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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水器

2017-12-08杨恩智

滇池 2017年12期
关键词:净水器小弟大姐

杨恩智

1

我离开办公室往家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雪花翻飞在我眼前的路灯光线里,像是在狂欢,在有意向我炫耀它们的自由,又像是同我急于回家一样,在左冲右突地往下飘落着。大姐打来电话,她说话的声音被车流的刷刷声和喇叭声掩盖,我无法听清一句完整话。在听到“爸爸”这个词后,我的心被忽地提了起来,赶紧离开大街的人行道,往一条小巷走去。

父亲这段时间一直在大姐家。我不知道父亲咋了。

爸爸咋啦?啥?听不见,你等一下!我对着电话喊。

我边往小巷里急急地走,边用双手紧紧地蒙着贴在右耳旁的手机,试图将车流声和喇叭声阻挡在外,让大姐的话语传进我的耳膜,但一点儿用都没有。我又将手机移至左耳旁,还是听不清。这时,车流的刷刷声和喇叭声,成了这世界上我最恨的声音。如果能,我恐怕会抬手一挥,就将这些不要命地鸣叫着喇叭的车辆一一地从这路上抹去。我父亲有高血压,因为这高血压,我已经送他进过三次医院。其中一次,是因为摔了一跤。那一跤,差点要了他的命。医生当时说,要是送晚一步,恐怕就没命了,就是留下一条命,至少也是个半身不遂!出院的时候,医生还特意交待我们,要谨防父亲再被摔着。

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父亲摔了跤。

他进城来了。他说来找你拿钱。

我终于听清了大姐的一句完整话。知道父亲没有出现意外,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只是,我不知道父亲这么晚了还进城来找我拿钱是为了啥。按说,都七十二岁了的他不会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就算有,这么晚了,他也可以先让大姐他们给他。我在心里埋怨起大姐来,觉得他们不应该这个时候了还放父親进城来。大姐家离城也就二十五六公里路,这个时候父亲还没到城里,说明父亲从她家那儿走的时候,天也不早了。

我问大姐父亲是怎么来的,大姐说是坐卖净水器的人的车来的。卖净水器的人的车?卖净水器的人是谁?我问大姐,她也不知道。大姐只说那卖净水器的人这些天都在他们村里卖净水器。人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放心让父亲坐人家的车?这时,我的心里对大姐又有了一种责怪。但我不想对大姐发火。我也没有权力没有资格向大姐发火。我只是急急地问她,父亲现在到哪儿了?问她联系过了没有?大姐说她刚打过电话,父亲说到三甲了。我不想再和大姐说啥。我只想赶紧联系上父亲。但大姐还在说,她要我不要拿钱给父亲。她说她们不要那净水器。她说就算那净水器真的好,她们也会自己去买,不要父亲买。她要我叫卖净水器的人先去她家把净水器拿走。从大姐的话语中,我知道父亲来找我拿钱,是要买台净水器给大姐家,而且那净水器已经摆在大姐家了,只是还没付钱。他要来找我拿钱去付。我打断了大姐的话。我说我先联系上父亲再说。

在电话里听到父亲的声音后,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我问他到哪儿了,他好像不知道。我听到他问了车上的人。我听到车上有个男人的声音说“黑泥地”,接着父亲又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黑泥地”三个字。我不知道父亲坐的那车是什么车。从三甲到黑泥地,按我平时开车的经验,也就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但从大姐问的时候到现在,半个小时都不止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黑泥地。父亲会不会被这些人拉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不能不产生父亲被骗的感觉。只是因为还能听到父亲的声音,而且从父亲的声音中没听出什么惊慌和异常,所以这种感觉还不够坚决。我想他们没有,也不会拿父亲怎么样。毕竟父亲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我让父亲到我们住的小区欣欣花园给我打电话,我去小区门口接他。

我选择在我们住的小区门口接父亲,主要是担心去别处会受到所谓的卖净水器的人的威胁。毕竟,我还不知道他们是几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同时,我还担心父亲直接带着他们去到我们家里。

我返回大街上的人行道。我们单位离欣欣花园不远,不用转弯,只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三里来路。我边走边给几个关系要好的朋友打电话,简要向他们说了事情的大概,要他们接着赶到欣欣花园门口来。我要看看卖净水器的人耍什么样的花招。

我约的四个朋友聚集到欣欣花园门口没多时,父亲打来了电话。父亲说他记不得我们小区的位置了。我问他们到哪儿了,父亲说他也认不得。他把电话递给了一个男人。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了他们在的地点:水果批发市场斜对面,白领公寓旁边。我说好,我一会儿就过去。电话里又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他要我带点钱过去。我佯装惊讶,问他要钱做啥?要多少?他说他买了一台净水器给大姐家,他没带着钱,还没付,要二千八百六。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父亲在那儿等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知道我钱夹里的钱没有二千八百六,但我没有去取钱。我只想尽快见到父亲。买什么净水器,我已坚定地认为,那是父亲受骗了。

2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拿着父亲的电话跟我说的话。远远地我就看见他了,看见他一头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防寒服。在他的身旁,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人群,就只有一个同样穿了一件蓝色防寒服的妇女站在离他一米来远的地方,肩上斜挎着一个帆布包。我走近后不太客气地问他老人呢?他说在里面吃米线。想着他老人家可能饿了,我先买碗米线给他吃。他说。

在他身后,是一家小吃店。

走进小吃店,父亲正坐在一张条形桌子前,弯着腰勾着头吃着米线。第一眼看去,我看到的就是他那一头剪得短短的花白的头发。桌子旁,竖着他过七十岁生日时,我买给他的一根带有鹰头一样的把手的木质拐杖。这根拐杖像他装在衣服兜里的降压药一样,他走到哪,就跟到哪。这是我多次交待过他的。

来了?父亲抬起头来,傻笑一般地望着我说。从他那笑里,能看出他有着一种激动,还有着一种不过意。我不知道他激动啥。而那点不过意的原因,想来是因为向我要钱。我说饿了啊,都要到家了,不回去吃饭,还要在这儿吃米线?

父亲说他们买给我吃的呢。

父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憨憨的,满足的笑。男人也走上了前来,说不知道你要多长时间才能来,所以就先给他吃碗米线,垫个底。

你说要买啥给我大姐家?在电话里我还没听清。我问父亲。

父亲边吸吞着米线边说,净水器嘛,我买台净水器给他们。

我问父亲啥净水器要二千八百六?

父亲说好得很,那个净水器。

父亲恐怕也不知道那是啥净水器。我想,在他遇上现在在我们身边的这个卖净水器的男人前,他恐怕连净水器这种东西都没听说过。

跟我去的一个朋友问父亲怎么个好法?

父亲说,你们认不得。

看来,父亲是认得的,只是他说不出来了。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也认不得怎么个好法。我说,我姐他们要净水器他们自己不会买?你都这个年纪了,还要你买给他们?

父亲说,我就是要买个净水器给他们!

我说,买啥买,不买了,要买他们自己会买,他们又不是没有这点钱。

父亲把吃米钱的筷子举在空中,仿佛忘记了捏着筷子的目的,说,他们有是他们的,这净水器我就是要买给他们。

父亲说得很是坚决。在我的记忆里,面对我反对或者没有同意的事情,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坚决过。也许是他一生的卑微使然,也许是因为我通过读书,走出了农村,在城里有了工作,在他的眼里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了不起的人,所以凡事他都会听我的意见。这一次,对我说的不,他竟然也说不了,而且说得是如此坚决。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是不是在大姐家遇到了什么事?或者是大姐大姐夫他们对他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了他?

母亲去世后,出于父亲一个人在老家不放心的缘故,我将他接进了城里。他先是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接着又在小弟家住了一段时间。在我家還没住多久,他就要回老家去了。在小弟家他也是没住几日,就念叨着要回老家去。我们说出了他回去给我们带来的担心,不同意他去。我们不同意后,他也就不念叨了。但每天下班回到家,打开家门看着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的那种样子,我的心里就会涌上一种悲伤来。我知道父亲想回家是因为寂寞。在这儿,他找不到一个熟人摆说,又因为我们的交待以及他自己对这地方的不熟悉,不敢出去乱走动。时间对于他,似乎成了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我想努力地多陪陪他,但苦于常常是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陪他的时间少得不能再少。为此,我只能把那碰运气遇上的不加班的周末用上,用车带着他出去走走看看。我只想通过这样的办法,让父亲提起精神来,希望看到有说有笑的他。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父亲的精气神在一点一点地被抽去。想着曾经也给父亲带来过自豪,现在却连陪伴他的时间都难以找到的自己,眼里会莫名起蓄起一阵泪花上。有时我甚至会想,他要回老家去,就干脆把他送回去算了。我真不忍心看着他在这儿无精无神地待着。只是,真要送回去,又放心不下。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姐打来电话,说要把父亲接到她家去玩段时间。去了大姐家后,在我每过几天就打一次电话去问情况的过程中,没再听到父亲要回老家去的话。问他要不要进城来,他也说不来,他就在大姐家那儿。

大姐和大姐夫在家里除了种田种地外,也在村里帮人家建房子。虽然他们也大多时候是早出晚归,但因为在那儿居住的都是大姐夫的这样叔那样爷,不是长辈就是平辈或者小辈,都是熟的,所以父亲没在多长时间,就和周围的一些老人熟悉了,就和他们有摆有说了。哪儿有适合他们玩的,他就会和他们去了。哪儿有啥新鲜事儿,他也会和他们一起去看了。父亲就是这样跟着他们去见到这个卖净水器的男人和女人,并起了买净水器给大姐家的念头的。

我说,先退了,要买我明天带你去专卖店买。

父亲说,不退,退啥退,就要买这个。

一个朋友说,现在卖净水器的多得很,先退掉,买台比这个好的。

父亲说,就要这个,这个好,你们认不得!

父亲这种一反常态的坚决,让我产生了一种疑心。我怀疑卖净水器的男人和女人对父亲做了什么手脚。我甚至想,他们是不是给父亲吃了什么药?我走到男人面前,直视着他问,你们到底对老人做了什么?男人没有惊慌。他没有惊慌的样子,倒让我因为问他话的语气感觉到了不过意。我想,如果他们真对父亲做了什么手脚,他就不可能这样镇定。男人说,没有啊,我们就是做了个实验给他们看。

做啥实验?

就是化验他们带来的水给他们看啊。

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让父亲带大姐家用的水去给他们做过所谓的化验了。不用想,他们化验出来的那水,一定有着很多污浊之物。

买不买我们的净水器都是自愿的,我们没有强迫他们买。女人走过来说。

你们先去把那台净水器拿掉吧,要买我们又来找你们买。我说。

不拿!我要买的!父亲说。父亲很急的样子,像是我这样一说,男人和女人就会一下子去把那净水器从大姐家拿走样。

父亲这种不听我建议的坚决态度,让我的火气突地升了起来。我似乎都要吼起父亲来了。但最终我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吼出来。我记下了男人的电话号码。我说买不买我会给他打电话。接着便和朋友们叫上父亲走了。

3

我以为回到家后,父亲会改变要买那净水器的坚决态度。说不定,他真是受到了什么威胁,在那儿不敢说不买。但我错了。他的态度依然是那般坚决。而且还大有埋怨我不让他买的成分。人家这个净水器以前是卖五千多的,现在只要两千多。父亲说。

他们说卖五千多就值五千多啊?他们说以前卖一万你也信?这就是一种骗局,专门骗你们这种人的!

骗啥子骗,人家好得很!要骗我们,他们还会把我们拉进城来参观他们的公司?还会供我们饭吃?参观了吃了还会把我们送回去?人家那公司多大的,正规得很!父亲的话竟也说得大声了起来。

哦,原来父亲都去参观过人家的公司了,原来父亲在大姐家的这段时间还进过城来。他竟然进城来了都没与我说,没来他这个儿子家。

人家为啥要拉你们进城来?为啥要供你们饭吃?还把你们送回去?还以前卖五千多的呢,说不定那东西就只值几百块!

几百块?人家送的东西都不止值几百块!

送?还送东西?都送些啥啊?

多得很。有盆,有锅,有杯子,有菜刀,还有床垫。那床垫都要值一千多。

看吧,你们这种人,就是贪图这种小便宜。

父亲坚持说卖净水器的人没有骗他们,坚持认为那净水器不但好,而且便宜。最终的态度是,那净水器他无论如何都要买给大姐家。

他们恁个对我,我不能让他们再吃那种水了。父亲说。

从父亲的这句话里,我感受到了大姐一家这段时间对父亲的好。对父亲母亲,我知道大姐一直都很好。在他们外出打工的那些年,每年回来过年,都要给父亲母亲买两套衣服,去看望父亲母亲时,还要牛奶饼干什么的买上一大袋。去了,还要把父亲母亲的衣服和被子搜着洗上一遍。在那儿一天也好两天也罢地陪伴着父亲母亲,陪他们摆这样说那样。大姐甚至还会一个一个地给父亲母亲修剪脚趾甲。大姐做的这些,我和小弟都没有做过。但对于父亲母亲,我们尽力做的又是另外一种事。比如,自参加工作后,我便把父亲所欠下的债务全部承担了下来,那些债里,有几笔还是高利贷,偿还那些债务我偿还了六年多;父亲母亲生病了,把他们接进城来住院治疗,联系医生和交住院费的事,不是我去做就是小弟去做。就是平日里回到老家去,也总是三百五百地拿钱给他们,让他们想吃啥尽管买去。除了陪伴他们的时间少外,我自问,我从没有做过对父亲母亲昧过良心的事。而不能经常陪伴他们,也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多,加之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们得承担起自己对于这个小家庭的责任。而对之于我一直以来为他们所做的付出,父亲似乎就从来没有说过要给我點什么。现在听他说要给大姐家买净水器,又是因为大姐一家对他的好致使他这样坚决地要买的,我的心里就有了些不快。这样一来,就是说我对他不好了。

他们吃的水咋了?我问父亲。

我本想直接问他大姐对他好,是不是我对他不好,但想想,又忍了。

你们认不得。父亲说。

认不得?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些人化验出来,里面肯定很脏,有很多脏东西,虫啊泥啊甚至粪什么的!那都是他们使用的把戏,骗人的把戏,这种把戏,我看到的比你听到的还多!还以

前卖五千多的呢,还送那么多东西呢,你说,天上会掉馅饼?我希望通过我的分析来销蚀掉他买那净水器的决心。我举了很多骗人的例子给他听后,说,这个净水器就不要买了,你有钱,等他家几姊妹有人考上高中啊大学啊的时候,有多少你给他们多少,我没意见。这是我的心里话。两千多块钱对于我来说,算不上什么,我丢得起。我不能忍受的是被骗这种事实。如果真买了,这事就会变成搁在我心中的一只苍蝇,就会让我万般不舒坦。

钱他们有,我就是要买净水器给他们。父亲的话还是无比的坚定。

你有钱你买去!我说。我尽可能地压制着我的怒气。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过,父亲就是父亲,父亲不是用来吼的。但我知道,我这话里已经有了火药味。

我有钱的嘛。我只是没装着。我明天就回去拿。

你咋就听不进话去呢!你咋就情愿相信别人都不相信我了呢!我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由地向父亲吼了起来。

那种水吃多了,会得癌!父亲说。

我一下无语了。原本是一只被吹得鼓鼓的气球,还要继续向父亲吼去的我,一下破了,漏了所有的气,无法再向父亲吼出一个字。

我想,这恐怕是卖净水器的人用下的最致命的也是最后会让接受宣传的人最终买那净水器的一招了。先前,所有的铺垫都是在给像父亲一样的老人洗脑。我想他们肯定是先引领着父亲这样的老人寻找儿女们对他们的好,然后是通过所谓的化验,道出“你们忍心让对你们这么好的儿女们继续吃这样的水吗?”对到了这地步还没买的,他们便采用了最后一招,“那水吃多了,会得癌!”这句话无疑是一记闷雷。谁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向这样的一道悬崖走去呢?

4

次日虽然是周末,但我起得较早,按照单位的安排,我要陪同领导下村去慰问几户群众。推开阳台上的钢化玻璃门,院里的雪在还透着夜色的早晨白茫茫一片映入了眼帘。看去,地上的雪也不算厚。老家那儿有一个堂兄弟结婚,小弟要回去。我昨天下班前就跟他说过我没时间回去,让他帮我送上一份礼钱。我想,父亲肯定会跟着他回去。我回到客厅打开灯,看到父亲睡的卧室门还在紧紧地关着。向父亲睡的卧室走了两步,我又调回方向,走进了洗濑间。

走在清晨的大街上,少了过往车辆的行驶声和喇叭声,脚步踩在薄雪上的嚓嚓声也便清晰可闻。因了这种声音,整个街道倒显得更加地安静了起来。似乎,那偶尔缓慢驶过的车辆,不再是有发动机和喇叭的汽车,倒像是雪地上的滑板似的。我还在为昨晚上那样吼了父亲难过。昨晚上妻子都对我说,你不该吼他的。我说,你看他那样子,咋说都不听,那明明就是骗人的嘛,他竟然情愿相信骗人的都不相信我,你说我能不发火?妻子说,管他的,他要买,就算骗人的,也给他买去,也就两千来块钱,这是他的一个心愿。

心愿,我被妻子说出的这个词震了一下。这恐怕是我记忆中父亲有上的第一个心愿了。他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对我们三兄妹的事,他似乎就从来没放在心上过。或者说,对我们三兄妹,他似乎就从来没有有过什么心愿。我读中学时,每个星期都要回家去拿生活费,但每个星期,他都不会提前为我准备。那时母亲还健在,他要在母亲的催促声中才会走出家门,去为我借生活费,而这样去借又常常是分文没能借到,以至于我走出家门返回学校的时候,身上常常一分钱都没有,只背上一书包煮熟的洋芋,以及烙熟的荞粑。背着这些东西一走出村庄,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一个又一个星期,我就是靠着这些冷了馊了臭了的东西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我工作时,小弟还在读小学。后来,小弟读初中、高中,直至最后的大学,他也几乎就没过问过,给过的钱,不会超过五百元。对此,小弟曾无比心酸过,在我面前埋怨过。但我批评了小弟,我说,你心酸个啥?他没管,至少我没让你

冷着饿着!我还说,他再怎么样,都是我们的父亲!说是这么说,其实我又何尝没有这种心酸感?我结婚,父亲没过问过,进城来吃了一顿饭,便像其他客人一样,回去了;更没有哪怕是一点意思地给过我一分钱。后来我买房,按说这时因为家里的债我都已经还完,家里多少可以凑点出来了,但他也从没过问过,没支持过我一分半厘。为此,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缺乏爱心的人,是一个没有心愿的人。但现在,父亲竟然这么坚决地要给大姐家购买净水器了。虽然听着他说是大姐一家对他那样好,他不忍心让他们吃那样的水,有一种委屈和心酸弥漫在心间,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所做的付出,都像是白付出了样,但细细一想,他的这一举动倒让我有了一种惊喜,我从中看到了他的一种爱心,我知道了他的心底是埋藏着一种爱的。我甚至想,他之所以没想着给我点什么,是因为作为儿子的我做得不够好导致的。

想着这么些年来,除了给他送些钱物,带他治治病,我为他又做了些什么了呢?不说陪伴,就是看望,都是少之又少了。一种愧疚感,油然在心头升起。昨晚因为他为实现一个心愿的坚持,我竟然还那样吼了他,现在想起来就有一种隐隐的痛。说到底,他再怎么样,都是我的父亲。我甚至想,如果不满足他让他了却掉这个心愿,恐怕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如果因为这事让他以后一直过不舒畅,那也就必将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

天渐渐地亮了,车也渐渐地多起来了。因为一些电瓶车和摩托车在雪地上滑来滑去的行驶,那些轿车和其它汽车便不得不边缓缓地走着边轻轻地响起了喇叭来。当发现约定集合的地点快要到了后,我赶紧掏出电话拨给了小弟。我问小弟父亲是否跟他联系过,说过要跟他回去的话,小弟说父亲昨晚上就跟他打过电话了,要他来接他。

看来,父亲还真是要回去拿钱来买净水器。对于买这台净水器给大姐家,他是铁了心了。我舒了一口气。我为父亲没有打消买净水器的决定而舒坦了一些。要是他因为我昨晚对他的吼而打消了这个决定,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搁着,那我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如何来进行弥补。

我把父亲要买净水器给大姐家的事跟小弟说了,还简要地跟他说了具体情况。小弟听后说,这明摆着是骗人的嘛,他也相信。我担心他们回去时,小弟又像我昨晚样的反对父亲吼父亲。小弟的脾气比我急。所以,我特地交待小弟,不要再跟父亲说这骗不骗人的话。我说,管他了,管他是不是骗人的,他既然要买,就让他买好了。小弟说既然都知道是骗人的了为啥还要让他买?我想跟小弟解释,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说,所以我只说,让他买吧,这是他难得拥有的一个心愿。

5

父亲这次跟小弟回到老家后,竟然不再跟小弟回来了。他跟着小弟去了一趟大姐家。小弟原本是带他去大姐家拿衣服的,想让他拿着衣服然后进城来玩上几天。但去了大姐家收了衣服后,父亲不跟小弟进城了,他要小弟送他回老家去。

小弟在电话里问我要咋办?我说,再跟他说说吧,要么带他进城来,要么就让他在大姐家,反正不能让他回去。小弟说他就是城也不进大姐家也不在,就要回去。我问那净水器他买了没有?小弟说,没有,我们来到大姐家,净水器已经被大姐叫卖净水器的人拿回去了。

听到父亲没有买成净水器,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无比的失落感来。净水器没买成,父亲是不是就觉得没脸再在大姐家了?而没买成净水器,他是不是把最主要的责任归咎于我没及时把钱给他,所以才连城里也不愿来?我没有勇气对小弟再说要么让父亲在大姐家要么让父亲进城来的话,我说,他要回去,你就先送他回去,你先陪他一下,我晚上赶回来。我本想当时就赶过去,但手头上的工作让我无法走开。我也想让小弟带着父亲去把那个净水器买回来,但我不知道這样的弥补方法,父亲会不会接受。我说,那些卖净水器的人还在那儿没有?小弟说都这时候

了,肯定没在了。我没让小弟去看在没在。说到底,我的心里还有一种东西在作怪。这是一种不愿向父亲认输的情绪。净水器没买成,就是没被骗成。而这没买成,也不是我不让他买导致的。

也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小弟不能在老家陪父亲。他说他把父亲送回后就得赶进城来。我说,你先送他回去吧,我争取早点做完手头上的事回去。

我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待在老家。那次被摔住院的情形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再怎么样,我都必须去把他接出来,让他要么在我家,要么在大姐家,或者小弟家。以往,小弟说不通他的事情,都是被我说通的。这次,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说通他。我心里没有底气。但说得通说不通,我都必须去接他。

在老家门前停了车,我没有看到从家里走出来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睡了,还是没在家。从窗口看去,家里的灯又分明亮着。不在家他会去哪儿呢?这时说晚也不算晚,但天毕竟是黑了。乡村的夜,黑得透彻,除了地上铺着的那雪是白哗哗的一片外,说伸手不见五指,就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这样的雪夜里,他怎么还能出去乱窜呢?要是路上被什么绊了,或者踩滑了,摔了怎么办?

老家的房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吱地一声轻轻推开木门后,我看到了父亲的背影。他坐在屋角的一个小木凳上,背对着我,弯着腰像是在做着什么。从他身后看去,能看到若有若无的火烟和火焰。父亲像是在烧着什么。我以为他是在拿什么烧了取暖。看他旁边摆着的那个火炉里,也的确没有燃火。

当看着父亲用来取暖的东西不是柴草,而是一张一张的纸币后,我除了惊讶,说不出任何的话来。我像是被谁施了魔法一般,只能木木地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把一张一张的或新或旧的纸币投向火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那纸币不够多,所以他将它们投向火堆的速度不算快。前一张快要燃尽了,他才把后一张投去,而且是准确无误地投到欲灭未灭的那点火苗上去。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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