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婚宴

韩文杰

提起徽文化不能不提昔日的安徽徽州，这里除了灿烂的徽州古城、徽商、徽派建筑等徽文化精粹之外。在当地民间，也有各种流传了千年的民俗传统，同样是徽文化的精彩组成部分。尤其是人生大事中的婚礼，其婚俗和宴席更是讲究非常，现在我们就来到徽州的一条乡村，在徽派建筑的重檐飞角之下，亲历一下徽州人的传统婚宴民俗。

定亲宴

农历十月初八天刚蒙蒙亮，德庆叔起早抹把脸，就哼着小曲，悠哉悠哉赶去镇上肉摊取早先预定好的猪头、猪尾巴。屠户小心翼翼割下猪鼻，猪尾巴往鼻孔里一穿，活脱脱孙猴子戏耍二郎神时灵机一动，翻身变幻出来的底座、旗杆，德庆叔忍俊不禁。

儿子大山在春茶采摘完的时候谈了邻县的小翠，亲家永和好说话，答应年内下定，明年正月结婚。猪头猪尾寓意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农村的规矩，下定时随彩礼一并送过去的。亲家夫妻俩兄弟姐妹多，加上双方父母，正礼、水礼都送的挚亲11户，其余扯得远的七亲六眷、近邻朋友40多户每户送一份水礼。人让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顶市酥、寸金糖也是德庆叔半个月前加钱请糕饼厂加料定制的，厚实香甜不少。（正礼为给女方父母的抚养费，即彩礼钱；水礼为200元现金加肉、鱼、蛋、面、顶市酥、寸金糖，一般“现金+6种食品”；“顶市酥、寸金糖”为两种徽州代表性地方糕点名称。）

送彩礼的一个是大山二舅，乡财政所长老赵，一个是邻居，村长老黄，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到了小翠家门口，鞭炮声起，陪酒的就鱼贯而出赶来帮忙搬彩礼、酒菜了。早听说亲家家底殷实，盘根错杂的社会关系在村里首屈一指，虽说小翠信誓旦旦说她和大山是自由恋爱，大山对她言听计从，可这孩子打小实心眼，过来人都知道，婚前婚后两重天，她哪能料定往后的事？人生如戏，酒场如战场，对方一提迎娶时间，自己立马应允，是以退为进，是“先礼”，如今酒桌上再不“后兵”，让对方窥斑知豹，觉得自家“没人”好欺负，往后这小翠嫁过去了还不低人一等……为此，挑选6个能说会道壮家威的正桌陪酒客，永和可没少伤脑筋。

三张八仙桌在客厅里排成“品”字形，正桌居上，六个精挑细选的酒友围成一圈陪侍嘉宾老赵、老黄；二、三桌分列左右，端坐着临近的亲友。暖心的问候，热切的寒暄，大半杯热茶下肚，老赵离开席位拉永和进厢房，代表德庆叔把他一早交付的彩礼钱、正礼、水礼一一交待。折返，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盐茶蛋就上桌了，老规矩，一个盐茶蛋一杯酒，人多好吃饭，喝酒也一样，两杯酒不知不觉就下肚了。

第一道菜上的是菠菜烧肉圆，寓意有情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五花肉末拌豆腐、萝卜屑捏制的肉圆下油锅一炸，外焦内嫩，铺在绿油油的菠菜叶上，色、香、味俱全，叫人一看就垂涎欲滴。老赵借花献佛，招呼大家伙好菜趁热吃，酒司令推波助澜，好酒乘热喝……虽说结亲如结义，酒桌上婆家娘家双方势力的较劲又怎么少得了。一方说大山脑子活，点子多，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一方说小翠通情达理、贤淑俊美，谁娶了她是祖宗八代积了德……抬高自己就是贬低对方，宾主双方更明白肩负的使命：和亲，努力促成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唇枪舌剑只限于绵里藏针，点到即止……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是酒量上一较高下：看把谁喝趴下。

照说老赵、老黄也是纵横酒场的老江湖，面对敌强我弱6：2的阵势，真要让对方把自个当客人，轮番上阵敬酒只有喝趴下的份，唯一破解六国联军“合纵”的办法是降低身份，反客为主，劝说座中人同饮共干。如此“战法”，乡下人俗称“磨磨”，座中人按位序先后依次做东，先干一杯，其余7人跟上。“磨”一圈八杯加上两杯暖肚酒，第五瓶酒开瓶了，考虑到稍后的敬酒、团圆酒每人一杯不可少，陪客中不胜酒力的肚子里就有些蠢蠢欲动，心里发怵，自乱了阵脚。酒桌上的节奏自然由刚才的暴风骤雨过渡为和风细雨，老赵、老黄趁点烟的机会对上了眼，会心地笑了……

嫁女儿是喜事，这边正桌一群大老爷们你来我往，高谈阔论谈酒经，那边三桌小翠两个姑妈正领衔提前预演哭嫁了，一个泪流滚滚，抽噎着说：“我家兄弟心慈哩，家里前年盖新房还欠着债呢，弱不禁风一根小苗培养成个壮劳力，就忍心嫁到人家去当牛做马……”另一个马上唱和：“谁叫咱家就这风气呢，尽为别人家着想——当年咱俩不也刚满二十，爸妈就可劲儿往外撵，好像嫁不出去似的……”本想博得座中人同掬几颗同情泪，不想邻桌传过话来：“我咋觉得是你俩懂事早，算计着‘早栽树，早乘凉呢。腿长在自个身上，又没人撵你走。”众人皆笑，满堂喝彩。

肉、鱼存放时间一长就腐坏，送礼人前脚走，小翠一家后脚便兵分三路散发正礼、水礼，收到“请柬”，客人随口便问婚嫁的良辰吉日，以便早备贺礼到时喝喜酒。

鞭炮一响，定亲酒一喝，昭示着一对有情人缘定终身了，谁再无故悔婚或脚踏两只船，对不起，挑一担鞭炮到对方村里，边放鞭炮（引人围观）边赔礼认错……

迎亲宴

一连几天，德友伯都是夜不成眠：儿子大军新婚在即，接亲的人选还没着落呢。前番送彩礼担的两人年轻气盛，酒桌上意气用事爆了粗口，这次迎亲明摆着是一场“鸿门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去。

一对老持稳重的农村迎亲“黄金搭档”分工明确：年轻人舍得一身剐，负责打前锋酒桌上和陪酒客斗智斗勇，掩护年长的少喝酒，耳清目明，恰到好处地做好善后工作：提示座中人及早喝“团圆杯”，催娘家人准时发亲，不误了新娘进门的吉日良辰。如此，一个理想的迎亲人一斤八两不醉，酒量大是其次，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最关键：邻村的大牛給人迎亲，酒桌上口拙舌钝，只顾喝酒，不会丢车保帅掩护同伴，结果双双烂醉如泥，口袋里被别有用心的人偷揣了半瓶酒还不知道呢：你不是没酒喝么，回家喝去——弄得七里八村看笑话。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得已德友伯拐弯抹角找人疏通关系，一方面私底下向上次的陪酒客赔礼道歉，获得他们的谅解，一方面和亲家通融，请他协调安排座次的先生换几个人陪酒。如此双管齐下，才终于有人肯帮忙，把接亲人选落实了。

腊月初六一大早，德友伯就让老伴给接亲的宜良、有恒端来满满两大碗荷包蛋：“亲家酉时发亲，拖到午后开席也说不定，早餐得吃饱，别待会儿饿肚酒撑不住。”鞭炮声起，宜良、有恒坐着贴满大红“囍”字的彩车出发了。endprint

到女方家落座，嗑瓜子，拉家常，接下来是暖肚酒：一碗面、两杯酒。宜良见上的是水桶（八钱）杯，倒吸了一口凉气，莫非德友伯本没交接妥，迫不得已骗自己上的路，又抑或女方家受旁人挑拨离间，临时变卦了，都说酒场如战场，瞬息万变，还真给撞上了。瞄一眼有恒，他也是一张苦瓜脸，料也是叫苦不迭。见两人目瞪口呆，酒司令发话了：“东家可会体谅人，谁见过迎亲酒喝30度干红的，我再要不上水桶杯呀，你俩事后一准抱怨喝不畅快呢。”虚惊一场，宜良、有恒如释重负，头点得鸡啄米：“哪敢，哪敢，我俩本不善喝酒，小侄金玉良缘，受兄长之托，不得已滥竽充数，承蒙亲家和座中各位关照，感激不尽。”

东家体谅，更兼座中两位老伯甘为“项伯”当和事佬，原本针锋相对的“鸿门宴”变成了其乐融融的蟠桃会。酒逢知己千杯少，关照归关照，礼节上该喝的酒还得喝。只是这酒从当初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现在的柳暗花明、春暖花开，宜良、有恒感觉拨云见日，酒门大开，越喝越带劲，若非酒司令借倒酒之际向宜良扬扬手表示意，他还真把催促发亲的第一炮给忘放了。

发亲的鞭炮声声长，新娘娘儿俩互诉衷肠的时间分分短。昨晚送亲的七大姑、八大姨陪哭成泪人儿的娘儿俩熬夜到夜半，该叮咛的叮咛了，要吩咐的吩咐了，此刻谁也插不上话，一个个也只有摩挲着娘儿俩的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了。

鞭炮再响，打下手的族人都紛纷离席帮忙搬运、包扎嫁妆了，闺房里的女人们便似油坊榨床上又加了一个楔，不值钱的眼泪菜油般“唰唰唰”流的更欢了……

最后一道菜一条红烧冷水塘鱼上桌，是时候喝团圆酒了。宜良恭恭敬敬站起身，散烟，提议大家伙喝干杯中酒，再倒一杯团圆酒。众皆附和，浅酌慢饮，边聊边等时辰。五时刚过，有恒拍拍宜良胳膊，示意他去放炮；自己站起身喝完门前杯，和满堂嘉宾依依话别。

鞭炮三响，有恒提起银橱桌上串着红纸的马灯，交与宜良，自己弯腰背起八仙椅上一身红妆的新娘，大步走出门去。出村两个弯一转，远远的就看见接应的红绸招展……

新婚宴

刚进腊月，德诚公就惦着筹办来年正月外甥金山大喜日子的中堂、蜡烛。喜帖小妹玉莲中秋拿节礼就捎来了，进城办事也特意到老街转过两回，一直没看中满意的。玉莲自小体质孱弱，干不了重力活，又只生育金山这么一根独苗，这么些年熬过来，婆家妯娌们的挤兑没少受，这番贺礼娘家三兄弟置办得光鲜体面些，多少给小妹赚回些面子。

中堂选农村颇时髦的大红底板玻璃面“花好月圆”，吉祥喜庆；蜡烛是金灿灿描着一龙一凤的“两斤八”，热闹大气。这是三兄弟合伙置的，落三人的款，礼金分开另给。

正月初六一大早，傻外甥就挑着盖了红锦绸的细篾箩，一路放着千鞭、双响上门接老舅了。按说好日子是初八，当天摆酒当天接人刻薄寡恩不是，初七人生日出行不便，正月走亲戚还都多留住一日呢，就提前到初六了。

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两天一晃而过。初八午后一对新人拜过天地，送入洞房，太阳还村头红豆杉上打转转呢，伴着几串从二楼阳台上拖下来的“满地红”“噼里啪啦”一阵脆响，100发的“惊天雷”一飞冲天，新婚宴拉开了序幕……

作为一个老资历的乡间陪酒客，德诚公身经百战，酒桌上名目繁多的礼节了然于胸，把张首席首座的八仙椅坐得四平八稳。农村的规矩，每道菜必须首座的尊长动过筷，其他人才可以跟着搛。酒司令每接一道菜，恭恭敬敬端放到他的座位前，他热情地用筷子点击盘沿（表示“我已尝过了”），招呼大伙一块吃。第五盘菜上桌，刚才的菜有序下移怎么摆，酒司令一时健忘“卡壳”了，疑虑间，德诚公越殂代疱给代劳了。陪娘舅本就陪老人家乐呵乐呵，老人如此“亲民”，座中倏忽挣脱“规矩”的囿束，一时轻松欢融起来。

夜幕中三声脆亮的鞭炮响过，新郎敬酒了，这可是新婚宴的重头戏。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的一对可人儿捧着倒了满满八杯酒的茶盘，请座中尊长赏脸喝杯薄酒。座中嘉宾纷纷起立：这脸可不能随便赏，你们俩得表演“节目”助助酒兴，不然呀，这酒喝不下……

传统的徽味“节目”有“吃糖果”、“舔筷子”。“吃糖果”妙趣横生，酒司令手执细线系着的糖果在小两口面前晃啊晃，须两人同时咬着才算大功告成，却每每两人嘴咬嘴了糖果却不知所踪；“舔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小两口须合力用舌尖把酒瓶中的筷子舔出瓶外，眼瞅着如愿以偿了，瓶一抖，功亏一篑……在满堂哄笑声中，老舅发表祝词：“祝你们俩恩恩爱爱，百年好合！”小两口含笑致谢：“各位嘉宾车旅劳烦，没菜的酒多喝一口。”小两口挨桌“表演”下去，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冷盘上过，新娘再敬酒，到十二道菜上桌，新郎新娘都敬过酒，酒司令瞅着机会起身问德诚公：“老舅，外甥结婚，娘舅威风，您老要不要牵头给外甥‘热闹一下，助助兴啊？”德诚公一个肉圆在口，还来不及说话呢，众皆附和：“要——”酒司令会意，端来一个巴掌大的瓷盘，红纸垫底，居中斟满两杯酒，毕恭毕敬捧与德诚公，谓之“上令盅”。德诚公双手接下令盅，协调大家商定猜拳行令规则，一时猜拳声起。彼时座中宾客大抵有六七分醉意，声音高亢响亮，气氛欢畅喧腾，把喜宴推向高潮……

座中陪酒的有2人是酒场上跌打摸爬历练多年的老滑头，哥哥德诚虽说酒量不低，但为人性直豪爽不经劝，玉莲担心他兴头上刹不住车，往死里喝伤了身子骨，几番想上前劝说陪酒客别让他多喝，都被老伴有恒拦住了：“酒桌上的事你少掺和，不知情的人还笑话咱舍不得酒呢。”是呀，外甥结婚是喜事，烂醉如泥也乐呵。何况次桌以下宾客们都酒足饭饱相继撂碗筷退场了，正桌的菜肴添加了几次之后，灯光下指手画脚的身影都有些晃晃悠悠，猜拳的嗓门渐次沙哑暗淡了，酒宴进入尾声，想喝都难啰。

婚宴永远是欢乐的海洋，这屋酒宴才散，翻江倒海吐得天昏地暗的酒鬼才搀走，那屋麻将场、扑克场又招人了……一场婚宴，非闹腾到三更半夜不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