶！”

逻亦婷气道：“谁是蛮人！”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逻亦清大怒，竟然也伸手打了妹妹一个耳刮子。

逻亦婷捂着脸，简直不敢相信，哭着道：“我要去告诉阿妈！”摔门而去。

逻亦清仍是呆呆望着皓雪，过了许久才对士兵道：“去弄盆水来，让她好好洗洗。”转身离去，两个南诏兵狠狠踢了敝衣少年几脚，才放开他，跟随逻亦清离开，锁上了门，车舆内又是一片漆黑。

程皓雪摸索着过去，将那敝衣少年扶起，关切地问：“哥哥，你身上要紧么？”

敝衣少年道：“不打紧，你没被打疼吧。”

程皓雪笑道：“那坏人的力气可小了，给我挠挠痒还差不多。”

敝衣少年哈哈一笑，又替她担忧道：“你怎么给南蛮子抓来的，家里爹娘定着急得很。”

皓雪淌泪道：“我娘……我娘亲被坏人逼死了，爹……爹也不见了，就只剩我一个了。”

敝衣少年触动心弦，也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同我一样。我爹娘死了，义父死了，一行大师也死了，这世上也只剩我一个人了。”endprint

这敝衣少年正是颜苍恒，当时他孤身离开华山后，只觉苍莽大地，无处可去，唯有随风飘零，四海为家。东边战火纷飞不是去处，他就漫无目的地往西南方走，行了数月，辗转出了陕境，进入四川。

最后来到了会同军城中，遇到一位发善心的老奶奶，她见颜苍恒可怜，便留他住了几日，吃了几顿饱饭。谁知没过多久，南诏军大举攻唐。老奶奶腿脚不便，无法逃跑，眼看几个南诏兵要闯进家里来，颜苍恒故意大呼小叫，将南诏兵引到远处，又取出卢逖的短剑与之他们搏斗，最终失手被擒，押到了逻亦清跟前，那把短剑也被逻亦清抢走了。

好在颜苍恒身上藏着的更重要之物，未被搜走。原来，早前颜苍恒将写有“十鬼剑法”的外袍腰带与一行的遗物全放在随身包裹之内，某日夜宿郊野，醒来时却发现包裹被人翻过，显是遭了贼。好在那贼只是盗走了一行的黄道游仪，其余看似不值钱之物都还留着。颜苍恒大呼侥幸，又发现写在外袍腰带上的字迹淡了许多，便想办法去找来纸笔，将“十鬼剑法”另行抄录在纸册上，与一行大师的册子佛珠一并贴肉绑在腰上，这才继续上路。

颜苍恒明明身怀武功秘笈，可这几个月来，他整日只为如何避寒遮雨、如何躲避野兽强盗、如何填饱肚子而发愁，哪里还有精力去习练这些武功。一行大师的册子他从未翻动过，免得回忆起伤心之事，而沙鬼大哥的“十鬼剑法”，也只是在无聊时偶尔翻翻，瞧一瞧各种鬼怪的有趣之处。方才他和逻亦清拉扯鞭子时，假装用力引得逻亦清摔倒，便是从十鬼剑法中的一式“捉狭鬼”中受到的启发。

这时却听程皓雪忧心道：“也不知道胡伯伯找到爹爹没？”

颜苍恒问道：“胡伯伯是谁？”

程皓雪道：“胡伯伯是我爹爹的师兄，他把我藏在牛肚子里，就去找爹爹了。可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他们回来，却被南蛮子发现抓到这儿来了。”

颜苍恒心头一震。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架马车正随着南诏军前行，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他听到一个雷鸣般的声音道：“阿骏，师兄来救你了！”随即听得兵刃撞击之声锵锵不绝，呐喊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似乎外面正有一场血战。马车前方，却有一个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喊：“笃子，别管我，快走！”这场大战足足耗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只听那嘶哑的声音道：“傻笃子，咱们来生再做师兄弟！”砰砰两声，便没了声响。许久之后，才听到南诏兵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也有人用汉语道：“死了，两只唐狗全死了。”

颜苍恒心忖：那两人不会……不会就是吧。低声问道：“皓雪，你爹爹和胡伯伯叫什么？”

程皓雪道：“我爹爹叫程骏，胡伯伯叫胡笃。”

颜苍恒心里咯噔一下，没了言语。

程皓雪问道：“哥哥认得他们么？”

颜苍恒心想：不能告诉她，免得她伤心难过。便道：“不认得，但我猜，你胡伯伯已找到了你爹爹。”

程皓雪道：“这般最好，可……可他们又找不着我了。”

颜苍恒低声道：“一寻着机会，我便带着你逃出去。”

程皓雪欢喜地握住了颜苍恒的手。

颜苍恒想到皓雪父母双亡，又被蛮夷所掳，实与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不禁心生怜悯：从今往后，她便同我妹妹一般，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她周全。

突然间，车舆前的木门又打开了，有个南诏兵端进来一个水盆，放在地上便出去了。其他女子久未梳洗，纷纷扑上前抢水。

颜苍恒守住水盆道：“这是给人家擦洗身子的水，你们抢什么。”将水盆端到了程皓雪面前。

程皓雪拿袖子伸进水盆浸湿了，将脸上身上的血污稍稍擦了擦，道：“我够啦，拿给大伙用吧。”颜苍恒才将水盆端到中间，让其他女子取用。

便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号角响，马车又开始缓缓驶动起来，想到这一去，就要远离家乡亲人，到异国受苦受难，车内又是哭声一片。

马车辘辘前行，过了两三个时辰，才停下来，有南诏兵拿来水食，换了便桶。

颜苍恒道：“天黑了吧。”將手小心伸出栅栏，扯了一块篷布进来，放在牙间一咬，咬出了一条缝隙，便有一束月光从缝隙中透进来。

借着月光，颜苍恒才发现皓雪泪盈于睫，不胜凄楚，忙道：“你怎么哭啦。”

程皓雪道：“我……我想我娘，我听说人一死去就要去地府，我娘胆子小，她一定害怕得很。”

颜苍恒灵机一动道：“幸许你娘已经遇见了我爹我娘，他们正作伴呢。”

程皓雪颔首道：“对，他们定然在一起，看着我们呢，我不哭了，免得被你爹娘笑话。”使劲拭了拭眼泪。

颜苍恒笑了笑，心中却道：你爹正陪着你娘呢，他们结伴上路，好过一个人孤单寂寞。

两人沉默了半晌，皓雪忽然脆声唱道：“粉白天上云，碧青湖边峰，云绕山峰舞，峰望云儿痴，托愿日月星，映湖藏娇身，峰君不知心，拔身触天穹，峰长遮日月，湖中白云逝，云在风中泣，缘浅无奈何，唯以泪作雨，峰润万年青。”歌声柔腻婉转，十分动人。

颜苍恒由衷道：“这是什么歌，真好听。”

皓雪道：“这是娘亲常常唱的，叫做青山白云歌。说的是，青山和白云相互倾慕，但天地相隔，无法亲近。白云便托愿于日月星星，借助它们的光芒将自己倒映在青山旁的湖面上，如此便能与青山长相厮守在一起了。谁知青山没有明白白云的心意，不断地拔长自己去触及天空。可天那么高，他又怎能碰得到呢，反而把日月星的光芒遮住了，以致于白云在湖中的倒影消失。从此青山和白云只能远远地相望，白云唯有把情意化作雨水，洒落在青山之上，愿他永远清健安康。”

颜苍恒叹道：“这青山可太傻啦，枉费了白云的一片心意，原本可以长相厮守，却落得只能远远相望。”

程皓雪道：“但我娘却说，能远远相望也是好的，就怕两个人心连在一块，却连面都见不着。”

颜苍恒挠挠头道：“两个人的心怎么能连在一块呢？”

程皓雪摇头道：“我也不明白。”

她将眼睛缓缓阖上，想象着歌谣中的画面，好似自己变作了那朵白云，从青山怀抱的湖水中飞回了天空，俯视着可望却不可及的青山，恋恋不舍却无可奈何，不知不觉流下泪水来，化作了倾盆大雨浇落下去……endprint

如此又行了几日，颜苍恒与程皓雪一路上相互安慰解闷，友谊日增。

期间逻亦清来看过皓雪几次，皓雪每次不是扭头不睬，便是怒目直视。逻亦清虽然骄纵无忌，竟然也拿她毫无办法。

颜苍恒有时也会从篷布的缝隙往外偷瞧几眼，寻找逃跑的机会，却见到南诏军阵容齐整，军纪严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粗野无礼。原来南诏军不论行军作战，都有清平官或王室心腹一人在军前监视，把兵卒的表现一一记录下来，战后向首领汇报，凭此以定赏罚，故而南诏官兵时时刻刻不敢懈怠。

可如此一来，想要逃跑便毫无机会，颜苍恒不由暗暗心焦。

南诏军继续前行，又过了一日，出了清溪关，进入南诏国境。沿途阿尔泰将攻唐所征的望苴子蛮、裸形蛮、金齿蛮、朴子蛮、寻传蛮、茫蛮等土著放归族中，并赏以黄金绸缎。

各族喜见勇士还乡，均由族长带领，以本族独有的隆重仪式迎接。

颜苍恒与程皓雪借缝偷瞧，有时看到脚上纹着火焰刺青的绣足族踏炭而舞，有时听到牙齿涂着金粉的金齿族齐声咆哮，只觉又新奇又害怕。

这天晚上，南诏军将各族土著尽数放归，安营在一片密林中。

马车中诸人正要歇息，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前所未闻的野兽啸声，大伙相顾愕然。颜苍恒大着胆子拨开缝隙瞧出去，只见远处有十多名南诏兵手拽粗长绳索，吃力地拖来一头巨兽。

那巨兽足有一人多高，皮厚似铠，双耳展开如扇，口裂似能吞鼓，鼻子也有五六尺长，长相十分骇人。

颜苍恒从未见过这野兽，不禁瞠目。

程皓雪瞧了眼却道：“是头小象。”

颜苍恒道：“小象？”

程皓雪道：“嗯，瞧着只有三四岁大。”

颜苍恒惊讶道：“小象便这么大，那大象不得和小山一般啊。”

程皓雪点点头道：“象虽大，但性情温顺，不会伤人的，不知他们抓这小象来做什么？”

那小象给南诏兵鞭抽绳拽，哀叫连连，好不容易才关进了一只大铁笼中。却见逻亦婷打着哈欠走近道：“干什么，吵死啦，咦，哪里来的小象？”

逻亦清从象笼旁走出来道：“用你管么，是我让人捉来的，去年狩猎时，我就抓到一头小象，却被异牟寻那臭小子抢了去，可真气人。”

逻亦婷讥笑道：“他还用得着抢吗，他若想要，你还不得乖乖奉上。”

逻亦清脸色一沉，竟不敢反驳，提起鞭子不断抽打象笼。那小象蜷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

原来逻亦清口中的“异牟寻”乃是阁罗凤的长孙。阁罗凤的长子凤迦异早殇，异牟寻便是将来的南诏王。

逻亦清性子再是蛮横，也不敢去得罪他，他转念一想，蓦地想出一个馊主意道：“我要在这畜生的耳朵上烙上我的名字，便再没人抢得去了。”随即让手下燃起一个火堆，又拖来一个唐人工匠，命他将一些细铁棍彎折相接，拼成一个“清”字。当时的南诏王族，写人名时用的也是汉字。

逻亦清用钳子夹住铁字，放在火上烧得赤红，便向着象笼走去。

早有南诏兵用绳索将小象拽到笼边，扯出了一只象耳。

程皓雪着急道：“他要干什么！”

颜苍恒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却见逻亦清已将烧红的铁字往小象耳朵根部按了下去！

只听得小象阵阵惨嚎，一股焦灼的白气冒出，逻亦清拿开铁字，小象的左耳根已给烫得皮开肉绽，一个血淋林的“清”字已烙在上头。

逻亦清哈哈大笑道：“谁要不听话，便是如此下场。”还有意瞥了马车一眼，虽是对着小象说的，却像是在警告车里的唐人。

颜苍恒只恨得咬牙切齿，转身挡住缝隙，放开了捂住皓雪双眼的手，才发觉手上已经湿透了。

程皓雪流泪道：“这小象比我们还要可怜。”

颜苍恒愤声道：“真想将那小恶人一刀杀了。”

程皓雪一怔，问道：“苍恒哥哥，你……你杀过人吗？”

颜苍恒道：“杀过。”

程皓雪有些害怕道：“你……你杀过谁？”

颜苍恒道：“自然是该死的人。”便将自己为父母报仇刺杀李钦凑的经过说了出来。

程皓雪想不到颜苍恒的身世比自己还要可怜，而他矢志不移为父母报了大仇，正是自己心中想为而不敢为的事，不禁对他又多了一份敬佩和怜惜，柔声道：“苍恒哥哥，等我找到了爹爹，便求他收留了你，让你与我作伴，你说好不好。”

颜苍恒道：“好极了。”心中却颇不是滋味。

皓雪又轻声唱起青山白云歌，两人在歌声中渐入梦乡。

约摸到了二更，突听外面一阵骚动，所有人都被惊醒，不知发生了何事，颜苍恒扯开缝隙瞧出去，只见外面的南诏兵已经乱成一团，大呼小叫，惊慌失措。

黑面将军阿尔泰也匆匆赶了过来，对着一个帐篷喊道：“小郡王，快醒醒！”

帐篷掀开一角，逻亦清探出头来，不耐道：“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阿尔泰道：“快将那小象放了！”

逻亦清怒道：“阿尔泰，你也来管我？”

阿尔泰道：“前方哨兵发现，远处有一群野象，正向此地狂奔来，恐怕为的就是这头小象。”话音刚落，远处便响起了几声象啸，

逻亦清脸色微变，随即面露不屑：“数万南诏兵，还挡不住几头畜生。阿尔泰，你快去料理了吧，我好去睡觉。”

阿尔泰道：“这野象发起狂来，比虎豹还要凶悍数倍，纵然能驱走杀死，咱们也要损失惨重，而且传说野象记仇，十年不忘，何必为了一头小象，惹下如此大的麻烦。”

逻亦清道：“我不管，反正这小畜生我要定了，你要是抗命，我现在就喝下‘长生水，看你回去怎么和我父王交代。”

阿尔泰一愕，没想到逻亦清竟然会以死相逼。原来南诏王室出征，都会携带一小瓶剧毒的药水，美其名曰“长生水”，以免兵败被俘。阿尔泰深谙这小郡王的脾性，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带着他的尸体回去，自己也别想活命了。endprint

阿尔泰无奈，只得让人用篷布将象笼遮住，所有士兵点起火杖，又命弓箭手将箭镞裹上布条，浸油点燃，寄希望于野兽惧火，不战而驱之。

过不多时，众人脚底便颤抖起来，只见前方树林霎时间尘土飞扬，一排排树木倒落下去，轰然声中，五头庞然巨物破尘而出，狂奔而来。

逻亦婷惊醒后跑出帐篷，看到这副场面，登时吓傻了。

阿尔泰额头冒出冷汗，一声令下，几百支火箭划破夜空，射向象群，惊得在森林中夜栖的飞禽猛兽四下逃散。可象群已嗅到小象的气味，连声长啸，冒着箭雨急冲，顷刻间又逼近了十余丈。

阿尔泰脸上变色，大喊：“布盾阵！”

南诏兵纷纷取来圆盾，层层叠叠的挡在前方，可眼看野象狂啸而至，似有毁天灭地的威力，脚步都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逻亦清破口骂道：“来人，将这些倒退者的姓名全都记下，回去后重重处惩！”

众将士一听，面上皆有怒色，无不心想：这小郡王宁可牺牲数千人的性命，也不愿放走一头畜生，竟将大伙的性命看得蝼蚁也不如。

便在这时，听得一阵震天之响，象群已经撞上了盾阵。每头野象的体重都在万斤之上，加之狂奔而来，冲击之力不可想象。最前方的数十个南诏兵霎时被撞得骨骼尽碎，后面的人或给象鼻卷起摔死，或给象牙挑起刺死，或被象足踩踏致死，场面极其惨烈。

逻亦清也不禁面露惧色，想逃回帐篷，一瞥眼却见妹妹正盯着自己，眼神中带着埋怨，又有点幸灾乐祸。逻亦清不敢露怯了，强撑着站在原地。

阿尔泰虽然惊骇，却未慌乱，急忙大声疾呼，命砍刀手、长戟兵上前抵御。亏得南诏兵中有不少是猎户出身，知道野象体型笨重，转身不易，便绕到它身后，连砍带刺。

几头野象纵是皮坚肉厚，也给伤得皮破血流，凶悍之气大为减弱，唯独有一头母象，不顾伤痛，狂驰来去，又杀伤了十几个南诏兵。

逻亦清大声嚷嚷：“一群脓包，躲在后面做什么，砍它脑袋，刺它喉咙啊！”

南诏兵本来就心中有气，听他胡乱指挥，不啻于让自己去送死，更觉怨怒。

有几个南诏兵有意无意地放开了一个缺口，象群寻到间隙，猛冲了出来，正好朝着逻亦清。

逻亦清只吓得脸色惨白，一屁股摔坐在地。

眼看着象群就要从他身上踏过，不远处的象笼突然颤动了几下，发出嗷嗷叫声。原来是那头小象嗅到母亲气息，出声求救。母象一声长啸，掉转方向，带着几头野象奔到象笼前。母象侧身一撞，便将笼门撞开了，小象急不可耐地奔出，躲入母亲身下，母象怜爱地伸出长鼻，抚摩它耳上的伤口。

颜苍恒与程皓雪从缝隙中瞧见象群救出小象，也为它高兴。

皓雪感伤道：“小象叫唤了几声，它妈妈便来救他了，可我们怎么哭喊，爹娘也听不见了。”

颜苍恒正要安慰她几句，突然心生一计，喜悦道：“象妈妈既能救小象，也能救我们。”

皓雪不解道：“苍恒哥哥，你说什么？”

颜苍恒道：“瞧我的。”当即捏住鼻子，以移唇术模仿起小象的叫声来，惟妙惟肖，真假难辨。

程皓雪一开始不解其意，忽然才明白过来：“苍恒哥哥是要学小象叫声，引象妈妈来救我们。”往缝隙中瞧去，象群听到叫声，果然向着马车奔来，只吓得马车前头的八匹马不停嘶叫。

守在马车旁的一个南诏兵也是满腹疑窦，不禁怀疑这马车中是否还藏着另一头小象，正要掀开篷布瞧瞧，突觉腰间一紧，身子凌空，已给一条长鼻卷住，“啊”的一声惨叫，被掷飞老远。

几头野象顷刻而至，猛力撞击栅栏，车舆登时一阵摇晃，不少人摔倒在地。

程皓雪道：“大家都趴下吧。”

颜苍恒也俯下身来，口中学象叫不停。

野象身撞头顶，愈加用力，可是栅栏上的木条又粗又硬，钉得又坚固，一时之间无法撞破，倒是车前的八匹马惊得把车辕扯断了，四下逃窜了开去。

野象倒也聪明，见撞不破这马车，便从从后头抵住，协力往前推动，于是五头大象一头小象并一架马车，往西边的树林而去。

逻亦清急得大喊：“截住它们，快截住它们。”

南诏兵本来还有力气，但他们对逻亦清已生反感，更不想替他送命，便个个装作疲惫不堪，无力再战，纷纷避在一旁，反而给象群让出了一条通路。

逻亦清气得直跺脚，小象还不是最要紧的，大不了日后再捉，可马车中那个小美人要是没了，又去哪里找？

逻亦婷在一旁讥讽道：“唐人有句话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的不就是你吗？”

逻亦清又羞又恼，眼看象群还没逃远，那头母象落在最后，心中生出一条毒计，从怀中摸出那瓶“长生水”，又拿出那把从颜苍恒那夺来的短剑，将毒药倒在剑尖上，快跑几步，跟上那头母象。

颜苍恒在马车中看得清清楚楚，心想：他要干什么？却见逻亦清伸出短剑，在母象后腿的伤口上轻轻刺了一下，母象并无知觉，继续前奔。

颜苍恒实在猜不透逻亦清的用意，只见他站在原地，脸上带着诡谲的阴笑，离自己越來越远。

车舆中诸人见逃离了南诏军，都不由欢喜，可马车给野象不断推动着前行，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有女子着急道：“它们要带着咱们去哪啊？”

颜苍恒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只觉皓雪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了自己。

过了一盏茶时分，突听外头一声象啸，马车缓缓停下。颜苍恒和皓雪忙从缝隙往外瞧，却见象群都已站定，围住那头母象，母象身躯摇晃，四足打战，已经难以支撑，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倒地不起。

小象不住地用鼻子推搡母亲身子，又伸出舌头来舔舐母象的脸庞，母象却始终一动不动。

程皓雪奇怪道：“象妈妈这是怎么了？”

颜苍恒回想到方才逻亦清的举动，顿时恍然：“是那个小恶人，他定是在剑上涂了毒药，他好狠的心哪！”

程皓雪哭道：“他杀了小象的妈妈，杀了它……唯一的亲人。”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被南诏兵害死，不禁同病相怜，越哭越伤心。endprint

就在这时，只听嘶啦一声，一大片月光洒进了车舆内。原来方才在林中驰行，马车外的篷布已被树枝勾破，裂口渐大，恰在此刻滑落了下去，将整个车舆暴露了出来。

几头野象正为母象之死而哀伤，看到车舆中人，也不管是否罪魁祸首，登起报复之意。一头野象猛地撞过来，马车疾滚而出，车尾恰好卡进了两棵大树之间。

那头小象伏在母象尸体旁呜呜哭泣，另外几头野象却对着车头轮番撞击，诸女子惊恐万分，尖叫连连。颜苍恒环顾四周，只见在野象撞击下，卡在两树之间的车尾渐渐扭曲变形，已有数根栅栏崩断，恰好露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空隙。

颜苍恒忙道：“趁着野象不注意，大伙快从那儿逃出去吧。”

诸女子这才瞧见了那空隙，纷纷往后挤去。本来依序逃脱，时间绰绰有余，可人人争先恐后，反而大大误时。

颜苍恒眼看车头处的栅栏也快要给野象撞断了，到时野象的长鼻子伸进车舆里来，一卷一掷，谁也无法活命，忙对皓雪道：“皓雪，你个子小，快挤到前头去。”

程皓雪坚决道：“不，我要同你在一块。”

颜苍恒心中感动，唯有等到那些女子尽数逃下车去，头先与皓雪说过话的那位好心姐姐跳下车后，回头唤道：“小妹妹，快来！”

颜苍恒快步过去，将皓雪抱起递给了她，谁知就在这时，咔嚓数声，车头处的栅栏被野象撞断，一根长鼻直伸进来，卷住了颜苍恒的腰。

程皓雪原本已经下车，眼看颜苍恒被长鼻卷起，不假思索，纵身一跃，又跳回到车舆内，紧紧抱住了颜苍恒的双腿。

颜苍恒喊道：“傻瓜，你回来做……”话未说完，两人一齐被象鼻卷到空中，那头野象纵声狂啸，便要将两人猛甩出去。

生死之间，突然有一团白雾，轻盈飘至，在这头野象的长鼻上轻轻一触，长鼻微一抖动，便松弛开来，颜苍恒和程皓雪随即往下坠去，那团白雾忽然又飞到两人身下，将他们轻轻托起，往旁边一根大树的树顶飘去。

颜苍恒瞪大眼睛，这才发现，这团白雾原来是个白衣女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身形婀娜，容貌极美，只是神情冷冰冰的，就和那清淡的月光一样。

白衣女子双手各提一人，足尖在枝干上一点，即上升数尺，轻轻巧巧便攀上了四五丈高的树顶，才松手将两人放落在一根粗枝上。

颜苍恒道：“多谢你啦。”

白衣女子对他完全不理，只是盯着皓雪瞧了须臾，微微蹙眉，又自树顶一跃而下。

那几头野象仍在树林中发狂，白衣女子翩然落在了一头野象背上。野象猛晃身子，要将她甩脱，可白衣女子的两只脚却像是钉在它背上一般。野象狂性大发，长鼻从头顶倒卷上来，击向白衣女子胸口，白衣女子身子向后一弯，倒立了过来，双足一蹬，将象鼻蹬开，手撑住象脊，曲肘一按，身子在半空中翻个筋斗，又直立过来，双脚落在了象首处，随即蹲下，伸掌在野象左耳处猛拍一记。

野象长啸一声，竖起身子，白衣女子足若生根，寸步未移，等野象四足着地，又在它左耳相同位置拍了一掌。

说也奇了，这头野象被白衣女子拍了两掌后，竟然温顺了下来，白衣女子淡淡道：“去吧。”

野象如通人言，向着丛林深处缓缓走去。白衣女子如飞燕般一掠，又落到第二头野象身上，故技重施，在其左耳处连拍两掌，这头野象也步前一头象后尘而去。见同伴离去，其余两头野象也不再发狂，追随而去，那头小象不舍地瞧了母亲尸身几眼，最终也随着象群离去。

白衣女子驱走象群，伫立林间，月光铺洒在她身上，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

那些唐人女子都还躲在附近，见她神乎其技，貌似圣女，纷纷跪地求恳：“多谢女侠救命，我们都是大唐子民，被南蛮掳劫到此，求你发发善心，送我们回去。”

白衣女子指着西北方道：“往这个方向，走上三天三夜，便是唐境。”

诸女子面面相觑，又道：“就怕路上又遇到那些蛮人，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求你护送我们一程。”

白衣女子依旧冷冰冰道：“真是好笑，你们有手有脚，何必要我护送，再多啰唆几句，等那些南诏兵追来，一个都逃不了。”

诸女子无奈，只能结伴向着西北方走去。

白衣女子拔身而起，足尖在树干上连点数下，又跃回到颜苍恒和程皓雪所在的树顶。但白衣女子眼里全然没有颜苍恒，只是看着皓雪道：“你叫什么名字？”

程皓雪给她盯得有些害怕，躲到颜苍恒身后道：“我叫程皓雪，他是我哥哥。”

白衣女子皱眉道：“哥哥？那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