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
2017-12-12沛蒙
沛蒙
楔子
“兰殿千秋节,称名万寿觞。风传率土庆,日表继天祥。”
这是唐玄宗在自己的降诞日“千秋节”上,所作一首《千秋节宴》。此时的玄宗正值壮年,与杨妃两情相悦,和若琴瑟,满心欢愉之情,尽在字里行间。
诞节之制,始于玄宗。
开元十七年,左右丞相张说、宋璟率百僚上表,请皇帝诞辰为“千秋节”。玄宗闻表大悦,欣然从之,称其“朝野同欢,是为美事”,并手诏敕付,布于天下,令其永为常式。从此以后,皇帝诞辰便成为全天下之共贺佳节。
一
花开花落,忽忽数载。
这一年是为唐敬宗宝历二年,距安史之乱中唐玄宗仓皇逃离长安,已过去了整整七十年。
在这七十年中,李唐王朝饱经兵祸,虽然终究能够戡乱定世,但已四海震动,百物弛废,竟渐渐露出了颓势,大有盛极而衰之象。
六月暮夏,天色近秋,长安城中的暑气却丝毫未减,反倒愈发闷热潮湿。
待到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更加有若火炽,简直恨不得连天边也炙烤得焦黑起来。平日里喧嚣拥挤的长安十二街,此刻却空空荡荡,偶有几个路人经过,也都缩着身子躲进坊墙荫蔽下行走,手中的大蒲扇虽然死命鼓着风,身上的汗水却仿佛从来不曾停过。
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此刻的大明宫内,却格外喜庆热闹。
适逢六月初九,正是当朝敬宗皇帝之“千秋节”。
唐敬宗在十六岁上践祚为帝,到今年刚巧十八岁。少年人的性子本就贪玩,生于贵胄的唐敬宗更是变本加厉,终日游乐嬉戏,荒疏政务,就连自己的“千秋节”也都安设在中和殿,只因此处有他最喜爱的击毬场。
照例受过了百官贺表,又听宣徽使诵罢冗长的答仪,数百名如花似玉的锦绣宫娥越众而出,穿帷击鼓,奏响小破阵乐,降诞贺节这才算正式开始。
咚咚鼓声中,面色有些苍白的唐敬宗斜倚软榻,长长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道:“去年已是如此,今岁又是如此,难道就没有半分新鲜的么?”他昨夜里与两名美貌宫娥猜枚饮酒,直闹到五更天方才睡下,是以此刻颇有些无精打采,清秀的面庞下隐隐藏着一股萎靡之气。
话音刚落,旁边一名绿衣宦官已低眉顺眼说道:“陛下莫急,小奴听闻五坊使仇士良别有安排,说是狗坊、雕坊、鹘坊、鹰坊、鹞坊,这五坊使官将联袂上阵,亲自率领百兽,为陛下合舞一曲《太平乐》。”
这宦官虽自称“小奴”,其实已有三十来岁,长着一副高大身材,长眉如剑,双眼中透出凌厉之色,相貌极是威武,全无寻常阉人身上的阴柔气息,反倒更像一名赳赳武夫。
唐敬宗闻言,顿时精神大振:“刘克明,倒不枉你名字里有个‘明字,果然耳聪目明。赶紧叫五坊使上来,舞给朕瞧瞧。”
刘克明听得皇帝夸奖,全身骨头大轻,分外卖力地说道:“陛下,且宽心稍待,这些个次序都是当年玄宗皇帝亲口定下的,半点更改不得呢。”
唐敬宗虽贪于享乐,但还不敢妄议祖制,转头吃下一颗宫人剥出的太原蒲桃,忽然问道:“臣工们都齐了么?”
刘克明答道:“都齐了,京官五品以上一个不少……不对,小奴说错了,应该是除了李繁之外,一个不少。”
唐敬宗微微一怔,有些诧异道:“大理寺少卿李繁?”
刘克明苦着脸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呢?陛下,为了这李繁,小奴险些将腿都走断了。原来他现今已搬出了崇仁坊的李家祖宅,家奴也尽数遣散,家里只剩两个老妪洒扫庭除。后来,小奴连他常去的平康坊各家妓馆也都找了,可还是不见人影。”
唐敬宗哈哈大笑道:“知道你辛苦,呆会儿去琼林库支两副鹿筋补补脚力,便说是朕赏你的。”顿了一顿后,又微微苦笑道,“好你个李繁,连朕的‘千秋节也敢错过。这风流少年荫袭了父亲的邺县侯,衣食无忧,才具过人,又会几手技击的玩意儿,简直过得比朕还要快活……”
刘克明嘻嘻一笑,接过口道:“李繁这酒色之徒,连自己师父的小妾都不肯放过,便知其为人如何荒淫了,长安士子根本羞于与他为伍。只有陛下宽宏大量,对他格外赏识,就凭他今日缺班,便能让御史要了他一条小命。”
唐敬宗自己也是个放浪形骸之人,因此对李繁的所作所为颇有些“惺惺相惜”,还特准他佩剑入宫,但此刻他并不愿多谈,指着毬场道:“罢了,不去说他。这些个宫人舞得没完,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轮到五坊使?”
刘克明沉吟道:“倒也不多,接下来尚余‘北衙六军列阵、‘太常卿引雅乐、‘内闲厩使引戏马……”正絮叨叨说着话,突然间“啪”的一声,眼冒金星,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巴掌。
就听唐敬宗怒骂道:“混賬东西,这还叫不多么?上次朕已赏了你一箭,今日还想再受一箭不成?”敬宗喜怒无常,随手打骂宦官,甚至损肢害命,直若家常便饭,朝臣妃嫔早就习以为常。是以众人都只拿眼尾朝这边偷瞥,谁也不敢多嘴半句。
去年十一月间,敬宗巡幸骊山,夤夜里带人射狐,将隐在暗处的刘克明当作了狐狸,一箭正中后臀。此事经中人渲染,传得内外皆知,成为一时笑柄。
刘克明此刻听皇帝又当众提起丑事,心头又惧又恨,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怨怒,只捂着脸说道:“倘若陛下执意要看,那么小奴这便去安排。”半躬着身子快步退下彩楼,行过转角,顺势将一个正捂嘴窃笑的小黄门踢翻在地。
皇帝既然发了话,臣子们自然只有遵旨。
过不多时,就听得一声声猛兽吼叫由远及近,其中更夹杂着虎豹豺狼之声,引得飞龙使麾下的御马惊嘶蹦跳,险些压不住阵脚。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半空中已响起“噗噗”振翅之声,密如疾风暴雨,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群鹰鹞穿云而出,斜掠飞至,在敬宗所坐的彩楼上空盘旋回舞,急遽降下,又再升起。如此反复三次,仿佛朝圣叩拜一般勾留良久,这才转身往猛兽发声处飞回。
公卿命妇们何时见过这等奇景,顿时欢声大叫,拼了命地颂好。
唐敬宗更是喜得眉开眼笑,向着彩楼下抚掌大赞道:“有趣有趣,雀儿们认得朕呢!仇士良这五坊使果然当得不错,朕要赏!”
就听一把阴柔的声音立即回应道:“多谢陛下,臣仇士良愧不敢当。”
唐敬宗右首下站着四名紫衣宦官,闻得仇士良此言,脸上尽皆露出不悦之色,想是对他一个小小的五坊使竟敢擅自答话而颇感不满。这四人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肥瘦高矮并不相同,年纪却均在五十许间,便是左右神策军中尉和两名枢密使,乃是阉寺中最掌权势的四名大宦官,人称“中官四贵”。
正当此时,击毬场东门外忽然人声喧哗,已拥进一团翻滚黑影,依稀见得是一群飞禽走兽。转瞬之间,呼哨响彻,猛兽们迅疾分作五队,高飞低走,彼此井然有序,各由一名绿衣宦官当先统领,便是五位坊使率领坊内的猛兽前来觐见了。
唐敬宗手扶雕栏,探头外望,见群兽并不互相撕咬,顯是训练有素,不禁心怀大畅:“好儿郎,可别让它们渴着饿着,快喂些吃食吧。”
一张脸庞黑漆似炭的狗坊使贾弘跨上一步,躬身行礼道:“回禀陛下,畜生不能吃得太饱,否则便会怠于表演了。”狗坊中除了蓄养狮象虎狼外,最重要的是饲有御犬。皇帝畋猎时,狗坊使携犬随侍,朝夕相处,自然颇得圣上偏爱。因此在五坊使官中,狗坊使的地位便隐隐然高于其他四坊。
唐敬宗哈哈大笑,转头瞧着刘克明,戏谑道:“是了,你这畜生就是因为平日里吃得太饱,以致办事不肯尽力。”众人哄堂大笑。
刘克明满面羞惭,气得胸口一阵阵发痛,却只能赔着干笑。他不敢迁怒皇帝,只敢在心里将贾弘痛骂一万遍:你这天杀的黑面贼,终有一日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同为宦官内使,贾弘亦瞧不惯刘克明作威作福,心头微觉快意,笑了一笑,转身招呼群兽拜寿。
忽然之间,彩楼上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只见一只黑毛狗子从彩楼二层一跃而下,四爪沾地,微一伏身,张嘴便往贾弘扑去。
贾弘吃了一惊,闪身躲避,暗自皱眉道:这是哪家贵人的狗子,怎么如此不守规矩?
就听彩楼上的郭贵妃叫道:“别伤了它!”
贾弘立时会意,原来这是郭贵妃养的那只高昌玲珑犬,高只六寸,长不过尺余,平日里温顺可人,不知为何在今日却突然发了疯。
郭贵妃乃是右威卫将军郭义之女,少府少监郭环之妹,艳绝后廷,在敬宗尚为太子时便被赐作才人,极得宠爱。
贾弘不敢怠慢,急忙返身进兽群寻找,见玲珑犬躲在一只长毛大犬身下,正要俯身将其抱起,突然间左腿发痛,已被身后钻出的一只同州猎犬张口咬住小腿,鲜血立时涌出,染红裤脚。
贾弘又惊又怒,抬腿将那猎犬踢出老远,心头大感惊异:狗坊里管束极严,狗子稍有乖戾便遭狗奴一顿好打,往常见了我总是躲得老远,怎么今日却敢咬人了?正满腹狐疑时,忽觉背心上猛地一沉,耳朵里听到一阵奇怪的骨骼撕裂声,跟着剧痛传来,鼻中闻到了兽口喷出的恶臭热气,却是被另一只燕北巨犬悄无声息扑到后背上,死死咬住了肩骨。
贾弘大惊失色,惶急叫道:“怎么?”
刹那之间,犬吠骤起,四周的兽群有如滚水翻腾,各色烈犬纷纷蹿出,似一支支利箭般射向贾弘,张口乱咬,或撕或抓,甚至连衫带肉一块儿咬下。
贾弘大声呼痛,发出震天惨叫,如同醉酒一般手舞足蹈,拼命想要将身上的群犬甩下,奈何利齿深深扎进肉里,又怎能挣扎得脱。不过片刻工夫,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滚倒在地,身子遽尔被疯狂群犬围在当中,布帛撕裂与筋肉分离之声不住传来,好端端一个活人登时浑身淌血。
这变故实在太过仓促,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众人全都吓得呆了。待大批值守的金吾卫士卒赶来将群犬驱散,贾弘早就倒在血泊之中,衣衫尽碎,体无完肤,已变作一具死尸。
唐敬宗即位后的第二个“千秋节”,便在这一场骇人听闻的惨剧中草草收场。
二
大明宫太液池旁,有一座偏殿名为宣徽殿,风致雅静,草木深重,乃是高宗皇帝为清修而筑。再东行两墙,跨过几条横巷,便是宦官总枢机构宣徽院之所在。
宣徽院有一堂两间,分为南北二院,中庭上以两株百年丹桂树相隔。花绽之时,满室皆香,是以又被称为“馥桂堂”。
此刻的馥桂堂中,左右神策中尉、两枢密使、南北宣徽使,满朝宦官中最为权重的六个人,正围坐于丹桂树下一张石桌旁,面色凝重,不言不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阵阵传来。
过了许久,天色渐暗,宫中亮起灯火。
几个小黄门提着食盒来到院外,瞧这架势着实心虚,却又不敢离去,只远远站在庭边,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得半分。
左神策军中尉魏从简嗜酒如命,鼻中闻到酒香,便向他们挥了挥手道:“只将左营的酒盒端来,剩下的你们分着吃吧。”
小黄门如蒙大赦,急忙找出钤印了“左神策”军印的那一盒,三步并作两步奉上前去。
待小黄门走得没了影儿,宣徽南院使阎弘约这才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五坊辖于宣徽院,今日狗坊使惨死毬场,不仅惊扰了陛下圣驾,连太皇太后也吓得不轻,我这宣徽使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还请诸位替咱们上院多多费心,赶紧拿个主意才是。”宣徽南院地位高于北院,因此也被称作“上院”。
魏从简从酒盒内稳稳端出一只海棠白玉杯,揭去桑皮封,咕嘟嘟灌了一大口,紧绷的脸皮顿时松了,悠然说道:“仇士良不是说了,今日之事全赖郭贵妃的玲珑犬沾染犬瘟,惊了兽群,太皇太后已命人将她收押在左金吾仗院。你这宣徽院使当得好端端的,空自担心什么?”
阎弘约神色惨然道:“话虽如此,但诸公想必也清楚,陛下宠极了郭贵妃,一心要助她脱身。方才刘克明已传过话来,三日内必须查明原委。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要逼我想个法子救出郭贵妃,否则便拿我陪葬。”他本就生得一张惨白面皮,如今心急如焚下,脸上更是半分不见血色,在暮霭里看来十分骇人。
魏从简嘿嘿冷笑,手指在酒杯边缘不停画着圈,说道:“十八岁的皇帝,果然少年气十足。不过一个稍有姿色的女子而已,有什么舍不得?”
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素来与他不睦,忽然扬起鼻子嗅了嗅,阴阳怪气地问道:“这是五云浆的味道?”
魏从简瞪圆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瞧着他,答道:“不错,正是大内琼林酒坊的五云浆,你要怎样?”
梁守谦哼了一声道:“你们左军确实不同,喝起御酒来半点也不含糊。莫说做兄弟的没有提醒你,五云浆每年只得六十坛,喝下一杯,便少一杯。”故作古怪之下,他的一张马脸更是拉得老长。
魏从简闻言大怒,将酒杯重重一顿,珍贵无匹的五云浆顿时洒得满襟皆是,更张口便要开骂。
枢密使王守澄重重咳嗽一声,止住两人争吵,淡淡说道:“倘若我们自己人先乱,岂不是白白送给外人可乘之机?”他在六人中年纪最长,又是三朝元老,曾迎立过穆宗、敬宗两位皇帝,不仅城府最深,威望也是最高。
另一名枢密使楊承和凑上前,点头附和道:“不错,王兄言之有理,所谓‘能者多劳,这主意自然非王兄不能定夺的了。”六人中以他仕宦时日最短,又一向唯王守澄马首是瞻,便如王家的马前卒一般。
宣徽北院使冯志恩年纪最轻,心思极细,听出王守澄话中似有弦外之音,便问道:“王公所说的‘外人,那是什么意思?”这一下问到了关键之处,立即引起余人注意,齐齐转头瞧向王守澄。
王守澄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几分,与满头白发相映成趣,大大的脑袋在夜色中瞧来像极了《雪峰青山图》。待把众人胃口吊得足够了,他这才微微一笑道:“纵使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没有酒喝,诸位以为然否?”
阎弘约和冯志恩立即起身,将食盒内的酒杯一一端出,放在众人跟前。南北宣徽使虽然统辖内诸司使,但却远远比不上“中官四贵”尊崇,这些个奉酒摆盏之事,自然非他二人莫属。
酒过三巡,虽只浅尝辄止,气氛已截然不同,众人的心情不似方才那般焦灼烦躁。
就听王守澄说道:“今日之事虽然惨烈,但不过是狗子伤人,咬死了一名狗坊使,虽然惊扰圣驾,却并不算什么大事。其紧要之处在于,郭贵妃独得圣眷,早已让许多人眼红。更何况太皇太后本就不愿一宫独大,刚巧借此事,顺手将郭贵妃除去。”
冯志恩恍然大悟道:“王公所言甚是。就算这一切都拜玲珑犬所赐,但真要追究起来,也决不会牵扯到贵妃身上。归根结底,这根本就是太皇太后借刀杀人之计。”
王守澄点头道:“不错。凡此种种纠葛,都与我们中官无关,但为何陛下偏要逼着宣徽院拿出一个法子来?而这传话之人也大有文章,刘克明……”
魏从简咬牙切齿道:“原来是姓刘的捣鬼!我早就瞧出来,这小贼种素有野心,决不甘于只做个白品的宣徽小使。若能将阎使官就此拔除,那宣徽南院使的位置,还不是他囊中之物?”
杨承和一拍桌子,愤然道:“中官除迁,自有定途,刘克明妄图奉迎圣人,改易中枢,那不是痴心妄想么!”话虽如此,但一想到刘克明深得皇帝宠信,自己这枢密使将来还能不能坐稳,实在难说得紧。纵然美酒当前,却也无心下咽。
梁守谦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想,狗坊使贾弘之死,会不会根本就是刘克明一手安排的,只为要对付咱们?”
王守澄正待答话,忽听一个男子声音从横墙上传来道:“只要不是诸位安排下的,那便好办了。”
六人闻言大惊。
只见一个白衣人影轻飘飘从墙檐上落下,足尖点地,仿佛从水面滑过,五丈远的距离眨眼即至,悄无声息来到了六人跟前。
这男子约摸三十岁上下年纪,相貌俊雅,穿一身素白长衫,只在腰间拿鹿皮腰带松散一系,端的是神仪明秀,向众人施礼道:“大理寺少卿,弘文馆学士李繁,见过诸公。”
王守澄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邺侯。”
杨承和面带嘲讽之色,讥笑道:“听闻李郎只爱佳人美酒,此刻不正该在妓馆厮混么,如何跑来了宣徽院?”
李繁心道:你们这些刑余之人,怎么懂得男女之好?当下笑了一笑道:“佳人不兹期,怅望别离时。在下刚到含凉殿见过陛下,讨了个差事,顺道便来看望诸公。”
王守澄奇道:“什么差事,非得夜里去讨?”
李繁慢慢踱到桌边,提起一只酒杯喝尽残酒,笑道:“我本在西市胡姬酒肆里吃酒,听说宫内出了事,连忙赶回问安。陛下见了我,当即命我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全权查验贾弘之死,务必还郭贵妃一个清白。”
王守澄皱眉道:“当真是陛下说的?那可奇了。太皇太后早已吩咐下,贾弘之死全因郭贵妃爱犬发疯所致,就算其中存有疑窦,也须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凭什么去查验?”
他说话之时,李繁已自顾自绕着石桌走了一圈,顺手将五杯残酒统统喝尽,这才心满意足舐了舐嘴唇,由怀中摸出一张白麻纸,拿在手中一扬,朗声说道:“就凭这个。”
杨承和定睛瞧去,见白纸上红印凿凿,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白麻诏书!是哪一位翰林学士秉笔?”当世之时,中书门下及宰相以黄麻纸制命,倘若皇帝亲敕,则委于翰林学士以白麻纸写就。两者黄白分明,一望便知。
李繁正色道:“今夜在翰林院值宿的是韦世叔。”
王守澄哼了一声道:“怪不得,原来是韦处厚。他与你父亲交情不浅,也只有他能让陛下给你这道敕命。”翰林学士独揽草诏之权,一向为枢密使所嫉恨。他见皇帝深夜有敕,竟不预先知会枢密使,心下更颇感不快。
李繁将诏书收起,拱了拱手道:“如今酒也喝了,人也见了,在下这便查案去,诸公请早早安歇吧。”
魏从简见他要走,急忙张手一拦,黑着脸问道:“慢着,你究竟在横墙上偷听了多久?”
李繁瞧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不久,却也不迟,刚巧听到诸公要为陛下分忧。”
魏从简森然道:“如今天色已晚,四处宫门早闭,你竟还在宫内走动,是不要命了么?”
李繁见他眼露杀机,不禁暗暗好笑,泰然自若道:“在下身负皇命,只要不往后殿惊扰贵人嫔妃,恐怕没人能要了在下的性命。”哈哈一笑,头也不回地去了。
望着李繁渐渐隐没的背影,六个人相视默然。
梁守谦突然向魏从简怒目而视,尖着嗓子叫道:“你怎么不拦住他?只要我朝外喊一声,立时便能将他砍作肉泥。”左右神策中尉执掌禁军,要杀一个深夜逗留宫中的大理寺少卿,简直易如反掌。
梁守谦气呼呼往石桌上一坐,垂头丧气道:“说得容易,你没瞧见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么?李繁虽是个沉迷女色的膏粱子弟,但那几手技击玩得颇为不坏,就算咱们杀得了他,哼,你好好想一想,咱们这些人少不得会有两三个跟着陪葬,划不来的。”这一下刚好坐在海棠白玉杯上,珍器顿成齑粉,梁守谦心疼得大叫,摸着后臀又气又急。
王守澄侧头想了一想,不疾不徐地道:“不必着急,李繁当下只想着如何救人,决不会给我们找麻烦。”顿了一顿,忽然哈哈大笑道,“李繁这一来,倒是让我灵台清明。陛下既然用上了李繁这枚棋子,那便不惜与太皇太后破脸,也要救人。再有刘克明从旁推波助澜,朝堂之中,必定再起喧涛。当务之急,是决不能让人将贾弘之死归咎于五坊,更不能让这盆脏水泼到咱们身上。如此一来,就只能委屈郭贵妃了。她若不死,此事断无了局。”
杨承和将头点得如擂鼓一般,拼命奉承道:“王公果然算无遗策!只要咱们六人结连成壁,唯王公马首是瞻,便如铁板一块,谁也动不了我们分毫。”
宣徽北院使冯志恩接口道:“妙就妙在,此事根本不用咱们亲自动手,只须来个不闻不问,权当默认,那便谁也不会得罪,谁也没有话说。”其余几人深以为然,尽皆称是。
王守澄向冯志恩点了点头,以示嘉许,心下却暗自盘算:这冯志恩年纪不大,心思竟敏捷如斯,见事又极分明,倒不可不防。待此间大事一毕,便要找个机会将此人除掉。
众人都已如释重负,只有宣徽南院使阎弘约苦着脸道:“倘若杀了郭贵妃,陛下迁怒于我……”
王守澄嘿嘿一笑,傲然说道:“前有太皇太后替你撑腰,后有我王守澄替你筹谋。就算陛下真個怪罪,王某也必能保你不死。纵然这宣徽使的位置再做不了,但到那时候,我外放你去江淮方镇做一名监军,南面膏腴之地,难道不比在宫里快活?”
阎弘约喜出望外道:“王公如此肺腑,阎某再无丝毫顾忌,一切全凭王公定夺,小弟忝附骥尾,绝无二心!”
梁守谦忽然阴恻恻一笑,偏着头向魏从简道:“你我二人既然身为中尉,又兼左右监门卫将军,不如立即命人知会宫中各处监门卫,倘若李繁要从宫门经过,一律畅通无阻。务必要让李繁闹得天翻地覆,让天下人皆知,是郭贵妃的狗害死了狗坊使贾弘。”
魏从简重重一拍他臂膀,仰头大笑道:“梁兄这一手推波助澜,耍得可并不比刘克明差嘛!”
六个人放声大笑,将桂树上一窝老鸦惊醒,“呀呀”叫着冲天而去。
待得魏、梁二人走后,王守澄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将阎弘约唤到一旁,低声问道:“今夜是哪些人在宣徽南院外值守?”
阎弘约立时会意过来,答道:“是我本家一个从侄和几名亲近侍卫,全信得过,足可放心。”
王守澄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这几个蠢材竟让外人大摇大摆进了宣徽院,留着也是空耗米面。我呆会给你调一队飞龙军来,将他们就在院内杀了,尸首埋入丹桂树下便是。”
阎弘约大惊失色,一怔之下,便要开口替从侄讨条性命。但见王守澄直勾勾瞪着自己,两只眼珠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心下猛地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风忽起,呜呜作响,吹得树叶沙沙有声。
王守澄抬起头,望着头顶上黑沉沉的茂密树冠,微微一笑道:“明年的丹桂,定然要比今年开得更好。”
三
大明宫自太宗始建,高宗饬落,殿宇楼阁有如青山连绵,重重望不见尽头,即便在夜色中只依稀瞧得轮廓,依然气势恢宏。
凭着韦处厚手书的白麻诏敕,李繁一路畅通无阻,走崇明门,过含耀门,再出昭训门,便到了左金吾仗院。
在宦官执掌的北衙六军及神策军兴起后,南衙十六卫已名存实亡,唯有这左右金吾卫,共计九百余人,是南衙手中仅存的宿卫军卒。也正因如此,金吾卫不仅深得宰臣倚重,在含元殿前拱护朝堂,更在军仗中设有拘押牢所,以备紧要关头审问人犯。
穿过长长一排营帐卒舍,李繁跟着一个金吾卫执戟来到了最里间的牢狱。
这是十尺见方一间狭小石室,四壁悬磐,高墙无窗,除了一张木榻,几只粗陶圆彀,别无他物。
李繁拿起一枝竹梗,剔亮墙上灯火,见郭贵妃抱膝坐在墙角,正呆呆望着自己出神,一双明眸丝毫没有神采。她脸上泪痕未干,珠钗尽去,身上却还穿着白日里那件玄青色雉罗翟衣。饶是如此,依旧遮不住秀美容貌,反倒平添出几分悲婉,让人更生怜惜。
李繁叹了口气,柔声问道:“怡儿,你还好么?”
郭贵妃凄然一笑,反问道:“怀英,你来做什么?”
那金吾卫执戟听见这两句话,顿时吓了一大跳:他们以表字相称,那是再亲密不过的了。自古宫闱秘闻,一向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两个人一为贵妃,一为大理寺少卿,倘若日后要杀我这九品小卒灭口,简直比踩死一只蝼蚁还要容易。忐忑不安中,愈想愈怕,连忙告了个罪,转过身一溜烟跑了。
旁人既去,两人说话也就更加容易。
郭怡望着漆黑的甬巷道:“那军卒忘记将风灯留下,你呆会可要摸黑走了呢。”
李繁挽起衫角,盘膝坐在牢外,微微一笑道:“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你。”
郭怡摇了摇头,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哽咽道:“怀英,你走吧。”
李繁苦笑道:“三年未逢,怎么才一见面,便又要赶我走呢。”
郭怡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落在衣襟上,轻声说道:“是啊,竟已有三年了……”不知不觉,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我曾无数次瞎想过你我重遇的场景,或初春,或暮冬,或风雨,或雪霁,或芳竹环柳,或碧泉如镜,但万万没有想到,却是在这污秽不堪的牢狱之中。风起花落,人生无常,大抵便是这样吧……”
李繁料不到她竟忽然说出如此柔肠百转之话,不禁呆了一呆,忙岔过话道:“太皇太后要杀你。”
郭怡仿佛根本未曾听进,连眉梢也没有动一下,继续说道:“……李郭两家,乃是世交,阿娘从小就告诉我,将来君为妾夫,妾为君妻。在及笄礼上,虽然我故意不睬你,可眼睛却总忍不住偷偷去瞧……怀英,你比我年长四岁,那时的你已是翩翩君子,虽然我只瞧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李繁听她真情流露,心中一阵阵发酸,可他知道如今并不是叙旧的时候,只得勉强正色道:“怡儿,五坊使仇士良说,你的玲珑犬沾染犬瘟,招惹群犬,以致咬死了贾弘,是也不是?”
郭怡深深瞧了他一眼道:“不久后,李叔父将通婚书送来,我虽然躲进园子里的大槐树后面,可你知道那时的我有多欢喜么?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是楠木的书面,金漆的楷字,上面写着四句话:‘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乞高援,伫听嘉命。字写得极好,可我也知道,那并不是你写的……”
李繁硬起心肠,只作充耳不闻:“玲珑犬性子温顺,从不伤人,为何突然发疯?”
郭怡的目光早已不知飘到了何方,喃喃说道:“……当家父亲自将答婚书送返李宅时,你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甚至以死相逼。父亲回来后大发雷霆,气得连饭也吃不下,当着我的面,将你痛骂了一顿。可是他哪里知道,我心头的难过,比他更要多出许多……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你喜欢上了师父的小妾。为了她,你不惜被师父逐出门列,让天下人耻笑,你对她,果然比对我要好很多……可是我并不死心,时时刻刻等着你回心转意,一直等到了先帝赐婚,将我许给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
李繁黯然摇头道:“怡儿,我对不住你,求你别再说下去。”
郭怡闭起眼睛,似乎如此便能从这骇人的现实中脱离出去,接着说道:“我去年诞下皇长子,陛下欢喜无限,赐名普儿,尚在襁褓中便得封晋王,隆遇恩重。旁人只见我更受圣宠,可我心中的哀苦,又有谁知道?”
李繁叹了口气道:“一个时辰前,我刚在含凉殿见过陛下。他对你颇为挂念,嘱咐我今夜无论如何要来瞧一瞧,决不能让狱卒薄待了你。”
郭怡浑身一震,睁开眼睛,幽幽说道:“原来,是陛下让你来的,那么你自己愿不愿来瞧我?”
李繁见她泪光莹然,满面哀怨,更添娇艳秀美,不禁心情激荡,竟生出念头想要冲进去将她紧紧抱住。这念头甫一冒起,立生警惕,暗暗对自己道:李繁啊李繁,郭怡现今已是贵妃,你对她既无死心塌地的真意,便决不能妄动情愫,让她在无穷无尽的怨悔中度过余生。他心知再这样纠缠下去只会徒增伤悲,全然于事无补,顿时狠下心来,咬了咬牙道:“怡儿,我要走了。你莫害怕,李繁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会救你出去。”
郭怡低下头,微微苦笑道:“我惹恼了太皇太后,连父亲和兄长也不敢过问,已不奢望活着离开此处。你能来瞧我,我很承你情,实在不必再为我做些什么。”
李繁大起怜惜之意,柔声说道:“我理会得,你自己保重。”
郭怡似是突然记起什么,抬起头道:“登上彩楼前,我曾让顺儿喂过玲珑犬半碗清水,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异样的了。”
听得此话,李繁仿佛在黑夜中见到一道火光,登时精神大振,急急问道:“顺儿是谁?”
郭怡道:“她是我的贴身宫人,服侍了我三年,你去恳请陛下,应该就能见到她。”
出了望仙门,李繁站在长安城宽绰的大街上,眼见四周杨柳长垂,这才猛然醒觉,大明宫已在身后。
凉风拂面,衣衫猎猎,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眼眶中的泪水却止不住涔涔而下。
他本是个随性之人,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但郭怡凄苦的眼神却仿佛深深印在了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待得勉强收拾心情,将前因后果又再仔细想了一想,寻思道:顺儿身处后宫,此刻是见不到的。既然离天明尚有时日,不如去找崔元略谈一谈。常言道‘旁观者清,崔公既为京兆尹,又兼御史大夫,更是先父至交好友,或者能幫上忙也未可知。
崔元略的宅邸也在崇仁坊,与李家祖宅相隔不远,但李繁并不打算回家,径直往崔府而去。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素有“东贵西富”之称,在东面的五十四坊中,能称得上贵中之贵的,毫无疑问便是崇仁坊了。此坊北临皇城景风门,与尚书省选院相近,出阁开府的公主们大多赐宅于此,是以又被称作“公主坊”。一街之外,便是长安东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坊中又有“御渠”龙首渠横流而过,景致更胜于其他诸坊。
刚一踏入崇仁坊的小巷,李繁便已听得人声喧哗,转过坊角,眼前灯火通明,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偌大的崔府门前,竟停满了各式轺车,骏马嘶鸣,仆舆成群,乱哄哄好不热闹。走近门前,更看清这些仆役大多是当朝显宦的家奴,不禁更增诧异:崔元略素有清流之名,并非混杂朋党之辈,为何突然间却宾客盈门?
他来不及细想,大摇大摆从人流中穿行而过,一些相识的仆役纷纷赶上来施礼问好。
李繁一一回礼,拍了拍腰间,洒然笑道:“今日走得仓促,囊中无钱,只有改日再请大伙儿吃酒了。”
众仆役哄堂大笑,叫嚷道:“李郎说哪里话,不如让我们大家请你吧。”虽然李繁在士子心中贱如泥尘,但在这群奴仆眼里,却是出了名的好相与。他不仅为人洒脱,出手阔绰,常常一打赏便是累千上万,更从不将奴仆们当作贱民对待。
李繁正站在石阶上与众人谈笑,崔府内已快步走出一名青衣家老,向他说道:“李少卿,我家主翁请你入后园,有事相商。”
李繁点头道:“好,我也有事要向崔公请教。”跟着家老进了崔府,穿堂过院,来到一座小小凉亭之外。
崔元略一身朝服,正站在亭内相候。
“怀英,我知道你今夜一定会来的。”崔元略满面笑容,上前牵起他手,引入亭内就坐。两名女婢奉上酒盏果盒,与青衣家老一起施礼告退。
夜色如水,万籁静谧,唯余似有似无的虫鸣蛙声阵阵传来。
李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崔世叔果然是知己。”
崔元略摸着雪白髭须,含笑道:“那是自然。韋处厚前脚给了你白麻诏书,翰林院后脚便派人知会老夫。这等大事,仅凭你一人之力是难以办到的,是以老夫知道你一定会来。”
李繁大笑道:“崔世叔误会了,我是说你明白小侄只爱喝酒,因此并未叫人煮茶,这才是真正知己。”
崔元略哑然失笑,端起酒杯却不饮下,道:“怀英,自从芸女走后,怕已有大半年了吧,这还是你我第一次对饮。”
李繁浑身一震,胸口顿时有如钻心般刺痛,皱眉说道:“小侄不想听到这个名字。”芸女,便是他师父的小妾,也就是那个让他神魂颠倒,让他为天下士人所不齿,最终声名狼藉的美丽女子。
崔元略道:“老夫与你先父是挚友,你既然叫一声世叔,老夫便不能不说。你为了她身败名裂,不仅活活气死师父,更白白断送自己仕途。如今她已死去多时,你当改过自新,再不可浑噩度日了。”
李繁神色惨然,握住酒杯的右手不住发抖,与白日里潇洒俊朗的模样相比,仿佛顷刻间便换了一个人似的。
崔元略视之如己子,不忍再继续谈及,拍了拍他肩头道:“好了,不说此事。你可知府门前的轺车主人都是谁么?”
李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伤痛,正色道:“那里面好些个仆舆都与小侄吃过酒,似乎六部侍郎今日全都到齐了。”
崔元略嗯了一声道:“正是。不仅六部侍郎,九寺的寺卿也全都在此。他们想让老夫以御史大夫的身份上疏陛下,彻查今日狗坊使贾弘之死,决不能让郭贵妃白白冤死。”
李繁大喜道:“如此一来,怡儿便有救了!”连忙将自己在金吾卫仗院中与郭怡的对话和盘托出。
崔元略细细听罢,垂首沉思,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许久之后才道:“你与郭贵妃之间的渊源,老夫从前也略知一二。其余话不必多说,当务之急,是立即找到那名叫顺儿的宫人,查明玲珑犬喝下的半碗清水究竟有何古怪。”
李繁道:“是了,小侄打算天一亮便入宫面圣。”
崔元略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工部侍郎徐晦之女乃是太皇太后身边女官,据她说太皇太后已定下决心,午时前要将郭贵妃赐死。”
李繁大吃一惊道:“太皇太后为何如此心急,非要怡儿去死呢?”
崔元略道:“朝堂中枢,本就讳莫如深,有很多事,你是不懂的。当年穆宗驾崩,太子年幼,有宦官建议太皇太后垂帘称制,你猜她如何作答?太皇太后说:‘你这贱奴难道是要我效仿武氏乱唐么?之后,便将那宦官杖毙堂前了。”
李繁苦笑道:“小侄懂了,太皇太后是决不允许再出现一个武后的。”
崔元略叹息道:“怀英,你果然聪慧过人,一点即透。郭贵妃容色绝丽,又深得天子宠爱,天子对她称得上是言听计从,这不正是当年高宗朝的旧事么?”
李繁霍地站起身来,心急如焚道:“时日无多,小侄这便去叩开宫门,求见陛下。”
崔元略微笑道:“怀英,你已年过而立,怎么还说如此孩子气话?从大明宫出来极容易,但若无陛下诏对,想要再返进却是难上加难。就算你能闯得到宫前,恐怕指头还没摸上宫门,便已被乱箭射死。”
李繁双眉一轩,咬牙说道:“说不得,也只好试一试了。”
崔元略招了招手,要他坐下,徐徐说道:“你少年时在嵩山习艺十年,技击之术名动关中,但毕竟独力难支。老夫这里倒有一条计策,不知是否可行,你且听一听。刻下已近五更,离卯时上朝尚有一个时辰,你坐进老夫的轺车,再拿上老夫的御史大夫金鱼袋,去右银台门奏禀监门卫,求见陛下。大唐旧存定制,倘若有紧急要务,是可以从此门入宫面圣的。进了右银台门后,你不可片息停留,径直穿过麟德殿,那便与陛下燕寝之处只得一墙相隔了。然后诸事,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李繁断然摇头道:“不成,小侄不能让世叔担此风险。倘若日后太皇太后追究起来,世叔百口莫辩。”
崔元略仰头大笑道:“老夫不是说了么,此刻距待漏院候朝,尚余一个时辰,足够让轺车去而复返。再退一步讲,就算轺车赶不回转,到时候老夫同百官一道,堂堂正正由建福门入宫上朝,至于那金鱼袋,便说是被车夫偷拿去的好了。老夫只须送他一笔大钱,令他返归乡里隐姓埋名,再替他娶一房妻氏,衣食无忧安度余生,岂非更好?”
李繁左思右想,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向崔元略深深一揖,颤声说道:“大恩不言谢,小侄这便去了。”
待得李繁坐着崔元略的轺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崔元略这才慢慢将杯中残酒饮尽,整肃衣衫,来到正屋前厅,眼望着满堂的紫衣绯衣,朗声说道:“大事成矣,李繁已去往右银台门。”
六部九卿长官们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人人满面春风,喜形于色。
崔元略将青衣家老唤至身边,吩咐道:“你去叫醒厨下,开两桌水陆席馔上来,尽拣好的做,不必节省。”
青衣家老道:“是,那么不如吃过厅羊。老仆亲自宰杀一只肥羊,蒸得脂香四溢,再细细切碎了呈上。主翁今日殚精竭虑,不可怠慢了口腹。”
崔元略显是心情畅快,想也不想便道:“也好,就如此办。”
礼部侍郎崔郾啧啧赞叹道:“崔公,你这家老办起事来滴水不漏,着实可靠,端的是一把里外好手。”
崔元略点头道:“他跟了老夫二十余年,从黔南直至鄂州,再回到长安。虽然年迈,脾性倒还忠厚。”
工部侍郎徐晦长舒一口气道:“朝堂大事,盘根错节,谁能想到却因一只狗子而带来通盘转圜之望,这可真叫世事难料。”
崔元略眼望窗外,淡淡一笑道:“事急则乱,事缓则圆,从来都是如此。”
四
右银台门,是为大明宫正西门,筑有三楼三道,紧挨着翰林学士院、掖庭局和内侍省。平日里百官上朝,是由大明宫南面的建福门进入,但若是朝臣上表、进献贡物、奉诏入对等非常之事,则多从西面的右银台门入宫。
李繁躲在轺车之内,凭着御史大夫金鱼袋,一路顺利地出了长安城北墙兴安门,顺着宫墙外的大道一路疾驰,直往右银台门而去。
那驾车的御者约摸四十岁年纪,顶上光秃秃的没一根头发,身材干枯瘦小,但车却赶得极好,手腕只轻轻一抖,轺车便向前蹿出数尺,虽然驰骋如飞,李繁却坐得平平稳稳,丝毫不觉颠簸。
过不多时,前头见得火光,右银台门已在不远。
御者松开缰绳,口中低声呼哨,放缓马速,飞身跳下车辕,牵着马嚼子徐徐而行,头也不回地道:“宫门前不可疾驰,不管是一品国公,还是九品录事,任谁都一样。”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布包,递给李繁道,“这是金鱼袋,请郎君小心保管,呆会用得着。”
李繁谢过收好,匆匆一瞥间,顿觉对方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那御者似乎看穿了他心思,默然片刻,忽然低声说道:“郎君,贱隶名叫牛三,去年腊月间小女突患恶疾,多亏郎君赉钱治病,这才捡回一条性命。只是宫门重地,不便随施大礼,还请郎君莫怪。”
李繁哦了一声,笑着说道:“令嫒如今已大愈了么,那可真是好极。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牛兄弟不用放在心上。”
牛三急切道:“在旁人看来,家女的性命不值一提,但在贱隶心中,却是普天下最重要之事,贱隶一家对郎君感激不尽。”
李繁心中一动,竟有些暗自神伤道:“先父辞世,先母早殁,最疼我的师父又被活活气死,我这条性命才真是不值一提的。”
再走十余丈远,宫门已近在咫尺。牛三停驻轺车,从车辕内解下一个三尺来长的包袱,塞进李繁手中道:“郎君,这是你那口松纹剑,主翁费尽心血,替你从质库里赎了回来。请郎君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李繁又惊又喜,颤抖着双手接过,激动得双目含泪,险些便要哭出声来。
这口长剑是先师为他亲自锻造,陪伴他在嵩山绝顶上过了十年,片刻不离身畔。自去年芸女死后,他终日借酒消愁,接连喝遍长安城一十三家酒肆妓馆,喝得晕头转向,喝得囊空如洗,情急下竟将这利器丢入质库,换了酒钱。待得酒醒,急急赶去赎回,却错过了具限之期,已被人买走。如今失而复得,当真是喜出望外,心头对崔元略的感激之情,更是无以复加,即便此刻崔元略要他立即去死,他也丝毫不会犹豫。
牛三胸口遽然起伏,似乎担有极大的心事,迟疑着说道:“郎君,你是我的大恩人,有些话本不该瞒你……在今年二月间,主翁便将此剑从洛阳一个质库赎回,为何要等到今日才交还于你……我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贱隶,不敢妄加揣测……但我听说宫内凶险无比,请郎君自己多加小心。”
李繁此刻心情激荡,随口答道:“你家主翁知道我性子粗疏,怕我又再遗失珍器,这都是为了我好。”
牛三点头道:“但愿如此。”向李繁躬身施礼,圈转马头,向着来路迤逦去了。
在右银台门值守的监门卫士卒,被称作阍者,本隶属南衙十六卫。在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后,北衙宦官逐渐兴起,执掌神策,左右监门卫将军开始由左右神策军中尉兼任。待到敬宗即位,大权旁落,宦官权势更炽,阍门守御之责尽数落入了宦官手中,自贞观以来奉行数百年的三部合掌宫门启闭之制,至此付之东流。
李繁向右银台门阍者通报了姓名,并取出御史大夫金鱼袋,只说御史台有要事禀奏。
阍者对金鱼袋丝毫不以为意,只略看了看便丢到一旁,反倒就着灯火,将李繁的容貌看得仔仔细细,几个人又窃窃商议了一番,不约而同点了点头,这才回身开启宫门下的便门,允准李繁进入,丝毫未加刁难。
李繁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竟如此顺利,又道:“本官要去往陛下寝殿,烦请军使在前领路。”
那几个阍者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其中一人说道:“此乃非常之为,我们只能勘验名籍,不敢擅离职守,少卿还是自己去吧。”然后指明路途,便就各自散开,再不理他。
李繁微觉诧异,但也来不及多想,只得硬起头皮穿过门道,身后随即响过“啪”的一道低沉响声,宫门就此关闭。
进得宫来,眼前是一条笔直大道,左首边黑沉沉一片重楼殿宇,便是麟德殿和翰林院。
李繁本打算先往翰林院见过韦处厚,但转念一想,眼看离天明愈来愈近,遂决定冒险潜入寝殿寻找顺儿。可他并非奉诏入内,既无内侍领携,更怕撞见宿卫士卒,只能缩身于树木黑影中悄悄潜行。而大明宫又实在太大,黑夜之中瞧来似乎四维皆同,只在周围转得几圈,似乎跨过了几处院落,便已失去方向,浑不知身在何处了。
李繁暗道:既已到了此处,再无退路,索性放开怀抱,不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他将长衫别在腰间,挽起袖口,背负松纹剑,拿出当年在嵩山习艺的本事,蛇潜虎伏,只往灯火亮炽处行走。
不多时,来到东藏殿附近,迎面响起脚步声,转角处走来两个黄衣小宦,手上各捧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袱,看来分量颇重,不知装的是什么。
李繁暗道来得正巧,连忙隐身于一株花丛之后。
就听其中一个宦官说道:“深更半夜的,阿爷要这些个鞠杖做什么,还催得如此急。”
另一名宦官已抱得手臂酸麻,喘着气道:“谁知道呢?”左右瞧了瞧,突然壓低声音道,“依我看,似乎情形不太妙。陛下正在金銮殿上苦苦哀求太皇太后,要她饶了郭贵妃的性命。阿爷却说祖孙相谈,外人不便在场,不仅逐去外廊军卒,连宫娥也尽都遣走,只留了他麾下那一拨击球将。现今又要我们送鞠杖过去,恐怕……”
先前说话那宦官冷冷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是说,阿爷他要弑君……”
后一名宦官苦着脸道:“刘克明虽让我们称之为‘阿爷,又何曾真个将我们当作儿孙看待?听说,他恳请陛下将宣徽南院使的位置赏之,陛下不仅不许,反而将他臭骂了一顿。总之,咱们送了鞠杖后,赶紧溜走为上。刘克明不是好玩意儿,用不着陪他犯险。”
李繁这才省悟,他们口中说的“阿爷”便是刘克明。
待两人走过了自己的藏隐处,李繁闪身而出,两手一伸,斜劈在两名宦官后颈,随即双掌上托,稳稳接住了两个包袱,免得弄出响动。
解开缚索,只见一个包袱内横放着四根长约五尺的木杖,杖头一端呈月牙之形,遍绘彩纹,正是击毬所用的鞠杖。另一个包袱亦同样如此,只是鞠杖更多了两根。
李繁暗忖道:鞠杖用铁木制成,质地坚硬,击球的时候是玩物,杀人的时候便成凶器。看来,这刘克明是要谋反!此事非同小可,他霍地站起身来,立即便要去呼喊禁卫,但又转念一想:仅凭这两个小黄门的一面之词,加上几条木棍,还难以给刘克明定罪。不如当面戳穿阴谋,护卫陛下和太皇太后安好,如此大功,怡儿的性命还怕保不住么!念及于此,不禁大感兴奋,就连胸中早已消逝经年的任侠豪情,也跟着油然而生。
当下更不迟疑,拔出背上松纹剑,仗着刃口锋锐,将每一根鞠杖割作三截,只有一丁点木瓤相连,首尾端虽未分离,但已短如掏火棍,变得毫无用处。接着又剥去一名宦官衣衫,套进自己身上,更在对方头上重重补了一记,再将其掷入花丛。跟着施展手法,弄醒了剩下的一名小宦官,以二指捏住他喉咙,恶狠狠说道:“想死的尽管叫,瞧一瞧是救你的人脚程快,还是我指头捏碎你的喉咙快。”
那小宦官本来昏昏沉沉,听得这话登时清醒,忙不迭点头表示明白,眼中露出恐惧之色。
李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汗如雨下,战战兢兢道:“小奴刘弘逸……”
李繁点了点头道:“鄙人李繁,乃大理寺少卿,奉陛下手诏,诛杀反贼刘克明。”
刘弘逸大吃一惊,顿时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陛下……陛下已都知道了?”
李繁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道:“陛下怎会不知。刘克明罪大恶极,虽万死难辞其咎,你立即带我去见他。倘若泄露风声,第一个先杀了你!”
刘弘逸早已骇得六神无主,颤声说道:“是是,小奴带你去,小奴决不敢有二心。”
李繁见将他已吓得够了,语气稍缓道:“只要顺顺利利擒下刘克明,陛下断不会追究你的附翼之罪。”
刘弘逸闻言精神大振,连忙爬起身来,低声说道:“小奴并非刘克明党羽,只是受他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少卿且跟在小奴身后,一切都由小奴来应付便是。”他对宫中情形颇为熟悉,虽然步履有些蹒跚,但一路应对丝毫不差。两个人一前一后,各捧一包鞠杖,过长安殿、仙居殿,不片刻工夫,便来到了金銮殿前。
金銮殿地势高爽,植株茂盛,向北可眺望太液池全景,景致十分壮美。此刻在夜色中看来,却仿佛一只巨大的猛兽,蛰伏于林木之中。
不等两人脚步站稳,早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击球将迎上前来,张口便骂道:“混账东西,不过是拿几根烂木头,也能耽搁这么久?”
李繁不等刘弘逸答话,抢先问道:“其他人呢?”
击球将毫不怀疑,顺口答道:“都在殿上候着,只等你们到了,便要动手。”
李繁点头道:“好!”将手上包袱递过,不等对方拿稳,双掌向内猛合,“啪”的一声已将对方脸颊击碎,身子软软倒下。这几下手法干脆利落,看得刘弘逸目瞪口呆。
李繁将两个包袱一起提在手中,朝刘弘逸道:“你去吧,此间已没你的事了。”
刘弘逸刚抬腿要走,又回身问道:“那么少卿你呢?需不需小奴相助?”见这情形,他已然猜到李繁并无外援,将要独自行事。
李繁微笑道:“就因你这句话,我保你日后平步青云,拖青纡紫不在话下。”
刘弘逸嘻嘻一笑,知他不必相帮,这才转身而去。
沿着金銮殿前长长的石阶进到殿内,只见富丽堂皇的殿堂上,巨烛摇曳,灯火通明,唐敬宗与太皇太后坐在御榻上说话。而刘克明等人则面色焦急,散落于殿中各处,粗粗一算,足有二十人之多。
李繁不敢轻举妄动,将两个包袱交给一名击球将,就听唐敬宗大声说道:“祖母,你当真非要杀了贵妃不可?”
太皇太后郭氏头梳告髻,身着深青色袆衣,面容冷峻,脸上神情不怒自威,冷冷说道:“皇帝,老身再说一次,从你敕命李繁插手此事开始,郭贵妃便已必死无疑。无论何人上疏求情,都是枉然!”
李繁闻言一惊,暗暗皱眉道:太皇太后杀人之心如此决绝,那我究竟要不要将刘克明之事说出?她会不会相信我所说之话?悄悄站得近了些,留神倾听两人说话。
唐敬宗对太皇太后颇为敬畏,语气中带着哀求道:“朕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正当此时,围拢在殿廊下的刘克明等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李繁心中暗暗好笑,想必他们解开包袱后,已瞧见变作一堆柴薪的鞠杖。如此一来,刘克明当知奸谋败露,再不敢存有异心。
唐敬宗正愁找不到地方泄愤,顿时勃然大怒道:“你们吵什么?刘克明,将发声之人拖下去,各杖三十!”
刘克明连滚带爬地奔出,大声说道:“中官李奉义、王惟直、成守贞,不遵礼制,各杖三十!”领着三个可怜的替死鬼,趁机告退。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道:“皇帝好大的威风。你说你不懂,老身这便让你好好地懂一懂。”侧过头,往殿后叫道,“出来吧。”
脚步声响,一个穿着青衣的老者快步走出,跪倒在榻旁,向唐敬宗和太皇太后恭敬問安。
李繁偷眼一瞧这老者相貌,顿时心头大震,差点便要像刘克明等人一样惊呼出声。这青衣老者,正是崔元略那名家老!
太皇太后温言道:“夏老,昨夜崔元略和六部九卿密会,其中都说了些什么,你一五一十讲给皇帝听,不可有丝毫隐瞒。”
夏老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就听他念道:“崔元略说:‘太皇太后素来性子刚愎,一旦定夺之事,决不容许旁人横加干涉。她若知道李繁宁肯铤而走险,盗取御史大夫金鱼袋,也要为陛下救回郭贵妃性命,那么贵妃或许仅存的一丝活路,到此也都尽数断绝了。”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冷笑道:“他倒是很懂我的心思。”
夏老继续道:“他还说:‘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今陛下虽然品行不端,但作为先帝嫡长子,由皇太子践祚的圣人大家,岂容妇人妄议废立?虽然太皇太后与陛下不和,但是倘若郭贵妃不死,陛下便极难与之决裂,这掣肘之祸,正好趁此机会一刀两断。而太皇太后虽然昏聩,但有一点见事极明,那就是本朝决不允许再出现一次武后乱政。”
太皇太后瞪着脸色惨白的唐敬宗,略带嘲讽地道:“皇帝都听清了么?”
唐敬宗颓然点头,低声道:“听清了。”
太皇太后见他神色黯然,双目含泪,这模样简直像极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先帝穆宗,心头怜惜大起,柔声说道:“孙儿,祖母不是要废你,也并非为难你,但这郭贵妃是一大祸胎,在旁人眼中便是奇货可居,实在留不得的。”
唐敬宗颤声道:“所以,究竟是不是玲珑犬发疯,究竟是怎样发疯,对于祖母来说,那都不重要。唯有大唐的基業,才是重中之重。”
太皇太后微笑道:“我的好孙儿,你终究还是懂了。既然外臣想要挑唆,那咱们就将计就计。今日是你十八岁的第一日,呆会早朝上你便亲自下诏,将贵妃赐死于金吾卫仗院中,以示你我祖孙同心。这高祖皇帝留下的基业,任谁也休想动摇半分。”
唐敬宗上齿咬着下唇,直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好半晌之后,终于缓缓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太皇太后厉声道:“哭什么,挺起胸膛来,你是我大唐的一国之君。”
唐敬宗喃喃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朕实在羡慕李繁,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夏老闻言略一迟疑,终究还是开口道:“崔元略亦提到了李繁,他说:‘老夫身穿朝服与李繁相对,便是在暗示他,此刻的老夫是御史大夫,并非他的崔世叔。自那芸女因与李繁私通,最终心怀愧疚而自杀身死后,李繁便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终日流连酒肆妓馆,与活死人无异。既然如此,老夫正好成全他,替他了却这桩心事,送他去与芸女相会吧。”
唐敬宗“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后淡淡说道:“崔元略想害李繁,老身偏不叫他如愿。只是,李繁身为大理寺少卿,却空负才子之名,竟如此愚昧鲁钝,替旁人做了走狗还懵懂不知。幸而此人忠心为君,并无二志,那么皇帝今日也一同下诏,让他脱去官服,从此不必在朝堂走动,回家去做一名太太平平的富家翁吧。”
后记
当第一抹朝霞投在大明宫含元殿的碧瓦之上时,上朝百官已文武分班,沿着两侧龙尾道徐徐而上,各自“唱籍”,依次在龙书案前对班站立,静默无声。
钟磬齐鸣,香霭四合。
在左右金吾卫将军“左右厢内外平安”的唱喏声中,唐敬宗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由西门外缓缓步入,稳稳坐在了龙椅之上。他眼望外堂,正要招呼升朝,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从龙椅上一跃而起,怔怔瞧着殿外,仿佛看到了这天下最为惊怖之事。
众朝官不明所以,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个白衣人影,襟袖带风,从殿前广场上一步步走过,正往金吾卫仗院方向傲然而行。
手中的三尺长剑,在晨曦映射下,寒气森森,有如嵩山绝顶上那面“嵩阳玉镜”,耀眼生光,让人再也睁不开眼睛。
六个月后,宝历二年十二月甲午朔。
唐敬宗打完夜狐回宫,与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等众宦官饮酒作乐。酒至半酣,敬宗入内更衣,烛火忽灭,被刘克明谋害于寝殿之内。时年十八岁。
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左右神策军中尉魏从简、梁守谦,发飞龙军及左右神策军,共讨弑君之贼。
刘克明奔走不及,躲入一口枯井之内,被宣徽北院使冯志恩寻到,飞报枢密使。王守澄当即命他带军将刘克明砸死于井内,仓促之中,冯志恩不慎跌落,被大石击中后脑毙命,与刘克明同穴而亡。
王守澄等人从十六王宅中迎立江王李昂,践祚为帝,是为唐文宗,改年号“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