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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草

2017-12-11王鲁湘

中关村 2017年11期
关键词:灵光设色野草

王鲁湘

自比于草原上的野草,刘巨德白天追日,晚上守夜,全天候生活在他灵魂的栖息地。

一、追日草

刘巨德有一方朱文印《追日草》,他还把这方印作为他的微信标志,可见他喜欢。《追日草》也是他一幅大水墨画的名字,画很大,362cm×141cm,画蒙古草原上一种野草,从泥地里使劲拔节冲上长,密密麻麻,望不到边。开一种毛绒绒的花,有黑,有白,有红,灿若星斗,不知何故叫追日草,太诗性的名字,谁取的?

“《追日草》画了我一种感觉,想象草追着太阳。我的家乡在内蒙古后草地,我小时候,夏日经常小裸体,什么也不穿,跑在花草丛、绿草地。那时候,我感觉草长得特别高,比我高多了。我们小孩,一群群的,进去掏鸟蛋啊,抓老鼠啊,采蘑菇啊,挖野菜啊,拾牛粪啊,割青草啊……草给我童年的印象特别深。”

刘巨德画的草,给我的印象也特别深。

还没有哪个画家,像他这般投入地画草。古今中外,找不出的。

更没有哪个画家,把草画得这般高大伟岸,顶天立地。人就像匍匐在草中,如虫蚁,通过草的身躯,仰望苍穹。

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视角:趴在泥土上,让野草肆意地摇曳在你的头顶。你看天,看天与地相交的地平线,都是野草的世界,一望无际,漫无边际,芳草碧连天!

“《追日草》就是画草在土里生长的情景。它没有边界,自由蓬勃地生长,疯长。我经常走在里面,有时候躺在里面,秋天会听见草籽噼噼啪啪作响,像惊涛骇浪一样轰鸣在心里,那是草籽降生土地的欢乐。”

“草籽降生土地的欢乐”——有几人知晓,几人体验过?

草籽破壳,凌空降生,落入土地——这样微小、卑弱的生命降生,谁聆听过?非常幸运,我听过,在山区,而非草原。所以,阵势与声势完全不可比拟。大草原如恒河沙数与宇宙星数的草籽同时破壳迸出——想象一下吧,难怪刘巨德会说“像惊涛骇浪一样轰鸣在心里”。要我说,从生命诞生的壮丽而言,可能堪比宇宙大爆炸。

所以,这卑微的小草,其实有我们懵然不知的能量。

这能量,见阳光就疯:

“看‘草字,上边两棵草,中间一个日,下边一棵草,草抱着太阳。草的生活,草的生命,就是怀日追日。我们的生命呢?也是追赶光阴,追赶太阳,我感觉我在追赶艺术的‘太阳。但是,我自己知道,我追不上。因为美是不可能直接接近的,你只能欣赏她、仰望她、敬畏她,让她照耀。《追日草》,就是在享受太阳的光芒,享受美的光芒,这也是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还有一层意思:夸父追日,道渴而亡,化为邓林。他所有的毛发都变成了草,草是夸父的遗骸,夸父生命的再生,隐喻草里有夸父的灵魂。所以,草自然有追日的精神。”

原来,“追日草”是刘巨德起的名字,也是给他自己起的名字。草是夸父生命的再生,追日是草的宿命。

但草在地下也是疯狂的:

“所有的草一直在地下自由地瘋跑着,草的根须一蹿千里,不怕风寒,不怕火烧,永生不灭,非常平凡而奇特。它们不献媚,不争艳,也不争宠,什么都不争,只向往追日。你感觉它,好像离太阳很远,其实它的心,离太阳很近。”

这就是草的力量,卑微,但疯狂,一根筋,一个目标,除了追日,别无他求。我感觉到刘巨德是在说自己,他的草就是他自己,因为我同他相交相识三十年,我知道他对艺术这个太阳的追逐,就像夸父;我还知道他对艺术的执着,就像草根,“不献媚,不争艳,也不争宠,什么都不争,只向往追日。”

这是怎样的一棵“追日草”啊!

然而,在他谦卑的内心深处,那些草,却有着别样的形象。2011年,他画了一幅69cm×139cm的画,还是草原上的野草,开满黄白的花朵,就像天上的星星洒落在莽原上,照眼惊心。画的名字就叫《英雄起步的地方》。2014年,他以同题又画了一张194cm×503cm的大画,各色野花,璨若星河,又如同节日焰火,尽情绽放!

“我体验这些草,都是高大的英雄。”

蓦地,我想起了两个人,两个画家。一个叫齐白石,一个叫草间弥生。

齐白石有一方印,刻“草间偷活”四字,常钤于有细工昆虫的画作之上,还以此为题,画过一本精美的册页,说他可怜那些草间的小生命,既无野心,又无壮志,仅求偷活于世。他也有过趴在草丛里看虫子而忘饥的童年。他的大爱通过“草间偷活”的昆虫感动全人类。

过去一直看不懂草间弥生,说不清她那些大大小小的圆点点是什么意思。现在好像突然懂了,她的画,就是图释她的名字:草间弥生。那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红红粉粉的圆点点,是欢乐地降生大地的草籽,是愉快地飘荡空中的孢子,是水珠,是气泡,是原子,是一切孕育生命的元素。

他和她,都是刘巨德的同道,他们都在草的世界看到真的生命,强的生命,韧的生命,繁的生命,美的生命,听到澎湃如海的生命《欢乐颂》。

“在田野,我看见新长出的胡麻花,一片片,蓝莹莹,随风荡漾。我蹲在他们面前,俯下去面对每一朵花,胡麻花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娇嫩,莹洁和光明,好像婴儿微笑一般喜人。旁边田头乱石丛中,一蓬蓬被践踏过的草花,虽然干渴的枝叶已经发黄,它也仍然昂首挺立,面朝太阳,笑口迎天。它们顽强、乐观,长得精致喜人,充满道的精神。”

刘巨德对草的感情是发自灵府的。

他画了那么多以草为题的作品:

《家乡草》(纸本水墨设色/137cm×69cm/2001年)

《守夜草》(纸本水墨/178cm×90cm/2010年)

《故乡草》(布面油彩/90cm×60cm/2006年)

《家乡秋色》(纸本设色/98cm×49cm/2005年)

《金莲花》(纸本设色/141cm×362cm/2013年)

《霜降》(布面油画/90cm×50cm/2009年)

《原上草》(纸本水墨设色/144cm×365cm/2010年)endprint

《追日草》(纸本水墨设色/141cm×362cm/2011年)

《霜原》(纸本水墨/141cm×366cm/2013年)

《英雄起步的地方》

(纸本水墨设色/194cm×503cm/2014年)

《星光草》(纸本水墨/ 362cm×141cm/2012年)

《骆驼草》(纸本水墨设色/69cm×139cm/2015年)

《披霜草》(水墨纸本/ 362cm×141cm/2012年)

《糜间草》(水墨纸本设色/138cm×69cm/2016年)

许多都是煌煌钜制。古今中外,还真的没有哪个画家如此浓墨重彩地画草。

“我家里摆的全是草,枯草,荒草,花草……都是我从家乡带回来的草。工作室,也供一蓬草。”

我第一次看到野草被隆重地供在陶罐和瓷瓶里,是在张仃先生家。我当时确实很惊讶,居然是野草,而且是枯草。陶罐是很讲究的,4000年以上的彩陶罐当然最好,最不济也得是汉魏的灰陶罐,隐隐留着点红白彩绘的痕迹。瓷瓶以晋唐的青瓷气息最好,或者,一只磁州窑的黑白划花大罐也不错,稳重又大气。哪怕只有一只民间的黑釉耳罐,也特别给力。插上一蓬参差的野草,杂以说不上名的野花,往书架上、窗台上一摆,满室生辉,原野的活力带给书斋、客厅、画室的气息,无物可与伦比。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30年前,北京,红庙,张仃先生介绍我去找刘巨德,为即将开拍的电视片《河殇》设计演播室,画背景。

走到刘巨德家,一眼看到的,也是一蓬野草!

而他最喜欢读的文学作品,竟也是鲁迅的《野草》。先生塑造的那个黑夜中听见前方声音的召唤而执意前行不肯息下来的“过客”,刘巨德引为同志。

二、守夜草

在刘巨德众多《草》作中,我个人偏赏《守夜草》。这幅画于2010年的作品,在他的纸本水墨中,尺寸不算大,178cm×90cm,一张六尺整宣。满纸浓浓淡淡大大小小的墨点,层层积墨,点染出草原幽深神秘的秋夜,一片漆黑。有朦胧的月光,透出黑夜的重围,在天边隐隐发光。黑夜中真正的精灵,是那些黑黢黢的野草的剪影,像穿了夜行服的忍者,露出鬼火一样的眼睛,照亮深不见底的寂静,飘荡在无边的原野;像几千年逝去的草原英魂,被神秘的月光唤醒,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前方召唤,窸窸嗦嗦簇拥前行;像正在集结的匈奴军队、鲜卑军队、突厥军队、蒙兀儿军队,秋夜的草原正在聚集能量,汇成洪流,一旦苏醒,地球震动,欧亚大地,不复宁静……

这幅杰作是如何产生的?我不知道。或许,草原上就有这类含有荧光素而可以在夜的黑暗中自體发光,从而招引趋光的飞虫并吞噬它们的美丽如妖魅的花朵?

不管是来自草原生活的真实经验,还是源自他诗意的想象,刘巨德笔下的水墨野花是自体发光的,无论是插在室内的瓶中,还是盛开在野外的大地,它们都从黑暗中放出光明。

你看2001年他画的《家乡草》,那只黑黑的只有剪影的罐子,那些黑黑的只有剪影的枯叶,映衬出上下前后一朵朵大放光明的野花。这可是刚刚从故乡的草原捧回来的啊,辐射出故乡灼热的秋阳,温暖异乡游子的心房。

还有画于2008年的纸本水墨《秋塘》,黑、灰、白,三个跳跃的色阶,一路攀跻,从低沉浑厚的黑,到温柔润泽的灰,到清脆嘹亮的白,以黑之浓厚为托,威严行进;以灰之温润为衬,和之以柔;高潮处,捧出白之清亮,敲出一个响遏行云的高音,戛然而止,一朵洁白的莲花,以其素雅高华的身影,肃立于秋日之朗朗乾坤。

还有画于1999年的小画《月季》,大墨点的叶子形成了光栅,被遮蔽的光从后面筛漏进来。这种小心翼翼的留白,李可染谓之“挤白”,是对光的敬畏,所以画面吝光。但画面顶部一朵微粉的月季,恰如一轮皎月之行秋夜;那些画面上的光斑,又似月光之透窗棂。如此这般的巧用“留白”,效果正如黄宾虹所谓的“灵光”:“一烛之光,通体皆灵。”

“灵光”这个黄宾虹常用来为中国画辩护的词,放在刘巨德的水墨画甚至部分油画中很合适。

刘巨德是一个“通灵”的艺术家。当然,这里所说的“通灵”不是西方所说的“灵媒”,但又不可否认刘巨德的成长环境正好在欧亚大陆通古斯萨满教的核心地区。萨满教作为一种原始宗教,主张万物有灵,而人可以通过萨满与神灵相通。

与刘巨德交谈,会发现他是主张万物相通的。我接下来会讨论他的重要艺术观,也是他的哲学观,那就是“浑沌”论,在浑沌的世界里,万物齐同。这一思想虽然直接来自战国杰出的思想家庄子,属于道家哲学,但刘巨德如此推崇“浑沌”论并视为自己艺术观的完整表述,则不能不是受到自己母文化的“萨满”教的影响。他的思想,尤其是艺术观,毋宁说就是道家与萨满教的合一,我们会在他太多太多的作品里发现这种混合的世界观。

刘巨德受过良好的西画训练,对光与色的关系有过十分专业的研究,但他作画时,却全然不受这些教条的影响。有趣的是,在他的画中,无论油画,还是水墨,光无处不在,但那确乎不是自然之光,而是“灵光”。

比如《秋红》(纸本水墨设色/136cm×34cm/2011年),那些灵动的似乎是随机的有理无理的“留白”,让一片枯败之象的荷塘,焕发出神性的光辉。我们无法从科学和美学上来解释清楚这样的视象,只能说是刘巨德心象的投放,他心中跃动着这样的“灵光”,于是就有了画面上不可思议的“灵光”的跃动。

作于2011年的《草原悲鸣》(纸本水墨/144cm×365cm)是一幅有浓厚象征主义旨趣的作品。八匹野马似乎陷入了生存的绝境,在风雨如磐的夜晚仰天长嘶,眼看秃鹫咬啮同伴的残躯而悲鸣不已。画面的笔墨中,沉重的墨色,芜乱的点线,带来强烈的不安,引发一种悲怆的压抑;而草丛中像地光一样闪烁的“灵光”,照亮马群的轮廓,似乎又预示着一线生机。在这幅作品中,“灵光”显然不仅仅只是作为语言,同墨色玩着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的旋律对位游戏,它直接就构成了象征的“能指”,甚至“所指”——它就是拯救者的神光。

有意思的是,当刘巨德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世界的时候,他的心象就会投放到几乎所有对象上。

一束神秘的光线会凌空直下,照亮《原上草》的一个区间。

一片神秘的光雾会照亮整片草原,让所有的《金莲花》都沐浴神光,歆享神福。

甚至连画家工作室所在的九龙山,在他的笔下,那片蓊郁葱茏的林地,也会有一处山坡,被灵光照得雪亮。

萧瑟寥落的《秋夜鸟》(纸本水墨/179cm×45cm/2013年),依偎枝头的小鸟身后,是炫目的无法言状的昊旻光网;而《春雪》(纸本水墨设色/139cm×69cm/2014年)站立枝头的群鸟,已然幻化为天使,以透明的白色的光的形象,降临初春的人间。

《生命没有告别》(纸本水墨/141cm×362cm/2012年),这灵光化为流星雨,掠过苍穹,照亮大地,慰藉悲伤的人们。

在史诗般的巨制《生命之光》(纸本水墨设色/245cm×500cm/2015年)里,这灵光洒满天地,化作缤纷的花雨,同心灵的鸽子一起,把哀思带往彼岸和天堂。

对“灵光”的迷恋与追逐,来自于刘巨德的信仰。他虽然没有确定地皈依某一宗教,但他有着虔诚而至笃的宗教情感。他明确表示,“艺术就是照亮生命,点燃生命的光与火。”人性对光明的向往,就是夸父追日的情怀,也是艺术家的良知和使命。“在寂静中,前贤高人走进宇宙生命的最深处,站在内部反观自然,内观生命,心照万物,发现光吞万象,万象皆空,‘浑沌里发出光明,一切均是光的幻影。”

记得20年前,我写过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歌词:“我的梦就是我的马/我的马就是我的梦/我是高原守夜的人。”

自比于草原上的野草,刘巨德白天追日,晚上守夜,全天候生活在他灵魂的栖息地。这正好组成他艺术生命的阴阳太极。白天,他吸收阳光,向着天空疯长;晚上,他自体发光,根在地下狂蹿。他被宇宙的光照亮,他的光也照亮宇宙;光既外灼于他,点燃他,他也寂静内观,光吞万象。

“一切均是光的幻影。”

(未完待续)

(作者系著名学者,凤凰卫视高级策划、主持人,国家画院研究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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