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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勒克与现实主义

2017-12-09何利娜

关键词:文学性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何利娜

摘要:在《文学研究中的现实主义概念》一文中,韦勒克对现实主义下了这样一个结论:现实主义的理论是极为拙劣的美学。现实主义具有强大的历史传统,在文学史上作出过巨大的贡献,韦勒克对此极为认可。究其原因,“拙劣”一词并不是韦勒克对现实主义的全盘否定,而是其对现实主义的矛盾态度。由于韦勒克的个人偏见与坚持“文学性”的学术立场,影响他对现实主义的客观评价。其矛盾态度的背后,隐藏着更深的批评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

关键词:韦勒克;现实主义;文学性;意识形态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5.0030

韦勒克的《批评的诸种概念》(Concepts of Criticism)主要收录了他写于20世纪40年代中期和60年代早期之间的一些比较具有影响力的论文。这些论文针对文学史上的一些时期性术语,诸如古典主义、巴罗克、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概念进行了分析。这一论文集自出版以来就受到了学界的好评,爱默生·马克斯(Emerson R.Marks)评论说:“除了他提出的结构主义以外,还没有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法能够如此经得起文学本身的检验。”[1]31这些论文确立起了文学史上一些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的概念,以文学作品本身来衡量文学效果,它们的价值与贡献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我们注意到,在《文学研究中的现实主义概念》一文中,韦勒克对“现实主义”下了这样一个结论:“现实主义的理论是极为拙劣的美学,因为所有的艺术都是制作(making),并且本身是一个由幻想和象征形式构成的世界。”[2]239

认为现实主义的理论是“极为拙劣的美学”,这个结论颠覆了以往批评界对现实主义理论的看法,难怪格林伍德(E.B.Greenwood)说:“人们听了几乎惊讶得要扶住靠椅才行。”[1]146那么,现实主义理论是否如韦勒克所言,是“极为拙劣的美学”呢?

一、现实主义:传统与贡献

在很早以前,“实在论”(realism)这个术语就已经在哲学上出现,但是它具有与今天完全不同的意义,它在哲学中是一个与“唯名论”相对立的词语。现实主义在文学上的最早用法是“模仿”,早在柏拉图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模仿”的概念。但是,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模仿”一词带有否定的意味。艺术家的模仿是模仿自然客体,而自然客体则是对“理念”(Idea)的模仿,因此在柏拉图看来,艺术的模仿与真理隔了两层。后代的“现实主义”并不是直接师承柏拉图的这一“模仿”的概念,而是采取了亚里士多德的“模仿”的观点。亚里士多德认为,“模仿者表现的是行动中的人”[3]38,在他看来,模仿者所再现的对象是行动。亚氏并不是从狭义上来使用“模仿”的概念,他通过对模仿的媒介、模仿的对象、模仿的方式三个方面的划分[3]42,展现出模仿并不是对客观事物的简单复制或者镜像反映,而是对现实进行复杂的中介处理。“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3]81诗人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完全照搬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对象或者事件,而是要揭露隐藏在人类生活事件背后的逻辑连贯性。韦勒克认为,模仿是文学活动的一大方面,这与现实主义文学尤其具有密切的关系。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模仿”的概念就始终处于文学批评中的显赫位置。考察现实主义问题免不了要处理好模仿与现实的客观性以及作品的真实性之间的关系问题。韦氏虽然承认艺术不可能不和现实发生关系,但是认为艺术与现实之间是有距离的,艺术不可能完全模仿现实,也不可能具有绝对的真实性。过分地强调真实与客观,容易导致走向“实证主义”或“唯事实主义”,成为机械地反映现实社会生活事件的方式。

左拉在极大程度上发挥了“模仿”再现真实的客观性。他用“自然主义”一词来描绘自己创作的小说作品。他认为作家在创作时要保持绝对的客观与冷静,应该具有一种“科学”的态度。“文学中的自然主义同样回归到自然和人,回归到直接的观察、精确的剖析和对事物本来状态的接受和描绘。这既是学者也是作家的任务。无论学者还是作家都用事实替代抽象思辨,用严谨的分析替代经验性的常规。于是书中再没有抽象的角色、虚假的捏造和绝对化的东西,而只有真实的人物、每个人物的真实历史和日常生活的故事。”[4]51左拉用具体和个别代替了抽象和一般,实际上是反驳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他用这种近乎生理学的方法来研究文学的理论在他的《实验小说》中展现无遗,批评家们对左拉将小说家与物理学家等同起来的做法纷纷表示责备。然而,韦勒克却不以为然。他在《近代文学批评史》第四卷中专门辟了一节来为左拉澄清,认为左拉“这种主张大致上是出于反對浪漫主义和炽热的宣传艺术的论战需要”[5]19,是左拉的一种策略,是为了让想象性文学赢得声誉,并让小说家摆脱各种樊篱和束缚去探讨任何题材而不至于受到道德的指控。

如果说左拉的自然主义都没有使韦勒克发出声讨的声音,那么卢卡奇的现实主义理论则更加受到韦勒克的赞赏。与亚里士多德一样,卢卡奇认为艺术是反映现实的特殊方式,不应该与现实本身相混淆。作家并不是简单地记录具体对象和生活事件,而是向人们展现“生活的完整过程”。“一切伟大艺术的目标都是提供一幅有关现实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中,表象与现实、特殊与一般、直观与概念之间的矛盾得到解决,使得矛盾双方在作品所产生的直接印象中达到趋同,从而给人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感。”[4]57现实主义的客观性不是对人类社会无动于衷的袖手旁观,而应该对人类社会具有某种特定的解读,“通过栩栩如生地描写作为特定人民和特定环境的具体特征的客观生活状况的最大丰富性,他使‘他自己的世界呈现为对整体动态生活的反映,呈现为过程和总体,因为它在总体性和具体细节上都加强和超越了对生活事件的普遍反映”[4]60,作家应该帮助读者将现实的过程作为一种有意义的构成世界来体验。在卢卡奇看来,文学是现实的反映,能够充分地反映社会发展的矛盾。韦勒克认为,在现实主义理论的问题上,“卢卡奇提出了一系列标准,使他能够根据文学的进步性来判断文学作品(这种进步性可以是无意识的,甚至和作者的政治观点相矛盾),根据伟大的现实主义者创造的人物的包蕴性、代表性、自我意识及预见力来判断作品”[2]225,并且由于“卢卡奇对德国传统的了解和他巧妙地把现实主义和古典主义联系起来这一工作上所获得的某些成功,使他在马克思主义者中显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2]223,对卢卡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endprint

谈论现实主义问题,有一位不得不提的著名理论家,那就是著名的奥尔巴赫。奥尔巴赫在他那伟大的著作《摹仿论》中把现实主义与贯穿漫长历史时期的文体的发展联系起来,对现实主义这一重要的概念做了革新。他认为19世纪初在法国形成的现代现实主义打破了古典学中文体有高低之分的学说,尤其是司汤达与巴尔扎克将日常生活中的随意性人物限制在当时的环境中,把他们作为严肃的描写对象,由此打破了古典文学的规则。他在书中的结语中说:“本书研究的不再是写实主义,而是研究在处理寫实题材时严肃性、问题性或悲剧性的尺度和方式。”[6]他在书中从文体划分和个别篇章的风格分析入手,力求通过这种分析揭示出文学、社会和思想的发展过程。韦勒克认为奥尔巴赫的现实主义研究追溯到了古典时代的古典美学,把古典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技巧联合在一起,因而具有较高的价值。

通过以上对历史上一些比较著名的现实主义理论家的分析探讨我们发现,现实主义的理论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在这个历史过程中,不同时代的理论家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论作了深入的研究与探讨,并对现实主义理论的进一步发展作出了理论上的贡献。尤其在19世纪现实主义作品盛产的时代,理论与作品共同发展繁荣。除了上述提到的左拉、卢卡奇、奥尔巴赫等理论家,巴尔扎克、福楼拜、易卜生、狄更斯、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以及韦勒克比较推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都有伟大的作品及理论贡献。而从韦勒克在《近代文学批评史》对现实主义作家作品所花的篇幅以及分析来看,韦勒克对他们的现实主义作品与理论往往持肯定的态度。对现实主义的历史发展情况了然于胸的韦勒克,在看到了现实主义的历史贡献并对具体理论家给出肯定态度的同时,为什么还会认为现实主义的理论是“极为拙劣的美学”呢?

二、文学性:个人偏见与学术立场

这首先得从韦勒克的个人经历说起。马丁·巴科在他那本对韦勒克的研究著作《韦勒克》一书中指出,韦勒克1903年出生在维也纳,1918年奥匈帝国崩溃后,15岁的韦勒克一家举家迁往布拉格。1922年韦勒克进入查理大学(布拉格捷克大学),师从威廉·马泰休斯,并深受马泰休斯的影响。1927年韦勒克来到普林斯顿大学,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一名英语学监。由于在布拉格找不到空缺的位置,韦勒克就留在美国。直到1930年秋,韦勒克才回到查理大学,并于1930年至1935年间居住在布拉格,成为著名的布拉格语言学派的一位年轻的积极分子。1935年至1939年之间,韦勒克在英国的伦敦大学斯拉夫语研究院担任捷克语言文学教师。1939年春,希特勒军队进驻布拉格之后,第三帝国停发了韦勒克的薪金。而就在此时,美国向韦勒克伸出了援助之手。1939年9月1日,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的日子,韦勒克一家移居美国,韦氏在衣阿华大学任讲师。此后,韦勒克主要生活在美国,起初是在衣阿华大学,后来则在耶鲁大学的比较文学系工作。韦勒克于1946年5月成为美国公民。

通过对韦勒克的主要生活轨迹的简单梳理,我们发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韦勒克处于被停薪且无法做学术研究的状态,生活一度陷入窘境。而美国此时伯乐识才,伸出援助之手,使得他的生活与学术研究得以继续。从这一层面上讲,韦勒克兴许对美国心怀感激。我们知道,在1947年至1991年间是美国与苏联的冷战时期,而韦勒克的《批评的诸种概念》中收录的论文,包括《文学研究中的现实主义概念》一文就写于20世纪的40至60年代之间,这一时期的美苏冷战在客观上影响了韦勒克对苏联文学的客观评价。而现实主义文学是苏联文学的伟大成果,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韦勒克对现实主义的态度。

此外,韦勒克个人的理论立场也直接影响他对现实主义理论的评价。韦勒克在他的第三版的《文学理论》一书的序言中指出:“我的《现代文学批评史》与本书相互阐发,它旨在支持本书的理论立场,而本书又为它提供了批评标准和价值。”[7]

韦勒克在写作《批评的诸种概念》中的论文时,也是有意无意地坚持了他在《文学理论》中的立场和观点。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一书中把文学研究分为“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外部研究”侧重的是文学与时代、社会、历史的关系的研究,而“内部研究”则是专门针对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毫无疑问,“内部研究”是此书的重点与核心。对于文学作品本身,韦勒克花了较大的笔墨去阐述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文学性”,为此他专门提出了一种使文学之所以是文学的“决定性结构”:“我们总是抓住客体中某些‘决定性的结构,这就使我们认知一个客体的行动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创作或主观的区分,而是认识现实加给我们的某些标准的一个行动。与此相似,一件艺术品的结构也具有‘我必须去认知的特性。我对它的认识总是不完美的,但虽然不完美,正如在认知任何事物中那样,某种‘决定性的结构仍是存在的。”[8]169在文学研究中,这种“决定性的结构”则是文学作品的谐音、节奏、格律、意象、隐喻、象征、神话、语言结构、问题风格等层面的内容。由于韦勒克这种旨归“文学性”的理论趣味根深蒂固,他在《文学理论》以外的其他著作的撰写中也深受这一观念的驱使。

在对待现实主义理论的问题上,韦勒克也是本着“文学性”这一原则来进行研究。在韦勒克看来,现实主义的某些研究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学的研究而与社会文献以及历史研究混淆在一起。由于现实主义往往注重对客观现实的再现,在具体的实践中往往表现为要求作家忠实地表现真实的世界,不动声色、不带感情地表现客观现实。这里的“客观性”有两个方面,第一是描写对象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走向极端就会使文学作品丧失了“文学性”,使文学作品沦落成科学研究或者社会文献、历史文献,从而没有任何审美价值可言。另一方面,“客观性”还包含了作者感情与态度的客观性。为了达到作者情感客观的目的,有些理论家甚至提出了隐藏作者的要求,他们认为作者应该躲在作品的后面,不能出面对作品进行干预。福楼拜对此极为认同:“艺术家不应该在其作品中显形,恰如自然中的上帝一样。人不存在,作品就是一切。”[5]9姑且不论这种作者情感的客观性是否可以达到,从理论上说,客观忠实地表现现实就应该排除任何种类的社会目的或者宣传意图。然而事实上,有些现实主义却与此相反。现实主义尤其是19世纪的现实主义往往是说教的、道德主义的、改良的,这一特点在俄国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表现得尤为明显:endprint

当作家转而去描绘当代社会现实时,这种行动本身就包含着一种人类的同情,一种社会改良主义和社会批评,并且常常演化为对社会的摒弃和厌恶。在现实主义中,存在着一种描绘与规范,真实与训谕之间的张力。这种矛盾无法从逻辑上加以解决,但它却构成了我们正在谈论的这种文学的特征。在一个新的俄国术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这种矛盾公开地暴露了出来:作家应当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去描写社会生活,但他又必须把它描写成应该是或将要是的样子[2]228。

韦勒克在他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第四卷中专门安排了一章谈论俄国的激进派批评的代表人物: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以及皮萨列夫。韦勒克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俄国文学批评是以激进的方式来解决文学问题的一种方式。别林斯基的理论来源于德国,他从未放弃唯心主义的基本艺术学说和历史学说,而作为别林斯基的信徒,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则完全没有领会德国的浪漫主义的传统,他们把决定论的唯物主义与社会改革相结合。韦氏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把艺术与生活完全等同起来的做法,使“美学已是一落千丈:或者确切地说要求它自取灭亡。”[5]281而对于杜勃罗留波夫,韦勒克认为他“甚至更加繁冗板滞,毫无文苑风雅和敏捷才思;在其鲁莽的处世之道方面又是虚与委蛇令人不解。”[5]286韦勒克引用了大量的例子,认为“杜勃罗留波夫面面俱到,从彻底的悲观直至救世主般的希望:从文学是一面被动的镜子的看法转向文学激起直接行动、改观社会的看法。”[5]288杜勃罗留波夫这种革命的、激进的、社会的和道德的思想,把真、善、美混淆到了一起,把文学当成为政治目的的说教。这种低俗的现实主义理论是韦勒克所痛恨与讨伐的。

俄国文学这种完全不顾“文学性”的理论趣味、完全放弃艺术性的表现手法而一心沉溺在道德主义与说教性的泥淖里的做法引起了韦勒克的反感。韦勒克认为,这种现实主义的真正危险在于“它可能丧失艺术与信息传达和实用劝诫之间的全部区分……当一位小说家试图成为一个社会学家和宣传家的时候,他就只能生产出一些拙劣的、沉闷的艺术;他就只会呆板地展示自己的材料,并将虚构同‘新闻报道和‘历史文献混为一谈。”[2]239在更低的层面上,“现实主义还在退化成为新闻报道、论文写作和科学说明,一句话,正在退化成为非艺术”[2]239,并最终使现实主义成为一种拙劣的美学。

三、矛盾:批评与意识形态

谈到这里,我们已经大致可以知道,韦勒克对现实主义并不是全盘否定的态度,他对卢卡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等现实主义理论家极为肯定的,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想象性艺术界的巨匠,是一位对人类行为和人类长期的生存条件具有敏锐洞察力的艺术家。”[1]129而对俄国社会主义现实主義某些理论家把文学作为革命的宣传口号等做法则产生了否定与怀疑。“现实主义理论是极为拙劣的美学”代表的是他对现实主义理论的一种极为矛盾的态度。现实主义问题具有强大的历史传统,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的模仿说与再现说是它的理论源泉。及至近代,在创作领域上,它产生了托尔斯泰、果戈里、契诃夫、屠格涅夫、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狄更斯等那样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理论上,也有卢卡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奥尔巴赫等现实主义的理论家。韦勒克一方面肯定了现实主义的这些伟大的成就,另一方面又对现实主义的某些缺点与不足——如偏向教谕性、道德主义、改良主义而缺少“文学性”等产生不满,在这肯定与不满之间产生了他对现实主义的矛盾的态度。

韦勒克在谈论现实主义问题时,非常清楚现实主义所具有的历史传统与成就,因此他一开始就说:“现实主义问题的重新提出与讨论,根植于一个强大的历史传统,不仅19世纪60年代俄国的所谓激进派批评家已经预言了它的立场,它还根植于19世纪以法国为主体的现实主义运动,乃至根植于整个文学和艺术的历史。”[2]211但是,囿于他最后会对现实主义所下的结论,他转而又说:“但是我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讨论这种永恒的现实主义,也不准备讨论与现实关系的全部认识论问题。我将只提出19世纪的现实主义问题,把它限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征诸一些众所周知的文学文献。”[2]212既无法回避现实主义的历史传统,又对19世纪现实主义的某些现状有所不满,那他如何去调和这种矛盾呢?为此,韦勒克用了一个“时期性”的概念来回避现实主义的历史传统:“因为一个时期仅仅是被文学系统控制的一段时间。这样,时期仅仅是一个调节性的概念,而不是一种必须被直觉到的玄学本质,当然也不是一个纯粹随意的语言学标签。在这样的分析中,我们一定要谨慎,不要陷入中世纪的现实主义或者现代的极端唯名论的错误。”[2]95

韦勒克正是在这样一个“时期性”概念的限定下来谈现实主义问题,“我把这种现实主义看作是一个可以不断调整的概念,一种支配着某一特定时代的多种艺术规范的体系,它的产生和消亡均有历史可寻。我们可以把它同它之前、它之后的时代的那些艺术规范清楚地区分开来。”[2]212韦勒克在这样的前提预设下对现实主义问题进行研究,把研究的焦点放在19世纪的现实主义。但是,作为一个专业的文艺理论家,韦勒克又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仅仅局限在这一时期的发展情况探讨问题,往往会导致片面化,导致研究中的相对主义,因此他又说:“除了对此问题本身的兴趣,我们的目的在于明确两点:一方面,一个时代的自我意识不应当遮掩住像我们一样力求把握住时期划分的现代学者的眼睛;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研究局限于那些自称为‘现实主义的作家,也不能满足于那一时期提出来的理论;另一方面,现代学术界对于这一概念的内容和外延众说纷纭而又相互抵牾的意见警告我们,最好不要和那个时代的基本理论和众所公认的名著脱离联系。”[2]226韦勒克在研究过程中,矛盾的态度已经显露出来。而他对现实主义的研究,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时期性”的概念。同样矛盾的态度还体现在他对具体的理论家的评价上。比如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评价,他对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表现出来的把艺术与生活等同起来的做法大力挞伐,但是又对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理论与历史相统一的观点颇为认同,并赞同他认为别林斯基是文学史家的观点,赞同他对普希金、果戈里和托尔斯泰所持的一些独到的见解。endprint

而要解决研究中“时期性”概念所带来的矛盾与问题,在韦勒克看来,则是“透视主义”的方法:“我们要研究某一艺术作品,就必须能够指出该作品在它自己那个时代和以后历代的价值。一件艺术品既是‘永恒的(即永久保有某种特质),又是‘历史的(即经过有迹可循的发展过程)”[8]37。

“透视主义”把文学看作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在不同的时代都在发展变化,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现实主义问题虽然是被作为一个时期性的问题来进行研究,但是却不能忽略它的整体,不能忽视它的历史传统,也不能忽视它对后世的价值与贡献。通过“透视主义”的视角来理解现实主义问题,韦勒克对现实主义的研究超出了时期性的概念范畴是合理的,而他对现实主义所下的结论却局限在19世纪某些极端机械化的现实主义理论也具有合理性。韦勒克认为,“文学不是一系列独特的、没有相通性的作品,也不是被某个时期(如浪漫主义时期和古典主义时期,蒲柏的时代和华兹华斯的时代)的观念所完全束缚的一长串作品。文学当然也不是一个均匀化一的、一成不变的‘封闭体系。”[8]37因此,现实主义问题作为一个时期性的概念却又具有不可忽视的历史传统与价值、甚至在横向上不同国家的现实主义具有不同的发展情况等问题所导致的矛盾,都在“透视主义”的理论下得到合理的解释。他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等理论家既有肯定又有否定的观点,也在“透视主义”的概念中得到化解。虽然“透视主义”的理论可以有效地解释韦勒克把现实主义作为一个“时期性”概念来进行研究与现实主义的实际问题之间的矛盾性,但是它却无法解释韦勒克整体上对现实主义的矛盾态度。

从更深层次来说,韦勒克在对现实主义这种矛盾态度的背后,其实隐藏着艺术与政治或者说艺术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问题。韦勒克经历过战争的年代,亲眼目睹战争导致人们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正常的社会生活无以为继,并亲身经历了没有收入来源、学术研究不能继续的困境,而他的老师马泰休斯没有等到捷克解放就已去世的经历对他产生很大的冲击,因此,韦勒克希望文学研究能成为真正的文学研究,而不是成为某些政治阴谋家激进的宣传口号,甚至是把文学作为斗争的武器。韦勒克的这一价值取向在他的《文学理论》一书中很明确地表现出来,他把文学分为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就是要申明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重要性,至于文学与社会、文学与思想等问题只能划分为文学的外部研究。在他的那八卷本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的写作中,韦勒克也坚持这样的理念:从对文学的内部研究的出发点来评论理论家。在编写安排中,侧重文学与经济、社会之间关系理论的马克思、恩格斯以及马克思主义的某些理论家们,他往往安排很小的篇幅[9]。由此可見,韦勒克对意识形态持一种蔑视的态度,并不赞同在文学中赤裸裸地表现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而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某些作品与理论却是侧重表现意识形态尤其是苏联官方的意识形态,因此遭到了韦勒克的怀疑与反对。由于韦勒克对意识形态的偏见,现实主义这一最有可能会成为意识形态传声筒的文学形式,则被韦勒克视为“极为拙劣”的美学。

[参考文献]

[1]马丁·巴科.韦勒克[M].李遍野,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2]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M].罗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3]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4]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刘象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5]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4卷[M].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6]奥尔巴赫.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M].吴麟绶,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654.

[7]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第三版序[M].刘象愚,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8]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9]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3卷[M].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281-289.

(责任编辑 文 格)

Abstract:Rene Wellek made such a conclusion in the “Realism in Literary Scholarship” that the theory of realism is an ultimately bad aesthetics. As we know that realism has a very strong historical tradition and with great contributions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with which Wellek also identified. In fact, it was not Welleks overall denial but the contradictory attitude towards realism with the word “bad”. Owing to his personal prejudice and the academic standpoint to literature, Wellek made a different evaluation to realism. Behind his contradictory attitude, a deep relationship is hidden between the criticism and ideology.

Key words:Rene·Wellek; realism; literature; ideology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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