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村
2017-12-07安徽张道发
安徽◎张道发
草木一村
安徽◎张道发
大皂荚树拖出的阴凉里
大皂荚树拖出的阴凉里,几个下晚学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冒着热气的头发上,有红蜻蜓飞过。
夕阳很远。
孩子们举起姜芽般的小手奔跑,脆生生的童音在地上滚动,四周的寂静散发野蒿的香气。
一地树影摇晃,孩童的足音一路轻扬。
这些刚刚长成青苗的孩子,拥有多么单纯自足的快乐,似乎身边这个烦乱的世界跟他们无关。
整个黄昏,我在不远处的屋影中,望着皂荚树的阴影中玩耍的孩子们,多想成为其中的一个,甩动一双脏乎乎的小手,满脸尘土地欢跳着。
暂时忘却尘世上的痛苦,像轻风一样来去自由。
南瓜
后院的土墙不高,伸手刚好够到顶。
墙下,母亲随手种了几眼南瓜,随后便将它们遗忘。
瓜藤粗粗实实地攀上墙,一簇簇粉黄的瓜花,垂挂在院墙两边,风起的时候,仿佛整堵墙都在晃动。
南瓜叶阔大,倘若逢上阵雨,远远便能听见瓜叶们的嗓音,捎带着植物青涩的香气。
一两只蟾蜍顶着瓜叶,聆听远远近近的雷声,任闪电在眼眸里跳跃。
常常有过路的蜻蜓在瓜花上交尾,瓜花托住它们轻盈的爱情,地上恍惚的影子,一碰即化。
馋嘴的村人会摘去一些嫩瓜,用椒丝炒来吃,这是夏天一道很爽口的菜。
渐渐长大的南瓜睡在地上,又懒又胖的模样惹人喜爱。
秋天来了,瓜花依旧在开。
母亲将一只只长老的南瓜抱到床底下,蛐蛐一夜夜叫亮月光。
南瓜们一声不响陪着母亲,度过秋天和秋天后越来越寂寥的日子。
燕子飞走后,晾衣绳独自荡了好多年
中午,看见两只练习飞翔的燕子,歇在邻家的晾衣绳上,晾晒的小衣裳刚刚收走,年轻女人摇摆着腰身闪进院门。
小风拂过,燕子的叫声很新,羽毛上的阳光也很新。
我蓦然想起九年前的初夏,妻和我吵过架,一个人躲到晾衣绳下哭泣。
(娘家那么远,她诉苦的地方,只能是一棵树或树下的一节晾衣绳。)
一只燕子衔着泥巴歇在晾衣绳上,叫声轻柔,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妻抬起头止住哭泣,燕子绕着妻飞了几圈,翅膀一次次碰在她的头发上。
后来,我们一起坐在树下望着这只小燕,妻又一次枕着我的膝盖哭了,劝也劝不住。
那只燕子飞走后,晾衣绳独自荡了好多年……
小鱼儿游过微漾的牛背
暮色重了,河边的女人牵一条长长的麻绳,河里只有一个牛头露在外面。
牛眼里有归鸟影子掠过,脊背上方的水波一起一伏,不时有小鱼儿游过微漾的牛背。
偶尔,女人挣直手中的麻绳,水牛懒懒地待在水中不愿起身。
牛鼻子很硬,麻绳上的水珠一溜溜滴落下来,一阵水响。
小鱼儿雀跃着银白的身子,水里的牛不动声色,水面上盘旋的牛蝇也急了。
第一颗晚星落在荷叶上,水牛才缓慢地跟在女人后面,细数小路上的野花和虫声,走回村庄去。
月亮骑在牛背上。
路两边的玉米叶很快将两个身影遮去,迟疑的牛蹄踢踢踏踏走在土路上。
盛月亮的竹篮
父亲坐在门口编织竹篮,侄女围着他喋喋不休地说话,粼粼夕阳中,他们的影子拖长在开满瓜花的藤叶上。
夜虫的鸣叫渐渐稠密,大朵的丝瓜花从房檐的藤蔓垂挂下来,随风撩痒小母牛长长的睫毛。
小母牛面前堆放着母亲割来的青草,尾巴下散落着鲜腥的牛粪,牛蝇夹在蚊虫中间嗡嗡地飞。
一弯小路从池塘边游回来,驮着两只小鹅和一只怀孕的母羊,它们的叫声互相照应。
暮云浓重,压着小村雀鸟叽喳的瓦顶。
一个青竹圆润的竹篮已经编成,正好盛下十六夜的圆月亮。
但凡家里来了客人
父母亲已经老了,妻常年不在家。
但凡家里来了客,我陪客人们说话,老父母就在厨房忙上忙下。
低矮的厨房烟熏火燎,掌勺的父亲不时会被青椒呛出咳嗽,喘声很重。
而母亲只顾埋头往灶里添柴,有时蹿出来的大火,烧焦了她额前的白发。
隔远听,厨房传出来各种繁杂的响声,仿佛一场小小的兵乱。
当老父亲一路小心着端来菜碟,我接过菜碟的当儿,手忍不住抖动了一下,不忍看他那双烟熏得泪汪汪的眼睛。
晚星鱼籽一样多
晚饭后,一家人挪移桌边的凳子,稍远一点围坐着,说说闲话。
桌上的白瓷碗染一点夕阳光。
一只豆娘路过庭院,它迟疑地飞了一会儿,停歇在小女儿的木碗边上,尾尖稍稍倾斜。最后一丝晚霞在翅膀上闪烁,眸子泛出早来的月光。
小女儿已偎着母亲睡着了,婴儿肥的小脸蛋,留有蚊虫叮咬的痕迹。
风从河边吹来稻叶的青气,一家人说着说着就沉默下来。
衣服上的露水,散出幽微的光。
小枣树在墙角开花,晚星鱼籽一样多。
喊父亲
母亲去县城陪读后,每天晚上起夜,我都要走到邻屋的窗下,喊几声父亲。直到他从黑暗中递过来那句沙哑的话:
“伢,不打紧的,你去睡吧。”
我才放心地回到床上歇息。
冬天的夜里,我踮着一地的寒霜走到窗下,里屋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太大了,喊了他许久,耳背的父亲才回应。
回到床上,我将被子更紧地裹在身上,想想寒气揉皱的旧被子盖着父亲,他的双脚许久都暖不过来,泪不知不觉落在枕边。
我在心里小声地喊着父亲,霜在下,他听不见。
朝南的花墙
院中朝南的花墙被一只红蜻蜓轻易就驮起来,连同藤条上的瓜花瓜妞,还有虫子好听的叫声。
当红蜻蜓将花墙轻轻放下,找到一片幽凉的叶阴歇息,另一只红蜻蜓很快便寻过来。
两只蜻蜓将尾尖衔在一起,花叶便不住地颤动,整堵花墙发出幸福的娇喘。
路过的阳光那么轻盈,呵护住正午的寂静。
一两只蝉在远处的杂树林清好嗓子,开始唱歌。
朝南的花墙拾起它丢在地上的斑斓花影,任村野的风吹动它一身花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