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底片
2017-12-06山东赵传霞
山东/赵传霞
乡村底片
山东/赵传霞
东寨门
曾经吹动祖先衣衫的风,正吹动少年奔跑的身影。
一言不发的东寨门意欲奔跑。断断续续的青石墙意欲奔跑。当奔跑的道路终于停下脚步,喜悦之情早已在初夏额头燃烧——紧握手心的一块糖果,让整个天空闪闪发光。
一种意料之外的仁慈,深深刻入少年温暖的记忆。
独轮车吱吱扭扭喘息而去。地排车咣当咣当喘息而去。驾车人被岁月熏烤的脊背油光黑亮,跟手中油光黑亮的车把较劲,跟脚下油光水亮的青石板较劲。油光水亮的女人嘻嘻哈哈,将手中的麻线绳拉得嗤嗤啦啦冒出火星儿,将驾车人的两肋点起噼噼啪啪的小火苗。凹陷的青石车道,将这些一一整理、记录,偶尔飞上女人眉梢。
东寨门的盛世,始终属于夏天。
阳光了无声响,蹑足绕过赤裸的杨树林、静谧的芦苇荡,在南北走向的河道上撒下各种明亮或温软的笑声。少年钻过午休的缺口,在东寨门的注视下冲进河道,将河水亮白的银片悬挂一身,将微风无言的快意涂抹一身。此时的东寨门安静得只听见燕过林梢,和紫穗槐抑制不住的心跳。而夜晚的东寨门必定属于月光星光,属于蛙鸣蝉鸣,属于纳凉的草苫子凉席子,属于更深露重也不愿睡去的招风耳朵。
东寨门,日夜不得安息。身材纤瘦的小东河,把一切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包括少年的忧伤与憧憬,包括岁月的黯淡与锋芒。
磨盘
谁有力气,就跟谁走。
手握的木棍是有温度的,随你春秋冬夏、晨钟暮鼓;腰缠的麻绳是有温度的,随你风吹日晒、电闪雷鸣;薄薄的鞋底踏在长长的磨道里,脚印是有温度的;推磨的人独行或结伙,影子是有温度的。两块石头圆满厚重,紧紧咬合在一起,将白天越磨越短、夜晚越磨越长,将胃口磨得皮糙肉厚,将黑发磨成满头风霜。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几乎有一半从磨眼开始,在磨道结束。星星转着转着就偏了,月亮转着转着就圆了,孩子们在无止尽的转动中慢慢长大,慢慢有了推磨或者不推的话语权。磨道,成了长在生命体内的秘密年轮,记载着旧乡村耐心而疲倦的摇篮曲。
磨盘早已淡出生活,淡出记忆。偶有残存也是凤毛麟角,做了历史的纪念碑,向来人讲述生活曾经的欢乐和艰辛。
货郎挑子
儿时记忆,常由一串鼓声维系——一头系着安详的街道,一头系着甜蜜的果糖。
货郎挑子——一座会走路的杂货铺,或者一枚握在外乡人手中的石子,曾无数次挑战童年的泪腺,激起乡下平淡生活的涟漪。
槐花飘香的午后。虫鸣满地的清晨。一副货郎挑子晃晃悠悠荡进村庄,悦耳的货郎鼓随手拎出一团犬吠、一串人语、一包烂绳头儿、一卷乱发团儿。之后,孩子肋下生翼,脚底生风,舌下生出滔滔江河;女人纤手拈花,红唇吐玉,眼底藏着千军万马。街头巷尾的骨节开始松动,静寂的乡村开始绽放渴望或喜悦之花。
货郎的眼睛始终藏着彩虹般的颜色。
一样的手鼓。一样的箩筐——那些货郎们,不知所来,也不知所终。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始终高举着发光的货郎鼓,至今摇动童年的光景。
老井
必定有一方高高在上的石头,与她相互守望;
必定有一双长满硬茧的手掌,捂出她的汗水、血水;
必定有一只通透的眼睛,看她走路如履薄冰、见人惊慌失措。
青石柱——老井眼中的一面旗帜,标示人心向背,年景厚薄。
能跟青石柱较劲的,是一双喝着井水长大的手——黑色辘轳杆缠着一根同样黑的绳索,牵出一段有时清明、有时黯淡的生活。一道土沟蜿蜒开去,系着菜园子、盐罐子,系着一家人的喜怒哀乐。男人隔三岔五来到井边,绞起明晃晃一轮朝阳、水淋淋一弯月亮,阳光或者星光就满园子碧生生叮当脆响。
辘轳头——老井心头的一只秤砣,称出人情冷暖,世道艰难。
光滑水润的井沿石,映照过男人的赤膊、女人的细腰。日子有时欢天喜地,有时忧心忡忡,更多时候她不惊不乍,紧着脚倒腾,一只悠悠荡荡的空桶,就变成一池清清亮亮的井水,淘洗着农家院里的风风雨雨、饭香粪香。
井绳——老井心上的一根琴弦,弹拨出生活的辛劳之歌。
老井冷眼看着世界。她心里却始终揣着井口大的一方天,揣着乡亲的喜怒哀乐、富足安康,以及一个团圆永恒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