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灯火辉煌
2017-12-12梁小雨
■梁小雨
橱窗里灯火辉煌
■梁小雨
1
梅西百货每逢圣诞节期间,就会把一楼临街的橱窗里展示的模特和衣物都收起来,换成种种布景。每一个布景展示一个故事,有一些是童话,有一些是普通家庭的节日生活。路人在此驻足,与橱窗合影,里面的节日彩灯映着他们的脸。
某年,我和朋友在纽约过感恩节,晚饭后在时代广场游玩,街上人潮涌动。全美最大的梅西百货坐落于此,橱窗比一般城市里的更加精致、华美。
橱窗一向是充满梦幻气息的,它比真的发梦更真切,毕竟后者的幸福仅仅是一时虚无的幻觉。小时候,我读《悲惨世界》,尚无法理解革命的勇气和命运的捉弄,最触动我的情节是珂赛特幼年在德纳第家做活。她只有八岁,拿着裹着布条的小铅刀充当自己的玩具娃娃。深夜出门打水时,她看到圣诞节时的玩具商铺,橱窗里有漂亮的大娃娃,穿着粉色的纱裙,她想,那是王后和公主才能得到的珍贵之物。而仅仅几个小时之后,从天而降的冉·阿让将它买下来送给了珂赛特。
人难免会对同龄人的境遇更加感同身受,而且那时候我认识的书里的可怜小朋友,如三毛、王二小与卖火柴的小女孩都自始至终很悲惨,哪里见过从天而降的好叔叔来帮助他们脱离苦难。由此看到珂赛特在活着且没有发梦的情况下获得了橱窗里的娃娃,作为读者,我真想感激世界上还有这样温暖的桥段,甚至激动地哭湿了一片被角。
那个年纪,我也有很想要的东西,是一个Hello Kitty八音首饰盒。它是我和奶奶在商场里偶然看见的,被放在一个玻璃展示柜里,盒身上是两个连起来的爱心,粉红色的款式,双层,还带着两个小抽屉。
那时候,电视里放过很多美少女类型的日本动画片,主角变身的时候,会有一个漂亮的魔法棒或八音盒之类的东西,大都是粉红色的,还镶着五颜六色的宝石。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年纪未至中二、思想却提前步入中二的我,的确幻想过这类东西真的有遗落民间的概率,然后被命运选召的我在机缘巧合中得到它,从此走上拥有魔法的道路。我看那个粉红色的八音盒的确跟普通的不一样,有主角相。
忘记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没能立刻得到它,回家后便闷闷不乐,跟家人赌气,甚至号啕大哭,终于说好了隔天去商场买。那天夜里,我特意做了一张纸片,写下丑丑的“明天要买”四个字,旁边还画了八音盒的样子,生怕忘记。
最终,我得到了八音盒,立即把自己所有玩具似的首饰都塞进里面,为它拧紧了发条,听“嘀嘀嗒嗒嘀”的音乐声。但这种新鲜感持续得并不久,几周后,它就与我的其他物件一起被堆积在一旁了,后来几次搬家,不知道被塞在哪个纸箱里不见天日。
它最终也没有让我变身成美少女。
2
后来出国学习,我逃不开要与同龄的朋友一起交往,物欲也一度疯狂飙升,在自己看起来是“别人有,我也想得到”的心态,放在一圈人里更像是互相促进了大手大脚的消费——
“你今天的口红好好看!”
“是××牌的,我也好喜欢,我看网上好多人买。”
“改天陪我去逛街,我也要买一个,不过就是觉得有点贵了。”
“不贵不贵,剁手痛三秒,不买毁一生!”
以此为例,循环往复。
但只消几天,我们就会彻底忘记上周钱花在哪儿了,买的东西又搁在哪儿了。而我本人嘛,既没有真的变残疾,也没有遭遇毁一生的痛苦。若说童年里的物件尚散发着梦想的光芒,那长大后购买的东西,大都彻彻底底沦为欲望与社交的填补剂。我不需要它,但别人说需要,那也许就真的需要,只是不太确定——正如这个年纪对其他未知的领域一样,害怕错过了就不会遇见更好的。初次见到花花世界,没胆子请它对自己多多关照,只能摸着石子过河,伪装成与周遭朋友一般的模样,假装什么都知道,都有主见,可惜只是简单地坠入了消费主义的陷阱。等到再爬出来的时候,看着屋内堆满了无用的垃圾,真的会生出一种“当初要你有何用”的疑惑。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要想物品永远具有吸引力,永远保持新鲜,它就不能属于自己。我没有推脱的意思,但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毛病,就连真善美的珂赛特小姐也在长大后忘记了那个古旧的娃娃,开始讨要价更高的爱与自由——她在幼年半夜打水的时候,哪敢想这么奢侈的东西呢?我跟朋友谈到《悲惨世界》时,常常玩笑似的叫珂赛特小白眼狼,但扪心自问,对于过去爱过的那些物件而言,我们大都也能配得上“小白眼狼”这个头衔。
人的成长,就是走向贪婪、污糟的过程,对“买买买”的新鲜感从几个月到几天,最后只剩结款的一瞬间。
我曾经在一个暑假和朋友一起逛首饰店,各自买了耳钉和戒指之类的饰品。第二年回来,我们约着喝奶茶聊天,说到耳钉的事,朋友说前几个月找不到了,可能掉在家里了,不如改天再去逛逛。那一刻,我有点心酸,“懒得找,重新买”这件事,即使大家都做了千万遍,也无法抑制我的圣母病突发。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同桌在路边摊吃麻辣烫,险些伤心地哭出来,起因是夹起一个花菜,突然想到它应该是很不容易才长大的,于是我对同桌说:“你看这个花菜,我马上要吃了它,此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个花菜了,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花菜,但都不是这一个。”结果,同桌像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我。
“你看那个耳钉,你不管它了,以后再买一模一样的耳钉,也不是那个了。”
如今,朋友倒没说我神经病,她想了一下,说:“我回去找找,可能在床后面。”
几天后,朋友发微信给我,说真的在床头柜后面找到了耳钉。
可见那些换掉的、丢失的、买了没用被遗忘的,找起来都挺容易,问题是我们克制不住的消费欲,让重拾旧物本身变得很难。
3
日本的鬼怪传说里有一类妖怪名唤“付丧神”,指的是物品化成的怪物。一件东西放得久了,主人对它遗忘或置之不理,100年以后,它就会变成充满怨气的妖物,回来报复人类。大伙儿尽可以松一口气,变成这样的玩意儿一定要100年才行。然而,对现代社会的我们来说,一件物品能放上个10年、20年,已经是物尽其用,称得上“死而无怨”了。这毕竟是一个连实木老家具都懒得化妖的时代,人和物品互相原谅,物品的责任感少一点,人也好促进经济发展。
没有对死物的留恋,欲望满足后会获得幸福感,可惜这类幸福就如同服用止痛片,会逐渐产生抗药性,直至有一天吃遍止痛片,依旧疼得满地打滚。
其实,在纽约的那个黑色星期五的夜晚,除却给家人买的东西,我好像只给自己买了一件电子产品和一双粉色的手套。对了,在那段时间,所有百货商店的橱窗里都是没有货物的,只有布景。它最初的目的当然是迎客购物,但令人惊喜的是,它同时给了普通人在这个购物的季节里最一视同仁的关怀和温柔,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同样的美好,就如可乐——“你可以看电视喝可乐,你知道总统也喝可乐,伊丽莎白·泰勒喝可乐,你想你也可以喝可乐。可乐就是可乐,没有更好、更贵的可乐,你喝的与街角的流浪汉喝的一样,所有的可乐都一样好”。冬天,百货商店的橱窗也是这样吧,它们对人都一样好,只要走在街上,就有权利分享那些不卖任何物品的橱窗。看见它们,大家都夸赞它们真是美丽,而非某件物品价值几何、打不打折,更不用考虑我们要不要买,不买会不会卖光,太贵要不要伤心。它仅负责展示不同的期待,像一支支夜里永不熄灭的火柴。
那天,我和朋友各抱着一大杯草莓奶昔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朋友本来嫌奶昔凉,没想喝,没想到店员放料过多,做完之后很抱歉地问我们:“这里有多的一杯,不要钱,送给你们可以吗?”
“哦,当然好了。”
它就像一个小小的礼物一样忽然降临,宛如从此我们就开始受到了祝福。我们看灯和月亮,街头的艺人在小雪中弹吉他唱歌,还有漂亮的橱窗和疯狂打折的物品。在这样的时候,你想要的一切都触手可及,已拥有的都值得珍惜,未拥有的也有机会得到——但我猜,即使欲壑真的可以填满,你大概也不能比现在更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