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时务学堂:湖南人何以敢为人先
2017-12-09张维欣
张维欣
2017年11月29日,时务学堂成立120周年。
这座湖南维新运动时期的最高学府,可能许多人并不知晓,但它是戊戌维新期间的直接产物,是梁启超、谭嗣同、熊希龄、唐才常等名师汇聚之处,更是培养出了蔡锷、林圭、杨树达、范源濂、李炳寰等青年才俊之处。薪火相传,她见证了学堂师生的情深义重与生死挚交,见证了湖湘近代化历程中最为艰辛的岁月,更寄托了一代人革故鼎新的教育理想。
时务学堂虽然从成立到被取缔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其处在“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的历史夹缝中的背景,却决定了其成为湖南从传统守旧转变为激进开放的关键力量。总教习梁启超公开撰文:“吾湘变,则吾中国变;吾湘立,则中国存。”点燃了湖湘学子的救国之意气,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走向。时务学堂的诞生,点燃了从维新变法到辛亥革命的火光。
1897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夜幕笼罩下长沙城小东街(今三贵街)的一间学堂里,师生们围坐一起,观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幻灯片放映。在投影屏上,学生们看到了英国伦敦的皇宫、街道、桥梁、饭店、马车、轮船、兵器库,看到了西方动物园中才有的狮子、大象、驼鸟,甚至还看到了英国“日不落帝国”时期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这是近代湖南的首次幻灯片放映,这座学堂名叫时务学堂。
甲午战败对湖南人刺激更深一层
晚清时期的中国,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近代中国几乎每个重要的改革或革命团体中,总有湖南人的身影。这一由湖南人所构建的湘学群体在时代交替中达以顶峰,并促使了晚清今文经学、大乘佛学以及西学东渐的融合。
而在此之前,湖南人却并非一个整体开化较早或提前接受启蒙思想的群体。在湘军平定太平天国之后,湖南人长期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地域优越感之中。有位外国观察家如是评价:“湖南人是个刚毅且独立的种族,尚武、急躁、顽强,同时又自尊心强、保守、倨傲。”
固执与顽强,成了近代湖南人的“特质”。并且湖南地处内陆,与沿海省份相比,受国外影响较小,仇洋排外的心理较强,社会风气趋于保守。虽然洋务运动的领袖人物中湖南人居多,正如梁启超所说,“中国首讲西学者,为魏源氏、郭嵩焘氏、曾纪泽氏,皆湖南人”,但是包括曾国藩、左宗棠在内的洋务运动先驱,其主要活动和创办的洋务实业多在外省而并不在湖南,因此他们的洋务思想对湖南影响较小,湖南反而“以疾恶洋务名于地球”。
这种固执自大的心态,成为甲午战前湖南人拒绝改革的思想因子,以致其在拔电线、拆铁轨之外,甚至聚众围攻提倡向西方学习的中国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的宅子,并大肆对其进行人身攻击,以此表明自己拒绝开眼看世界和抵制洋务之决心。种种行为与迹象,已将湖南彻底变为一个与时代脱节的顽固保守的大本营。湖南的近代化进程因此而受到强烈阻碍,以至晚其他省份近30年。
面对甲午战争中打着湘军大旗的李光久、魏光焘兵败于辽东半岛的局面,挽救了清朝命运的湘军面对日本侵略军并没有创造奇迹,昔日战绩构筑的壁垒如今土崩瓦解,湖南人自高自大和盲目排外的心态终于有了转折。谭嗣同曾在致其老师欧阳中鹄的信中表示,湖南人因甲午战败而敲响警钟,结束了盲目自大的仇洋心态,这样惨痛的教训亦可以视为是中国挫败中的一丝曙光。
正由于之前的闭塞,甲午战败对湖南人的刺激较之其他省份又更深一层。这种巨大的心理反差为其他省份的人所没有,给湖南社会風气的转变带来了机会,湖南从最保守的省份一变而为“全国最富朝气的一省”。
因而,短短几年间,湖南由万马齐喑的排外格局转变为维新运动时期全国最激进的省份,湘中官绅、知识分子和士大夫阶层纷纷觉醒。此时的湖南,聚集了一大批开风气的士绅领袖,其中既有谭嗣同、梁启超、唐才常、熊希龄等思想激进的士绅新秀,他们大多年轻有为,敢作敢为;也有皮锡瑞、欧阳中鹄、朱昌琳等热心地方事务的士绅名宿,他们老成持重、稳健熟稔。与此同时,也聚集了一批支持革新的官员,如巡抚陈宝箴、盐法道黄遵宪、两任学政江标和徐仁铸。官绅都有志于开风气,这在当时的中国各行省中十分难得。
湖南维新运动有两个重要特征,一是大批维新骨干入湘,湖南成了维新人物最集中的省份,推动湖南维新走向高潮;二是德国抢占胶州湾之后,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加快划分势力范围,瓜分危机逐渐显露,民族救亡的意识深深渗透到湖南人的思想中。
历史选择了湖南。时务学堂,就诞生在这样一个大背景当中。
第一架大天文望远镜
时间追溯到1896年的冬天,最早提出创办时务学堂的是湖南湘乡人蒋德钧(1851—1937,曾任四川龙安知府,因父丧返湘,后参与矿务经营),然而最初却是以长沙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设立工艺学堂作为创办动议,类似于现在企业中的员工培训机构。这一提议得到了宝善成公司创办者王先谦、熊希龄的认同,亦得到了湖南巡抚陈宝箴的支持,并亲自将其定名为时务学堂。
学堂开办之初,首要问题即是经费。为此,熊希龄与蒋德钧于1897年4月亲赴南京,向两江总督刘坤一求拨督销局盐厘7000金作为办学经费,然而督销局总办易顺鼎却横生枝节,要求将7000金中再分拨2000金以作他用。熊希龄坚决不从,在湘中官绅的周折努力下,最终于重重困难中保全了这来之不易的第一桶金。随后,陈宝箴又上书光绪帝申请拨款1.2万两用作学堂常年经费,至此方才解决了时务学堂的经费问题。
在筹备经费的同时,熊希龄和蒋德钧亦趁在江浙沪之机,着力进行图书和仪器购置等工作。曾开办过中国近代第一个测量学会的谭嗣同热心襄助他们的仪器购买事宜,并将杨仁山(曾任驻英法大使曾纪泽的参赞)从海外购买的各类仪器售卖予时务学堂。endprint
教育家朱经农曾回忆,当时湖南第一架大天文望远镜就在时务学堂阁楼上,学生们可以在此观测各类行星。学堂中的学生可以享用到如此先进的教学设备,与谭嗣同、熊希龄的努力不无关系。除此之外,谭嗣同还推荐杨仁山之子杨自超担任时务学堂测量教习兼仪器管理员,将其从英国学到的测量知识传布予年轻的湖湘士子们。
时务学堂选址在长沙城北一个叫侯家垅的地方。在校舍建成前,熊希龄暂时租赁了原乾嘉重臣刘权之的旧宅作为校舍,这座南北向的小院子前后共有五进院落,西边为学生宿舍。学堂主入口位于今天的中山西路上,即是以前的小东街,东西北分别为三贵街、福庆街、连升街,是个传说中的“风水宝地”。
陈宝箴亲自为时务学堂拟定了《招考告示》,张贴于省城的大街小巷。这份告示放在今天来看同样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避开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考试,时务学堂的优秀毕业生可保送京师大学堂,或公费出国留学,最差也可保证派充使馆译员,或担任南北洋海军、船政局、制造局等中央控股企业办事员。
如此优厚的工作分配制度吸引了不少湖湘学子,第一批招生名额仅有40人,却吸引了4000人前来报名。录取率之低,可谓真正的百里挑一,即使博学如章士钊也未能考中,被时务学堂拒之门外。并且,即使是第一批考入时务学堂的40位学生,也未能全部留下。录取3个月之内,学堂进行甄别考核,中西教习会同绅董根据学生平日功课分数及性情举动,合校互勘,综合评定,最后确定合格学生共计27人。
时务学堂是个“兼学堂、书院二者之长”的学校,学生中兼学西文者为内课生,用学堂之法教学;专学中学而不学西文者为外课生,用书院之法教学。但后来,内课与外课生的区别主要取决于考生的优秀程度,成績最优者方能成为内课生。
蒋德钧在北行之时,亦将为学堂物色总教习作为重要任务。经黄遵宪的推荐,康有为的弟子、上海《时务报》总主笔梁启超成为首要人选。梁时年仅24岁,却已然名动天下。作为《时务报》的顶梁柱,报馆总理汪康年自是不愿放人。为此,陈宝箴专程为梁送去聘书,再由熊希龄想尽各种办法对汪康年施加压力。最终在各方软硬兼施之下,汪康年松口,梁启超于1897年11月偕李维格以及同门韩文举、叶觉迈、欧榘甲从上海抵达长沙,使得外国人眼中的这座“铁门之城”堪称集一时之萃。
至此,时务学堂成立了包括熊希龄、谭嗣同、蒋德钧、王先谦在内的9人董事会,决定和讨论与学堂相关的重大事件。同时,陈宝箴委任熊希龄担任学堂总理绅,即校长。梁启超担任中文总教习,李维格担任西文总教习。谭嗣同、韩文举、叶觉迈、欧榘甲、杨毓麟担任中文分教习,王史担任西文分教习,许奎垣担任数学教习,地理学家邹代钧担任舆地分教习,另由杨自超担任测量教习。
点燃湖湘少年的救国之意气
1897年11月29日,时务学堂正式开学。当日,举办了隆重的开学仪式,学堂总监谭嗣同撰联“揽湖海英雄,力维时局;勖沅湘子弟,共赞中兴”以示庆贺。总教习梁启超亦撰写了《湖南时务学堂公启》并刊于报纸向社会公布,他以不同凡响之笔法点燃了这批刚刚入学的湖湘少年的救国之意气:“吾湘变,则吾中国变;吾湘立,则中国存。用可用之士气,开未开之民智,其以视今日之日本宁有让焉!”
梁启超亲自制定了《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十章》,分别是立志、养心、治身、读书、穷理、学文、乐群、摄生、经世、传教。他提出应“以政学为主义,以艺学为附庸”的教育理念,灌输“国家主义”的思想,要求学生将读书、立志与经世紧密结合,树立“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远大志向,为国家自强、民族救亡献身。由此,时务学堂的政治氛围“日日激变”,形成了独特的精神风貌。
在课程设置上,梁启超做出了明确的规划,采用“中西并重”的教学方针。他将学堂所学科目分为溥通学和专门学两大门类。溥通学,相当于现代高校中的通识课程,包括经学、诸子学、公理学、中外史志及格算学五大类;专门学,相当于现代高校中的专业课程,包括公法学、掌故学、格算学三大类。学生初入学堂,需要统一学习溥通学6个月,期满之后方可学习专门学,同时仍要学习溥通学。
不难看出,课程设置既有中文以及传统文化的学习,亦有西学以及科学技术的学习,已经具备近代高等教育课程设置的雏形。这样大胆改革教学内容,不仅将时务学堂变成了维新运动的前沿阵地,更是一次近代化思想的启蒙行动。
除去课程设置,时务学堂亦对学生规定了不同时期所须阅读的书目。为此,梁启超亦经过了极为精心的设计。他将学生所读之书分为“专精之书”与“涉猎之书”两大门类。专精之书,学生必须认真完整研读,并仔细揣摩,读书时间须占到每天全部学习时间的十分之六;涉猎之书,学生可以“随意翻阅”,读书时间占到每天学习时间的十分之四即可。梁启超强调此二者不可偏废,“无专精则不能成,不涉猎则不能通也”。
他给学生开列的书单包括《春秋公羊传》《万国公法》 《几何原本》 《日本国志》 《化学鉴源》 《万国史记》《格致汇编》等,其书目列举范围甚广,书籍报刊均在阅读范围内。将古典儒学、西洋科技、中外史地融为一体,学生们在课堂上无不屏息静气,沉浸其中。这种中西并重的教学打破了独尊儒术的传统观念,使学生们能站在世界的角度来认识自己的国家,树立新的近代国家观念,探求自强之路。
在教学方法上,时务学堂则提倡灵活多样,梁启超拟定了《时务学堂功课详细章程》,要求学生每人准备札记两册,将读书心得记于其中,五日一交,由教习批注,并在教室中设置一问题匣子,读书有疑义均可投匣提问。为给学生批阅札记,梁启超时常通宵不睡,并且每条批语达数千言之多,对于学生新颖的思想和认知,他不吝惜赞美之词而褒扬有加,尽可能多行鼓励。这种既有教授,又有答疑和互动的教学方法,一反传统旧学不顾学生思维、填鸭式的教育,迅速发挥出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创造能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