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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学人视角中的“南夫子”林光朝

2017-12-06黄新宪

海峡教育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理学朱熹

■ 黄新宪

林光朝(1114-1178),字谦之,号艾轩,兴化军莆田珠墩村(今福建省莆田市秀屿区东峤镇珠江村)人。其以在宋室南渡后较早在东南弘扬伊洛之学而被尊为“南夫子”,是朱熹敬重的理学前辈。林光朝还是宋代著名教育家,以创办红泉义学,培育众多人才而享誉东南。宋明时期对林光朝行迹的介绍多散见于各种文献中,当代的一些著述偶尔也会提及。近年来,出现关于林光朝的较为详细的介绍性文字,及一些初步的研究成果,在一定层面上丰富了人们对林光朝的认识。文章试图在此基础上选取宋明学人的视角,来展现林光朝的历史性贡献、交往学人圈及后世评说,进而为今后更深层次研究的展开创造条件。

林光朝

福建省莆田市东峤镇林光朝故里

在林光朝一生行迹中,受到宋明学人广泛关注的主要有兴办教育、入仕从政、传播理学、诗学建树等,围绕这些方面展开的相关评说比较多。

(一)林光朝之所以受到宋明学人关注,与其长期从事教育活动、培养众多人才有关

林光朝在50岁以前一直在莆田从事教育活动,其对宋代东南文化发展的贡献首先也体现在教育方面。宋绍兴十年(1140),受族叔林国钧的资助和聘请,林光朝在红泉宫兴办“红泉义学”,这所学堂因地处黄石东井又称“东井书堂”。史称:“设讲于东井、红泉,四方来学者无虑数百,称为‘南夫子’。”①这所学校具有较大规模,各地求学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多数求学者来自莆田、仙游、福清,也有从长溪远道而来,常年就学人数都在数百人。这样,就出现了林光朝来水南,而学者空郡从之,红泉东井之学名闻天下的局面。其办学效果明显,形成红泉学派,先后培养200多名优秀学生,其中“取巍科、登显仕甚众”。除红泉义学外,林光朝还在莆田五侯山创金山草堂,在谷城山的松隐岩、国清塘旁的濯缨亭等地构筑草堂进行传道授业。在他的生命史中,设学育人一直占据重要部分。

故里景观

林光朝招生时采取双向选择方式,既由为师者选择学生,也允许学生自主选择老师。后来成为林光朝高足的林亦之投考时抱观望态度,并未下定决心拜林光朝为师。偶然间听到一番对话后,才促使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师门。《鄱阳刊艾轩集序》介绍了这样一个事例:“网山(指林亦之)盛年挾册从师四方率以不契去。及来城南,初宿斋房,未即见。先生与客语,夜阑闻其息,入而惊寐者,先生曰:‘睡是大家睡,梦是独自作’。网山喜而不寐,曰:‘吾得师矣。’自此,事先生余三十年。”②此前,林亦知拜过多位老师,都因觉得不投缘而离去。听到林光朝随口说出的颇具道学意蕴的大白话后很感奋,认定这便是自己要拜的老师。前来红泉义学投师者中有不少类似林亦之这样已有文名的人物,由学生选择老师的事应不是孤例。

这所学校具有一些鲜明特色,如注重学理与实践结合,教导生徒时必阐明义理,要求学有创新,提倡涵咏体践。在教学中,林光朝以《六经》为主要讲授内容,要求学生不在文字训诂上下工夫,而是通过精读默识,以体察先贤义理之精髓。同时,注重围绕这些内容与学生展开讨论。从《艾轩集》策问部分的记载可以看出,林光朝与学生讨论的范围很广,不但有对《周易》《洪范》《礼》,及诗、书方面的探讨,还要求学生提出解决现实层面的政治、军事、经济、人事等问题的对策。清人李清馥在论及林光朝的教学特点时有这样一段表述:“维时莆之宗派,发自艾轩,其平日师友讲习,多从事于经述行检,使人知圣贤心不在文字训诂间也。圣学湮废,寥寥千载,于孔门德行之科,莫能寻讨契合。而不知其体认于学问,根柢渊源未易窥也。朱子尝释善言德行之说,谓所言皆其自己分上事,故当时惟颜、闵以上从事此工夫”。③在其看来,林光朝教学时重在通过经术行检,使学生认识孔子学说的本源,寻找与时下的契合之处,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当时盛行的学理研读脱离实际的空疏学风,这是对宋代教育发展的一大贡献。就具体教学目标而言,主张让学生心通理解。林光朝在致杨时孙子杨次山的函中曰:“某授徒三十年,不过为场屋举子之习,学问一事,虽稍涉其涯,而所以作语及所以传授于人,唯是一律,岂敢辄出场屋绳尺之外也”。④虽然不讳言教学为科举考试服务,但主张不专于辞章为进取计,惟于《易》《诗》《礼》,精通默识,间为章句,口授学者,使之心通理解。显然,林光朝的教学与单纯的应试教育有较大的区别。南宋理学家陈宓总结林光朝的教学特点是行古道,言动为时取式。“教授生徒,非礼不行,四方翕然响应。”

林光朝所以受到宋明学者关注,与其将先进的治学观运用于实际并产生好的效果有关。多位宋明学人在评价林光朝时都提到,其重视读书以累积学问,进而形成有意义的认知。刘克庄指出,其“无田无宫以遗妻子,独富于书,至死不释卷。”但是,林光朝主张述而不作,“以言语文字行世,非先生意也。”林希逸认为,林光朝虽然“道最高,名最盛,而其后最微,”一个重要原因是“先生平生既不著书,遗文仅数卷耳。”类似的话还有“今学既不传,而所可传者数卷仅尔。”⑤纪晓岚等人也认为林光朝“平生不喜著书”。确实,林光朝平生不喜著书,只把从师得到的圣贤精细之意口授给学生,使之心通理解,但对学生治学有极高要求,强调:“所知者,求所可知而言之;所不知,则旦旦求之如不足。”同时,表示这并非自己首创,而是得之于好友施廷先,而施廷先又得之于著名理学家王苹。当然,再往上溯源,则来自传统儒家的学习理论。正因为林光朝的文字存世量少,学者好之如嗜欲,一时洛阳纸贵,但其善读书、读活书却为世所公认。“文字眇烟云,过眼徒浩浩。所有末见书,惜哉吾已老。”他鉴于“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主张“平生读书,如风过耳。”要求学生多读书,快读书,但更要做到日积月累、滴水石穿。

林光朝重视对学生读书的指导,要求学生贵在坚持,而自己在这方面堪称典范。在《与王舍人宣子》中指出:“某一生来收拾书卷,每自吴中来,必至空囊尽买书。”尽管体力不济,视力下降,仍坚持大量阅读,因为“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晚年时,读书更成为他最开心且每日不可或缺之事。“某觉得早衰,无他想,惟贪把书卷,不减少年时,终日在案头翻故书,以此为实历日子。然实历殊不易得,往往为俗事所分。读书如饮啗,一日不得食,便如此空尔,三朝五日或不近书卷,亏耗自不少。每以此自警……每一开书卷,便觉眼明,此为一如意事也。”⑥尤其对于六经章句的研习,他认为得十年坐定方可有成效。在《与范国禄元卿》中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思。“某老去,无他念,惟读书,缘想过如廿年前时,不候杯饭足,不管他儿女之累,但见空屋数椽,去城稍远,便可读书,得一日无杂念,对书案谓之实历日子。回视五十年,所得实历为几许。”他感叹人生短暂,难以穷尽学问。“文字如河山无终穷,非悠悠者所可到。”⑦有一段时间,林光朝甚至想找个清净之地躲起来,摆脱俗务,专心读书。在《与林晋仲》中,他强烈地表达了这种愿望。“某老矣,所志愿在读书,不当如此扰扰过却白日。偶闻有说海中一山,名眉洲。隔岸视之,约五七里许,一水可到。此洲乃合两山,蜿蜒之状,有千家,无一人读书,亦有田数十顷,可耕可食,魚米极易办。可以卜室读书,隔绝人世,无宾客书尺之扰。岛居之乐,惟某为知之。”⑧尽管到离开这世界为止,林光朝也没能实现这一愿望,但以读书为重且主张善读书的理念,对后世学人的治学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林光朝讲学处旧址

林光朝的教学效果显著,对当地士习士风的转变产生重要作用,南宋名臣陈俊卿对此有很高评价。他指出,林光朝“早游上痒,已而思亲还里,开门教授,四方之抠衣从学者,岁率数百人,其取巍科、登显仕甚众。先生之为人,以身为律,以道德为权舆,不专习词章为进取计也。其出入、起居、语默、问对,无非率礼蹈义,士者化之。间有经行井邑,而衣冠肃然有不可犯之色,人虽不识,望之知其为艾轩弟子也。莆之士风,岂无所自?”⑨刘克庄也认为,南方学者皆师林光朝,席下学生常有数百人,“去而贵显者相望然。”

林光朝门人众多,其中不乏有成就者,如林亦之、陈士楚、黃刍、卓先、傅蒙、林肃等。门人大致可分三类。(1)志行高古。林亦之跟随林光朝学习长达三十余年,深得其思想真义,是传承理学的重要人物。其“去之红泉,谒林艾轩光朝而师之,左右三十余年,遂为高弟。艾轩卒,莆人推亦之嗣讲席,艾轩之学一本躬行,亦之户外履几半于师矣。或劝其著书,答之诗曰‘讲学红泉不著书,只将心学授生徒。’”⑩多位宋明学人都认为林光朝之学,一传林亦之,再传陈藻,三传林希逸。陈藻系福清人,“师林亦之,得艾轩经学之传,为时通儒,遂嗣亦之讲席。藻家贫,笃志于学,不求人知。入则课妻子耕织,出则诱生徒诵,登山临水而已。”⑪林希逸也是福清人,“师事陈藻,藻之学出于林亦之,亦之出于林光朝,其授受远有源委。”明代的郭万程认为:“自道学兴,辞命多鄙,光朝之门,独为斐然。闽自杨氏道南,蓋光朝可接罗、李之宗,惜时儒未深知者,至希逸而亡传矣。”⑫明代宰相叶向高认为:“王信伯再传而亦之,又再传而希逸,星辰没矣。源流正学,溯于前修。”他认为林光朝、林亦之、陈藻等同为洛学传人,学术上是一脉相承的关系。⑬又如莆田人陈士楚,“从学林公光朝”。乾道八年(1172)中进士,曾在多地为官,后由丞相周必大推荐担任国子监簿。绍熙初年,又“除宗正丞兼嘉王府直讲。”《兰陔诗话》称 “公为文节高第。林希逸守莆,祠文节于谷城山,以公侑飨云。”文节为林光朝去世后的谥号。陈士楚有《和林艾轩国清塘韵》诗一首,从中可知师生之间时相唱和,情缘深厚。“山光一洗红尘眼,长松夹道摇青繖。回头下瞰百川溶,亭皐小立凌刚风。杰阁玲珑朱绿户,何年蓬莱移左股。山僧见客不敛眉,梵呗琅琅应鱼鼓。欲携三尺弹龟山,淳风一去不复还。仞墙草长章逢少,几百年来风月闲。嗟哉贤圣远复远,天高地下日易晚。⑭再如莆田人黄刍,其“少从林艾轩学,志行高古,自刘夙、刘朔、林亦之而下,皆推让焉。”后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中进士,调怀安簿,未上任即去世。莆田人林恂如,“少从林艾轩学。”其热心公益,曾倾注大量财力和精力修筑莆田木兰陂南岸之堤坝。(2)能吏干材。莆田人卓先,“少从林艾轩学。年十五,拔乡解。绍兴四年,年四十,以特科调龙溪主簿”。当地遇旱灾,在他努力下,饥民“多所全活”。任建宁军节度推官时,由于遭遇旱灾,松溪、政和、建阳、浦城四县民众依赖“下流客米”输入方勉强得以维持温饱,有关方面却禁米舟出城。卓先反驳曰:“四邑非建民耶?”在他力争之下,灾民最终得到救济。史称其“平生居官廉静,言论据经,与人寡合。”仙游人傅蒙“少从林艾轩学。工辞赋,兼五经。”孝宗朝时,曾为国事上万言书。致仕后讲学龙池,专注于培养人才。长溪人杨兴宗“少师事郑夹漈,后执经林谦之之门。”中进士后,在朝为官时坚决反对丞相汤思退的和议主张,积极荐举人才。后来因得罪丞相虞允文,而出守处州,大有政声。接着再除知温州,改严州,终湖广提举。著有《自观文集》。(3)治学为业。福清人魏天随,“从林艾轩,以克己复礼问,艾轩曰:‘五湖明月’。”据说因而颖悟,专心课业,人称之“半白梨花郎”。又如福清人林载德,“从林艾轩学,苦六经无所入,至欲投江死。”其皓首穷经至此实属罕见。福清人陈叔盥“少从林艾轩讲学,出揖客而容(因羞愧而脸红),艾轩曰:‘心不负人,面无’。”⑮其因而顿悟,自此坦然向学,学问精进。

从林光朝与弟子的关系可以看出,维护和发展师承关系是宋代学术嬗变和学派形成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这既有弟子自身固有的渊源意识使然,也与师承现象的常见及师承内容的多样有关。虽然人们多认为师承关系得以确立与政治制度、现实需要息息相关,但从林光朝的案例中可以看出,实际上对弟子投身师门起更大作用的是统序传承的观念使然,至于自身的求知心态,对林光朝施教方式的接受,以及试图从林光朝那儿获得佛家所言的“印可”(认可与印证),都是以这一观念的确立为前提的。初期,弟子们往往会对林光朝产生敬畏和崇拜,进而转化为对从师学习与生活的期盼与热情。

(二)林光朝之所以受到宋明学人关注,与其入仕后政绩突出,社会影响力持续增长有关

林光朝从绍兴五年(1135)起数次赴礼部试均未成功,直到隆兴元年(1163)才如愿以偿考中进士,是科场上的大器晚成者。此后,他进入仕途,开启人生的新阶段。

林光朝入仕时已年过半百,且已是名满士林的大儒,为何要告别自己熟悉、热爱的舌耕生涯,而进入充满未知和风险的官场?历来都有人对此表示不解。周必大是林光朝的挚友,对此有一番解释。他认为“区区一第,何足为公重(看重)?欲其因仕行耳。夫未仕,而乡人之善者,以为师友;通国之人,皆谓之贤。既仕,则又为之喜,由是天子察而用焉。兹岂声音笑貌所能致哉!”⑯在周必大看来,林光朝入仕并非看重官位,而是试图以此为契机来构建平台,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施行平生之政治报负。也即其倡导的践履之学是以实行为本的,只有以官行道,才能实施儒家的治国之道,进而达致儒家的政治主张,是典型的“谋国不谋身”也。

宋明时期,林光朝被视为是一个具有极强传统士大夫使命感的有为人物。相关记载勾划出其的从政轨迹:“隆兴初,年五十,举进士及第。授袁州司户参军,未上。龙大渊、曾觌以潜邸得幸。光朝与名儒刘朔进对,颇及二人。改知永福县。大臣屡荐,进国子司业兼太子侍读。张说再佥枢密,光朝不贺。遂以直显谟阁提刑广西。淳熙元年移广东”。由于得罪奸佞,林光朝一度仕途受阻而被贬两广。“时茶寇自荆、湘剽江西,薄岭南。光朝督兵遮击之,贼宵遁。帝闻之喜:‘光朝儒生乃知兵耶?’加直宝谟阁,召拜国子祭酒”。由于平定茶寇之乱,林光朝被朝廷视为能文能武之人而得到重新起用。“吏部郎谢廓然由曾觌荐,有诏赐同进士出身,光朝封还词头。改权工部侍郎,请外。以朝散郎充集英殿修撰,知婺州。引疾。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⑰宋孝宗接受宠臣曾觌建议,让吏部郎官谢廊然除殿中待御史并赐同进士出身。林光朝认为此举有违纪纲,不计后果地断然拒绝书写任命书,并封还词头(皇帝的命官喻旨)。林光朝最有特色的几段仕宦经历可归结为:“居高官不贺权倖,遇乱辙以身当,内诏不肯曲殉”。上述关于林光朝行迹及事功的介绍,系明代学人王应山所为。类似的文字在早前问世的《宋史》卷四三三林光朝条目中已出现,但记载更为详尽。⑱由此,不排除王应山在撰写时参考了《宋史》的相关记载,但重点有所突出,反映明代主流学界对林光朝的评鉴。

在治国理政方面,林光朝主中和之说,即强调突出中庸之道的主要内涵。在以国子祭酒身份为皇帝讲《中庸》时,他对此进行了阐释。淳熙四年(1177),皇帝驾临国子学,听林光朝讲《中庸》,后赐金紫,并除中书舍人兼侍讲。在此次讲说中,他认为中和之说源于上古,意旨是要求治天下者通过努力做到中和无偏,达到中庸与和谐的理想境界,这样天地才可安泰定位,万物才能发育生长。“若黄帝尧舜之盛,逮夏后商周以来,虽无传道之名,已有执中之说。尧尝以是传之舜,舜谓是道也,吾将与天下共之。是以有虞氏之上庠下庠,盖欲推是道而达之天下也。禹汤文武,皆以其所传者达之天下,故夏后氏有东序西序,商人有左学右学,周人则兼四代之学而用之,人伦以明,典礼以行,好恶以平,习俗以成。夫是数者,皆由大学来也。”在他看来,早在远古时代教育即已产生,并在社会管理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上庠下庠、东序西序、左学右学等,分别指最早出现的学校类型,设立这些学校的目得在于进行礼乐教育,使人明君臣之义和长幼之序。林光朝认为,关于中和的研究和宣传一向是依托学校展开的,宋代也是如此,多位皇帝为此而亲临太学。如宋太祖,“故未及下车,首幸太学,逾月又幸,所以破五季之荒梗,拆诸藩之牙角,此为王化之本,天下之脉,不可不早定也。”⑲林光朝认定,通过太学问道,有助于消弥割据状态,维护国家统一。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林光朝对学校教育的发展及其政治功能十分了解,并有较为清晰的认识和精审的分析。

林光朝未登第时便受到学人推崇。据南宋名臣赵汝愚回忆,“汝愚登第时,先公无喜色,后与兴化人林光朝相继入馆,公闻之喜甚。” 朱熹在赵汝愚父亲去世后写的纪念性文字中也指出:“汝愚从属籍、魁多士,国朝故事所未有,人为公喜而公处之如平时。及汝愚入馆,适与莆田林光朝谦之同舍,然后喜可知也。”⑳儿子中进士是件大喜事,赵汝愚的父亲表现平静,但听说儿子与林光朝这样的名士相继入馆,顿时感觉很有面子而大喜过望。宋代士林的价值取士与衡鉴标准由此可见一斑。

林光朝入仕后,声望进一步提升。周必大提到,他与著作佐郎刘夙是同年进士,后来又结识了重臣陈俊卿,两位都是莆田人。刘夙 “博洽刚介”,陈俊卿“道德隆重”,他们通常不会贸然予人以定评。但是,当言及乡邦人物时,刘夙表示“艾轩吾师也”,陈俊卿则表示“艾轩吾友也”。后来,周必大到太学任职,发现学生们对林光朝亦十分推崇。“后予官太学,会诸生,则亦人人推林艾轩,盖其博学笃志,手不释卷,出入起居,必中规矩。事亲孝,御下仁,行己恭,执事敬,勇于义,审于思,善并美具,宜为当世所宗。”㉑

林光朝的从政经历不长,就时间段而言只有15年左右,就政绩而言却是可圈可点。首先,为官忠正直言,强力弹劾佞臣。其次,在两广任内平定茶寇,且对地方建设多有建树。如体恤民艰,上奏《广南西路盐事利害状》,提出既要保障官府的适度收入,也要减缓百姓因灾所受损失,这与其“敛不及民,而用度自足”的观念是一致的。再次,在国子祭酒任内身教立言,弘扬正统学说,连当朝皇帝也是他的听众之一。最后,缴还“谢廊然词头”一事更是直声四起、震惊朝野。理学名家吕祖谦对此评价极高,称“此举过江后未有也。”也即南宋开朝后,官员为坚持原则而如此抗命的,尚只有林光朝一人而已。林光朝逝世后,吕祖谦认为林光朝生平所为无愧于朝廷授予的“文节”之谥号,这代表了士林对林光朝在短暂从政生涯中所获业绩的充分肯定。

(三)林光朝之所以受到宋明学人关注,与其在早期理学传播中发挥重要作用有关

林光朝博学多才,且十分注重对传统理学思想的继承和发挥。

林光朝早年师从吴中陆子正(陆景端),专研圣学。陆子正是理学名家尹焞的弟子,林光朝获得真传,致力于将其思想精髓总结提炼后传授给东南学子。这里有必要提到尹焞,其与杨时都对理学在南宋的传播和发展起过重要作用。尹焞字彦明,一字德充,赐号和靖处士,学者尊称为和靖先生。他在程颐门下学习时,由于心无旁骛,一心向学,而得其充分肯定。程颐生前曾预言:“我死而不失其正者,尹氏之子。”尹焞果如所言,除笃守师训外,还在学术上有所拓展,受到后世理学家的好评。《宋元学案·和靖学案》称:“和靖尹肃公于洛学,最为晚出,而守其师说最醇。”但是,由于南宋小朝廷处于初创阶段,惊魂甫定,时有战事,人们尚不能潜心于理学研究,以及理学从中原地区移植东南需要有一个生根、发育的过程,所以尽管杨时、尹焞对南宋学术思潮理学化的贡献不少,但在他们生前未能看到理学在南方的鼎盛。㉒种种事实表明,杨时、尹焞未竟的事业,由林光朝承继了下来。

就理学师承及学术谱系而言,林光朝的老师陆子正为尹焞弟子,尹焞为程颐高足,同门中则有著名理学家杨时、胡宏、张栻等,在理学家群体中林光朝具有显而易见的正统性,且辈份不低。学术界有这么一种看法,认为程颐之学由杨时、罗从彦、李侗而传朱熹;程颐之学则由谢良佐、王苹、张九成、林季仲传至陆九渊,由此分成两大支流。对于后一种见解人们有不同意见,但学术流派的分合却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全祖望在《象山学案》序录中指出:程门自谢良佐以后,王信伯(王苹)、林竹轩(季仲)、张无垢(九成)至于林艾轩(光朝),皆列其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传也最广。这一说法被宋明学界所接受,从中可以看出林光朝是在陆九渊之前为推动理学南传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物。由明末黄宗羲撰著,全祖望修定的《宋元学案》,对林光朝所处的学术谱系有十分清晰的表述。“和靖高弟,如吕、如王、如祁,皆无门人可见,盐官陆氏独能传之艾轩。于是红泉、双井之间,学派兴焉。”对于林光朝在宋代学术界的地位,其也有客观认定。“终宋之世,艾轩之学别为源流。”㉓林光朝对在家乡莆田传播理学亦有贡献。自南宋绍兴年间以来四五十年间,经林光朝的不懈努力,“莆人始知洛学”。

林光朝受业于尹焞的学生陆子正,而陆子正也曾师事另一理学名家王苹,所以有学者认为林光朝的学说得于王苹反而比得于尹焞为多。全祖望便认为:“然愚读艾轩之书,似兼有得于王信伯,盖陆氏亦尝从信伯游也。且艾轩宗旨,本于和靖者反少,而本于信伯者反多,实先槐堂之三陆而起。特槐堂贬及伊川,而艾轩则否,故晦翁于艾轩无贬词。”㉔“槐堂之三陆”指认同陆九渊学说的槐堂学派诸人,林光朝不赞同他们对程颐学派的看法,这得到了朱熹的支持。王苹系杨时高足,其学说具有佛禅气,对后来陆九渊形成“心学”体系有大的启发。朱熹研究者认为,林光朝等人的学说同样具有心学色彩,这与青年朱熹的思想极为合拍。“但朱熹后来推重艾轩的,却并不是他的‘心学’,而是他的远远突破杨时、王苹的经学。”㉕这一思想倾向在林光朝的相关文字中有鲜明体现。在致杨次山的函中,林光朝说:“某年近二十,未知龟山所以遗后来者为何书。及随计走都下,此说一历耳,又二三年中乃得之。是时有周先生、尹先生,谆谆然八九十岁人,乃文靖公一辈流也。王信伯得之于龟山,施廷先得之于信伯”。这里点出了理学的渊源及南传的几位关键人物。对于施廷先所起的作用林光朝给予高度评价。“廷先吾友也,廷先每说洞庭之野,有一人吾所畏,当买舟同一见之,不及见此人。廷先乃吾亡友方正字次云之友,某以次云六兄之故,遂定交”。此处的六兄指林光朝的好朋友、著名史学家郑樵。综上可以看出,林光朝重视继承,更重视创新,平生不囿于一家之说,而是博采众家之长。

林光朝讲学处——蒲弄草堂

在长期的教学与研究过程中,林光朝深切体会到士人言行要完全符合孔门规范其实不容易做到,认定如前朝宣扬的所谓“寒蝉孤洁、不入俗调”之人,即便入了孔门也站不住脚跟。“某幼岁闻李太白、石曼卿之为人,即踊跃道其事。又初读《晋书》,见一样人物,如寒蝉孤洁,不入俗调,此心甚乐之。一日对次云说古人如此,终是不俗。六兄云此数人,孔子之门,恐一日着脚不定。某乃悟夫子之门为人物准的,千岁人物要入得此窠样中,乃为无愧耳。”㉖相关人士对此的诠释和引申,或许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加深对林光朝这一见解的认识,“此又先生与方氏默会孔门亲切之训者也”。“自洛闽之学兴,师弟讲切,无非此义,而一发千古之矇,方、林二公得程氏绪余,殆窥见此旨欤!”㉗林光朝通过与方次云的切磋探讨,认识到学习圣贤之学不应满足于文字训诂,而应厘清真义,寻找彼此契合之处,窥见根底渊源。这些认识,在现实层面上深刻影响了他的学生及周边学人。

“千载有人扶古道,一时倾盖尽儒冠。”这是宋代状元黄公度题赠林光朝诗作中的一句,从一个侧面证明林光朝注重理学的学术传承。“其为教,以身为律,以道德为权与,不专习辞章为进取计。平生未尝著书,其于圣贤微旨,有得于师传者,惟口授学者,使之心通理解。尝曰:‘道之全体存乎太虚,六经既发明之,后世注解,固已支离,若复增加,道愈远矣。’又曰‘日用是根株,言语文字是注脚。学者须求之日用,求之不已,则察乎天地。’”㉘鉴于太虚是中国古代哲学中涉及宇宙本源的一个概念,故人们认为林光朝的理学思想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宇宙观的成分。宋代学人王应麟对林光朝的创新性言行很赞同,指出:“艾轩云:‘日用是根株,文字是注脚。’此即象山‘《六经》注我’ 之意,盖欲学者于践履实地用功,不但寻行数墨也。”㉙在王应麟看来,林光朝的主张虽有独辟蹊径之处,但与陆象山的见解完全契合。清代的纪晓岚等人认为,林光朝“好深湛之思,加煅炼之功,有经岁累月缮一章未就者,尽生平所作不数卷。”但是,这些文字“能以约敌繁,密胜疎,精掩粗。”㉚

(四)林光朝之所以受到宋明学人关注,与其不但是理学大儒,还是有影响的诗人和诗学评论家,在文坛上享有盛名有关

林光朝在诗歌创作方面颇有心得,传世诗作较多,受到后人推崇,被认为是词翰极工之人。从收入《莆风清籁集》中的林光朝诗作五首㉛,可以看出其作品诗情画意兼具,意境义理皆存。《城山国清塘》曰:“烛龙醉倒不开眼,遮空万里云张繖。小舟塘外日溶溶,渔歌忽断荷花风。倚岩僧舍扃深户,我来跋涉拳肩股。喘停更促短筇上,恠石周遭卧万鼓。况是秋风到此山,唯有孤鸿时往还。劳劳百年共缠缚,不似青山长自闲。古人古人嗟已达,长歌商颂归来晚。”诗作展现的景象宛如一幅唯美的中国画,使人读后产生亲切而温润之感。《方直甫见示次云乞豫章集数诗,偶成》曰:“修水佳人白玉栏,花前何似妾容颜?从来未省伤春意,犹自楼头画远山。”林光朝善于写景状物,但营造艺术氛围只是外在的表现手法,诗作的内涵却是在倡导一种看似闲适实则积极的生活态度。如《次韵贺邱国镇致仕》:“桃花流水是家乡,洛下才名四十强。自有赤松堪辟谷,那能白首更为郎。案头贝叶忘言久,江上 羹引兴长。邂逅却成香火社,好将诗句细商量。”在祝贺友人告老还乡的同时,字里行间寄寓了自己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有的诗作则借景抒怀,隐约表达自己内心的些许不满足感及对未来的期盼。《芹斋诗》曰:“春风芹下足迟留,白鸟平田忆旧游。说尽轩裳还过眼,读残书卷复从头。偶逢隐几何须问,不到投簪便拟休。半世声名如皦日,欲将何地置巢繇。”有的诗作则格调激越,从中可窥见深层次的哲理。如《上何著作晋之》:“曾向东南识大名,几年怀想淅涛声。众人欲杀定谁惜,与世不谐空自清。浩气养成天地小,宦情都付羽毛轻。三山依约诛茅日,头白归来笑李生。”表面上看,林光朝的诗歌创作有明显轨迹可寻,内容大抵不出思亲怀友、送别悼亡、赠答酬唱、杂感纪游、品文咏怀等范围,但实际上有不少诗作涉及谈学论道、关注民瘼、指陈政事方面的严肃内容,表明其是刻意为诗,内容实际且诗风豪宕,体现峻法古奥、追求锻炼的创作风格,这些对后世诗家有较大影响。

林光朝在诗歌创作方面颇有心得,对学生的启发显而易见。福清的陈叔盥,“受诗于先生,尝与乐轩读《国风》于古寺,吟讽累夕,俄而至‘采苹’,捲卷泣,顿得中庸之旨。叔盥喜以告网山,网山遂以乐轩见。先生曰:‘吾尝语,若诗不歌,易不画,无悟入处。今于元洁犹信,吾诗不亡矣。’”㉜陈叔盥解诗的方式看似极端,但却与林光朝倡导的通过歌诗、画易的方式来进行感悟的见解契合,故得到林光朝的赞许。

就诗歌创作而论,林光朝无疑是个高手,后世学人对此评价颇为正面。陈宓认为,林光朝的诗作“森严奥美,上参经训,下视骚辞”。刘克庄认为,林光朝为文是“高处逼《檀弓》《谷梁》,平处犹与韩并驱。”“檀弓”指檀公,战国时人,“以其记人善于礼”而闻名,著有《檀弓篇》,为《礼记》中的一篇。“谷梁”指《春秋谷梁传》,为《春秋三传》之一。“韩”指韩愈。其诗歌创作也较好地体现了这一特点。林俊认为:“艾轩不独道倡莆,诗亦莆之祖,用字命意无及者”。《兰陔诗话》认为:“公理学大儒,而词翰极工”。王应麟认为,林光朝是真正懂诗的人,深谙诗歌之源流。“艾轩谓:‘《诗》之萌芽,自楚人发之,故云江汉之域,《诗》一变而为《楚辞》,屈原为之唱。是文章鼓吹,多出于楚也。’”在王应麟看来,林光朝对于古代诗风整体特性的体认是深刻的。“艾轩云:‘读《风》诗不解《芣苜》,读《雅》诗不解《鹤鸣》,此为无得于《诗》者。’傅至乐读《诗》至《鸳鸯》之二章,因悟比兴之体。”㉝总体而言,林光朝诗作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比较强,在宋明学人圈中享有诗名。

除诗歌创作外,林光朝的诗学理论亦受宋明学人推崇。林光朝的诗学理论与其理学理论紧密相连,在南宋独树一帜,得到朱熹等理学名家的好评。《毛序》(即《毛诗序》)为古代诗歌理论著作,有大序、小序之分,人们对作者是谁历来存在争议。有人认为系孔子弟子子夏所作,有人认为系汉人卫宏所作。《隋书·经籍志》认为系子夏所作,毛公和卫宏加以增益润色。但是,后人一直对此存疑,郑樵甚至认为此乃村野妄人所作。作者身份的确定涉及对文化正统性的认可,故历来受到重视。朱熹作《诗序辨说》对其中的解说提出不同意见。同郑樵一样,林光朝在诗学上是激烈的反《毛序》疑古派,为此不惜与主《毛序》的张栻展开论辩。林希逸说“《诗序》不出于子夏,亦未必出于毛公,非溪西、艾轩二先生,未有具此服者。”朱熹也提到:“此等诗郑渔仲十得七八,如《将仲子》诗只是淫奔,艾轩亦见得。”《将仲子》是诗经中的一首诗,描述了一位热恋中的少女对情人的感怀。朱熹将之视为淫奔之作,强调林光朝对此也是认可的,表明朱熹将林光朝视为同道。“朱熹后来转向反《毛序》派受郑樵、林光朝影响的思想线索是很清楚的。”㉞

对于诗歌发展史上的源与流,林光朝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关于诗歌的早期形态,林光朝在《与黄少卿仲秉》中指出:“先儒谓三百篇之诗,有出于妇人、女子、小夫、贱隶之口。古今人情,实不相远,岂有闾巷之人,卒然能为是语者。此盖当世文人,述而为诗。所述者,多出于妇人、女子、小夫、贱隶,一时情状,以当是时,有采诗之官,可以转而上闻尔。”在《与查少卿元章》中指出:“离骚去风雅为甚近,一篇三致意。此正为古诗体,非如太史公所谓也。”㉟关于宋以前诗的发展,他认为:“问三百篇之诗而系之以《国风》《雅颂》,犹天之有二十八舍,地之有五嶽四渎也。”在他看来,孔子的贡献是自卫返鲁后,对雅颂者予以甄别,删去其中不健康的内容。到了秦代,文化遭受大破坏,但“诗与易遭秦火而不灭者,易以卜筮,诗以人闾巷之所传故也。” 汉武帝时,官方予以关注,“先代之微声,古人之遗器,中偾而起,几绝而续。” 其后,历经魏晋南北朝及隋代,“沿革损益,虽或不同,然源流所出,如国风、雅颂,可以支分而派别也。”到了唐代,诗歌创作在继承前代优良传统的基础上有了大的发展,林光朝列举了张籍、李白等人的例子为佐证。

林光朝对于重要诗家的评论既别致也很到位。如《读韩柳苏黄集》曰:“苏、黄之别,犹丈夫、女子之应接。丈夫见宾客,信步出将去:如女子,则非塗泽不可。韩、柳之别,则犹作室。子厚则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退之则惟意之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不问田地四至,或在我与别人也。”㊱以男女见客前的行为差异和盖屋方式之不同来喻指几位名家之诗风,读来令人叹服。在林光朝看来,苏东坡与黃庭坚的诗风不同在于有放达与庄重之分,韩愈与柳宗元的诗风不同在于有循规与逾矩之别。在《示成季》中,他认为:“百家诗抹一过,只有孟浩然诗,踏着实地,谢玄晖、陶元亮辈中人,名不虚得也。怪见杜子美,每每起敬。子美岂下人者”。㊲他认为,孟浩然在诗歌创作方面可以比肩谢眺与陶渊明,杜甫诗品亦高。

有意义的是,以林光朝为中心,以其弟子及推崇者为基本成员,形成了诗歌史上颇具声名的艾轩诗派,其诗学呈现引人注目。“他们尊重诗歌的文学属性,重视法度;诗学取向上转益多师;对苦吟独有偏好;浑正奇古是他们所追求的艺术境界。艾轩诗人的诗歌创作,或富丽奇古,或清绝爽朗。无论是诗学理论还是诗歌创作,作为理学宗派的艾轩学派,在南宋诗坛均‘别为体’,为我们全面、客观认识宋元理学与诗学的关系,以及南宋诗学的复杂性,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㊳

关于林光朝在诗界中的地位,当代研究者很少涉及,而在南宋,一些名士已对此进行认定。林希逸在为著名诗学研究者严粲的《诗缉》作序时,提到林光朝的诗论具有极高水准。“艾轩林先生尝曰:‘郑康成以三《礼》之学笺传古诗,难与论言外之旨矣。’艾轩终身不著书,遗言间得于前一辈乡长老,客游二十年,未有印此语者。”甲辰年间,林希逸在京见到早有诗名江湖间且朱熹《诗传》多采其说的严粲,后者送上《诗缉》请林希逸撰序。林希逸通读后,认定此书钩贯根叶,疏析条绪,或会其旨于数章,或发其微于一字。“出入穷其机综,排布截其幅尺,辞错而理,意曲而通,逆求情性于数千载之上,而兴寄所在,若见其人而得之。”至于其中的音训之疑似、名物之异同、时代之后前、制度之纤悉、订证之精密,开卷便一日瞭然。不过,他认为书中之说“大抵与老艾合”,并将这一观感告诉了严粲,表示“艾轩惜不见子。”自视极高的严粲欣然认可这一看法,并谦逊地表示:“子又岂容遗艾轩之言?”㊴短短数语,道出南宋一流诗学作者对林光朝的尊崇。

林光朝与同时代理学名家的交往及所受到的肯定,历来受到宋明学人的关注和评说。

林光朝与朱熹有重要的渊源关系。绍兴二十三年(1153)夏天,朱熹前往同安任主簿时,在莆田逗留了一段时间,拜访了林光朝、方翥等人。后来,朱熹谈到此行对林光朝、方翥等的印象。“某少年过莆,见林谦之、方次云说得道理极精细,为之踊跃鼓动,退而思之,至忘寝食。后来再过,则二公已没,更无一人能继其学者矣。”㊵对青年朱熹而言,林光朝等人对义理的阐释新奇、生动,令他十分感奋。

对于林光朝的作文解经,朱熹认为其特点是收放自如,纵横驰骋,但又忠实于圣贤本旨。“尝见九经口义,先说一段冒子,全与所讲不干涉。其说是言‘巍巍乎惟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人看时,都理会不得。某却曾见他口说来,乃是说道:‘巍巍乎者,世上有恁地大底事,惟天有之,惟尧则之。下面又说箇巍巍乎者,言此大事,只是天与尧有之,舜、禹都不与此。’盖是取奉光尧,不知却推倒舜、禹。”㊶林光朝作文解经能达到如此境界,与其善于由博返约,注重理论阐释的深入浅出有关。

对于林光朝的“物各会物”说,朱熹认为是对孔子学说的发挥和创新。“在兴化南寺,见艾轩言曾点言志一段,‘归’,自释音作‘馈’字,此是物各付物之意。某云‘如何见得?’艾轩云‘曾点不是要与冠者童子真箇去浴沂风雨,只是见那人有冠者,有童子,也有在那里澡浴底,也有在那里乘凉底,也有在那里馈饷馌南亩底。曾点见得这意思,此谓物各付物。”㊷于传承中进行变通,表明林光朝是一个思维活跃、义理明晰的思想家。

乾道五年(1169),林光朝召试馆职入都时,途经黄亭却未能见到朱熹,乃留劄而去。乾道六年(1170),林光朝致书朱熹指出:“前次数得来书,每祝耕老,有五夫便人去,令来取书。因循如许,言之愧甚。去年过黄亭,只相隔得三二日,所欲道者,亦何数,唯耿耿。比承除书之下,此在公论,以为太迟,不知贤者出处自有时。直道之信,善类增气,见教恭而安数语,乃是从根株上说过来。别后对此,如一对面语。但所愿与虞仲达及此一节,更记忆不上。是日说数件话,当不止此耳”。此外,告知一些熟人的情况。“林用中闻以馆舍处之,得质正所闻,而求所未闻,甚善。复之到官,已三月。偶痰唾中有血杂出,令人忧悬也。”㊸朱熹在《答林谦之》中指出:“伏奉黄亭所赐教帖,恭审执御、在行神相、起居万福,感慰之至。比日伏想,已遂对扬。从容启沃,必有以发明道学之要,切中当世之病者,恨未得闻。至于不次之除,非常之数,则不足为执事道也。某愚不适时,自量甚审,所愿不过力田养亲,以求寡过而已。所谓趋赴事功,自当世贤人君子事,岂某所敢议哉。过蒙谆谆,荷爱之深,书尾丁宁,尤为切至属。”同时,表示对林谦之一直很景仰。“抑某久欲有请于门下而未敢以进。今辄因执事之问而一言之。”他提出自己的教学和治学主张,以此向林光朝请益。“盖某闻之,自昔圣贤教人之法,莫不使之以孝弟忠信、庄敬持养为下学之本,而后博观众理,近思密察,因践履之实以致其知。其发端启要,又皆简易明白。初若无难改者,而及其至也,则有学者终身思勉而不能至焉。盖非思虑揣度之难,而躬行默契之不易。故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夫圣门之学所以从容积累,涵养成就,随其深浅,无非实学者其以此欤。”鉴于当时学风败坏,一些人不去领会圣贤学说,而是自以为是地凭空乱发议论,朱熹提出自己的见解。“今之学者则不然。盖未明一理,即已傲然自处,以上智生知之流,视圣贤平日指示学者、入徳之门至亲切处,例以为钝根小子之学,无足留意。其平居道说,无非子贡所谓不可得而闻者,往往务为险怪悬绝之言以相高,甚者至于周行却立,瞬目扬眉,内以自欺,外以惑众。此风盛行,日以益甚,使圣贤至诚善诱之教,反为荒幻险薄之资。仁义充塞,甚可惧也。某绵力薄材,学无所至,徒抱忧叹,末如之何”。朱熹希望在学界有较高威望的林光朝能够出面来遏制这种势头。“窃独以为非如执事之贤,素为后学所观仰者,不能有以正而救之。故敢以为请,执事诚有意焉。则某虽不敏,且将勉策驽钝,以佐下风之万一,不识执事亦许之否乎?”㊹朱熹的请益真诚而谦逊,字里行间,充盈着尊重与推崇。

刘克庄在论及林光朝与朱熹关系时认为,林光朝乃乾淳间大儒,国人师之。朱熹于当世之学,间有异同,惟对林光朝特别尊敬。纪晓岚也认为,林光朝长朱子十六岁,“朱子,兄事之”。

关于林光朝与朱熹的关系一度存在着误读。著名学者朱维幹在谈及明代黄仲昭修纂的《八闽通志》错讹之处时,举了林光朝和朱熹的例子。他指出“一代学术,自有其师承系统。例如艾轩(林光朝)创红泉学派,晦庵集理学大成。各有所受,亦各有所传。照理应该定为儒林中心人物:置其师于前,列其徒于后,以类相从,标出师承系统,使读者可以看出道南源委。”但是,《八闽通志》却把林光朝和朱熹归入列传,这样是否就可以提高他们的身份?由此涉及一代人物何者应入列传,何者应列入其他名目的问题。另外,林光朝与林亦之、陈藻均先后在红泉讲学,称为红泉三先生。林光朝既入列传,而林亦之、陈藻何故归入儒行传?陈藻以弟子而列在前,林亦之以师而列在后,这是何故?“林光朝登第时,年已五十,而朱熹才三十四岁(朱熹生于建炎四年,而光朝迟至隆兴元年登第)。朱熹排在列传宋九,光朝以前辈,反而排入列传宋十。”㊺种种不合常规的做法,表明那时人们对林光朝与朱熹关系的认识存在偏差,对前者的学术地位评估不够充分。朱熹固道学渊源,林光朝亦道学名派,起一方而名天下,两人都应受到同样尊崇,这已然成为一种共识。不过,名世有先后,对此进行判断也是必要的。

林光朝与朱熹的密友、著名理学名臣陈俊卿也有密切交往。其在《送别陈侍郎应求知泉州并引》中曰: “某窃观蔡公侍郎,尝大书于洛阳桥之上。侍郎过洛阳,当摩挲此石,仿佛为同日事也。某送别到惠安道中,因以赋诗云”。林光朝送陈俊卿到泉州上任,到惠安道中时,想到陈俊卿此行将途经前辈乡贤蔡襄在泉州任官时修建的洛阳桥,触发所思所感而赋诗云:“百片牙旗水面长,蔡邕题在刺桐乡。十年杯酒开云榭,一样官衔过洛阳。我亦携家缘送客,谁能扫地自焚香。埜桥冲腊寒梅白,莫要登临忆侍郎。”㊻显然,两人的交谊不浅,彼此间感情深厚。

林光朝曾致书时任丞相的陈俊卿,讨论了识才荐才的问题。“昨过枫亭,见林聘君,亦欲要之一出。昔之人,未尝以不仕为高,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聘君处衡茅七十年,件件如其意,盖为君君臣臣,素定于天下,故栖迟之人,可以取饱满如此。年事筋力尚无他,何为坚卧不起,而使明时有遗才之叹。”他以“富郑公”为例,強调了举贤才之重要性。“富郑公以天下人物为意,最后于青州得一布衣,激叹之甚,如未尝得士者”。他赞扬陈俊卿善于选才用才,享有知人善任的好名声。“参政搜取遗佚,拔其尤者,海内以为当然,喜可知也。阔 之典,驩声填巷,恐亦欲闻之”。

草堂内的宋代遗存

在这封信中,林光朝还对陈俊卿的儿子陈师德英年早逝表示震惊和哀悼。“忽闻师徳以痼疾竟不起,殊令惊涕。人事不可料,乃尔耳。丞相寃惜,痛割有所不堪忍,奈何、奈何。此为佳公子,人品甚高,生长富贵中而每每欲见古人归宿之处。顷尝到东阁,其所发问,皆非举子习。尚曾遣人来借书,未尝及非圣之书,简尺往来,意诣而辞不费。可见其为吉人君子,浑然美质,不待雕镌也。丞相乐易,每在顺境中行,不知有此痛切事。似闻连月不见客,恐亦未应得如此。”他以孔子的儿子孔鲤(伯鱼)先于孔子而亡,孔子持豁达态度,及自己伯兄长子到两广投靠他,结果为厉毒所侵而不得救为例,劝陈俊卿节哀。“以夫子之盛徳,一无所可憾,伯鱼亦先夫子而卒,不闻夫子过当兴哀也。慨予为伯兄长子,远来相依,巡历到南海,即得与之相聚十日,忽为厉毒所侵,不可救。异县悲伤,触事生感,师德凶问,忽历耳。唯有痛涕,未缘到坐隅。尚乞豁情散哀,稍加飡饭。此为深祷。”㊼感同身受,殷勤致意,多方劝慰,都反映了两人关系之密切。

林光朝与理学名臣张栻也有密切往来,两人具有共同的理学道统,一度还曾在相临的广东、广西任官。林光朝任广东提点刑狱、转运副使时,张栻为知静江府、广南西路安抚经略使,彼此交往有地理上的便利。《朱子语类》曾记载两人在学术上论争的情景。“《易》本卜筮之书……今人须以卜筮之书看之,方得;不然,不可看《易》。尝见艾轩与南轩(张栻)争,而南轩不然其说。南轩亦不晓。”㊽此外,张栻与吕祖谦等人一道祭祀过林光朝早逝的弟子刘朔,有研究者据此认为此事可从侧面印证林光朝与张栻的交往已下及弟子层面。

草堂前的平畴

除朱熹、陈俊卿、张栻外,莆田几位著名的方氏人物与林光朝也有密切关系。(1)林光朝与服膺理学的方翥交往频繁。方翥字次云,绍兴八年(1138)中进士,授闽清尉。后由皇帝召对,除秘书省正字,著有《麟台诗集》。《兰陔诗话》称其“到官未一载,归,与林艾轩讲明理,得杨龟山之传。”从中可知,方翥是理学名家,常与林光朝切磋探讨义理问题。迄今能看到的其与林光朝有关的诗作有二首㊾。其一为《寺中别林谦之兼寄诸郑》,诗曰:“游从忘朝晡,尊酒轻招呼。笑语恣玩狎,翻覆云雨殊。我友数君子,古心相与娱。每见辄宾敬,衣裳俨而趋。恶石寓规诫,美疢病佞谀。深山足风雨,零落梅花株。亭亭岩上松,霜姿一何孤。感兹各努力,勿以岁事徂。”其二为《冬夜忆谦之》,诗曰:“忽忆夫君阻笑言,出门南望欲飞翻。孤城隔水初侵夜,画角因风自入村。短句有时随意得,古心近日与谁论。未除习气君应哂,月冷梅香易断魂。”两首诗作皆生动刻画了林光朝的形像,赞扬林光朝的高风亮节,表达对林光朝的怀想,借景抒情,意境隽远,情感真挚,具视觉冲击力。(2)林光朝与方秉白交游甚繁。其“隐居教授,林谦之、方次云、刘宾之、复之诸名士皆其友也。”孝宗年间,官方曾以孝廉荐其为官,但没有应召。(3)林光朝与方渐时常相互切磋。方渐于重和元年(1118)中进士,曾在韶州等地为官。“平生清白,无十金之产。所至挟书自随,积至数千卷,皆手自纂定。”他时常就寝时不解衣,林光朝叩问缘由,回答说:“夜或有寻讨,便不怀安。”其好学不倦,筑有名曰“富文”的书屋三间。

此外,林光朝与陈昭度、吴清臣、郑樵、蒋元肃等人有着良好交往。陈昭度,莆田人。绍兴五年(1135)中进士,因不满官场状况而一度选择隐居。林光朝等人“皆尝至其家登堂拜母,谊均兄弟。”后来任滕州教授,鼓励当地士人掌握致知谨独之学,“由是士竞于学,知所指归。”史称其“渊源濂、洛,为文得古法,简严闲淡,理致深远”。可知其也是林光朝的理学同道,去世后林光朝为之撰写墓志铭,称“不缘师授,视横渠为同时独晓者”。吴清臣系龙溪人,其著述宏富,援笔立成,皆极精妙,被时人称为“貌古、心古、学古、文古”之人。郑樵是著名史学家,据说“数于当路荐林光朝、林彖,”这可能发生在其晚年入朝呈献巨著《通志》之时。蒋元肃系仙游人,曾“设席郡庠,户履常满。”中进士后先后任泉州教授,知江阴军、知通州等,其与林光朝交好,且同享“莆阳十先生”之美誉。

作为理学名家,林光朝结交的多为学理、讲理、传理的同道。这些人具有一些共同特征,如人格相对独立,有较強烈的传统士大夫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治学严谨,务实求真,以博学笃志、专研儒学闻名于世。林光朝与他们关系平等,交往主要在学术层面进行,彼此在意的是学问的切磋,较好地体现了“以齿则兄,以道则友”的相处原则。他们视角中的林光朝,是一个义理清湛、道行高尚、在官学两界具有广泛影响的儒者。同时,也是一个谦和、亲切、贴心的挚友。

林光朝去世后,受到学人的广泛关注,相关的纪念性文字陆续出现,纪念设施得以修建。

淳熙五年(1178)五月初六日,林光朝去世,时年65岁,谥文节。陈俊卿撰写祭文,对林光朝一生行迹予以高度评价。首先,赞扬林光朝学养丰厚,名重宇内。“惟公性廸中和,躬履仁义。学如仲舒,文如贾谊。为乡先生,名重海内。门人著录,何止千计。安贫守道,白首不二。年且半百,才得一第。人亦有言,晚成大器”。在陈俊卿看来,林光朝在中进士之前,就已名满天下,在教育界和学术界都具有重要地位。其次,对林光朝中进士后为官的政绩进行总结。“粤从天禄,始佐太史。进司学政,望压多士。出持使节,威肃群吏。上多儒生,文武兼备。破贼于南,厥功甚伟。召还成均,阶升旧次。皇帝视学,以备讲对。发明九经,天颜悦喜。锡以身章,迁之内史。一时宠涣,耸动中外。”陈俊卿对林光朝仕宦生涯每个阶段的表现都了然于心,所述事实与后来史书的相关记载一致。再次,对林光朝闲适从容的举止和心态表示认同。“厌直承明,以郡自诡。旋即丛祠,归休梓里。进退出处,可以无愧。”最后,对林光朝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等类所期,未登大位。如何一朝,遽然而蜕。呜呼哀哉。始公之归,我方适至。四纪故人,心期黙契。杖屦过从,优游卒岁。践言未久,而乃予弃。呜呼哀哉。寓形宇内,谁者不死。达人大观,又何足喟。惟公晚达,百未一试。失此老成,邦国殄瘁。呜呼。屋有诗书,家无储峙。文章传世,清白遗子。不朽者存,可无憾矣”㊿。“文章传世,清白遗子”,是对林光朝传扬理学、人生磊落的精到总结。“百担有书行李重,千金无产囊中贫。”林光朝历任官职不算低,但去世时家中一贫如洗,“其高风节操,表表在人,尤非时贤所敢望以及者。”

林光朝逝世后,林亦之对其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和贡献给予高度评价。称“轲之死千载而有伊水,伊水不可见,又寥寥乎有吾先生。一等谈论,往往自六经,绝笔此为独悟。”他表示,昔之人哭其师,如哭其父。林光朝就是自己的父亲,所以抚棺大呼,有所不可忍。“呜呼。百年宇宙而有君子者,吾得而师事之,百年宇宙而亡君子者,我不得而师事之。吾之恨何如也,呜呼痛哉。三日之敛,门人之绖者出,亦之又帅红泉诸生且哭之”[51]。其视林光朝为父尊,对老师的离世表示了深深不舍,哀婉之情溢于言表。

除撰文纪念林光朝外,一些士人还采取实际行动,修建了祠堂等纪念性设施,并将祭祀活动常规化。一些地方主官,如林元仲、林希逸、杨栋等,也都为此做出努力。

陈俊卿在《艾轩祠堂记》中写道:淳熙壬寅夏四月,浙江永嘉人林元仲前来莆田主政,其“政尚严明,以厚风俗、敦教化为本。”过了几个月,一些人士向他反映,莆田虽然是小地方但儒风特盛,“自绍兴以来四五十年,士知洛学,而以行义修饬闻于乡里者,艾轩林先生实作成之也。先生学通六经,旁贯百氏”。“先生殁已六年,人思其矩范,愿得立为祠宫,春秋荐以苾芬,以慰邦人之慕,而垂后来之劝,敢以为请。”在林光朝逝世六年之际,当地人士缅怀他生前对发展文化教育的贡献,提出兴建相关的纪念性设施。林元仲对此欣然表示同意,很快在城南修建了规模为十六楹的艾轩祠堂。第二年,他亲自率诸生到祠堂祭拜,前来参与的人很多,起到“崇德尚贤,闻者兴起”的客观效果。陈俊卿高度评价林元仲的举动。“今艾轩之学行文章为吾里宗师,可无祠乎?然则守、候之政,亦可谓知所先务矣。”[52]陈俊卿赞扬林元仲主政一方,能够分清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为林光朝建祠事关地方文运的发展,是很重要的事情,林元仲顺应民意办成了这件事,陈俊卿认为值得肯定与赞扬。

南宋时期,莆田社会十分重视对名人事迹的宣传。林光朝、林亦之、陈藻被尊称为三先生,为纪念他们,当地主要官员林希逸在“由熙宁桥南行可二十里的城山”建了三先生祠。林希逸认为:自南渡后,洛学中微,朱、张未起,以经行倡东南,使诸生涵咏体践,知圣贤心不在训诂者,自林光朝开始,所以要建祠。刘克庄在《兴化军城山三先生祠记》中做了进一步解答。“百年之旧族,当世之显人,不在东家在西邻也。其父兄隆儒而严于教,其子弟力学而攻于文,立声名,取科级,榜不绝书。有贵为从橐者,魁多士者。人徒见其人物之极盛,而未知其为师友之余泽,此三先生祠之所由作也。”[53]所谓“从橐”,指负橐簪笔以备顾问,此处似乎指文学侍从之臣。身处文风兴盛的乡邦,刘克庄强烈感受到著名文人的标杆作用之不可或缺,认为应通过实实在在的举动来让更多的人近距离了解他们的贡献。在他看来,以林光朝为首的三先生在文化教育上的贡献具有承前启后的特点,不但起着接续的作用,还在前人基础上进行了拓展。林光朝重视学生的“涵泳体践”,林亦之和陈藻重视学生的“融液通贯”,这使得他们与周敦颐、程颐、程颢等理学大师之间既有传承关系,也存在一些区别,对后起的朱熹等人有一定的启发。由于林希逸本身在理学研究方面颇有心得,对老子、列子、庄子的学说有精到探究,所以他的判断应属客观之论。三先生祠落成之后,林希逸于淳祐四年(1244)举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动。作为林希逸的朋友,刘克庄对其尊师重教的风范十分感佩,认为其行为足以让那些背叛师门的人感到羞愧。“彼背师而从许,行与讳称京房门人者,视侯宜少愧矣。”

后来,四川青神县人杨栋知兴化军,到任后重视推展文教事业,受到当地人士的好评。“杨公起伦魁,由枢掾尚书郎出牧其来,以风化为先务,旌贤崇德,蒐遗缮废,于是二刘、二郑、城北四先生之祠皆新。”莆田任内,杨栋在文教方面做得比较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修复艾轩先生祠堂”。此前,在城南修建了艾轩先生祠进行祭祀,并购买田地,以田租作为祠堂的日常用度所需。后来,由于林光朝的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家事益落,田为二姓所得”。杨栋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很是感慨,认为“古者祀乡国之先贤,以为先师。艾轩非先贤乎?式闾表墓,自昔有之。田非闾墓比乎?”他告诫占据祭田的两姓人说:“先生在,不殖寸产,没,岂与乡人较数亩之田者?虽然,诿先生之廉让,利故家之清贫,取而有之,此名不可安也。”[54]在杨栋看来,林光朝生前没有置产业,也没有出现与乡人争田地的事。他去世后,乡人却占用祭祀他的祠堂田地实在是不应该。经过协调,杨栋赎回这块地,并采取“以田隶学”的方式,由当地学官负责监管,定期将收入交给林光朝的后人用于祭祀之需。

林光朝去世50年后,族孙林同叔将其著述编为《艾轩集》10卷印行,由陈宓作序。又10年后,其外孙方之泰编印《艾轩集》20卷,由刘克庄作序。陈宓在《艾轩林先生集序》中指出:“莆阳艾轩林先生,文为世所宗而藁不多见,学者好之如嗜欲。然殁五十年,始传于世。藏之深固以久,一出大肆,理必然也。”他历数林光朝生前之业绩,对其学识人品十分推崇,赞扬林光朝教授生徒,重礼重行;道尊德盛,一代宗师;出使入朝,徇义忘私。“上参经训,下视骚词,他人数百言不能道者,先生直数语,雍容有余。非学博识高,义经理到,能如是乎。”[55]他认为,刊刻林光朝的文集,对于后人了解先贤学说,弘扬乡邦文化,改善当地文风,都有显而易见的意义。

明代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如林俊、林文、柯潜、郑岳等,对林光朝的行迹也给予高度评价。

林俊在《艾轩文选序》中认为林光朝是与朱熹齐名的理学名家,享有“南夫子”之美誉,应将两人一道加以祭祀,并重新刊行林光朝的文集。“先生长晦翁一十六岁,晦翁商略理道,独先生意合,嘉其精细,退若有得,请质时见于书。兑泽,南轩于《易》有所异,为晦翁独与其缴驳新端也。东莱曰:‘平生保任此老不负谥文节也。’君子谓允。”他感叹,这样一个享有很高声誉的文化名人,身后却是一片萧然。“去今三百五十年,祠久圮,墓之田易数姓,稚弱二孙,稀落可念。龙坡之为仰止书院,冯公行健、雷公孟升意也。俊偕汝华谋曰:‘先生尝同晦翁讲道,以齿则兄,以道则友。晦翁固道学渊源,先生亦道学名派,一方而名,天下称‘南夫子’无异词,宜并祀。’雷喜,白之冯暨贰暨大巡宣司、监司、督学,议可并祀二先生,侍以莆高弟子,而复梓其文以传云。”[56]鉴于林光朝的社会影响力,虑及朱熹与林光朝及莆田地方的深厚渊源,官方及社会各界对将朱熹与林光朝合祀及刊印文集都持积极促成态度,很快将之付诸实施。

林文在《红泉讲道序》中,通过介绍红泉学派在莆田的产生与发展,对林光朝给予高度评价。他指出,孔孟之道历经长时期发展后,到了北宋,周敦颐、程颐、程颢相继出现,他们的学说接续了千载不传之绪,“六经之道,复明于后世”。南宋,周敦颐、程颐、程颢的学说一度中辍,朱熹等人尚未崛起,于是“学者贸贸焉,怅怅焉,无所取正,或沦异端之归”。林姓的“国清回年公”对此深感忧虑,考虑到族子林光朝励志圣贤之学,可以成为学者的示范,于是在莆田红泉这个地方设立了义塾,延请林光朝为师,每年捐谷千余石以赡养来学者。“其学笃意践履之实,不专于训诂之攻;究极性命之微,不专于科举之文;故及门之人出而仕者,皆能建勋立业,为朝之名臣;退而处者,皆知迪德蹈义,为乡之善士。东南学者,翕然化之。此所以为艾轩之教也。”林文将林光朝兴学与福建历史上著名的郑露三兄弟“开莆来学”,及林蕴、林藻兄弟和欧阳詹苦读泉山相提并论,认为正是因了这些前贤的努力,才使莆田享有海滨邹鲁之美誉。“吾莆自陈、隋间郑露讲学于南湖,在唐则吾祖蕴、藻、欧阳詹读书于泉山。至宋,艾轩讲道于红泉,由是文风大振,遂有海滨洙泗之称,其盛矣哉!”[57]

明代状元柯潜在《蒲弄草堂》一诗中描绘了昔时林光朝办学的盛景。诗曰:“艾轩先生鸣大宋,绝世文才岂天纵。横经讲道倡东南,别构茅堂向蒲弄。蒲弄山高矗天起,倒影平湖三十里。渡头常系问奇船,门巷纷纷响珠履。”“花开花落几经古,风教何曾化尘土。绵绵书犹在人间,满邑弦歌化邹鲁。”[58]柯潜认为,林光朝从事教育的影响远超出莆田一地,对提振东南文运起重要作用。

对林光朝进行评价的人士不少,但明代的郑岳是一个较为突出的人物。其在《艾轩先生文选序》中,将林光朝视为理学流传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越千余年至宋,而周程夫子者出,始得不传之绪,倡道濂洛,而龟山、道南一派遂流入闽,由罗仲素、李愿中而有考亭,由王信伯、施廷先而有艾轩与象山、南轩、东莱并峙,一时聚徒讲业。时艾轩年尤高,号南夫子云。”[59]同时,指出林光朝与其他理学人物之间存在的差异,及对传承理学所作的重要贡献。郑岳将林光朝视为颇受朱熹敬重,且开启东南理学渊源的先导性人物,这一观点影响了后人,一些名士在评价林光朝时也都对这一观点进行引伸。在《增修艾轩林先生墓域碑》中,郑岳认为林光朝是“宋南渡大儒”,其道德、问学、风节见诸于国史和郡乘,而且受到朱熹的高度评价。对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对其墓园应当加以整修。他指出,林光朝晚年在莆田城南讲道,把家也安在那儿,去世后人们为他立祠并竖了师儒坊。到了明代,一些遗存消失了,墓园虽经地方官员多次营修,但时间一久便逐渐荒芜。“海虞陈君”前来福建任职,拜谒了林光朝墓后很是感慨,希望莆田知县陶谟能够组织人力、物力加以整修。陶谟领命后增辟墓道,在墓区种上松柏,并于墓前修一个亭子,亭前竖一块碑。郑岳为之撰写碑文,历数林光朝的历史贡献后指出:“于戯,莆称文献旧矣,然道南一脉实自艾轩启之,至于今遗泽未斩,惟道在人心,旷世相感,君子见墟墓则哀心生,况于贤者之藏乎?尝闻过董仲舒之墓者必下马致恭,艾轩其仲舒之流乎。朱晦翁守南康,访刘凝之之墓,为立门垣,君得无晦翁之意欤。其风声振激,将必有感而兴者矣。”[60]在郑岳看来,理学的道南一脉是由林光朝参与开启的,其余绪一直流传到今日,应当受到世人的尊重。旧时代的君子见到名人的墓园便会产生一种思贤、敬贤的心理,曾听说凡是经过汉代大儒董仲舒墓园者都要下马并恭敬致意,林光朝也是董仲舒一类人物,应享有此等礼遇。朱熹在江西南康担任地方官时,为名士刘凝之的墓修建了围墙,这也是值得赞许的事。他认为,地方官员通过维修林光朝的墓,除向前辈学人表示敬意外,还应提醒人们不要忘了这位文化大师,进而延续文脉,重整当地文化的往昔荣光。在其他一些场合,郑岳也不忘对林光朝加以宣传。在为曾任过云南道监察御史的陈如宾撰写的行状中,他指出:“吾莆田自林艾轩先生倡明道学,一脉相承如线。然士之骛进取者率视之为迂谈。间知所从事又多矫饰,无其实。至首尾衡决反为群目之所指笑,因噎废食,而尽疑导学之不足信亦过矣。”显然,包括郑岳在内的宋明学人,通过对林光朝的评说,意在努力维护林光朝的学术地位,进而达到维护文化正统性的目的。

林光朝由于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重视继承多于创新,表现为偏重践履之学,强调躬行,不喜著书立说,只是口传心授,相对孤立留存的散篇单论虽然各具丰采,但难以体系化,使得在理论建构上存在不足。加之其门派囿于一个较小的区域内活动,数传后便告式微,难以持续扩展影响力。但是,林光朝以儒家伦理道德为宗旨,忠实地将之运用于日常人伦中,通过办学形成学派以问道,通过入仕而行道,影响了一代学人,为理学在东南的传播提供了生动的实践样板。有识之士认为:“莆儒风之盛,得中州派的先于七闽者,始于方景通先生峻,与其子元寀交识程大中公,薰炙于二程之学深矣。艾轩林氏亦闻其风而兴起者,至于朱子之学兴,宗仰遍于海隅,若陈、若方受学弥励。厥后习尚醇笃,忠节林立,其士风家法盛衰兴废之变,昭然可睹矣。”[61]方峻、方元寀向二程的父亲程大中请益一事,是早期洛学向福建传播中的重要事件。随后,林光朝闻风而动,创立学派,发展理学。再经朱熹发扬壮大,形成极具规模的理学体系。至于“若陈、若方”,似指陈俊卿、方次云两个理学家族。“莆中传朱子之学者,方、陈二家子弟最盛,其余诸贤亦多彬彬林立。”这两家与林光朝的密切交往是众所皆知的事实。由此,从中不难窥见林光朝在理学南传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相关研究表明:“自杨时、游酢将理学引进福建,通过讲学论道、研磨心得,培养了一大批闽学学者,实现了福建文化在思想学术层面的一次重大提升,从而刺激、催化、加速了东南地区特别是闽文化的进一步开发。”[62]在这一重大文化转型过程中,一些学人或多或少地发挥了各自的作用,在理学传播过程中留下了印记。其中,林光朝的相关努力是不可或缺的,具有显而易见的开创性,这应是其受到宋明学人广泛关注的根本原因。另外,其在君子之道的认识上,主张凡忠恕有足者皆可至也,在哲学上主张“道之全体,全乎太虚” 等,都具有积极意义,也为时人和后世学人所推崇。

自南宋以来,对林光朝的好评不断,如认为其“德行清正,学问渊博”,肯定其所倡导的理学思想和遇达立身的观念对后世有重要影响等。但是,最为重要的评价则是称之为“南夫子”,且迄今不存异议。如果仅是行为端正且单纯致力践履理学,自然不足以担此盛誉。探寻其中的原因可以有多个视角,具体而言,从时代背景、林光朝个人综合要素(讲学、科第、仕宦、官学两界皆有影响),以及理学赓续与学派推动(在闽较早传播理学,传承路径明晰,代表正统理学)等方面,我们能得到不少其之所以受尊崇的佐证。归结起来,奠定林光朝“南夫子”地位的最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倡道学于东南,一是为儒者提供了安身立命的基本准则。周瑛、黄仲昭在《兴化府志》中称:“又次以林光朝者,所以著莆人之倡道学始于此,且以示儒者之准的也。” 两人的评点有新意。当然,不应仅将林光朝定位为乡邦先贤,从宋明学人的视角中,可知林光朝是一位具有全国性影响的著名理学人物,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做出过贡献。诚如南宋知名学人余谦一在《城山三先生祠堂告艾轩文》所言,林光朝之所以被尊为“南夫子”,在于“非国非乡,实天下士。道在太虚,书留天地。”正是在林光朝努力的基础上,朱熹和吕祖谦等人将理学进一步体系化,并使之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

今日故里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注释:

① ③ ⑩ ⑪ ⑫ ⑬ ⑮ ㉗ ㉘ ㊴ ㊵ [56] [61]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28页、127页、137页、137页、138页、136页、131-132页、127页、128页、138页、128页、130页、302页。

② ④ ⑤ ⑥ ⑦ ⑧ ⑯ ⑲ ⑳ ㉑ ㉖ ㉜ ㉟ ㊱ ㊲ ㊸ ㊹ ㊻ ㊼ ㊿ [51] [53] [54] [55] [58]林煌柏主编:《艾轩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第5页、75页、4-6页、68页、71页、77页、109页、63页、108页、109页、75页、5页、69页、64页、78页、68页、114页、23页、67页、115页、116页、111页、112页、3页、128页。

⑨ [52] [57] [63]周瑛、黄仲昭:《重刊兴化府志》,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65页、766页、833页、892页。郑王臣:《莆风清籁集》卷五,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第77页、74页、70页。

⑰王应山:《闽大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31页。

⑱脱脱等:《宋史》卷四三三,列传第一九二·儒林三,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923页。

㉒潘富恩、徐余庆:《吕祖谦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69页。

㉓㉔《黄宗羲全集》第三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6页、36页。

㉕㉞束景南:《朱子大传》,福建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20页、120页。

㉙㉝王应麟:《困学纪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99页、60-63页。

㉚《钦定四库全书集部·乐轩集》提要。

㊳常德荣:《南宋艾轩学派的诗学呈现》,《石家庄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

㊶㊷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上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67页、167页。

㊺朱维幹:《福建史稿》下册,福建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649-650页。

㊽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六十六,岳麓书社,1996年,第1452页。

[59] [60]《钦定四库全书集部·山斋文集》卷九、卷十三。

[62]黎昕主编:《朱子学说与闽学发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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