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活
2017-12-09赵志明
赵志明,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江苏常州人。2012年起在豆瓣发表电子书《还钱的故事》《 I am Z 》《爱情单曲》《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等电子书。出版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获2015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
望见车站广场上黑压压攒动的人头,跟在他后面的小李很吃惊。这在他意料之中,小李是南京本地人,家境优渥,就算节日期间出行也是选择自驾游,对公路拥堵见惯不惯,哪里见过这样人挤人的场面。在他们左手边就是长途客运站,此刻绝对是超负荷运转,让人捏一把汗。车站进出口已经水泄不通,还有源源不断的乘客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像无序的浪头撞上了石阶,除非从密集的头颅上攀越过去,否则只能悻悻停下脚步。车站前的马路快要完全堵死了,喇叭声响成一片,不时有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客人突然从两车之间蹿出来,像无头苍蝇一样撞上了苍蝇纸。车站广播就在人群上空回荡,此刻变成了空洞的音符,恐怕没有哪只耳朵能完整地听进去。“请旅客朋友们排队进站,注意秩序。请旅客朋友们排队进站,按序检票。”这些着急回家的人,脸上茫然,内心焦急,还没有买票的使劲朝售票厅挤游过去,手里攥着票的则一心往候车厅挪移,既担心买不着票,也担心车子会不守规矩提前开走。在这么密集的人群中,孩子的哭声倍觉刺耳,在乱糟糟的背景中显得特别撕心裂肺。
他们没有尾随着蠕动的人群往里面寸步寸挪,只是站在这块向日葵籽盘的边缘朝深处观望,这让他们很显眼,一眼就能看出来。果然,不一会儿,有个矮壮的中年人凑过来了,一口南京土话,问他们去哪里,是不是还没买到票。在得到期待的答复后,中年人甚至热情地过来作势要帮他提行李。他和小李每个人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当然不用假手于人,不过中年人此举还是成功地拉近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他认真地听中年人的揽客经,不知不觉跟着踱到了一旁。中年人告诉他,现在人这么挤,什么时候才能买到票上车,到家也不知道是几点了。说得他着实有点心动。他们要去常州,越早买到票越早坐上车心里越踏实。好像只要买到票坐上车,常州就近在咫尺了。中年人语调里透着示好的谦卑与怂恿的热情,他有办法保证让他们坐上去常州的车,南京这边过路车很多,也方便。他们犹豫了一小会,同意了。于是中年人带他们去坐所谓的摆渡车,那是一辆中巴车,就停在车站广场的右手边(隔着一人多高的铁栅栏),一条侧马路上,看上去是一条死胡同。尽头处是一个快餐店,此刻过了饭点,基本没什么客人进出,快餐店的门虚开着,像一个半掩的哈欠,传递着说不尽的昏沉困意,路两边停着几辆一模一样的中巴车,像被施了分身术。他们被带进了其中一辆,里面已经坐上了两个人,看到他们上来,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也许只是光线造成的錯觉,他们找位置坐下后,车门被拉上,车内瞬间黯淡。上车之前,他想快走几步,走到车尾扫一眼车牌号,但引领他们的中年人用一只手拉开车门,另一只手做了个请上车的姿势,恰好把他给拦下了。这让他有点不高兴,车里很暗,车窗帘都很严实地拉上了,也让他感到很闷。他想拉开窗帘,看一下窗外,此举被驾驶员坚定地制止住了。驾驶员就弛坐在驾驶位上,他上车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他半妥协地把身边的窗帘拉开了一指宽,一只眼睛可以瞥到外面扇形的空间。他看到中年人在和一个齐耳短发的女人聊天,那个女人一直没有转过身来让他看到正面,他感到扫兴,转回目光打量车内的另外两个人,也是一脸归家客的茫然,等他再往外看时,中年人不见了,估计是去车站进出口那里拉客了,那个女人斜靠另一辆车上,在和什么人聊天,只见她的脚尖不停点着地面,那是一双不错的皮鞋。他看了下时间,现在是下午1点45分,他在想着几点能到常州,希望能顺利赶上晚餐时间。
中年人带着三个人过来了,其中一个姑娘,腿不太好,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像省略号最后一个点荡出了序列。中年人并没有等她,打开车门后,还一叠声地催促她快点快点。那种地方口音透露出了不耐烦,但没有不快。三个人上车后,车门又关上了,他有点生气,猛地撸开窗帘,把车窗拉开,大声问中年人什么时间走。车里坐着的几个人也开始纷纷质问,都担心这样下去到家不知道几点了。中年人让他赶紧把窗帘拉上,好像窗帘比他们几个乘客都更重要。你们不要着急,过路车还没到,我们现在去也还是要等。这里等那里等不都是一样的等吗。新上来的腿不好的姑娘说话很直接,你们不是说就开车吗,不开车的话,我就下车了。中年人跑过来了,更像是把住车门不让下车,嘴里说着,马上就开了,再等个把分钟也等不及了吗。你们去车站里,不知道要晚点几个小时呢,今天都回不去也是有可能的。那个短发女人也过来了,说话和声悦色的,面相很清秀,感觉更像是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她让大家不要吵,许诺马上就发车。中年人这次是跑向了隔壁的车站,很快又跑了回来,嘴里吐了好几句脏话。短发女人让过中年人,中年人风一样上了车,跟司机说,开车吧。就这样,大家悬着半天的心终于咽回了肚子里。中巴车拐上大路,先是有一小会堵车,但相比车站的密不透风已经不算什么,经过几处红绿灯,开到了外环路上,这里车辆明显减少,好像四个轮子的车辆和两条腿的人都跑到长途车站去凑热闹了。中巴车明显加速,窗外的景色倏忽而逝,让他看不出车辆经过了什么路段和具体到哪个位置。中年人开始向上车的人收钱,说是摆渡费加过路车的车票,一人七十五元。有人抗议,说车站只要四十元或五十元。中年人不管,说车站的票价是便宜,但你们不是不想排队吗,不是想早点回家吗。有人说他们不坐过路车了,现在就把他们送回车站去。中年人说,不想坐过路车的也行,一会就跟他们的车回去,但一来一回得交五十元给他们。你们这是抢钱哪。还是那个姑娘,说话直来直去。他暗自点头。中年人说,什么抢钱,这是合理收费,上车是他们自愿的,车子上路跑,就得烧汽油,还有车轮磨损,都是钱。打车来回还不止这个钱呢。
说到这里,车厢里倒是静下来了,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去哪里的问题,让大家疑虑重重。这是究竟要开去哪里?过路车又是什么过路车?这些问题好像一下子变得清晰具体起来,压过了怎样回家的问题,倒让中年人放松和得意起来。就是嘛,计较这几十块钱干嘛。我说了把你们送到地,有过路车接,把你们稳稳妥妥送到家,这不就结了嘛。有什么事大得过过节回家,还计较这几个钱?趁着话头,中年人挨个收钱。小李抢着付了150元。交出钱后,大家又都无话可说了,中年人也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工作,在椅子上陷入瞌睡。他一直在看车外,具体的行车路线他记不全了,但车子一直是往南开,估计是到了江宁。到江宁的话,那就应该是走312国道,过路车全是从河南安徽那边开过来的长途车。
中巴车停靠下来,中年人让大家下车。我们就在这里下车,要辛苦大家走一段,车子开不过去。大家鱼贯跟在中年人的后面,穿过一座小公园,他和小李走在最后面。小李也不知道这里是江宁了,他还以为中巴车在龙蟠路上开到了虎踞路上,差一点以为又把他们送回了中央门。经过一个公共卫生间,中年人让大家有需要的方便一下,他蹲在外面抽烟等。就像在车站上车之前解手一样,不过这里都是露天的,感觉很不一样。他凑过去,递给中年人一根烟,中年人接了,顺手别在了耳朵上。过路车就在外面?他问。中年人说,出了这个小公园就是了。他看了下手表,现在2点16分了。过路车几点到?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在等大家,去了就能上车。放心吧,不会耽误你们的时间。中年人说着,站起来招呼走出厕所的人别走散了。前面有一道矮栅栏,差不多膝盖高,有一处被人跨来跨去的都快磨光秃了,他们就从这里抄近路,一抬步就是公园角门。腿脚不便的姑娘有点犯难,她还拖着个行李箱。小李过去帮她提箱子,然后两个人看着姑娘出丑一般终于跨过去了。他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帮她。现在,一车人,除了那个收钱的中年人,都明显加快脚步往公园外走,似乎急于摆脱让人疑虑重生的一小段旅程。果然有一辆金龙客车停在门边。他暗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那种长途卧铺车。中年人先上车和开金龙车的两个人压低声音交涉了一番,然后跳下来,让大家赶紧上车。跟他们都说好了,到哪里下你们直接告诉司机就可以。放心吧,每个人都保证送到。车上还有很多空座,他和小李找了并排的两个空座位坐下。那个姑娘坐在了他们前面一个空位上。他向窗外望去,一转眼的工夫,那个中年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他是顺着小公园原路返回了,还是小中巴开到了附近的什么地方接应他,反正他就像是跳进地缝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金龙客车倒车,拐上了大路,驶得很平稳。坐在副驾位置上的男人开始过来向刚上车的人收钱。到常州的一人五十,到苏州的一人八十。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大家很惊愕,刚才中巴车上不是收过钱了吗?两回事。那个人说,中巴车带人过来,我们也要按人头给他们钱的。他们收你们多少钱,跟我们无关。大家抗议。那个姑娘说,你们都是合伙的。我不坐了,让我下车。金龙车稳稳停在路边,车门徐徐打开,下午的阳光倾斜着爬上车,一头栽倒在驾驶员的位置上。想下车的就可以下车。男人说,我们过路车收的是良心价,也承担了风险,碰到检查罚多少你们知道吧。他觉得罚款是子虚乌有的,这是一条经济链,各人发各人财,眼睛都半睁半闭,谁会认真管这闲事?事情到这里他已经一目了然,倒是饶有兴致地看那姑娘会怎么做。她到底没有下车。现在车子到底停在哪里他也糊涂了,可能是江宁某条通往312国道的马路上,从这里到中央门长途汽车站,除非打车,不可能在半个小时内就能到。他看了下手表,已经快3点了。中年人在催促,要下车就赶紧下车,不下车就赶紧交钱。口音听不出来是苏南、苏北或者南京、安徽的,或许这条长途跑的时间长了,各地的口音都沾染上一点。金龙车继续往前开,中年人根据各人所到的城市收钱。312国道就像一条长藤,江宁、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等城市,都像长藤上结的瓜。那个姑娘也是到常州,但她觉得委屈,不想交两遍钱。男人近乎粗暴地夺过了她的手提包,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在了过道上,然后从皮夹里取了50元。小李很愤怒,被他用眼色按住了。他很平静地交了100元。男人回到了前面的副驾驶,姑娘起身离开座位,小声啜泣着把撒落一地的物件一一收拾回手提包。那是一个廉价的人造革的红色拎包。红色有些暗淡,带子起了折痕,能看到灰白色的里子。她在低声咒骂,一帮强盗。这对她而言注定是一次难过的旅程。和她相同经历的人稍有怒色,很快忍气吞声,好像早就打算好多花出这些钱,以便在座位上找到舒适的坐姿。联手坑害她的这些人,早就配合得毫无破绽,而且因为过于熟悉这样的套路,绝对不会有半点怜悯之心。所有被他们骗上车的人,他们都一视同仁,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张50元面值的人民币,被他们随手装进钱包里。
等到姑娘心情平复一些,他跟她聊天。
这是一次糟糕的旅行。糟糕透了。
是啊,真是太过分了,这些人太过分了。
他们利用了我们急于回家的心情。这些人就像是帮工会。他想到了巴尔扎克笔下的十九世纪乱糟糟的巴黎市井。
什么帮工会啊,就是一帮黑社会,净会欺负人。
他们习惯凶巴巴了,心肠硬得和石头一样。
你们不是有两个人吗,干嘛什么事都听他们的?
跟他们讲理也讲不通啊。
不是讲理,不给他们钱,直接下车,找有关部门投诉,管管他们。
车上的人都在假寐,刚才凶神恶煞一般收钱的人已经响起了鼾声。行凶作恶的人过于心安理得,在哪里都能睡著。驾驶员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对他们的聊天充耳不闻。
我跟你说实情吧,我是报社的,这次专门就黑车现象做一次暗访。他说,脸上微微发热,似乎在为之前一系列的怯懦行为找借口。
你是报社的?她有点高兴,好像之前的委屈都变得值得了。你会写报道把这些坏人都曝光?
是的。我们报社领导很重视这件事,之前报社就接到很多这样的投诉,觉得这种歪风邪气必须整治。
那会把今天我们的经历都写上吗?
都会写,但最后发不发,有没有删改得领导决定。他说的是实情,这种社会新闻确实要领导把关签字了才能上版见报。
这样,我能不能采访你一下,说不定到时能用得上。她很高兴,开始说她的一连串经历。她是河南人(很远),在南京的一个工厂上班(不知道怎么找到这个工作的),这次去常州是见一个网友(性别不清),QQ上认识的(年轻人的主要交友渠道)。她还有一个弟弟,个子比她高,很壮实,平时特别照顾她,倒像是她的哥哥(很奇怪她会说起她弟弟)。
他把录音笔开了,一路听姑娘聊着就到了常州。
期间他的同学给他打电话,知道他走的是312国道,让他在月星家居城那边的匝道下车,同学开车过来在那边接了他们直接去饭店吃饭。
下车之前,他和姑娘互留了QQ号,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留手机号。
等坐到饭店里,吃饭的人都到齐后,他说了这一番遭际。除了开车接他的同学之外,他还喊了在常州的两个媒体朋友。大家很好奇他会怎么写这篇报道。怎么写?他自嘲地笑笑,还不就是一块三五百字的豆腐干,标题是“警惕黑车过路车宰客”,然后不痛不痒地说一下中央门长途客运站鱼龙混杂的情况,建议乘客一定要在车站售票厅买票坐车,不要轻信黑车司机,以免造成钱财损失和带来人身危险。我们记者和编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实写吧,车站那边觉得是抹黑,肯定有意见。而且那些中巴车为什么能在那里载客,能把客人送上过路车,这么多环节,肯定涉及好多部门,真的追查起来也不好彻查。报社要做的,就是表个态,把事情不痛不痒地曝光,至于后续如何,只能是有关部门才有权力介入。
这种情况,没有经历过的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古来就有句老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正面理解就是辛苦营生,反面理解就是做山贼和水匪,依托水陆两路生财的伎俩大同小异,无外乎多方勾结仗势欺生。就拿车站这样的环境来说,卖假票私运营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不也是因为总有人靠这个来混碗饭吃?
这样彼此抱怨了一番,他倒想起几年前一次类似的经历。这次好歹还算是暗访,又有小李陪同,上次他可是孤身一个人,算得上冒险。听他如此说,大家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那次是具体哪一年,他已经不太确定,只记得台北的一支男子篮球队,改名为新浪狮,落户在苏州,加入了CBA联赛的大家庭。那一年的CBA揭幕战就在苏州,他的一个朋友喊他去看,顺便小聚。也是太晚了,火车票和汽车票都不好买。他为了赶上揭幕战,内心未免着急,脸上挂相,一个男人凑过来问他要不要坐过路车。他权衡再三,赶时间还是占了上风。当时那个男人骑了辆摩托车,塞给他一个头盔,便带着他穿行在大路小巷中间。他完全晕头转向,一方面是摩托车速度快,路牌建筑物什么的一闪而过,另一方面是中央门长途客运站往北一带,他全然陌生,连个参照物都想不起来。这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带着他,一路风驰电掣,也不知道骑行了多少公里,最后停在了一条公路边沿上,周围荒芜一片,附近只有一个修车铺和一家面馆。好像突然从南京跳出来,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男人收了他20元。男人把他撂在这里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心生恐惧,觉得这么陌生的环境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执意请这个男人吃面,借故把人给挽留下来。结果一碗面还没吃完,过路车就到了。骑摩托车的男人居然没有骗他,他心下歉然而感激。等到上了车,他又开始后悔起来,不是因为驾驶员多收了钱,这是一辆长途卧铺车,不知道从哪里开过来,车上的人都盖着毯子在睡觉,一股脚臭味和隔夜的体味弥漫在车厢内,闻之欲呕。他就在这股气味中待了六个多小时,到了苏州已经快九点,揭幕战早已经结束,他只赶上了宵夜。这次经历恍惚如梦,但每每想起都会升起一阵后怕。如果骑摩托车的是一个心存恶意的人,完全可以把他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抢劫甚至杀了他,然后扬长而去。对方只收取了20元良心价,真的让他感激涕零,觉得只请对方一碗盖浇面未免小气。话说回来,这个骑摩托车的人,会不会在经过几年的拉客生涯之后,摇身一变为开中巴车的人,发展了同伙,再不用饱受风吹雨淋日晒之苦,并开发出全新的生财之道?
对他的推论,大家纷纷表示认同。量变引起质变,人是情境动物,在同一种环境下时间待长了,绝对会被裹挟着不自觉地往前走或者是堕落,久而久之,接受了这种改变,变得安之若素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他的同学强调说,这些常年在车站附近趴活的人,肯定是本地人,熟悉地理,白道黑道都有关系,才敢这样公然为害。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过路客碰到他们,定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各部门加强管理,不过是重罚,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等他们缓过来,只会加倍宰客挽回损失。
说到这里,方才介入正题。原来他的同学最近遇到一件极其窝火的事情,同学老婆的阿姨带着她的女儿去逛街,结果竟然被一家品牌店的店员没来由拘禁了半天。起因是店员极其不礼貌,表妹是留美学生,受到这种侮辱如何忍得住,和他们一顿理论,最后逼得店长出来,店长是个台湾人,和表妹飙英语又全然落了下风。表妹要求他们必须公开道歉,从店长到店员却都恼羞成怒,不仅不道歉,还将阿姨和表妹强行扣押在店里数个小时,最后他带了几个朋友赶过去才放人。这件事就发生在上个星期,同学当时就给他打过电话,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决定请人联系道上混的朋友,找这家店的麻烦,出一下心头恶气。他制止了,觉得本来是自个儿完全占理的事情,没必要弄得复杂。再说,涉黑容易,摆脱却难,如果混混们把事情一不小心闹大了,或者就此盯上同学一家,都是麻烦事。同学想找关系请工商局出面找茬,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同学能找到人,对方是品牌店,既然能入驻商业街,未必就找不到人,到最后枉托了人欠上人情債,还是不了了之。他给出的建议是,既然对方店大欺客,证据确凿,咱就给他来个深度曝光,在舆论上谴责该店,给他恶评。这就是他此番来常州的真实目的,为同学牵线认识几个常州的媒体朋友,在报纸上将此事曝光,替同学的姨妈和表妹出口恶气。
同学把姨妈和表妹在品牌店受辱的事情又在酒桌上说了一遍,两个常州的媒体朋友义愤填膺,拍胸脯说一定要做个报道。这些品牌店都是惯出来的毛病,大把挣着我们常州人的钱,还瞧不起常州的消费者,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趁热打铁,同学打电话给姨妈,约好了采访的时间和地点。到此,同学可谓满面春风,频频举杯,再三致谢。这顿晚餐,五个人喝了三瓶五粮液,吃的菜里面除了河豚,还有长江刀白。小李以为河豚很贵,没想到刀白更贵,市价已经接近2000元一斤。小李暗自咋舌,觉得他的同学出手阔绰,必定是中产以上,遇到家人受辱,却也是没什么办法。他安慰小李,不要说是中产,即使红楼梦里那样的富贵人家,也不能做到万事不求人。社会上的关系盘根错节,岂是一言两语能道得清,或者一两个人就能摆得平的。他和小李在常州待了两天,同学勤加款待,呼朋引伴,顿顿酒酣耳热,夜夜笙歌为乐。眼见常州的媒体朋友采访了一众当事人,新闻即将定版刊出,他也算是不负同学所托,遂回省城不提。
回到南京后,他加了同行姑娘的QQ,但简短问候之外,两个人一时找不到话说,慢慢也就淹没在众多的QQ好友中,想不起名字,又没有备注名,不查最近通话记录就很难翻找出来。他写了一篇“长途客运站黑车问题多”的简讯,夹杂在其他更受市民关注的热点事件中,和他所写的内容一样不痛不痒不引人注目。在长途客运站定点趴活的黑车问题像潮水一样,只有在节日期间才会被无限放大,引发纠纷和投诉,平常的时候人流量不大,乘客自然会排队在售票窗口买票,在候车室等待发车。他写的这篇短讯,就是马后炮,揭露的问题也是隔靴搔痒。这些他都心知肚明,只是想到那位姑娘,他心生歉疚,录音笔里的聊天内容还在,他没有再听过,写通讯的时候自然也无一字引用。如果那个姑娘一直在等着看他这篇报道,估计他要让她失望了。想到这里,他微微有些脸红。做记者做编辑多年,他已经变成老油条,清楚自己丢失了什么。有时候,他会想,自己也像那趴活的中巴车上的中年人,眼巴巴守着一亩三分地,混吃混喝而已。
时间不咸不淡,过得飞快,很快进入深秋,是时候穿上秋衣秋裤。南京的秋天格外美丽迷人,比北方的秋天时间长,但这也许是因为南京的夏天和冬天更为难熬,连接夏冬的秋季显得难能可贵。一天下午,他正在办公室盯版面,小李手里卷着一张报纸进来了。什么情况?他问小李。一般来说,做报纸的不看自家报纸,几乎已成惯例,即使报纸上有惊天新闻,见报前也早就在办公室口耳相传遍了。小李手中卷成单筒望远镜的报纸是另一家报纸,小李展开来,让他看其中的一篇报道,“中巴司机遇劫裸身 行人搭救先拨热线”。具体内容是,江宁王先生经过百家湖旁边的小树林,发现两个一丝不挂的中年男人。王先生热情相助,却被告知须先替他们向报社拨打热线电话。原来,这两个中年男人是一辆中巴车的司机和售票员,平常跑江宁到南京火车站(中央门汽车站)路段。这次搭载了几个男青年,到了百家湖附近,这几个青年突然发难,将司机和售票员制服,押到了小树林里,将他们的衣裤扒光,开着中巴车扬长而去。事后中巴车在马木桥附近找到,司机和售票员的衣物都在车子上,皮包里的钱物也分毫未动。感觉这些青年就像从《发条橙子》中跳出来,作了一通恶作剧,然后又隐匿不见。司机和售票员惊惧未定,看上去不像有难言之隐。王先生因为报料,获得了200元奖励。附在热线新闻后面的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打上马赛克的一脸惊恐的两个中年裸男,一张是空无一人的像被龙卷风刮走的中巴车。
还有印象吗?小李问他。他觉得其中一个中年人特别面熟,再仔细看想起来了,是在车站揽客在车上收钱的那个中年人。可能是裸体大腹便便的关系,或者是入秋养膘的结果,感觉这个男人的脸胖了一圈,也许是浮肿,或者是拍摄角度的问题。谁做的这件大快人心事?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姑娘的弟弟,他那么照顾自己的姐姐,聽到姐姐的这次遭遇,于是拉了一伙兄弟策划了这次恶作剧。
会是那个姑娘的弟弟吗?他问小李。
也许吧。小李说,也可能另有其人。谁做了都一样,总之出了胸中一口鸟气。
他不无惆怅地想,如果自己年轻个七八岁,也会这样做吧。更有可能的是,在车上就得打起来。以前踢球哪次不掐架,现在呢?一年也踢不上一两次球。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他点开看,是两个裸体男的照片,他们点头哈腰,正哆哆嗦嗦地用两只手护住自己的私处。他的脸一下子煞白,好像裸体的就是自己。
旁边小李问,怎么了?
他强作镇静,一边删了那条彩信,一边说,没什么,突然有点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