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有弟子 只有白石知——读已故画家周铁衡先生的画

张桐

关东有弟子 只有白石知
——读已故画家周铁衡先生的画

今年是鸡年，国内许多博物馆、美术馆都在搞一些有关鸡的文物与美术作品展，笔者每每去这些展馆都十分留意是否有鸡的专题，以便一睹为快。今年六月，笔者有机会去内蒙古鄂尔多斯博物馆，正巧赶上这里也有一个有关鸡年的文物与美术展览，从新石器早期赵宝沟的鸡型陶器，一直看到现代的绘画作品，时光在展览中穿越了七千多年，在这些展品中，笔者发现了一幅《梅花雌鸡图》的照片，图中落款为周铁衡。此图梅花以纯墨勾写，梅枝浓，梅花淡，在画面右侧，作者以大笔饱蘸赭石色，从尾部画起，纵横往来，寥寥几笔，就将一只神完气足的雌鸡挥写了出来。梅花的纯墨、雌鸡的纯赭可谓对比强烈，再看题字也是大家手笔，一幅不大的小画却显出了古意与新意的巧妙勾兑，不同凡响。通过这幅作品，笔者也记住了周铁衡的名字。

从鄂尔多斯回来后，笔者便四处打探何人是周铁衡，他是哪里人。然而，问了许多画家、理论家，都说不知此人是何人。说也巧，正在笔者继续打探之际，辽宁省画院的朋友徐萍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想约我去沈阳参加一个老画家的纪念活动，我问是谁。徐老师说是周铁衡的，我又问了一遍是谁的。回答说周铁衡。我此时方知周铁衡是辽宁省沈阳市一位去世已经近五十年的老画家，又得知他十七岁时就成了齐白石的入室弟子。

1959年省政协委员座谈，左一是周铁衡，左二是沈延毅

周铁衡与艺术界人士合影

周铁衡，1903年生于河北省冀县（今冀州市）榆林村。父亲周樾溪为清末最后一科进士。八岁随父至安东上任到东北沈阳。十三岁时拜篆刻名家陆小轩为师，学习篆刻，为他日后从事的书法与绘画打下了金石学层面的坚实基础。十六岁时，拜东北著名画家邱烟云为师，学习山水画。第二年，北京衍法寺方丈瑞光法师来沈阳参加慈恩寺开光盛典，顺访世好周樾溪先生，见周铁衡所画习作，格局不凡，笔墨出众，以为应拜画坛巨擘齐白石为师才可。不久便携周铁衡至白石老人居处，正式拜师，列为白石门墙。从此，周铁衡经常往来于沈阳、北京间，于书于画于印请教于师，书画印诸业均有大进。二十一岁时，周铁衡考取南满医科大学，又开始钻研中医与现代医学，并以医生为业一生。第二年又与王光烈相识，得见其所藏历代古钱币，从此又对古代钱币产生兴趣，开始广泛收集研究，终成货币收藏大家，特别于清代货币收藏与研究方面成就卓然。1928年，26岁的周铁衡在赴日本九州帝国大学进修之际，与郭沫若结识，成为终生挚友。1948年底，郭沫若为筹备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从香港来到沈阳，与周铁衡重逢，郭沫若为周铁衡的印谱《后来居印草》、考古著作《清钱轶录》题签，为其中医著作《妇科抉微》题签并作序。周铁衡也为郭老篆刻了多枚名章，由此可见两人交谊甚厚。郭沫若在书赠周铁衡的五言诗中曾写道：“齐翁有入室，铁笔神可通。性逸业愈逸，我聋君亦聋。刀圭先后学，金石左右逢。嗜古有奇癖，无乃太相同。”从诗中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郭沫若对周铁衡的脉脉真情和同道相惜。先生三十七岁时，与古琴专家查阜西相识，始以中国古琴曲、琵琶曲与西方古典乐曲比较研究，以往所收古琴经查先生鉴定为宋代焦尾琴，这更激发了周铁衡对古琴研究的热情，并认为中国古琴与萧相合才为绝配。

笔者不厌其烦地将周铁衡的从艺之路和交往先行写出，这是因为：一方面，我们实在是不了解先生的艺路行踪，以给读者一个交代；另一方面，是旨在告诉读者，以往的画家治学绝非仅专一科便能成就卓然，而是“画乃文之极”，要多种修养方能滋养画业，是“水满自溢”的自然流淌，绝不能就画论画，毫无其他文化支点。然此处，正是当今许多画家的短板。我们常说学习传统，似乎应首先向先贤学习治学方式的传统，至于形与色的刻画能力，我们已大大地超越了前辈，独于其他方面全不如前代画家。离开了文化的哺育、多艺的浸润，单独以刻画能力用于绘事，其结果反倒自伤其绘画，少了太多形象之外的滋味和品味。品味、滋味都从口而不是从眼目，这是一种从视觉向味觉的绝妙变化。这也是中国绘画的一个文化特质，我们应给以足够的重视。

周铁衡的花鸟画师从齐白石，自然也就有了齐白石的风范，从用笔到用墨、从题材到趣味都秉承了白石老人的遗风。齐白石在“引书入画”方面是一个渐进的觉悟者，于汉魏碑版学有所得，又于秦汉印纽学有所成，这些都化为了他绘画上的营养和支撑，以至终成一代画坛巨匠。我们从周铁衡与齐白石往来的书信与批注看，齐白石对周铁衡的绘画、书法、篆刻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特别在篆刻方面更是给以连连称赞。实际上，周铁衡不仅重视书法、篆刻对画的蒙养，还于音乐学、医学、考古学上汲取营养，是一位兴趣极为广泛的学者。此外，他的山水画也是出手不凡，其格局与齐白石不同，而与吴昌硕的笔致相似，老笔纷披，不拘形似，直抉神韵。

多方面的修养以及专业的学习，使得周铁衡的绘画早早便有了大家格局。他的写意画、笔墨格律都恪守文人画规制，重书意、重文气、重才情、重法度，并努力向前辈的前辈讨真谛。在周铁衡的绘画作品中，充斥着浓郁的书法笔致与金石气息，行笔间枯与润、飞白与使转、刀锋与笔锋收放自如，令赏者不禁击掌赞叹，在画面中得到了来自笔墨内美的享受。特别是在作品的构图经营上，周铁衡将篆刻的文字章法应用于绘画中，大空小空、大密大疏、欹正险夷、占边让角都在物象穿插间得以巧妙发挥。他把画面经营按照篆刻经营之理来组织，因而，看周铁衡的花鸟画总有一种出其不意的新奇感和意想不到的新鲜感。当然，此番新奇与新鲜并不仅仅是一个方面所给予的，它是多方面的综合反映。

周铁衡师学于齐白石，他的绘画、书法、篆刻都受着白石老人的影响，但我们再细打量就能明显看出先生想超越和创新的意图，他没有满足于学习齐家画法，而是向更广阔的天地去搜寻，老师只是自己的入处，而不是自己的出处；是自己的来处，而不是自己的去处。周铁衡在师学白石老人的同时，又将书法、篆刻、绘画的学习范围扩大至吴昌硕的领地，无论在篆刻还是笔墨间都闪耀着海派的灵光，看来他是在内用齐老，外用缶老，是将齐白石、吴昌硕个个化去又重新生成一个自己的面目了，这样的学习是一种艺术上的大智慧，这也许是真正懂得了齐白石所言“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的微言大义。就这样，周铁衡将齐白石、吴昌硕冶为一炉，将京沪趣味勾兑一壶，成就了他令人感到新奇与新鲜的画风。如果说，周铁衡的绘画只是有齐家风骨、吴家风韵的话，似乎又不完全，还应加上一个“关东风”，这个“关东风”就是生活在东北的周铁衡自己，是一个周家风范。在他的绘画中，我们看见了东北人的豪气，北方汉子的豪迈，这为传统的文人画注入了新时代的世俗情怀，在他的笔下，笔墨已无非人情，情之所到方能触处成春。

书法作品

白石手批清泉堂

齐白石手批拾馀

周铁衡所画题材，大致分为两方面：一方面，于传统文人画常画的梅、兰、竹、菊、松、荷、蕉、瓜等依然钟爱；另一方面，于世俗风物中的大豆、苹果、五味子、金鱼、青蛙、小松鼠等特有所长。

在周铁衡的作品中，荷花、梅花、菊花自是文人画意趣不减，而于平常花鸟更有生机与生意。苹果树上，葡萄架下，豆架之间，池塘边上，小鸟在鸣叫，小鸡在争食，青蛙在跳跃，蜻蜓在翻飞，松鼠在嬉闹，这样的营造已大大超出了文人画趣味的范围，已将清高的情致变为世俗意绪，这也是他顺应时代的“改天换地”，更是那个大时代的现实需要。特别在着色上，周铁衡更是注意了色与墨、色与色间的色彩对比，让画面“亮”了起来，让形象活了起来，作品已全然是一位新社会、新时代的画家所画，新气象代替了旧气息，旧文人画转变为新文人画，这对地处东北一隅的周铁衡而言，实在是太不容易。常听有人说起，东北无笔墨，东北无大家，而今天，周铁衡的作品就告诉我们，东北有笔墨，东北有大家。

蛙戏图

山村农家

石榴吉祥图

说起“大家”的出现，在中国确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大家”往往是成对而出或南北对称。中国画坛就有“南黄北齐”“南潘北李”“南张北溥”等两两对称的大师或大家，大成者一旦能寻得上对，便名播大江南北了。倘若要给周铁衡寻得一个能对称的大画家，那也只有上海已故老画家来楚生先生配得上了。用“南来北周”对称两位老画家也有一定道理。来楚生和周铁衡都是1903年出生，都以书法、篆刻、花鸟画为其主攻对象，都是去世较早而名声不彰，他们还有一层亲切的关系，就是都私淑海上大家吴昌硕。

来楚生师学潘天寿，崇尚八大山人、赵之谦、吴昌硕，取法于赵、吴之间，墨与色更偏于赵之谦的墨色雅丽。来楚生也是从文人画筑基、向生活中发现的创新高手，画风清新鲜活，别有新意，只可惜斗转星移，画名渐被埋没。周铁衡与来楚生相比，笔墨更加洒脱，来去自由，在看似无意间，画中的一切都在意料中，这是艺术创作上的胸有成竹，无须刻意巧思摆布。我们还看到，周铁衡也重视从生活中寻找新表现，只是他更向情景交融、情趣相合上努力。他笔下的鸟各具姿态，各具色彩，各个生机盎然，虽以粗笔写出，却造型谨严，是构成周铁衡花鸟画的一大特色。“南来北周”的法度起点和创新终点都有着某些相似之处，所取得的成就高度也有几许相似，这样的南北对称对研究他们的绘画是不无裨益的。

周铁衡虽然离开我们近五十年了，在这五十年中的确也有许多被埋没的画家，如江西的黄秋园，四川的陈子庄、周抡园，天津的李昆璞，安徽的童雪鸿，河北的白寿章，长沙的邵一萍等等都是被历史遗忘的画坛精英，而今又有一位辽宁的周铁衡被列入这个名单之中，真不知这些责任由谁来承担，是历史嘲弄了他们，还是社会忽视了他们，抑或是我们忽视了自己？因为他们的绘画成就不仅是历史的，也是社会的，更是我们的，我们忽视这样的绘画成就也是对我们以及后代的一种忽视，因为这些成就很容易不在传承的链条中，成为历史的化石，这样的结局让我们感到汗颜。

人们常说时间最公正，不知这五十年对周铁衡先生公正还是不公正。若说公正，这么久了，一位卓有建树的大家仍被遗忘；若说不公正，五十年了还能再提起他，若不是真有本事提他又有何用？这样看来时间还是公正的。相比之下，对时下有些画家而言，别说五十年，就是把时间坐标降为三十年，他们也早就离开人们的视线了，而我们相信将时间的坐标再提升为一百年，周铁衡先生一定还在。

周铁衡先生简介

周铁衡先生，原名周德舆，以字行。河北省冀县（今冀州市）人，1903年出生，1968年“文化大革命”中逝世，享年66岁。

周先生艳羡吴缶老(吴昌硕）之才情，缶老号大聋，自言匏、土、革、木、石、金、丝、竹乃八音，吾能听其一半，故自号半聋、阿聋，晚年又号聋叟、聋翁、聋公、老聋、雪聋子。因藏清代货泉，故号五百钱富翁。研读《石涛画语录》后又有一画老人为别号。因为祖籍河北冀县，故又有河北周郎、冀州布衣与河北布衣为号。周先生字铁衡，又衍号为铁道人、铁翁。20世纪60年代任鲁迅美术学院兼职教授，又号灌园丁。尚有堂号四音馆、半聋楼、清泉堂。因藏有北宋青瓷双水注，又号东壶斋。晚年书画变法，又号也香亭、野香亭、跳出古人室、后来居、筹添海屋等。

父亲周樾溪，清末最后一科进士。来东北洮南县上任，先生随父即来奉天。先生家学渊深。十三岁拜著名篆刻家陆小轩为师，习以奏刀。十四岁拜东北著名画家邱壑（邱烟云）先生为师，学习山水画。十六岁经瑞光法师举荐拜齐白石老人为师，成为老人入室弟子。此时白石老人尚未成名，寄居于法源寺。后来齐白石老人为周先生所撰《半聋楼谈画》《半聋楼印草》作序。《半聋楼谈画》序为：“谈画楼头人半聋，口谈还需手俱功，有人画里穷三昧，来看周家此卷中。丙子冬日白石齐璜。”《半聋楼印草》序为：“刻印者能变化而成大家，得天趣之浑成，别开蹊径而不失古碑之刻法，从来惟有赵叔一人。予年已四十五时，尚师二金蝶堂印谱。赵之朱文近娟秀，与白文之篆法异。故予稍稍变为刚健，超纵入刀，不削不作，绝模仿，恶整理，再观古名碑刻法。皆如是，苦工二十年，自以为刻印能矣。铁衡弟由奉天寄呈手刻拓本二，求批其短长。予见之大异！何其进之猛也？其 拙苍劲不独有过于余，已能超出无闷(赵之谦)矣。凡虚心人，不以自满，功夫深处而未能知。故题数语于印拓之前，亦作为前引可矣。戊寅春二月，时居北京，齐璜。”二十二岁时与东北文化巨擘王光烈（希哲）相识，对古钱币收藏发生兴趣。二十五岁在南满医科大学毕业，任满大附属医院内科医生。二十六岁医院保送去日本九州帝国大学深造，经日本驻奉天文化商社社长、宝董家西哲太郎先生推荐，在留学期间得以与西园寺公家族相识。于西园寺府结识郭沫若先生并成为终生挚友，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尚互有赠答。周先生为郭老、于立群先后治印三十余方。郭老为周先生书写诊所匾额、自作诗，为其妇科专著《妇科抉微》等多部著作作序、题写书名，于立群画扇等相赠数十件之多。1948年应东北文化部之聘，任东北文物管理处顾问，清理逊清溥仪盗携清宫书画善本，整理东北博物馆、辽宁图书馆、辽宁档案馆、沈阳故宫藏品。组织文物界、书画界，邀请白石老人为抗美援朝捐献文物，义卖书画。向国家博物馆、东北博物馆、沈阳故宫捐献文物。

周铁衡像

新中国成立后，周先生任辽宁省文联副主席、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民主同盟委员、沈阳市文联副主席、沈阳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沈阳市书画研究会会长、沈阳市政协委员、沈阳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鲁迅美术学院兼职教授、中国医科大学客座教授等职。

周先生少年从工笔重彩入手，稍长，于宋、元诸家画法兼收并蓄。中年，玩味研究元、明逸民画家之背景、技法，得写意、大写意神髓。先生注重中国文人传统，自言是缶庐（吴昌硕）私淑弟子，以其深厚国学基础，将胸中块垒直抒画意，题款、钤印熔于尺素。款题之中自作章句不雕不饰，卓然天成，加印之时多为某一题材便刻一印。无论丈二匹之巨幅还是尺开册页，构图紧密繁复还是精节孤俭，设色重彩淡墨莫不得心应手。画中题材不与古人雷同，花鸟鱼虫、山水人物姿态不同凡响，齐白石老人说“有出蓝之妙”。

周先生善于诗文、治印、古琴弹奏，精鉴赏，富于收藏且多有成就，为辽东翘楚，为一代文士风骨之标高。

伪满时期曾于奉天监狱检疫时，以菌痢为名救出十余人，后数十年方晓其中包括刘少奇。在山海关防疫，防治霍乱，将日本人认定已发生疫情之杨家屯改为隔离区而非疫区，致该屯未被火焚，一屯村民得以存活。

周铁衡先生还著有《后来居印草》《清钱轶录》《东窑考》《古琴曲东方红》《妇科抉微》《半聋楼札记》等。

长寿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