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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铢钱

2017-12-09张策

海燕 2017年12期
关键词:腾云小艾局长

□张策

中短篇小说

主持人:孙俊志

五铢钱

□张策

冼腾云起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每天起床时天都是这样蒙蒙亮的。所以,冼腾云并不关心天气如何,仿佛晴天阴天都和自己没关系。即便是近来人们议论纷纷的雾霾,他也不往心里去。有雾霾怎么样,重度污染怎么样,人们不是还得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吗?

他蹑手蹑脚走出卧室的时候,妻子葛荔还在酣睡。客厅里是一片黎明降临前的朦胧,沙发上有女儿的一只毛绒熊,显然是冼绚绚随手扔在那儿的,因为姿势的歪斜怪异,反而显得有些生动起来。两只小巧的眼珠,好像乜斜着主人的一举一动。女儿在放寒假,不用叫她起床。冼腾云走进厨房洗脸刷牙,不忘小心翼翼地关上厨房门。

葛荔神经衰弱,要睡个好觉是很困难的事。在冼腾云心里,葛荔就是一只精美的瓷器,价值不凡,但易碎,必须小心呵护。早晨的洗漱,他从来不在卫生间解决,就是因为卫生间紧挨卧室,声音和灯光都会搅扰葛荔的睡眠。厨房的窗户面对小区的花园,疏朗的花草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错落成一片冷寂的景象。一群鸽子悠悠地盘旋着,在冼腾云眼前飞来飞去。他刷着牙,盯着它们的那种自由自在,在心里开始盘算今天的工作安排。这是他的习惯,好像鸽子带给他的倒是沉重了。薄荷味的牙膏在嘴里泛起一堆清凉的泡沫,吐到水池里却掺杂着几丝鲜血。该去看看牙了,他再次告诫自己,随即又否定掉:忙得跟孙子似的,哪有时间上医院。

收拾完毕,看看还有一点时间,想了想,从冰箱里翻出半个馒头,钻进书房,边吃边打开电脑,上了淘宝网,迅速找到了他熟悉的那家网店。那枚他垂涎已久的金五铢钱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宝贝。

冼腾云收藏古钱币。收藏是他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爱好。收藏古钱币和一个普通国家公务员之间好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冼腾云偏偏就对此很痴迷。因此,他在机关里很低调,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自己的这点小秘密。这枚罕见的金币在网店里出现一段时间了,买家们众说纷纭,大部分人认定是赝品。这也是这枚钱币迟迟没有出货的原因。冼腾云相信自己的眼力,他从一开始就认准了这是一枚真品,而且顿时就狂热地喜爱上了它,下决心把它弄到手里。和店家拉锯似的谈判已经好几天了,价钱却仍然谈不拢。店家仿佛掌握了他的心理,像猫儿戏鼠似的和他周旋,不紧不慢,让冼腾云急得抓耳挠腮。

他决心买下这枚金五铢钱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的一个藏友手里有一批他喜欢而且没有的古钱币,他和他的谈判也是一直没有结果,藏友的态度里多少流露出有些看不起冼腾云的感觉。冼腾云就想,如果我手里也有一两件珍稀的宝贝,那就是我谈判的筹码了。

收藏圈里讲究这个。

他再一次仔细地审视着金币的图片。其实,金币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早已熟记于心了,可他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端详着,搜刮着大脑里的所有存储信息进行比对。据他的钱币知识,汉五铢钱是中国钱币史上重要的币种,但因为存世量大,种类众多,在今天的古钱币市场上没什么价值,当然,除了个别错币、特殊币之外。金五铢钱当然是属于特殊了,冼腾云知道,这样的金币在过去的新闻报道中仅出现过一次,是1980年在陕西咸阳出土的。

眼前的这枚金五铢肯定也是出土的,但它没有落在官方手里,而是成了文物贩子的商品。现在这种事太多,冼腾云在自己的收藏经历中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他仍然坚信自己有国家公务员的正义感,但在他喜爱的古币面前,他承认自己也有私心。现在,他就为了这枚金五铢而和店家讨着价,突然的,也责怪过自己一句:你这是买卖赃物吧?念头却像水面上冒出的泡泡,吧的一声,就破灭了。

给店家发过去一个新的价钱,然后等待。店家没有回应,也许是天太早,还没上网,也许是在考虑这个价钱的合理性。

冼腾云看看手表,真是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他最后瞟了一眼电脑,急忙关了机,冲到客厅玄关换下拖鞋,正准备开门出去,卧室的门一响,回头一看,门缝里是葛荔睡意蒙眬的脸。让冼腾云骤然紧张的是,那蒙眬中分明有几分愠色。

“你怎么又这么早醒了?快回去再睡会儿。”他压低声音,关切地说。

“你又上网了吧?”葛荔不接他的话,不满地问道,“又惦记你那破钱。我告诉你啊,不许买!”

冼腾云只好陪着笑:“将来能升值呢。”

“屁!”葛荔索性走出来,“我告诉你,绚绚学琴的钱还没交呢。你妈昨天又来电话了,那话里的意思不用直说我也明白,要房钱呢。”

冼腾云的父亲去世后,只好把老母亲接来北京。怕和葛荔的关系处不好,他为母亲在附近租了一间平房。算算日子,是该替母亲交房租了。

葛荔不等他的回答,径直进了卫生间。冼腾云知道,妻子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事情都在那儿摆着的,该花的钱必须要花。他站在房门口,手里捏着车钥匙,心情却败坏下来了。他愣愣地看着沙发上的那只熊,熊眼睛里映出了早晨的第一点霞光,诡异的像是在眨动着,有点嘲笑,也有点兴灾乐祸。他就想:妈的,真累。

葛荔又从卫生间探出头来了:“我妹昨天也来过电话,说她好像要结婚了。”

冼腾云在妻子脸上没有看到任何表情。已经清醒起来的葛荔把愠色收起,换上了一脸平静。但他知道,没表情也是一种表情,而且含意更复杂。这两个昨天晚上都没有被提起的电话,其实一直在葛荔的心里纠结着的。冼腾云急忙装出轻松,笑起来说:“你妹又要结婚了?这回不会又诈胡吧?我这个当姐夫的都让她折腾麻木了。”

“讨厌!”葛荔皱眉说了一句,就又缩回去了,也不知道她在说谁,是说妹妹的反反复复,还是嗔怪丈夫的嘻皮笑脸。冼腾云转身开门要走,女儿的房门开了一道缝,冼绚绚的大眼镜露出来,惶恐地小声问:“你们俩没吵架吧?”

冼腾云夸张地向女儿飞了一个吻,做个鬼脸。

冼腾云曾经给小姨子葛平介绍过几次对象,都没成功。葛平是警察,当年大学毕业留在北京考进了公安局工作。用葛荔的话说:“我妹就是太优秀了,没有男人能配得上她。”

开车走在路上,冼腾云就想:我们这些从小地方千辛万苦杀进北京的人,哪个不是优秀的呢?

冼腾云是甘肃陇南人。来北京上大学之前他连省会兰州都没去过。而葛荔、葛平姐妹俩,则来自云南的昭通。夫妻俩心情好的时候,常牵着手在街上闲逛,喜欢做的游戏是猜路过的行人是哪里人。北京的任何一条街道都适合做这游戏的,因为任何一条街道都是人头攒动,让人眼晕的一种景致。猜着猜着,葛荔烦了,就会说:“北京啊,最少的就是北京人了。”冼腾云就笑,说:“也不对哟,你我现在就都是北京人嘛。”

话说到这里,他们就都会有那么一点骄傲,一点欣喜,但也有一点茫然。骄傲和欣喜被没有指向的茫然淹没,心情就复杂了,他们就会互相看一眼,携手回家,一路无语。

车子在长安街的车流里移动着,冼腾云的心情慢慢地恢复起来。天彻底亮了之后,火红的太阳从东边的高楼大厦后边跃然升起,像憋闷久了的孩子,撒欢似的喷吐着光芒,显示着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难得这两个字用在形容北京的天气上真是太准确了,几天的阴云密布已经让人们忍无可忍,突然的阳光就使大家骤然振奋起来。冼腾云自东向西走,阳光就反映在车的反光镜上,一跳一跳地晃着他的眼。走到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刚刚结束,仪仗队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天安门城门。把车停在停车线上,冼腾云目送着战士们,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站在这空旷广场上时心情的激动,不禁就有了些感慨。他现在是每天重复着这条路线的,每天也就在这个时间停在这个位置,而他的心情仍然会有些波动,还像是第一次走过这里的兴奋,又增添着一些自豪。矮小的夏利车像一匹温顺的老马,在他身下轻轻地颤动着。小女人心思的葛荔给车的方向盘包上了一付毛绒绒的套子,此时那种茸茸的手感就让冼腾云更加舒适了,生活的所有小美好就在这一时刻陶醉了身心。

戴上耳机,他给小姨子葛平拨了个电话。铃声反复响着,葛平没接。绿灯亮起,车子发动,洗腾云只好关了电话。他想,葛平这个风风火火的女警察,大概又在忙了。

旁边有人急促地按喇叭,把冼腾云从思绪中惊醒。回头,见旁边和他并行的捷达车窗摇下,他的同事国培新那张大嘴正一张一合地冲他做出夸张的表情。

冼腾云摇下车窗,国培新的上海口音就清晰起来:“到班上侬直接去李局那儿,他有急事找你啦。”

冼腾云点头。国培新就转过头,噌地一下踩油门蹿了出去。马路上呛人的汽油味扑面而来,冼腾云赶紧把车窗关上,心里愤愤地骂:拿鸡毛当令箭,有什么必要在大街上叫唤,打电话嘛,发信息嘛,这个上海人,就是爱咋呼,小题大做。

电话这时响了。插上耳机一听,是葛平,一如既往地干脆:“我姐告诉你了?”

“恭喜恭喜,你总算把自己推销出去了。”小姨子是冼腾云夫妻在北京唯一的亲戚,隔三差岔五就会来家里蹭饭,有时候忙起来,脏衣服都会拎来让葛荔洗。冼腾云待她像亲妹妹一样亲热,平时也是不开玩笑不说话的。可是冼腾云没想到,今天葛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过话就伶牙利齿地反击,而是沉了一下才说:“我开会呢,回头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

冼腾云愣了一下。他凭直觉感到葛平说的是假话,她没在开会,只是不想说什么。难道一夜之间,她的婚事又泡汤了?太快了吧?这几年葛平谈婚论嫁已经有两次了,第一次是她的同事,那个男警察在连续工作三十多天之后突发心脏病倒在值班室里,当时葛平正在婚纱店里选婚纱。葛平为此深受打击,发誓绝不再找同事。拖了两年之后,她又认识了一个大学的副教授,交往了一段时间,也到副教授家见了父母,结果还是没结果。据说是副教授的母亲坚决不让儿子和一个女警察结合,说是有辱门风。葛平的宿舍女伴一个个地结婚走了,那间宿舍里只剩了形只影单的葛平。于是,到姐姐家来借酒浇愁,成了女警察的常态。

现在,估计又出故障了,小姨子的新婚姻大概又面临着无疾而终的风险了。不过,这回的峰回路转是太快了。

冼腾云感叹着往机关大门里拐,却被保卫处的人拦住了,说是检查私人车辆进门证。机关停车位紧张,规定只有家在四环路之外的工作人员私车才能进院。冼腾云去年才贷款买了处二手房,为了省钱,房子买在了东五环外。他的停车证贴在车窗上,保卫处的人看了又看,说是过期了,让冼腾云到保卫处重新办理。冼腾云答应了,却不同意保卫处的人在违章记录上登记。保卫处同志说必须要登,这是规定。冼腾云就说我是过期,是疏忽,又不是没有证件,这怎么能算违章。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点小事没什么必要吵吵,机关是忌讳小事斤斤计较的,路过的同事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暧昧了。

“算了算了,你们随便吧。”于是冼腾云自己先没勇气坚持了。他坐进车子,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这时他才发现副驾驶座上的手机闪动着有信息的信号,急忙看了,是国培新发给他的,从昨晚到今晨,竟发过四次,都是通知他上班去见李局长。冼腾云心里有了点歉然,觉得冤枉那上海人了。他驾车拐进地下车库,开始在心里埋怨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就忽略了手机呢?不应该啊。回头想想,昨晚回家先是做饭吃饭,妻子葛荔不太舒服,就让她休息了,自己把堆了好几天的脏衣服扔进了洗衣机。冼绚绚有条运动裤脏得看不出模样,他一边用手搓洗一边批评了女儿几句,冼绚绚争辩说是去街道搞社会实践了,是学校布置的作业。他问是什么实践活动把裤子弄成这样,女儿说是扫大街来着。他就愤怒,说这算什么实践活动。冼绚绚推推大眼镜,很蔑视父亲地说:“您说什么算实践活动?我们这送上门的廉价劳动力,不让你扫街还能让你干什么?”

你来我往地拌嘴,就忘记关心手机了。

在从地下车库去办公室的电梯上,冼腾云在心里批评着自己的粗心。他是个在工作上对自己很苛刻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任何疏忽。电梯停在八楼,门开了,冼腾云还站在原地发呆。处里的内勤小艾抱着一堆文件进来,一愣,随即嘻嘻笑道:“冼处,想什么呢?”冼腾云眼睛一闪,忙堆出一脸笑说:“想什么,还不是想今天中午去哪儿请你们吃饭。”

冼腾云的一篇论文刚刚在学术期刊上发表,小艾他们早就憋着宰他一顿。

向办公室走去,冼腾云迅速调整出一个处级干部应有的姿态。步履坚定而不失轻快,目光直视而透着亲切。此时此刻,什么高兴不高兴,早晨的一切起起伏伏都必须抛到九霄云外,冼处长马上要投入工作了。

李局长也是甘肃人,平时和冼腾云就有些亲切,尽管他的老家在敦煌附近的农村,距离新疆比距离冼腾云的老家还要近许多。据传闻,冼腾云能到这个局工作,就是李局长的决定。对此,冼腾云心里有数。在部委机关,大家来自天南地北,老乡的概念都在人们心底蛰伏着,嘴上不说,心里明白。部里的甘肃老乡们每年都要聚那么一两次,牵头的往往就是李局长。不仅因为官职,更因为他是个乡土观念很重的人。

冼腾云走进李局长办公室时,李局长正在接电话。他一眼就在李局长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不平静。李局长生得一副典型的西北人相貌,长方脸,高颧骨,见棱见角的,如果头上包条毛巾的话,就是标准的西北农村汉子,蹲在村头塬上端着大碗吃面的那种。他抬手招呼冼腾云坐下,继续沉着脸听电话那端的絮叨。冼腾云凭直觉感觉到对方应该是李局长的婆姨,说什么听不大清,但话音里那带着愤怒的西北乡音,他是捕捉到了。李局长的婆姨是陕西安康人,当年随李局长调进北京,一个在当地赫赫有名的主治医生,现在只能委屈在社区医院给老人小孩开开感冒药,因此心情一直不那么好。冼腾云从茶几上拿起报纸翻阅,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耳朵却搜寻着电话里的烦躁,知道李局长的生活也不那么如意。

终于,李局长放下电话了。好像是为了掩饰,他拉开抽屉掏出一盒中华烟扔给了冼腾云:“真货,你抽抽看。”

“您还不知道我,什么烟我也抽不出真假。”冼腾云说着,撕开烟盒,先给李局长递上一支,从桌上拿火机给他点上,这才为自己也点上一支:“嗯,不错。您的烟,错不了。”

李局长不接他的话,从桌子上拿起了本子。冼腾云知道他要说工作了,急忙打开笔记本摘下钢笔帽,准备记录。

中央提倡调查研究,部里就列出了一批调研题目,让各业务局组织调研组,到各地去进行调研。昨天局长们研究了一下,分了两个调研组准备下去。局里决定,让冼腾云这个处出一个组,冼腾云带队。李局长说,小冼你业务能力强,下去也能看出门道来。让别的人去,我还真不放心。

冼腾云边听边记,心里却往下沉了一下。他真的有些不大想出差。部委机关,出差本是家常便饭,特别是他这一级别的干部。曾经最忙的时候,他干脆备一份行李在办公室里,说走就走。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最近时时地感觉累了,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头拉磨的驴,开始在磨道里转烦了,想休息了,渴望逃避了。有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心里也有了桩桩件件的不如意。自从父亲去世,母亲一直情绪低落,来到北京这个陌生的大城市更显得惶恐不安。让她老人家单独居住已经是冼腾云心底的痛楚和牵挂了。葛荔身体不好,现在又开始有了更年期的前兆,捧着哄着还常常闹得天翻地覆。冼绚绚进入了叛逆期,像头倔强的小毛驴,学习成绩却是直线下降得让父母心惊肉跳……

笔尖在本子上的动作迟缓了,冼腾云的思想开了小差。那个累字又像惊蛰的虫子,从心底钻了出来。真的是累。回想大学毕业刚刚分配到部里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白天工作一天,晚上邀了同宿舍的伙伴或老乡去部里的游泳池游泳。游泳,在有屋顶的游泳池里游泳,这是冼腾云过去梦也梦不到的事情。游完泳,浑身的精力仍然腾腾地仿佛要冒出来,就又邀了人去外边喝酒,看夜场电影。甚至,半夜偷偷返回游泳池,从窗户钻进去,再游上几圈。

那时候的晚上是不做梦的。即使有梦,也是五彩缤纷,像喜剧一样的愉悦。而现在,乱七八糟的梦像心情的创可贴,企图治疗什么或是遮掩什么,却是毫无功效的假药。

“小冼你发什么呆?听清我的话了?”

李局长带着责备的语气让冼腾云激灵了一下子,忙说听清了听清了,我这就回去准备,调整好工作,安排好人选,争取明天就出发,力争抢在别的局前面。冼腾云当然拎的清,有多难的私事,工作是必须要去做的,而且是必须要做好的。他合上笔记本,起身准备走,李局长却又叫住了他:“你稍等,我问你个事。”

“您说您说。”冼腾云重新坐下,集中精神听着。

“你……认识不认识公安局的人?”

“您算问对人啦,我小姨子就是公安局的嘛,上次您见过的……有事?”

李局长皱着眉说出的事,冼腾云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李局长的女儿刚刚离婚,带着对双胞胎回了娘家。那曾经的女婿是个混蛋,拍拍屁股走了,什么责任也不负,跑得连影儿都找不到。现在,女儿想给孩子们把名字改了,“那王八蛋的痕迹一点都不能留,太可恨了。”

“行,我给您盯着这事。”冼腾云的女儿冼绚绚也曾经想把名字改了,说是现在的名字太拗口,也太女性化。葛平说小孩子不满十六周岁可以改,有规定的。但葛荔不让,葛荔的名字也是后来改的,她原来叫葛丽,到北京以后嫌俗气,就改了荔枝的荔。她说冼绚绚的名字挺好的,也叫习惯了,不能改。其实冼腾云明白,女儿的名字是葛荔给起的,她不允许女儿挑战她的尊严。冼绚绚噘了好几天的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冼腾云却由此多少知道了一些公安机关关于更改姓名的规定,也因此认为李局长的事不是太难办。

“那太好了。”李局长明显地有松口气的感觉,脸色都红润了起来,“你嫂子天天在家唠叨,比闺女闹得都厉害,烦人哩。你说咱们这蹲机关的人,好像是高高在上的,其实在这个城市里就是白痴,哪里会认识什么公安局的人,我连我们家那片的超市都找不到门呢。”

不知道为什么,李局长随意的话好像是一根针,刺中了冼腾云的某根神经,他的心忽悠了一下。好像是疼,但不知道是哪儿疼,好像哪里都疼了一下,又好像是潮水似的弥漫着,浑身都不舒服。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感觉呢?冼腾云来不及想了,因为小艾进来给李局长送报纸了。李局长的脸上恢复了局长式的严肃,交代小艾去文件交换站看看下边报上来的一份材料到了没有,等着急用的。冼腾云就走出来,回自己的办公室落实领导指示。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好像才找回了一点刚才的思绪,转脸看窗外,几只灰喜鹊正在松树枝头像小孩子似的跳跃,喳喳地叫着,完全是一种无忧无虑的欢乐。

小艾进来,神神秘秘地问冼腾云知道不知道李局长催问的材料是什么内容,冼腾云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孩子,我怎么会知道下边报给局领导的材料内容?”小艾就说:“你应该知道呀,你是咱局里这回调整领导职务的大热门人选嘛,这事你应该关心。”

冼腾云赶紧起身把门关严,压低声音说:“小姑奶奶,别胡说好不好?八字没一撇的事,让你一嚷嚷,就跟明星绯闻似的。”

小艾是个全部机关大院都公认的大大咧咧的丫头。冼腾云则认为,人家有大大咧咧的资本,别人是比不了的。小艾的爷爷和父亲都是部里的老人,爷爷更是当年创办部机关的元老,老革命,是部里第一任办公厅主任。春节的时候,现任部长到她家里慰问,在老爷子面前连坐都没敢坐。这尽管是传说,但大家都信。那老爷子,九十好几了,思维敏捷,腰板笔直,而且目光炯炯,让人不敢对视。

小艾啪地在他肩上拍一掌:“告诉你吧,部党委研究的时候,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说提拔干部不能只从机关提,要向基层倾斜,要全系统交流。于是,就让下边也报了人选。刚才那就应该是某某人的政审材料了。”

冼腾云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同时起飞,所有的神经都被乱飞的苍蝇们撞到,眼睛黑了,耳朵聋了,舌头也瞬间硬起来,像块杵在嘴里的石板。浑身上下出了一层白毛汗,热呼呼地黏在皮肤上,特别难受。小艾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他的脑细胞却已经全部乱码了,那张翕动的小嘴在他眼前成了两条肉嘟嘟的红虫子,小艾的话真是触到了他的死穴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似乎从早晨的五铢钱开始,就是打击,一个接一个的打击。现在,是最致人于死地一拳了。

局里是空着一个副局长的位置的。田副局长退休后一直没有新的人选。不仅本局的处长们盯着,冼腾云相信,全部机关的处级干部都为这个位置而动了脑筋,心里翻涌着种种的希望。部委机关是一座层级分明的塔,就像传统相声《绕口令》说的那样,数来数去不能错的,哪一层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没有空缺的时候不可能增加职数,有了空缺顿时就有了欲望和明争暗斗。冼腾云自己早盘算过,论资历,论能力,自己都应该是这个位置的第一人选,即使部里采取公开报名竞争上岗的办法,自己也应该是胜券在握。他当了八年的处长了,功劳苦劳都在那摆着,怎么说也该往上活动活动了。李局长也曾经给过他暗示,说是局里的工作离了他不行的。一切都似乎顺利,但挡不住横生变数,像日本的核电站,号称固若金汤,却挡不住突发的地震和海啸。不知是谁提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切都回到原点,他又要面临来自全国的新的一轮竞争了。原有的信心顿时化为虚幻,他觉得生活变得暗淡无光。

好半天,他才勉强镇静了自己,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别又胡猜测,搞得自己像个地下组织部长。”

“没错!前两天人事局的人还来和李局商量过的。局务会也开过了,局长们也都同意,说这也算人事制度改革,是部党委英明。这不,下边的人事材料都开始往上报啦。”

一股怒火从冼腾云心底升起。看来李局长也是靠不住的,他从没给自己透露过半点信息,却只顾着他那对双胞胎外孙女的名字。局长们个个若无其事,可物色人选的工作早就悄悄地进行了。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在故意地隐瞒着自己。

可那又怎么着?换了自己是局长,恐怕也得这样做。人事纪律要遵守,不必要的麻烦更要规避,谁愿意把自己逼到被动的位置上?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应该怎么办?

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冼腾云告诉小艾,马上做好准备,明天参加调研组出差去广西。从李局长办公室出来,他就想好了调研组人选。副调研员国培新是要参加的,这个上海人虽然咋咋呼呼,但文笔是过得硬的,脑子也活络。让小艾参加是因为这丫头平时总嚷着要求出差,嫌在局里呆着烦闷,这次调研任务不算重,让她去也算照顾了。而且,有个女孩子跟着,工作气氛也会活泼的多,和基层拼酒的时候也有个人插科打诨。果然,小艾一听要出差,顿时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把刚才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

冼腾云的心情却再也无法平静了。

当年考上国家公务员分配到部里时,他给家里打电话报喜。那时父亲还在,老头儿接了电话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冼腾云在这边听着,只听见父亲微微的呼吸,有些沉重,有些颤抖。他喂喂地叫了几声,问父亲怎么了,老头儿叹了口气说:“没事。”

冼腾云当时心里一阵酸楚,他好像明白了父亲的心情。正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孩儿呀,你这就算是端了国家的饭碗了,得给国家好好干。”老头儿说的诚恳,少有的郑重,“这将来,你就算是把一辈子都卖给国家啦。我不知道什么叫部委,我琢磨着那就是个大院子吧,你呀,就永远是那院子里的人了……”

冼腾云看向窗外。老父亲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个大院子,平坦的草坪是刚修剪过的,晶莹的鲜绿在阳光下晃着他的眼。两棵郁郁葱葱的白皮松据说还是古树,在园林局登记在册。警卫连的武警战士们在换岗,排着队从院子里走过。一个抱着血压计的白衣女人匆匆地赶过战士们,往办公楼跑来。冼腾云认识医务室的田护士,当年刚进部时还和她不咸不淡地谈过几天恋爱。现在,田护士已经胖得有些跑不动了。冼腾云看着她,想大概又是哪位高血压的部领导在办公室里感觉不太舒服了。

时间真快,一晃,冼腾云在这个大院子里工作十几年了。副科长,科长,副处长,现在成了处长。这个级别在他的甘肃老家,就是市长,是呼风唤雨的大领导,是几十万人的父母官。父亲在世的时候,县上领导逢年过节必到家里探望,村干部们更是恭敬有加。就连自己那个不大着调的妹夫,县里都给安排了工作,在百货公司当了保安队长。很多事情是不用冼腾云自己去说话的,妹夫也是上了班好长时间,他才从妹妹那里听说的。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这个大院子给他带来的实惠。

这是个和自己血脉相通的院子啊。

冼腾云慢慢地从熟悉的院子里收回了目光,那目光是恋恋不舍的,是饱含着一种深情的。他知道,说什么想什么都没有用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做好工作,就是要从现在开始,考虑做好出差的准备……当然,还有李局长外孙女改名字的事情。

但是,心里的那块石头,是沉甸甸的移不动了。

中午饭安排在部机关东门外的一家东北菜馆里。国培新对此很不满意:“东北菜不好的啦,又咸又粗糙的,我们不如找家江浙菜。”他的提议马上被小艾坚决否定:“东北菜怎么不好?你少数服从多数吧你。再说,哪次吃东北菜也没见你少吃。”

这个处一共有干部五名。除了副处长小魏在外面挂职锻炼,冼腾云,小艾,肖小笑,三个人都是北方人。小艾的爷爷尽管是从江苏调进北京的,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小艾却不认为自己和江苏有任何关系。国培新为此常常愤愤,说大家欺负他,“阿拉说不过你们的。”

冼腾云劝国培新说:“明天就出差了,咱们今天先凑合一顿,算我欠大家的,回来再补。再说,中央现在提倡节俭,江浙馆子总是档次高,显眼,大中午的,别再让人说什么。”

国培新是个较真的人,什么事不说透他是不会服气的。冼腾云觉得今天自己应该算是说透了的,但看国培新好像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就想是谁又招惹这老兄了?

果然,喝了第一杯啤酒,国培新就发牢骚说:“小肖你可要进步快一点啊,不然这出差调研的苦差事总是我的,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的。”

肖小笑去年从黑龙江大学研究生毕业考进部里。原本看档案时,冼腾云以为他是个黑土地长起来的棒小伙子,又是学文科的优秀生,应该是个好苗子,就抢着把他要了来。没想到小肖竟然是个文文弱弱的大男孩儿,娇气的不得了,参加部机关大院的爱国卫生活动,扫了两个小时的地,事后竟躺了三天,说是腰疼得起不来。让他跟着国培新整材料,他也不是说头疼就是说胃疼,总让上海人发火。这孩子小小的年纪,每天在办公室里说的都是养生,喝的是枸杞水,吃的是洋参片。他家里虽是农村的,但父亲是种粮大户,据说承包的地用拖拉机耕半个月都耕不完。

看着这个小伙子,冼腾云常常感叹不已。

听出国培新话里的揶揄,翘着兰花指剥基围虾的肖小笑从容地说:“进什么步啊,我早就干烦了,要不是小安不同意,我早辞职回家帮老爸种地去了。”

小安是他新交的女朋友,在网上认识的女孩儿,据说是个“富二代”。

“你?种地?”国培新从眼镜上边看着小肖,一脸的不屑,“乖乖哩格龙,你要种地全国人民都饿饭了。”

冼腾云怕他们吵起来,忙端起酒杯:“来来,喝酒。”

国培新绷着脸说:“冼处你要为我说话的,这趟差我出的,但下次不行,我家里有困难,不像小青年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冼腾云只好陪笑脸:“好,好,下次我绝对不安排您了。”

上海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儿子今年高考,那小子你们不是不知道的……”话说到这儿不再说下去,但眼镜片上竟然起了一层雾了。

国培新风光过。他在地方厅局工作时曾经是一个海岛观测站上唯一的观测员,是全系统闻名的劳动模范,上了中央电视台,进了中南海受过首长接见,然后特批全家调进北京。到部里工作后的一段时间里他还不断地被采访,参加报告团到处演讲。可正是这样的荣耀和热闹,还有巨大的生活变化,让他那个在海岛和渔船上野惯了的儿子承受不了了。这孩子变得胆怯,沉闷,有人到家里来就往桌子底下钻。上到高中,竟得了抑郁症,一直吃药维持。

冼腾云突然后悔了,考虑还是欠妥,真就不应该让老国出差。想到这儿,不禁脱口而出:“这样吧,老国,从现在开始,到你儿子高考结束,你都不要出差了。这回是我考虑不周,你别介意。”

没想到小肖先跳起来了:“哎,我说好啊,从此我替老国出差,没问题。可这次不行。哪有这样的?出差不提前说,人家私事怎么安排呢。”

小艾说:“你这小子怎么这样?工作重要还是你的私事重要?”小肖理直气壮地回答:“都重要。小艾你不要以为现在还是你爷爷那个年代,我知道工作重要,但是咱们年轻人也要懂得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这倒说得大家无话了。面面相觑的饭桌上,气氛尴尬了起来。冼腾云看着镇静自若的肖小笑,正想说几句什么,电话响了。他打开手机,是广西地方厅的办公室主任。几句寒喧之后,对方告诉他,调研的通知收到了,他们在做准备。明天他会到机场接大家。冼腾云道了谢,说麻烦你了,对方笑了一声,说:“嗐,反正干什么也是干。”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对调研组的到来有点无奈的反感。这也就是这位主任,和冼腾云很熟悉的,换了别人,不一定会这么流露出这种反感,但心里会暗自不高兴。大多数的地方官员就是这样,会高高兴兴地欢迎你,接待你,然后用这种高高兴兴把你敷衍过去。冼腾云是聪明人,很清楚地方和部里的复杂关系,也同情地方上的苦衷。他有时甚至会想,我要是在地方工作,不一定比人家干得好。

所以就没说什么,再次感谢后把电话挂了。刚要回到饭桌上的谈话里,电话却又响了,看看来电显示,这次是小姨子葛平。

这回冼腾云是走到房间外面接的电话。葛平告诉他晚上会去家里吃饭。冼腾云就说,正好我有件事要求你帮个忙。葛平是急性子,就问什么事,冼腾云就把李局长的外孙女改名字的事说了。

葛平以警察的平静口吻问了问情况,然后就沉吟起来。冼腾云感觉到了一种迟疑,就说:“这事应该不难办吧?”

葛平说:“按规定是可以改的,但是……这种离婚的比较麻烦,特别是双方闹得比较僵,派出所就不太爱接这种事。”

冼腾云顺口说:“有规定就行啊,不爱接是不爱接,但也得接呀,你们不是总说人民公安为人民嘛。”

他是带着点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却不想招来了小姨子的一声冷笑:“姐夫,你真是大机关呆傻了,具体事情办起来哪那么简单。”

这一句话,倒把冼腾云说愣了。

饭后,冼腾云是带着几分感动回办公室的。因为饭局结束的时候,国培新说:“冼处,你不要为难,话是那样说,差我还是要出的。我国培新当了一辈子先进了,落后不得的。”带着一点酒意,冼腾云当即拥抱了上海人。

悄悄地锁了门,躺在沙发上,冼腾云想眯一会儿。在沙发上躺下了,却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下午的安排。一是要和小肖谈一下,大家出差一走,处里就剩小伙子一个人,需要好好叮嘱。二是得和隔壁二处的马处长交代交代,帮着给照应照应。肖小笑是他极不放心的一个小家伙,可是没办法,调研是上面交办的硬任务,不去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大机关工作,孰重孰轻必须明白,不能捡芝麻丢西瓜。调研组必须上过硬的人马,这会儿,就算小肖在家捅点小漏子,调研任务完成得好,调研报告写得漂亮,就谁也不会说什么。让小肖一个人盯着家里的工作也真是逼到这份上了。想着想着,有关副局长位置的桩桩件件又突然地涌到大脑里了,像扭动着的蛇,七七八八地在思维里钻来钻去,把最后的一点微醺给搅和没了。

真他妈的。处长这活儿难干啊,对上是孙子,对下其实还是孙子,现在的人不哄着劝着哪里能做好工作呢?天天忙忙碌碌,天天提心吊胆,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提职,提职是在这个大院子里唯一能证明一个人价值的标准。可提职却又是这么的难。不知情的老百姓们天天骂贪官骂干部,你们以为我们这院子里边都是贪官吗?贪官有,可我不是,老国也不是,肖小笑虽然不称职,可他也不是。我们其实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如履薄冰地过日子呀。

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不想干什么,又不想开门让人打搅,就趴到桌子上上网。又看到那枚金五铢钱了,仍然那么金光闪闪,仍然强烈吸引着他的眼球。店主给他回了话,也仍然坚持着那个他不能接受的价钱,这让冼腾云无可奈何。他盯着那金币,恨恨地想,我他妈要是贪官,这枚钱早就是我的了。

冼腾云不是没有干出格事的机会,可他没干。就是广西的那位主任,都曾经往他的夏利车里扔过一万块钱,为了一次业务评比广西厅能够多得点分数。冼腾云当时没还这钱,一是没敢下车追,因为是在部招待所门前,怕让熟人看见;二是怕这位主任心里不踏实。主任就是奉命为了这次评比进京的,摆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冼腾云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钱,却没有在评比中为广西说一句话。他心里其实有数,广西报上来的数字材料是过硬的,只不过他们自己心虚而已。评比结束,成绩公布,广西厅排在全系统第三名。冼腾云到邮局,把钱给主任寄了回去。收到钱的主任给他回了电话,只说了一句:“冼处长,今后你就是我的铁哥们了。”

冼腾云心里明白,自己是承受不了贪污腐败的代价的。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公务员,就像他收藏的五铢钱,虽然有价值,但因存世量大种类众多而没有大价值,是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在每个古币收藏者手里都会有许多枚在等待出手。公务员是个人人都想钻进来的职业,等待入门和等待上位的人们都红着眼睛。在这种情况下,少一个冼腾云简直就像是蜂巢里少了一只可怜的工蜂。自己更不是那枚可以待价而沽的金五铢钱,自己的价值只能靠自己的勤奋去创造。

现在看来,这枚金五铢钱他只能放弃了。

想了想,给店主发了话:没有诚意的谈判,没结果的。东西我不要了。谢谢。

下了网,倒好像放下了什么包袱,心里反而轻松了。起身走出办公室,去隔壁的二处找老马交代工作。

老马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人,当年从北京局调上来的。冼腾云一直觉得挺奇怪,部里的北京籍干部并不多,像老马这样几辈子的老北京更是稀少,这是为什么,冼腾云也不知道。老马身上有着老北京人的所有特点,说话办事行为举止都不大像机关干部,而更像北京饭馆跑堂的大伙计。他的办公室也不大像办公室,郁郁葱葱的像间温室大棚。他就端坐在各种植物之中,举着个紫砂壶喝茶。

“来了,您哪。”见冼腾云进门,他说,很有些漫不经心。老马如果按年龄说,也应该是局级了,但他仍然在处长的位置上徘徊。所以,老马就常常是漫不经心的。

冼腾云不敢和老马逗嘴。由于语言差异,他总觉得老马那一嘴京片子里带着讽刺和挖苦。他常常告诉自己,别神经过敏,北京人说话就这个样子,没什么特别的,居委会的大爷,对门邻居的大妈,都这样,其实是热情。可是,听了老马的片汤话,他仍然会不大舒服。

他告诉老马自己处里要唱几天空城计了,剩下个小肖太不让人放心,请老马这几天多关照着点。

“上哪儿去啊您这是?”老马问。冼腾云说到广西,调研去。老马就说:“那儿好啊,天天电视里都宣传美在广西呢。”冼腾云赶紧说:“美不美吧,我们也不是旅游去。快去快回,也不能总让你给我们操心啊。”

“我不操心。”老马摇着头说,“我自己个儿的事我都不操心。”他突然在一张肥厚的叶子上发现了什么,起身聚精会神地检查起来。冼腾云了解这家伙,知道他这就算是答应了,就致谢,告辞,起身回自己办公室了。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葛荔自己明天出差。这个电话其实早就应该打的,但冼腾云一直没敢打。他一向承认自己怕老婆,他不敢告诉葛荔自己又要出差。葛荔的职场生涯一直不大顺利,大学毕业考进另一个部委工作,在机关里调来调去的,在哪个部门也没呆长,后来索性被调到了部委所属的一个事业单位。这在机关来说,就像是公主下嫁给了穷小子,身份马上就跌了。葛荔大受打击,从此开始隔三岔五休病假。一开始多少有些装病,后来不知怎的竟成了真的。这样一个老婆,对丈夫的依赖必然严重,何况葛荔本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她工作上的坎坎坷坷,其实冼腾云也明白,更多是与她自己的性格有关的。而葛荔则说,我怕北京,我怕机关。她的话很悲愤,冼腾云听罢无语。有时想想,就连李局长那个级别的干部,都觉得自己在偌大的北京面前像个白痴,何况一个来自云南小城的女子。葛荔也很可怜。

果然,葛荔听了电话半天没吭声。冼腾云的心提到嗓子眼,喂喂地叫了几声,只听葛荔说:“你随便,我还管得了你出差。”语气是很不好的。

冼腾云只好解释,没办法,中央有指示,部里肯定要坚决执行。调研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还只有他这样的干部才能胜任。李局长都说了,换别人不放心……

“他放屁!”葛荔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就会拿话唬你!干活有你,好事就没有你了!”葛荔有个毛病,火一上来,普通话就抛到九霄云外,仿佛只有火辣的云南话才痛快。

冼腾云忙说:“没有没有,我怎么能……老婆,我爱你。”

冼腾云确实是爱葛荔的。想起和葛荔刚谈恋爱的时候,他们还只能租房住。挤在那间半地下的一居室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互相暖着冰凉的脚,他们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时至今日,“我爱你”这三个字,还总挂在冼腾云的嘴边,不是敷衍,不是搪塞,而是从心底涌出的,如冬日的阳光,像不尽的泉水,更像是一对老鸟依偎着时的呢喃。冼腾云的声音流畅起来,他说:“葛荔,你别生气。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我出差,我努力工作,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家。我只走几天,工作完了就回来,你等着我……你这几天什么也不要干,脏衣服都放到冼衣筐里就好了。我回家给你们蒸一大锅米饭,绚绚减肥,你饭量也小,就够了。菜我今天下班都给你买好。你不是爱吃我们食堂的米粉肉吗?我给你买两份放着……我爱你!”

葛荔那边哽咽了,挂了电话。

怀着一腔复杂的感觉,冼腾云去找小肖,不料这小子就没在办公室。小艾说她一转身的工夫,这小子就不见了,估计是提前洗澡去了,她听见肖小笑在电话里和女朋友约好了去看电影的。

冼腾云不由得火冒三丈。

所有的不如意都成了干柴,在肖小笑这一根火柴下喷发出了愤怒。冼腾云铁青着脸,问小艾:“谁让他走了?”话出口,他也觉得自己有点不讲理,这话是问不着小艾的。

果然,小艾提高了声音:“哎哟冼处,你别问我啊,我又不是领导。再说,他走我也没看见的。”

冼腾云不能在个小姑娘面前发火,憋得心里难受,却只能忍着。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顺手抄起个塑料文件夹就狠狠地摔在地上。随即,便又在心里骂自己:扔这么个摔不坏的东西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转着圈看了一遍,突然就泄了气,一屁股坐下,觉得自己很窝囊。

真的很窝囊。冼腾云自认为是个爱思考的人,却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就是胡思乱想而已,而且想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如同落到地面上的春雪,一点声音没有,就化成了一小摊水。又如同骤然而起的狂风,貌似惊天动地,刮过之后 却没留下一点痕迹。对待不听话的小肖,愤怒,但不知为什么不敢当面批评,张不开嘴。对待提职的问题,想去和李局长谈谈心里话,又怕别人说自己跑官要官,尤其怕领导有了反感。回到家里,妻子,女儿,母亲,更是谁也碰不得的。恼怒在他的心里时时翻涌,如同一锅热油,煎熬的只是自己,却没有别人知道……想到母亲,他突然想起,明天出差,今天必须给母亲把房子租金交了。

机关院里就有功能齐全的提款机。冼腾云在提款机上把钱划到了房东留给他的账号上,然后用手机给房东发了个信息。房东很快回了信,明确地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下个月起,房租要上调。冼腾云刚刚平息了一些的火气又蹿了上来,回信息说你的房租已经涨了三次了,怎么能又涨?房东回信息说,你没看见北京的房价噌噌地往上蹿?水涨船高,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可以退租,我可以退还你的房租押金。房东的信息里透出了一张洋洋得意的胖脸,胖脸上写的是居高临下和骄傲自满。冼腾云盯着手机,暗想不知道妻子葛荔能否接受新的租金价格。

而且,他还痛心地想到,那枚金五铢钱彻底和他告别了。

回到办公室,他平静了一会儿,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太太房租交了,房东不会来打扰了,让她放心。母亲有些木讷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嗯嗯地应着,给冼腾云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细听,电话里有着说话声和孩子的嘻笑,看来母亲是在小花园坐着。

冼腾云的心一下子酸了起来。他当然知道那个平房区里的小花园,狭促,简陋,因为疏于管理而凌乱不堪。想起家乡陇南,虽然贫穷,但天高地阔,空气清新,哪里会有小花园里时时飘散着的城市怪味。可怜母亲,一个在田野里跑惯了的农妇,现在好像在坐牢。小花园四周的楼房,就像监狱的四面墙,冷冷地俯视着她。

冼腾云叹了口气,改用老家方言,尽量和缓地告诉母亲,自己要去外地几天,让老人家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就给葛荔打电话。

母亲好像从睡梦中醒来,声音变得清晰了:“你干甚去?”“工作呀。”冼腾云努力让自己的口气轻松。母亲问:“你咋老要出去哩?”冼腾云知道母亲也是不愿意让自己出差的,自从进了城,母亲也成了依赖在他身边的老小孩儿。“你儿子是做大事的,做大事就不像在咱乡里当乡长,总围着咱那几亩地转。”冼腾云说着,也觉出自己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了。他知道母亲肯定也听得出,自己也想努力掩饰,可就是忍耐不住。

果然,母亲不再往下问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好着哩,不用你们惦记。”说完,就把电话关了。

冼腾云一阵懊悔。干嘛和母亲用这种态度说话呢。可转念一想,我也没错啊,事业,家庭,还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也累啊。

电话响了,把冼腾云吓了一跳。看看号码显示,是张副局长,急忙接了。张副局长在电话里用一贯慢条斯里的口气告诉他,机关党委布置下来,要组织演讲比赛,让冼腾云这个处出一个人参加,要年轻的,有文字基础和演讲基础。“这可是为局里争光啊,小冼你可要重视。”

“哎哟张局,我可不是不重视,是我们处承担了刚布置的调研任务,明天一早就全出差啦,没有人啊。”

“什么没有人?那个肖……肖什么?他不是在?”

冼腾云无可奈何地笑了。看来张副局长早做了调查研究,知道冼腾云的处里还有个肖小笑在。冼腾云只好说:“您不是不了解那小家伙啊。我怕他真的给局里争不了光,还丢人现眼。”

张副局长有点不耐烦了:“我不管啊,反正任务给你们处了,你看着办吧。我只有一句话,必须落实好。”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冼腾云只好通知小艾,打电话,发信息,哪怕到电影院去堵,下班前也得把肖小笑找到。小艾当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愤怒和急切,没有敢说什么,就放下正在收拾的出差行囊,去打电话找那个不安分的家伙了。

有什么必要搞这些花架子。冼腾云愤愤地想。他一向觉得机关党委就是没事情干闲得发慌,业务局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他们却总是不管不顾地组织这些演讲、歌咏、征文……冼腾云当然不敢公开说这些话的,他只能关着门抱怨。上次机关党委组织全部干部测评工作,他还像模像样地给机关党委提了意见,希望他们多组织机关群众喜闻乐见的活动。

他经常觉得自己有时候很虚伪。

电脑显示屏上有显示。他上了网,是网店的店主给他留言,不知为什么自己把那枚金五铢钱的价格降了下来。大概也是在质疑声中动摇了,生怕是赝品砸在自己手上,想尽快脱手。

冼腾云心热了一下,又迅速地冷却下来。妈的,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直到火红的晚霞映照进办公室,把冼腾云的电脑屏幕淡化成一片亮白,肖小笑也没有联系上。小艾说,这小子把手机也关了,看来就是不想让人找到他。冼腾云听了什么也没说,他好像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只好给小肖的手机发了信息,通知了他去机关党委报名参加演讲。又到隔壁找老马再交代一句。老马已经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听了冼腾云的话,扑哧一声笑道:“冼处你怎么跟保姆似的?”

冼腾云也无奈地笑:“没辙啊,孩子长不大。”

老马感慨:“也是。你说咱们那会儿,啊,工作什么时候用领导盯着过?不都是自觉自愿地玩命!现在可倒好,大爷!个个都是大爷!我们倒成孙子了。”

唠叨着,把剩茶水浇在花盆里,走了。

冼腾云只好跟着出来。想想没什么事了,窗外也传来了通勤班车启动的声音,也就锁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坐电梯到地下车库开车回家。夏利车像老牛似的喘息着,缓缓爬上坡道,他突然想起,前挡玻璃上的过期停车证还没去保卫处更换。就这么一愣神,脚下一松,车子就往下滑了。这辆二手的夏利是有些老了,爬坡时颇有点力不从心。后边的车拼命按喇叭,冼腾云自己也出了一身汗。使劲踩油门,车子终于挣扎到了地面。夕阳骤然在车窗上亮了起来,人和车都有一种累瘫倒的感觉。

靠边停下,后边的车追上来,车窗摇下,开车人笑着说:“换车吧,不然哪天就把你撂在大街上喽。”说完,不等冼腾云回答,噌地一下走了。

那个人不是很熟悉的,冼腾云只记得大概是部里计财局的人。看看去了的车尾,也是私车,竟是一辆华晨宝马。

谁他妈不想开好车?冼腾云骂了一句,重新发动车子。夏利好像为刚才的不给力而羞愧,小心翼翼地稳步前进着。停车证明天再说吧,他们还能不让我进门吗?

长安街上又是车水马龙了。除了阳光照射方向的变化,其他仿佛一切都是早晨的重复。地铁站口照例呑吐着匆匆忙忙的人群,公共汽车照例霸道地挤开骑自行车的人们,交通警察照例指手划脚地忙碌着,天安门广场也照例挤满了等着看降旗的旅游者……冼腾云有点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记忆的某种回放,好像是一张反反复复在看的光碟。那个等车的胖女人不是见过的?昨天,前天……她不是总在这个车站站着,不耐烦地挖着鼻孔?那辆1路公共汽车撞坏的左前灯怎么还没修?大胡子司机也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地把手支在车窗上。那对小情侣也还在报刊亭前拥吻,那女孩儿连续三天都穿着一样的米老鼠外衣。冼腾云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无可奈何,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城市。他突然想起答应葛荔的米粉肉忘记去食堂买了,于是只好拐进小街去找超市。他记得超市有成品米粉肉卖的。

冼腾云的家在五楼。老式的楼房没有电梯,他得一层一层地爬上去。所以,当他推开家门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客厅空荡荡的,他叫了两声,发现妻子和女儿都不在家,只有那只毛绒熊还在沙发上歪着,看来冼绚绚一天都没动它。现在的孩子就是这样,什么东西玩腻了就随手一扔。他站在门边,想她们会去哪儿。腿却不由得有点酸。其实细想想,今天还真没干什么,除了安排明天的出差,就是和小肖生气,还有……。他慢慢地换下了鞋,脱了外衣,把书包扔到沙发上,顺便把那只熊扶正。熊的眼波一闪,好像有一丝感激掠过,把冼腾云惊了一下。再看,仍然是一只毛绒熊。

房间里在渐渐暗下来。夕阳就是这样的,再美好,也是短暂的一瞬。

冼腾云休息了一会儿。说是休息,其实也就是仰在沙发上愣了一愣。心情说不上暗淡,也没有什么愉悦。西斜的阳光一寸一寸地退去了,生命中的一天即将走向尾声。他叹了一口气,起身走进厨房,洗手开始做晚饭。大米饭用电饭锅蒸上,米粉肉放到蒸锅里加热,然后从冰箱里找出一盒冻虾,用微波炉化开,准备为晚饭做个炒虾仁。虾还是国庆节时单位分的,没舍得吃。精打细算一直是两口子过日子的宗旨。冼绚绚常撇嘴说他们是一对儿抠门儿。有一回把葛荔说急了,竟给了女儿一巴掌。

想到这儿,冼腾云微微笑了。妻子,女儿,有多少烦恼,她们也是他的生活乐趣和希望。

门响了,是妻子和女儿回来了。冼绚绚一进门就嚷:“爸!我们买了海参!”

冼腾云吓一跳:“你妈疯了?还是捡了钱包了?”

葛荔看来还在为他出差的事不高兴,把一只连汤带水的塑料袋往灶台上一放,什么也没说就回卧室了。冼腾云打开袋子一看,海参是超市里最廉价的那种,而且没有整条的,都是泡发得太久而破碎了的处理货。他的心酸了一下,马上又换上愉快的口气大声问:“怎么做啊这东西?”

“随便。”葛荔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听不出高兴或不高兴,“你参加过那么多应酬,你还不知道怎么做?”

冼腾云说:“你真是……我这样的小干部能参加多少应酬……用葱烧吧,我试试。”他确实是想把这难得的东西烧好,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妻女高兴。

收拾着海参,他突然想,看来妻子并不是真的不高兴了,相反,她很可能在为葛平的婚姻再一次成功而高兴着。不然,她不会买这她从来看也不看的东西。但是,忧虑随之浮上了冼腾云的心头,因为,他是知道的,葛平的婚事肯定又碰到坎了,而葛荔还蒙在鼓里。

对面楼上的人又在放鸽子了。那群冼腾云已经熟悉了的鸟儿照例慢悠悠地飞过窗口,点缀着普通国家公务员的平淡生活。

菜热了又热,葛平才进门,时钟已经指向八点半,冼绚绚早嚷了好几次饿了。“谁让你姨是警察呢,没办法。”冼腾云只好安慰女儿。葛平进来的时候,冼腾云就笑着说:“你再不来我闺女就和你绝交了。”

“绚绚不会,”葛平亲热地拍拍冼绚绚的头顶,脸上一点不愉快的表情也没有,“绚绚和小姨最亲了,对不对?”

一家人在饭桌前坐下,葛平说:“姐夫,你们那李局长的事不好办。”冼腾云正在分筷子的手停了一下:“为什么?不是十六岁之前的小孩子可以改名字吗?”

“规定是没错,可实际上很麻烦。问题在于李局长那个女婿和他们家闹僵了。派出所告诉我,离婚夫妇要给孩子改名字,得要他们双方一起到派出所办理,也就是说,离婚双方都得认可这事儿。不负责抚养的那一方还得写同意书。”

冼腾云摇头:“那可没办法,那个女婿现在连人影都找不到了。就是找得到,就他们现在那情况,也甭想让他同意。”

“那就没办法了。”葛平显然对这件事不是太在意,自顾着在盘子里捡虾仁吃。

冼腾云却是对这件事很在意,因为它牵扯着李局长,而李局长手里掌握着他能否顺利晋升副局长的机会。这当然不好和小姨子明说。他思忖了一下,又问:“这规定是哪儿定的?市公安局?还是?”

葛平说:“严格说,没有明文规定,算约定俗成吧。”

冼腾云说:“那就好啊,既然没有明文规定,你就给努力努力,和有关派出所好好说说。孩子只有几岁,情况就是那么个情况——”

葛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的姐夫哎,你不在公安局不知道公安工作的麻烦!我问你,如果有一天那个女婿找到派出所,说孩子改名字他不知道,而且不同意,然后把派出所告上法庭,一口咬定派出所收了女方的钱,侵害了他做父亲的权利,你说法庭应该怎么判?你说派出所愿意不愿意揽这种麻烦?”

冼腾云哑口无言。

一直没有说话的葛荔这时开口了,语气带着些不耐烦:“不能答应的事就不要答应,咱们一没有权二没有势,揽了事情还不是自己为难。”

她的话让冼腾云很尴尬,只好不吭声。葛平做个鬼脸,笑着说:“姐夫你恐怕只好去和你们局长解释了,就说我那小姨子,真的没本事,实在办不了这事。”

冼腾云叹口气:“就怕解释不清楚啊,在李局长看来,有明文规定,就应该办,他哪里懂这些。”

葛平说:“我当了几年警察,也才明白这道理,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有时候,真的就不是一回事。”

几个人都没说话了,闷头吃饭。冼绚绚突然不合时宜地开口:“妈,我学琴的钱交了吗?老师又催了。”

葛荔恼怒地说:“催!催!你们老师就知道催!”

绚绚撇嘴:“这还不是怨您吗,非要花这份冤枉钱让我去学钢琴。平日节省,学琴浪费,纯粹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葛平惊异:“绚绚,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娘们?”绚绚就夸张地说:“小姨你还不知道我妈?好像我不学点时髦东西就活不下去似的。”葛荔急了:“绚绚你找打是不是?”冼腾云连忙劝道:“算了算了,回头爸爸给你交钱就是了。”

心里突然想,那枚金五铢钱算是彻底和自己告别了。这念头一出,他就一愣,似乎才明白其实心里一直是惦记着那枚钱币的。

葛平拍一下冼绚绚的肩膀:“得了,这回小姨替你交钱,别让你爹妈为难了。”

冼腾云忙说:“哪能让你破费,你挣的也不多。再说,你得为结婚做准备了。”

葛平的脸上顿时腾起了一层淡淡的阴云。笑容还在,但已经在眼角僵硬了。她沉了一下,才说:“结什么婚,一个人挺好的。”

葛荔瞪起了眼睛:“你昨天还来电话说要结婚了,这、这也变化太快了吧?”

“就这么快啊,”葛平苦笑着,“他破产了,也就变卦了。”

原来,葛平这次交的男友是一个小贸易公司经理。这个男人对葛平一见钟情,疯狂地开始了追逐,并且准备和葛平闪电结婚。但没想到,全球金融危机竟然波及到了他,昨天白天他刚和葛平商定了婚期,晚上就接到了一笔订单退货。这是一笔数额巨大的订单,是他公司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这样,他一下子从一个成功男士变成了穷光蛋。

昨天半夜,男人悄然离开北京。临行前给葛平发了个短信,让葛平等待他的东山再起。葛平连夜追到机场,却连他的班机也没有看到。

沉重的气氛弥漫了不大的客厅。连冼绚绚都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眨着大眼镜后面的眼睛。葛平起身,收拾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其他的人都不说话,都默默地看着她。葛平到厨房去了,她开始洗碗。一家三口的目光跟着她,最后定格在她的背影上。那背影是削瘦的,仿佛羸弱无力,一点也不像个女警察的背影,只看出一种崩溃正在酝酿着,像是泥石流发生前山石的点点坠落。显然的,进门时的葛平是强自镇定的,而这种镇定现在已经没有力量持续。他们看到那背影开始抽搐了,尽管很轻微,但历历在目。

葛荔突然地站起来,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了妹妹。她们都不说话,葛平也不回头。葛荔把脸贴在妹妹背上,瞬间,葛平衣服的后背就湿了一片。

“妈!”冼绚绚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好了好了,”葛平挣脱姐姐,一边擦眼泪一边回头笑道,“别弄得跟办丧事似的,我还没老,早晚嫁得出去的。”

葛荔也擦着泪水,愤愤地说:“这人活着,真难!”

冼腾云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葛荔走回卧室,看着葛平在厨房里继续洗碗。小姨子显然已经很快恢复了平静。是啊,不恢复又能怎么样呢?睡一宿觉,明天,他们还得照常生活。

手机突然响了,吓了冼腾云一跳。接了,是母亲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时断时续:“我……不知道……你快来……快来……”

冼腾云一惊,急忙叫道:“妈,妈,你在哪儿?”

“不知道……”

没声音了,显然是手机没电了。

冼腾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夜幕仿佛遮盖了小花园里一切的丑陋,只留下一片淡淡的寂静月色。人们都回家吃饭看电视了,这里只剩下寥寥几个孤寂的老人,幽灵似的游荡着。冼腾云挨个问了一遍,没人知道那个操西北口音的老太太去哪儿了。

冼腾云很无奈。他知道,母亲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就像是一只蚂蚁。不,还不如蚂蚁,因为冼腾云知道,蚂蚁是群居动物,是具备认路功能的,而不识字的母亲,在高楼大厦间完全不辨东西,而且孤立无援。

他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浑身像散架般的酸痛。手机响了,是葛荔,她和绚绚直接去了母亲的小平房。现在,她告诉冼腾云的,是冼腾云早预料到的情况,母亲没回家。

“葛平已经通知派出所了,你……也别太着急。”

葛荔少有的语气温和,有点小心翼翼。冼腾云心里暖了一下。别看葛荔脾气不好,有点小心眼,但她明事理,和婆婆的关系一直保持得还算良好。他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好嗯了一声。

“爸爸,你别着急,奶奶不会有事的。”绚绚在电话里大声喊道。

冼腾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了。

一个男人,一个平时仪表堂堂,在人前指手划脚的男人,此刻在夜幕的掩护下,终于可以流泪了,终于可以放下架子,可以痛快地哭一哭了。可是,哭着哭着,很奇怪的,冼腾云感觉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悲伤,反而有些麻木,好像是哭给自己看的,有一点顾影自怜,也有一点自怨自艾。他停止了哭泣,愣愣地思想着。想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悲痛在委顿下去,仿佛是沉到心底的石头,没有砸伤的疼痛,却是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让五脏六腑都好像在下坠,坠到没有底的深渊里,却连一点回声也没有了。

他痴痴呆呆地摸出钱包,从钱包的夹层里翻出一枚钱,一枚普通的汉五铢钱,一枚已经磨擦得露出铜的本色的古钱。这是一枚他已经珍藏了很多年的钱。说珍藏,似乎也谈不上,这枚钱只是默默地躺在他的钱包里,是似有似无的一种状态。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冼腾云却想到了这枚钱。他让这枚钱落在他的掌心里,让那点铜的光泽在暗淡的路灯下晃动,好像是他的心情,飘摇不定。

这枚钱是他十八岁那年,一个算命先生送给他的。

那天,算命先生用六枚铜钱为即将高考的他算了一命。然后,郑重地把其中的一枚钱送给了他。算命先生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命相,他说冼腾云将来一定大富大贵,前途无量。算命先生问了他的姓名,摇头说你的名字不好,压了你的福分了,你应该叫腾云。于是,农村孩子冼春生有了新的名字冼腾云,冼腾云的钱包里也有了一枚护身符般的五铢钱。这些年了,钱包换过了,但这钱始终在,像是旧社会农村姑娘出嫁时压箱底的珍宝。其实这枚五铢钱是最朴素的,绝没有金五铢钱那炫目的亮色,它只是一枚最普通的钱,用来形容它的话只有一句,是《古钱币鉴赏手册》上的:种类众多,存世量大,市场价值不高。

冼腾云越来越觉得,这话其实是在说自己的境遇。

他攥紧了那枚钱,让钱硌着自己的手心。然后,突然地,他撒开了手,那枚钱一下子跌落到了地上。轻轻地“叮”了一声,钱在地面上跳动了一下,然后就滚进浓重的夜色了……

此刻,夜确实已经深了。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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