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秋
2017-12-08黄惠子
文|黄惠子
猫与秋
文|黄惠子
一
盛夏,在桐城老家。
没想到他们真的捉住那只猫了。它在我们家门口左顾右盼,迟迟不走,外公外婆顺手收了它。
这是我第一次见有只猫在家里。
英国女作家莱辛笔下,猫的世界自有其规章、准则、爱恨情仇、是非功过。人在其中,观看、参与,猫亦涉足人的领域。
莱辛说:“人和猫虽属于不同族类,但我们都企图跨越那阻隔我们的鸿沟。”
陆游有他的猫,海明威有他的猫,莱辛有她的猫,宫崎骏有他的猫……我也有了我的猫。
那时我上大三,念的是德语专业。想到不久前看过一部德国电影,其中的女主角Haya(音:哈呀)很招人喜欢,便给猫起名Haya。
Haya的耳周和后背上不均匀地分布着黄色与橘色的毛,尾巴上有一圈一圈黄橘相间的纹路。它太单薄了,毛还未长齐,尖嘴猴腮的,皮包骨的模样如一个小老头,一双茶色的大眼里满是惊惶。外婆说:“这么小,又生在夏天,夏猫不好养活,容易烂肠子。”
Haya一天天活了下来,活得可怜巴巴。初来时它不怎么开心,要么扯开嗓门叫个不停,要么闷恹恹地缩在角落里,像在生闷气。家里人说,它那样叫,是在找妈妈。可是Haya,你妈妈在哪儿呢?我听得揪心,可又有私心,期望它能把这儿当成家。有时,它叫一声,我模仿一声。它胆怯地朝我跑来,快到跟前,又停下了。
过了两三天,Haya开始活动—它跟一片落叶玩,将叶子翻来覆去。猫最会自娱自乐,擅长把一动不动的东西变成“活物”。
蚂蚁连成一线天,爬山虎绿了半面墙。懒洋洋的长夏,猫与我一样懒。它在楼梯上睡觉,我躺在阳台的地上睡觉。夏日的阳光,将一切融化成白烈烈的景象。
二
转而进入初秋,阳光有了金色的明媚质感。Haya学会了在跟人玩耍时收回利爪,学会了撒娇,一天比一天神气、优雅。它时而洗洗脸、舔舔身子,时而打几个滚、咬咬自己的尾巴。也捉蚂蚁,它伸出爪子一扑,一放,蚂蚁逃走,再一扑,再一放,蚂蚁又逃走……不出几个回合, Haya就跟不上蚂蚁了。
晚间散步回来,我们发现Haya睡在躺椅上。它也发现了我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溜走了。外公躺上去,Haya显得极不安分。平日里这个时间它都在窝里睡下了,今天硬是睁着眼睛不睡,时不时跑到躺椅边转悠,然后又灰溜溜地回到窝里。
外公躺困了,Haya还睁着眼。外公打着哈欠说:“它就跑这儿瞅着,我一走它准上来。”
第二天一早,外公起床看,Haya果然睡在躺椅的一角,安安稳稳的。
白露时分,后院的石榴熟了。年年到了这时,外公都会讲:“市面上卖的那些,多是红花石榴,甜归甜,但吃了上火;我们院子里种的这是白花石榴,籽儿也是白的,透亮透亮的,吃着清淡爽口,舒服。”
去年白露前后,我自老家坐车去外地,外公准备好一袋石榴,让我带上,可临走时我却忘了拿。正在车站等车,远远看见外公朝我一路小跑过来,将沉甸甸的一袋石榴送至我手中。他喘着粗气,说还好赶上了,刚跑得他心脏病差点犯了。
今年白露,妈妈回老家接外公外婆还有Haya一起去合肥。行到半路,突然想起石榴没带。摘了那么多,留在家里白白烂掉,外公断然是舍不得的,我们决定折回去拿。车在高速上,必须开到下一个出口才能返回。
外公外婆相互责怪,这个说“你也不看一下”,那个说“是你锁的门”。最后,大家不知怎么就达成了一致,把责任全部推给Haya,反正它不会还嘴—走时为了把它塞进车里,我们各个手忙脚乱,差一点让它跑掉,总之没少折腾,以致忽略了石榴。
我们花了两个多小时,跑了100多公里的冤枉路。
妈妈是自此才看上Haya的。初见时,她嫌它不够亲人,又不够大方。这一路上,Haya躲在座椅底下,一声不吭。外婆唤它,它怯生生地回应着。妈妈这才觉得,这只猫还懂点儿事。
Haya爱照镜子,有时它对着镜子乱抓几下,再逃命似的跑开;有时它望着镜子许久不动,陷入沉思。它发呆,它思索,它抓狂,它惊讶,它认真,它恐惧,它小心翼翼,它愁眉苦脸,它对着什么示威、发狠,后背拱得老高,尾巴涨得老粗,歪歪扭扭地横着走。在人看来这一切很好笑,可人并不曾在猫的森林里有过几个脚印,又哪里懂得它的所见所闻。
在老家待惯了,这一次来合肥,外公外婆很不适应,常会磕着碰着。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只是他们俯仰之间的日常,已经不得波澜。
倒是Haya,很快便适应了新环境。它会偷偷藏些小骨头,然后整日整夜地玩它们—先把骨头叼到一处,站远,瞄准,猛冲过去踢老远,再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如此重复。
它会无所顾忌地睡在沙发上,或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下,尾巴摇来摇去。外婆找它谈话,语重心长地说:“Haya啊,你这样很不好,显得很没有教养。”
有时它会悄无声息地走到人的身边,待人发现后彼此吓一跳,更多时候是吵与闹。某天大清早,一家人被Haya吵醒了,它弄翻了垃圾桶,折断了花枝,打翻了盘子,把纸片弄了一地。外公解释说:“平时我早上五点多就起来喂它,今天起晚了,它看不到人,生气了。”妈妈回:“它哪里是什么好东西!”
外婆骂它像骂小孩,甚至不管它出现在哪儿,只要外婆看见,都免不了对着它唠叨几句。Haya似乎也懂,挨了骂就跑,外婆看着它,又笑起来。
黄昏从窗外进到屋里,带来树影、窗影,以及各种混杂着暮光的影。我坐在电脑前,外婆坐在床边。不一会儿,外婆走到阳台看看,收好衣服,给猫喂了粮,坐下来叫我:“打个电话给你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关了电脑,打完电话,开始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些生活。
窗外很吵,猫在睡觉。
三
秋分过了,桂花飘香。
周末我们回了趟老家,风吹花落,后院的桂花树下一地金黄。秋日如水,亮亮的,看得见尘埃上下翻飞,细如年华间隙里的流光。猫卧在花边,屋内暖意流转。
外公外婆喊我到院子里给他们拍照,他们想着法子摆造型。外婆要求两个人手拉手照一张,外公有些不好意思。照了十几张他们还嫌不够,脸拍大了不行,表情不好不行,两个人吵吵嚷嚷。
第二次从桐城坐车到合肥,Haya不再像上回那般呆若木鸡,而是在车里来回蹿—一会儿跳到后排的靠枕上,一会儿又溜到副驾驶座上。
它越来越闲不住。妈妈在桌上办公,它跳上去,侧着头看铺了一桌子的发票,似乎很感兴趣。
它被赶下桌,百无聊赖,我便把它带到房间,放在高低床的小木梯上。Haya在梯子上来回转,显然不知如何是好。它疑惑地望着我,见我无动于衷,明白只能靠自己。它犹豫片刻,鼓足勇气,纵身一跃,咚一声跳到了桌子上,玩了一会儿后蹦到了地上,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从此,上铺下铺,通行无阻。
吃着橘子,落一场雨,秋天变深了,变凉了,变黄了。风声不断,在远处的高树间相互传感,树下聚积了蜷曲干枯的梧桐叶,在地上被风推着来回摩擦。树上点点的黄,点点的绿,混合成为庞大的秋色。分秒开始变得很慢,直至日暮,直至星月盛开如锦,斑斓着黑夜。
夜里,我拿出小镜子在墙上照出光斑,并不停晃动。不晓得在Haya眼里那是怎样的风景,总之它一见这种光就像着了魔,张大嘴,发出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啊啊”声,简直要开口说话。它牙齿打战,整个身子触了电似的颤抖,但它并不逃跑,反倒是迎着那光去追,边抖边追,双眼紧盯,扑空也不罢休。
它望着水的时候,亦是这般,害怕又入神。每当我洗澡时,它就在旁边待着,每一次都如第一次见到般望着跳动飞溅的水珠。稍微踩到一点儿水,它就像踩到了脏东西一样,使劲甩着爪子,但眼神依旧专注。
是啊,你不会看到它的世界里的喜乐与悲伤,苍白与缤纷。人和猫,无非是相互做伴。
四
秋渐深、渐寒,及至冬日。天冷,水都结了冰,在太阳的眼皮底下闪闪发光。在光下眯着眼的Haya,毛茸茸的,安静又霸道。
见它安然入睡,只觉得暖和。Haya还是只非常年轻的猫,连六个月都不到,可它睡着,连同全部的时光,都似耄耋老者,昏昏然。
这时我会想,将来它也能这样死去,多好。
Haya死了,可惜与我想象得不一样。它死于第二年春天,在老家。外婆描述,它应该是在外头吃了什么脏东西,口吐白沫,带它去看医生也无济于事。回家后它躲了起来,不愿让人看见,待被找到,已没了呼吸。
若干年后,也是个春天,年老的外公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肉,皮包着骨,身子干巴巴。这让我回想起Haya刚来的时候。原来,四时成岁,生命之来去,大抵相似。
夏天时外公离开,如睡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