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
2017-12-06谢友鄞
谢友鄞
我注意到,欧美作家描写死亡时,不但富于想象力,也充满亲情。美国著名的《纽约客》杂志,有一篇小说《昨天》,讲一名过50岁的男子,走进一个距他儿时家不远的酒吧。他看见从伦敦办公室回家的父亲,站在吧台前。父亲没认出他来。他非常高兴看见了父亲,特别是父亲已经死去10年,母亲过世也5年了。然后,他从放在吧台上报纸的日期,算出父亲这时的年龄,只比现在的他大一岁。
于是,50岁的他和51岁的父亲,不是以父子而是以酒客的身份,在老家附近的酒吧相遇,攀谈起来。随后,父亲邀请这位才在酒吧结识的陌生男子,回家喝杯酒。他去了,回到老房子,看见了他的母亲。父亲和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什么交流。他看出父亲的寂寞,为父亲做了全身按摩。三个人谈了很多很多。他重新体会到家的温馨。
这是一种穿越。这篇外国版的《聊斋志异》,充满真情实感。
我想到另一位作家,意大利的基亚拉先生。我翻开先生的书,与他相遇。基亚拉告诉我,他的一位富翁朋友A,出身卑贱,年轻时当过“催命鬼”。A把绞索套在犯人脖子上,临离开,伸脚一踢,将犯人脚下的凳子踹掉,只听见“咯噔”一声,完事,犯人像鹅一样被吊得滴哩郎当!A头都没回,走下行刑台,扬长而去。剩下的勾当:验尸,卸下尸体,埋掉,由别的刽子手忙活。伙计们都佩服A:这小子,真溜儿!
后来,A为逃避这种生活,学会另一门手艺:裁缝。可是,每次给顾客量尺寸,量到脖頸,给顾客试新衣,整理到脖领处时,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勒死人家!
二战后,A成了富翁。有一次,A走进理发店,见一位顾客,和他40年前绞死的第一个犯人长得一模一样。顾客的头上,垂下根吹风扇电线。A梦游似的穿越过去,要抓住绞索样电线……他蓦然惊醒。过去的生活,对他的压力太大了!
顺此思路捋下去,我翻开中国的线装书:清朝文人金圣叹,狂放不羁,能文善诗,评点《水浒传》《西厢记》《左传》等书,感叹“真读书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后来,金圣叹因抗粮哭庙案,被处极刑。金圣叹身陷囹圄时,叫来狱卒说“有要事相告”。狱卒以为大师会透露出传世宝物的秘密,或要揭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没想到,大师的“临终要事”,竟是指着狱卒送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炖肉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金圣叹喝断头酒后,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另一种记载说:那年雪早,行刑前下起雪来,金圣叹高声吟了一首诗:“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戴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刽子手刀光一闪,金圣叹头颅落地,从他左右耳朵里滚出俩纸团,一个是“好”字,一个是“疼”字,死时金圣叹仍面带微笑。鲁迅称之为“化屠夫的凶残为一笑。”
我推开阴气弥漫的中外书籍,到现实中去,来到乡下河边。老船夫跟我挺熟,招呼道:“来了。你肚里有才,我船里有货,要什么?”我看见,船仓有鱼有虾有蟹。船头还有一只黄鼠狼,湿淋淋,好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传说黄鼠狼住在坟墓里,要是嗑开死人骷髅,吃了谁家祖先的脑子,就会知道谁家几辈子的事情。老船夫朝黄鼠狼点点头,像征求它的意见,邀我上船走一遭。老船夫告诉我,河上有路,要不,船就会在水上乱走。船翻不是风浪太大,是走到没有路的水上了,走上自己不该走的路。老船夫告诉我,天黑时,在河里淹死的人,会回到岸上,坐在一起划拳,喝酒,拉家常。我听得惊心,这也是穿越吧。
我知道,好多年前,老船夫的女人,就是他捞上来的。那年汛期一到,天空布满乌云,雨点砸出的河面波光闪闪。河边的蒿草,像妄想狂。船夫凝视上游,河水从山谷里流出来,水汽蒸腾,鬼雾朦朦。山谷前方,是车站大桥,再向前,是辽西边城,隐隐传来报警的枪声。远方山谷出现骇人的情景:整个豁口被封死,惊涛怒立,洪峰齐山。突然之间,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倾倒,响起轰雷般崩坍声,谷口处重新豁亮起来。洪水穿越而出。船夫抹把脸上的水,朝前方一指:“梨树!”一棵被山水连根拔起的梨树,根须如丛,梨蛋灿烂,几乎是站在水面上,漂下来。河滩上的人跺脚道:“危险!快上来!”船夫大叫一声:“人!”果然,洪峰托举梨树,树干上抱卧着一个人。河滩上的人喊道:“甭管了!准是个死人。”船夫怒吼:“死了也是人!”刹那间,洪峰轰然扑来,金灿灿梨树仿佛千手观音,凌空飞荡,河水翻滚,黄昏飞洒,满天鸹噪。船夫捞起了那个人,是个女人。第二年,船夫家的土炕上,响起呱呱的啼声。驴驹打滚似的,婴儿生成个棒小伙儿,远到繁华的都市打工去了。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