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耀州窑青瓷倒注壶”始末

常罡

北宋耀州窑倒注壶，现世仅存陕西历史博物馆所藏青瓷浮雕缠枝莲纹子母狮流倒注壶一只，1968年出土于距耀州窑址所在地陕西铜川仅一百公里之陕西彬县城关镇。此壶孤品，举世闻名，为陕西历史博物馆镇馆重宝，陕西铜川“耀州窑博物馆”亦以此壶为模本，于广场前立起一高近六米之仿塑以为馆标。

2007年9月中旬，美国藏家老德来电：纽约苏富比秋拍中出现一只北宋耀州窑青瓷浮雕莲荷鸳鸯纹狮流倒注壶，估价70-90万美元。因拍卖当日彼在北京，故托余代为电话竞拍，手续已安排妥当，并称虽未睹原物，然如此高之价位，前有苏富比专家论证把关，后有英国牛津鉴定中心之热释光年代测定报告保底，且带日本桐木盒，当自日本旧藏流出，必真无疑，乃千百年一遇之奇珍，故志在必得。

老德美国人，妻子中国人，夫妇醉心中国文物收藏，与余常相往来，故应允其请。是日清晨，余果接纽约苏富比电话，即应价十几回合，以落槌价加佣金共68万美元代之竞得，尚稍低于最低估价。

老德于北京闻讯大喜，不数日即钱款付讫。然其延宕数月，待专赴纽约提货，已是元旦前夕。

归家当晚，老德即邀余同观。待小心翼翼捧至案头，余已心怔手冷，暗自跌足叫苦，一时不知云何是好。68万美元换来之物，竟是一崭新锃亮之赝仿，真似古玩行笑语：“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儿！”老德夫妇从旁凝视，神情急切，仿佛余之一言可令之上天堂，可送之下地狱。余默默然佯作审视，不觉悲从中来。因素知海内外拍卖商家，均生就两张面孔：客户付款，满面春风，若求退款，则寒如严冬。以老德目前所处困境，点破之而款又不得退，心积郁愤，人何以堪！莫若一任其黑甜沉睡于梦乡，所谓善意之谎言，或是更高之人文关怀？

含糊其辞间，又闻老德言，在纽约期间，已有资深藏家提醒：此器为假。如此看来，余既欲掩隐亦不能矣！须横下心来，令其直面真相，或能因此自救。遂问：若假，苏富比可退货返款否？老德云：可试而争取之。余即置壶于案，恨不得跪下，遂长揖而拜求曰：请退，请退。

老德细研苏富比拍卖条款，始知无论真伪、存状、图录中专家论证亦或牛津报告，彼均不承担任何责任。所承担者，惟拍品号右侧英文大写文字两行：稀见而佳美之早期“耀州窑”浮雕倒注壶，北宋（A RARE AND MAGNIFICENT EARLY ‘YAOZHOU RELIEF CARVED ‘SURPRISE EWER, NORTHERN SONG DYNASTY) 。若能从此两句中寻得突破，证其有误，并出具两名以上业界专家之证辞，则可商榷退款。

数日后，老德夫妇踏上漫漫征程，而蹇多吉少，前途未卜。老德妻将壶放入原带日本桐木盒内，外套另一特制薄板木盒，两盒夹层间，垫入泡沫软团，再以挎包系脖，垂挂于胸前，双手护持。人劝以双肩包背负即可，亦执意不从，步履向前，颇似日本兵捧归阵亡者灵灰之状，更助悲情。

首站纽约。果不其然，苏富比宣称，凡拍品因存争议而要求退款者，须拿出确凿证据并由两位以上本公司认可之专家书面证明，否则免谈。

老德夫妇与纽约一世界级东方文物大鳄有数面之雅，遂往访。

彼一见此壶，惊谓：“原来是你买了！”亟呼女秘书取其所存该场图录来。翻至该页，图上已粗笔横批一字“Fake”（假货），盖观预展时所记。老德恳请出具证明，彼却连连摇头，不愿卷入纠葛，且声明：若老德向苏富比转述其言以为证据，彼将否认。

中国古陶瓷研究会常务理事、耀州窑博物馆名誉馆长禚（编者注：音灼）振西女士，尝获英国东方古陶瓷学会所颁“希尔金奖”，乃国际公认之耀州瓷权威，闻其人居陕西长安，于是老德夫妇自纽约掉头向东，一路寻去。

事后，余曾观看采访录像。禚氏老太太衣着简朴如农妇，豪迈有三秦男子风，直言此壶为假，并点示铜川一带可能之高仿者一二家。

老德夫妇遂施展侦探手段，谎称愿高酬定制，竟获邀入高仿者暗室，拍摄其为作模本而收集之真耀州瓷大小残器残片、图片资料及仿器半成品若干，尽窥其秘奧。

别过陕西，老德夫妇折返旧金山湾区。时一华裔藏家闻知此事，慨然愿出具一份鉴伪证明。稍事休整后，老德夫妇继而向西，远赴英伦，一则为造访牛津鉴定中心，询问究竟；二则向另一国际顶级古董商求援。

经牛津鉴定中心确认，此壶所附之热释光报告，编号与内容相符，确系该中心签发。私下里，鉴定师亦对老德坦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热释光一招儿，曾是瓷器造假者顶悬之利剑，现已被彼辈以土法破解：以X光扫描数次，即可调节热释光数据反应。该中心至今尚未找到反制之法。

英伦另一国际顶级古董商，犹太裔，儒雅持重，与老德曾有藏购往来。彼本不欲开罪苏富比，但恻隐不忍之心动乎于衷，斟酌再三，修书一封，由老德交苏富比。

信末签字毕，彼摇首叹息：古董行中，写如此证明，绝非交友之道。老德拜谢曰：明白，明白。

大致准备就绪，老德致电纽约苏富比，约期会谈。

是日，除苏富比中国文物部门首脑及主持鉴定此壶并撰写图录解说之部门某女专家外，另有数名资深中国瓷器专家从苏富比香港分部及日本分部赶来参加，地点在苏富比纽约总部会议室。

会谈中，该女专家不断插话挑衅，节节狙击，不肯低头。老德之策略殊为高明，一一呈示录音、录相、照片及专家证明，从始至终，对女专家视而不见，绝不与之对答一辞，只向中国文物部首脑一人陈情诉求，得以免其纠缠搅局。

议毕，苏富比方面答应尽快做出回复。

待归来再见，余问老德：苏富比肯定已将拍卖得款于成交30天后付给售假者，售假者必不肯退还。而迫令拍卖行自掏腰包退款，前所未闻，其难度，难于上青天也。若苏富比仍不肯退款，将奈何？答曰：果如此，将于苏富比大门前招集纽约各大报纸新闻记者，演示证据，言明首尾，而后亲手将此壶摔碎于苏富比大门前。言下悲壮激昂，眼圈涔红。

此后迟迟不见回音。老德几番询讨，均答以“请耐心等待”。

至来年春节前，突接老德电话，邀余过访小叙并告知：苏富比退款支票已寄到。“68万美元，一分不少。”又欢喜赞叹道：“苏富比还挺懂中国文化的。我太太说过，按中国传统，欠了债，大年三十之前就得还上。”余亦调侃：“以后就不叫你老德了，就叫你老黄，别号世仁先生。”

据闻，之后不久，苏富比女专家黯然去职，不知所终矣。

事虽已过数载，余仍每思及之，玩味个中命理。

老德未睹原物，轻信大拍卖行专家，乃致上当。然其不怨天，不尤人，知命用力，从头收拾，稳步反攻，终使以贾利为天职之拍卖行破财吐利，堪称破天荒之奇迹也！老德妻曾私下告余：自事发之日至退款结迄，老德未曾一夜睡不安稳，未曾一餐食不香甜，拿得起，放得下，亦一藏古奇人也。

而苏富比方面，既然拍款已付售假者，本可百般推卸抵赖，然凡能做大事业者，必有其大格局。此公元1744年——其时于中国乃清乾隆九年——即创建于英伦之国际大行，真有其大行风度，不计利之多寡，顾全信誉品牌之重，识错能改，知耻而近乎勇，实可嘉可敬。凡入中国古物行者，多窃窃私保，自求多福，同行有中箭落马者，每以事不关己而作壁上观，甚至幸灾而乐祸。殊不知，尔今不为人言，他日亦无人为尔言。为老德出具赝品证词之行内人士，可谓见义勇为者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