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
2017-12-08赵雅楠
文|赵雅楠
无人之境
文|赵雅楠
一
台湾的海如平面的山,水流之静,如人眼角细密的皱纹一样不易被察觉。飞机降落前十分钟,我一直在琢磨,那“蓝色山脉”上层层叠叠的白烟到底是什么?是山上人家的炊烟,还是温泉的热气?几近降落,才发现那是白色的海浪,海的稳定感实在是给人一种在山顶飞行的错觉。
在不同的城市看过不同性格的海—大连的海如枝丫,深深潜入陆地腹部,蓝黑色的海水缓慢膨胀,没有被约束过的活力从深处一点点传上来;香港的海凹进地心,海岸线在幢幢高楼前矮下去,趴在滴水不漏的陆地上;加拿大纽芬兰的海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天空阴郁之手无情地翻动下,长出礁石、悬崖、海岬等各种各样的疤。
相比之下,台湾的海可以用温柔来形容。它闻起来没有血气,没有咸味,没有鱼的腐臭和海藻的腥味。沿着台湾东部的海岸线走,会看见用浑圆的石头堆垒成的防护线,海浪汹涌地扑过来,又顺着千万条缝隙隐匿。这时,海水是一种富含胶质的树液,有流动的凝固,也有停滞的坚硬。
在从花莲前往瑞穗乡的路上,东边是海,西边是山,青色的海面上云卷云舒,山下树木繁茂浓绿,看不出一点儿冬天来临的迹象。路边,榉树云片状的树皮随风散落,山肉桂嫩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地开着,细瘦的棕榈树三三两两,疏朗地站在芦苇丛中,尤加利树的苦味若有似无地从车窗外传来。然而,最吸引我的不是山,不是海,也不是树,而是以盛大的姿态降临的云。和城市里的云不同,山海间的云是一种活物,它有覆盖三分之二天空的巨大身躯,延伸变幻的四肢,光催生出的层次和纹理,以及比山还要迫近地面的白色脸孔。坐在副驾驶座上,我感觉云带着一股毫无理性的热情扑面而来。
这一路,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即使是在海边,也不觉得身处岛屿之上,夜深时我听不见海浪声,只听见鞭炮惊起的几声狗吠,十足的大陆平原乡村特征。
二
载我们上路的师傅是花莲人,上车后先道了声抱歉,说春节期间需要加收20%的服务费。当下我心里略有不快,旅程结束后却觉得爽利。南方人的这种性格我喜欢,做事情前先定下规矩,协商妥当,后面不扯皮,也是一种对双方的尊重。何况当天是大年初一,早上七点钟,他就准时开车到达。
邓师傅今年六十三岁,说话声音不大,开车稳健。从车上下来休息时我才发现他体型高胖,但竟然能塞进斗室般的驾驶座,不慌不忙,一路沿花东纵谷前进。他的祖籍是浙江温州,父亲早年间就在岛屿和陆地间做生意。他三岁那年,父亲早亡,一张写有家乡地址的字条也遗失了,自此,他们一家和大陆的亲戚彻底失去联系。成年后,他在花莲当地的一家饭店里做服务生,有几次遇见浙江来的客人,也试图寻根,却没有得到任何可靠讯息。他不知道浙江省经济发达,风景也美,口吻里带着陌生。
十一点左右,阳光从筛子一样的云缝里漏下来,空气温暖而潮湿,海的一抹蓝色渐渐隐去,我们往山的一边靠近。到达林田山林场,那里最早是日据时期日本人开的温泉旅社。1939年,日本政府大力备战,在林田山成立伐木场。今天在伐木场原址上建成的纪念馆,被日式木屋环绕,里面依然住着早期林场工人的眷属。木屋破旧,但骨架仍在,外墙上刷了一层青绿色的新漆,却遮挡不住一片片破旧的木板。从山顶往下看,这些单薄的木屋隐隐四散在大地上,犹如电影的定格画面。
我们来到山边一间海产店吃饭,沿着路边摆放的野菜都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随意点了几样,端上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如同海马一般弯曲着的蕨类野菜“过猫”和银鱼一起炒,野菜的香味上覆着一层鲜;蛤蜊里加了紫苏;海螺肉里加了晒干的藿香。山上的和海里的,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山吸收了海,海浸泡着山,两碗饭下肚,心里蹦出一句话:原来是山味里提香,海味里提鲜。
老板穿着一双雨鞋,双手湿漉漉地过来和我们搭话。他熟悉花莲的海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痣,哪片水域有暗礁,哪片水域鱼多,统统了然于心。“我剖鱼的速度有多快?一分钟二十条。”他把右手伸出来给我们看,树节疤一样的骨节突起,一根根挺直的汗毛上沾着水珠,像一个小型头颅。
“浪花很美?巨浪砸下来,能把几千吨重的轮船撕个稀巴烂。”他笑,“从左舷到右舷,切萝卜都没这么快。不过我们不怕。”
“为什么不怕?”我问。
“一根草,一点露。想活的都能活下来。”
岛屿动植物强悍的生命力让一切变得稳定。难怪,山路边累累盛开的三角梅,以蛮力繁殖的细密蕨类,在海风的抚摸下尚未成熟的百香果,它们都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生命周期。植物尚且如此,人有何不可?
听到老板是阿美人,立刻勾起我的好奇心,问起他阿美人海祭的传统。我曾在书上读到,每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吉安乡东昌部落的阿美人都会在花莲溪的出海口垒石为台,奉上祭品,向海神祭拜,求祖先庇佑来年捕鱼活动顺利、农作物丰收。后面的三天两夜里,女性不得进入祭祀场,男性祭祀者则要在野外生存,就地取材,生吃活鱼,以表现阿美人的勇敢。老板听完我的叙述,一脸愕然,说早已不生吃活鱼了,禁止女性进入海祭场的规矩也已经取消,每年的海祭如同春节,实际是举家同欢的日子。书本上的内容有时并不可靠,也许作者和我们一样,需要用一种方式完成对原始美与力的想象,可是现实并不对我们的想象负责。
三
在花莲的最后一天,坐在新城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咖啡馆里,我突然在地图上看见这里离海边不远。我想再去看看海。
通往海的路上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正是农闲时,枯黄的野草散落在道路两边,空气中水汽氤氲,抬头看,低低的云层铺满了整个天空,一点点蓝色都看不到。回望,云已经俯下身子,争先恐后地朝海的方向赶来。
听到海浪声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了路边一间小小的妈祖庙。庙的入口有回廊,门大敞,上面贴着对联,门旁边坐了一个年轻人正在低头看手机。
再往前走,走过水泥堤坝,海出现在我面前。
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巨大的海浪声震耳欲聋,海岸上除了无数以不同程度的青、灰、绿、白调配出的鹅卵石之外,就是灰色的、柔软的沙。
在我的西南面,一种极魔幻的景象出现了:趴在山上的云以倾泻之姿融成雨雾带,与下方涌动的海水融成一股小型龙卷风,那种云、山、海融为一体的混沌状态让我想到宇宙中的黑洞,仿佛穿过去就能到达另一个时空,如入无人之境。
我痴痴地看了一会儿,那令我着迷的东西不是自然奇观,而是生活,一种万物彼此交融、神们相处如邻的生活。几千年来,那么多人来过又离开,又不断有人抵达,它都以极宽厚的姿态接纳、包容着这一切。它的顺服和平静里似乎有一种生生不息的活力,让古老的文化和新式文明都得以保存,让现实生活有了源头,有了去处。
我知道,我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