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张新一

温暖的羊水中，我被细不可见的血管与肌肉编织出暧昧的轮廓，遂在肥嘟嘟的手掌边缘寄生，冒出，划出骨节的标记，就像无花果发芽那样，意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从我的顶部起，盘旋着长出浅浅的波纹，那一刻，我意识到，我要到世界去了。

震颤的、恍惚的歌谣和哭声中，我脱离潮湿，于浩浩荡荡的沉眠中醒了，半透明的外皮因血液含氧量的骤增而发红发紫。我动了起来，我发出没有分贝的尖叫，我被唾液浸湿且被乳牙无力地啃噬。我的顶部冒起指甲，我被冒失地操纵着、抓起或是推翻什么……大概，我是被称作“食指”来的。

在风中，我颤抖、战栗、失去知觉；在书本里，我嗅着被濡湿的香气；我被漏水的钢笔坑害，沾了一身墨。那个人的学业似乎不差，我来到洒满春光、绿荫遍地的校园，看到来来往往的、着各色制服的学生，我意识到，那个人也如此呢。我欢愉、微笑、看到叫“希望”的光影——

可能是光影太模糊，我忘形地扑上去，却发现自己只是紧紧抱住了几缕电子与辐射。

那团光影其实是长方形的，身体紧贴上去会发现，它是实体的，它本身只是玻璃罢了。

不，这叫做手机，发出光的叫屏幕。

发出的光瞬息万变，如果裂开来，可能会有天文数字那样多的帧画吧。我一次次身不由己地扑上去；打开众多彩色块状中名叫“微信”的那个，在黑与白的排列组合中直上直下，没有一点停歇的余地。明明翻来翻去也不过是狐朋狗友们的牢骚胡诌而已，为什么他还在看个不停呢？每次摩擦屏幕时我这么想。如果屏幕拥有想法，它是不是也跟我持类似观点呢？

“我要放轻松。”

“我要歇一歇了。”

“我觉得好紧张好累啊。”

“什么時候才能结束啊。”

每天为什么都是这样呢？

最近，年关将至。一如既往地，在气温降到最低的这几天，气氛的热度反而达到一年的最高峰，红色黄色粉饰起的房间人来人往，看上去，光秃秃的树枝、工厂生出的灰烟或者是瘫痪在路上的雪水，这阵子尝起来都可以是甜的香的了，四周炸开红色的躁动，轰鸣声虽然闹心，却总能引来欢笑声。

这么想来，我可真是这阵子的特例了。为什么呢，问候非要在音频流和讯息的流淌中传递下去，既然这么多人来串门，又何必隔着屏幕做真正觉得诚恳的问候呢？好累啊，成天成夜的，那个人拿起手机便是抢着或发着红包——即使颜色已由现实中的大红褪色成网络上的橙黄，但它的份量却显得远远高出现实。

领取，发出。我一定要放轻松，放轻松。领取，发出。怎么放轻松呢，明明紧张得血液都忘记在血管中逃窜。领取，发出。怎么办啊，每一次弯曲都这么困难，我觉得我的关节已经近乎凝固了。领取，发出。我很想求求他，快点停止吧。领取，发出。我很累，我很累，我真的很累，我太累了……

可能是在尘世呆久了，我怀疑我老了，我感到疲软困乏，身体僵硬了。我继续摆动着，开始力不从心，肌肉组织的中间段生出刺状的萌芽；我没日没夜地循环于触碰和离开玻璃，疲劳的因子攀附在萌芽上，它开出块状的花，它夺去氧的粒子，它掠走光的波动，于是，我在电的修罗场中，苟延残喘。我累了，但并未结束。某一天，大概，我会在滋长的劫难中，动不了了。

鞭炮爆炸的声响。那是劫难的信号吗？我有预感，发完这个红包之后，我再也无法弯曲了。

发出。圆环转动了两三下，随即跳转到聊天界面。

果不其然。好像茧被迅速抽走丝线一样，我的听觉消失了。我的视觉消失了。我的触觉消失了。我还有什么？听说在这时除了意识还会弥留点第六感。看来是的，因为我觉得我的全部，都在朝着连以太都不存在的地方所拥有的危机奔去。

那里是腱鞘吧。我忽然想起来，虽然时间不多了，不过我可以推测，这应该是腱鞘炎来的，那应该……我听说……没大碍吧？做个很小的手术就好了吧？一定！一定没什么关系！一定是这样吧！不管这是自我安慰还是真的如此，至少这让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密度达到降临世界后的最低谷。

“好累啊。‘别勉强啊‘你该休息了之类的话，也没什么意义呢……”于昏暗中呓语后，我的意识变成死水，真是的，本来还想多念叨念叨“没关系”的。然而在一阵子后，我的意识又被激烈的痛感搅起海啸。我被锋利、纤薄到几乎透明的刀刃划开身子，来不及反应，血液便爆溅着飘飞而去，遮盖住我与世界的通道。可能是海啸太猛烈，我居然看到了好大好大的蜃楼诶。眩晕——微醺——浅寐——下坠——在深渊中乍泄光芒。

果然什么都是假的。明明连我自己都料到了这一点，那个人不应该早就有准备吗？既然这样，我就成了累赘吗？就这么不需要我吗？没有了我，还可以有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所以随便没关系是吗？太可惜了，我不会哭泣。

既然这样离去，这样被抛弃，到世界去又有什么用呢？

不，忽然我觉得，可能有这个世界，还会有别的世界。所以从这个世界走，就是到那个世界去，所以我，不，我们吧，会存在于世界——不管是哪个世界，总会存在于其中之一，所以我不会轻易消逝。

那个世界会不会有一个很好的人，他喜欢我，他让我在泛黄的纸张间摩擦？他让我触摸软的硬的薄的厚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用我抚摸可爱人儿的脸颊？他让我在校园景色宜人的湖边岩石上如一个8bit小人般肆意走动？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我觉着本来……在看见那团光影前就是这样的呢！

那就，到那个世界去吧！

虽然能感到体内什么被取走了，不过我并未回到外界，太过清醒的这个世界。我就愿意这样，躺在春光明媚的山谷里，风伴着淡黄色的以太把我包裹起来。啊，可能是分不清了，总觉得……自己离开了什么，嗯，尖锐的东西在身上划来划去的。我要离开母体了，随后因为没有持续的血液和悸动，我就坏死了吧？可能现在我就很苍白了吧？没关系了，无所谓了。

脱离桎梏，回到“那里”好了。这么想后，山谷呈球状向我聚拢、收缩，包好明亮，把暗投在外面，最后，成为子宫的形状。在那里面，我终于……

我终于睡去了。

说错了。我要郑重其事重说一遍：我终于要到那个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