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泰安皮影戏

杨先让

2017年6月下旬，我在山东济南参加纪念张仃先生百年诞辰活动，遇见了研究中国皮影艺术的专家魏力群教授。他对我提起山东泰安皮影简直就是皮影艺术活化石。我以怀疑的口吻说：“可能吗？”他马上回答：“太精彩了，是我帮助申请了‘非遗项目……”

我走过黄河流域，对皮影艺术有点认识，在陕西遇到了皮影大家潘京乐，在山西我们访问过皮影专家廉振华。我对河北滦州皮影造型极为推崇，北京皮影只不过是滦州皮影的变种而已。其他地区的皮影大都属于末流，粗糙有余。对我家乡山东的皮影，却没有放在脑子里，这次魏力群教授提起，我惊讶了。

我即向魏教授提出：9月要在烟台举办第32届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民间工艺美术专业委员会年会，那是我的故乡，我和魏教授都会参加，能否邀请泰安皮影到会演一场。

9月20日，我乘快车由北京出发，傍晚抵达烟台。第二天上午开幕式，最后安排了皮影演出。台上支起了布帘亮子，两旁有“巍峨泰山文化大天地，咫尺舞台皮影小乾坤”对联，一位老者带着鼓锣上台了。先由魏教授介绍：“山东泰安皮影社范正安老先生，76岁。这与其他地区皮影演出不同，陕西、山西一带皮影演出班子，一般要四五人，河北要六七人，山东泰安皮影只一人，吹打弹唱以及掌杆演出全由一人操纵。”

这时范正安老先生示范给大家看，并随意编出了贺大会成功、祝大家健康的唱词。他腿脚齐用，两手打竹板，鼓点锣声、小鼓小钹节拍协调，根据当地传统老调演唱了起来。唱腔苍老有力，声情并茂。他那厚重而动情的独特山东土调，已使我感动不已了。紧接着演出的皮影神怪故事《泰山石敢当》，更是技艺绝伦。从前台看，只是一场皮影演出节目。谁会料想到，在影帘背后，竟是他一个人在掌杆耍着皮影片子，同时不误说、唱、吹、打等热闹复杂的配奏效果。那是难以想象的技艺，也是我无法用文字形容得出的独角戏。我傻了，全场观众也都惊呆了。

我首先联想到陕北著名说书艺人韩起祥，曾被毛泽东主席称赞过的。我个人有幸听过两次他的演出（1956年和1974年在延安），那真感人肺腑。

这次我未料在自己的家乡，竟有如此感人的民间艺术。愧疚、感动、敬佩都涌上了心头。我感激魏力群教授，更感激范正安老艺人。这种艺术是无法传承、只此一位的。范正安花费了一辈子的心血，沉浸在他的艺术中。他充满了情感发挥着其艺术能量，不可替代，也无法替代，无怪乎被魏教授称为活化石了。

演了一出皮影后，我拉着范正安的手，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泪水不自觉地流。

我只能这样说：“我曾对中国皮影艺术有所考察，在山东却没有见到这么精彩的艺术，很惭愧。今天是魏教授帮助，让我认识了您，我感谢、敬佩他和您。我认为，您就是民间的谭鑫培、梅兰芳……”

是的，韩起祥和陕西皮影名人潘京乐、青海皮影艺人刘文泰、旬邑的剪花娘子库淑兰，难道不是民间的梅兰芳、谭鑫培、齐白石吗？他们都是天才地为自己所从事的艺术，辛苦而艰难地创造了一生，练就了特殊的本领，贡献给了人间。

魏力群告诉我，当初范正安的皮影不被重视，他发现后，帮助申请“非遗”项目的过程很困难，不被理解，被认为是不值一提又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玩意儿。现在开始重视了，领导人出国访问，也带上范正安的皮影去演出了。

中国的文化艺术，有很多博大精深、发现不完的宝藏。我们愧对祖先，尤其对默默无闻、自生自灭的民间艺术，我们显得太无知了。

那么，山东泰安皮影为什么能形成一人顶十人的独特演出风格呢？悠久的农耕社会，过去底层人民一直被“穷”纠缠着，为了生存和养家糊口，所产生的各种玩意儿不过是讨饭的手段，在人手物力上当然是越省越好。他们却在皮影这个行当中，渐渐熟能生巧，智慧创造，为了取悦观众，为了活着，就形成了它独特、富有魅力的艺术特色——我只能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