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或抒情的五种方式

辽宁/宋晓杰

在高原，或抒情的五种方式

辽宁/宋晓杰

酒：神秘的火焰，往心里烧

青稞，又称米大麦。你是活命的谷物，因而你也活得更久——3500年，你不动声色地静卧于草原的深处，自成一格。茸毛，柔软；锯齿，锋芒。这爱憎交织的朴素物种：你轻扶着风；你重，携万众，动群星。世上的情感莫过于此。我要缩到你的胚乳里面，看个究竟……如今，你变身为忘情水，绵延不绝；神秘的火焰，往心里烧……

——是因为那个神话，还是因为爱情？那个名叫阿初的王子，不仅从蛇王那里盗来了青稞种子，还盗来了土司女儿的心。凡事关涉情感就变得麻烦。不过，正是因为“麻烦”才爱上爱情：香喷喷的糌粑、醇香的青稞酒、天空的蓝、经书……同时爱上全部人生。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你与我的北方不同。但今夜，我愿醉卧在青稞酒里，摇摇晃晃地停在高处，望到黎明的繁星。

每一种植物，自有它的命运——不管它如何细小，都无处藏身。我要以你为轴心，跟着草场、马队，随日月移动……

20年，草原绿了又黄；20年，花儿落了又开。此刻，我看见一位翩翩少年——是酒神巴克斯吗？他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手握酒盏，如苍鹰。未说的话不必说，不可说。太阳的赞歌，将乘着风的翅膀，让百鸟八方传诵……

藏王宴酒，是王的酒，是酒的王。它还是一座山脉、一柄弯刀、一条獒……按照你愿望的样子——事物都有它凶猛的一面，而柔软的心肠是另一面。

酿酒吧！粮是青稞，水是圣泉。如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肥沃土壤，修整面容，洗净彼此的白骨……

藏王：至高无上的星辰

这是七月的北方，虽然炎热，但还有丝丝的凉风。我滚烫的诗行，如滚雷，自天边涌向你——事关心灵。

有人去了天葬台，有人去了扎尕那，有人去了玛曲。僧人在光影中缓行，袈裟又亮了一层。经幡浩荡。酥油茶飘香。画唐卡的人，把正午的时光和心思化作密密的丝线，虔敬，挚诚。晚祷的钟声准确地落在心上；雨后的彩虹，度我，也度众生。

卓尼。禅定寺。蛇心檀木雕刻的佛陀。草原。雪域。森林。丘陵。峡谷……万物环绕，你端坐于群山之巅，赞美涌向星宿——是的，我不忧伤，它们都是你爱的证据，苍穹如盛大的庙宇，覆盖四野——“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跟从你……”你履行着佛的旨意，却是无处不在的具体的人。

洮水，生命的奇迹

你来自西倾山的北麓，与代富桑草原分列南北。孪生意味着生命的奇迹。你们一路穿峡谷、过草原、绕古寺、转石刻，在黄昏时刻安稳地停靠在刘家峡，找到了母亲——哦，黄河，圣洁的辉光铺满慈航……

长城持重，它无言地守着秦时的诺言，在洮河岸边，熄止了战火。而我，在长城的另一端，借飞驰的繁星写下：献给神水的诗篇。甘南高原、卓尼、藏王……我阅读你们，就是倾听万物，省察人生。

水草丰茂，牛羊肥壮，格桑花遍野盛开。这万紫千红的四野如彩陶般绚烂：希望的绿，威仪的黄，高贵的白。之后，是乌金、金砂、孔雀蓝、玫瑰红，又被镀上日光、月光、母亲慈爱的目光……

洮河，巨大的产床，我再一次出生！清朗的天、宏阔的地，放牧我的思绪；腰肢一般滑软的草原，让我打几个滚儿；玛尼石的六字真言，给我安慰的曙光……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世界转动起来，如生生不息的转经，祈诵。我们画鹿、鱼、蛙和鸟，并在风中写下愿景、宿命、文明的秩序和不尽的旅程。

“L”形转弯是你华丽的转身，更新的世界訇然洞开：河谷开阔，旷野葱茏，在草坡上支起帐篷……这百感交集的尘世，令我无端泪涌。我被灰尘满面的欲望围攻，却又被这些洁尘的河流、溪泉清洁、医疗，如生命之河上的浮桥，搭救我于水火。知否不知否，当归不当归？

洮砚：那灵魂漾无边疆域

洮河之滨是你的摇篮。你在喇嘛崖间打坐，在汤汤逝水中修身，你细腻、晶莹的纹路如加密的碟片，收藏风雨和岁月，打上记忆的徽章。于是，在月圆风清之夜，你在文人雅士的窗前展开书卷；在朗朗高堂之上，压住众生的惊恐。

白纸黑字，是活的信仰。说出它时，我压低嗓门，端庄而严谨，似有秋天的清凛之意，天边铁色的余晖，满天弥漫。

我来自“宋”的城邦，是否与你有某种渊源？苏轼说：“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郡洮岷，至中国。”好吧，我节俭泉水、汉字和日子，在你清醒的黑里，放飞鸽群、雁阵和一场又一场弥天大雪——余年，将是黑白分明的可贵人生。

祝福和祈祷：就像我看到的那样

我要写一封长信，给待熟的青稞、傍晚的寺庙、燃着的酥油灯。我要写一封长信，给那个手捧奶茶的小姑娘，她黑亮的眼眸如紫葡萄，她彤红的两颊如浆果。她鲜亮的藏袍如群山中耀眼的旗帜、嘹亮的小号，通往祝福和祈祷。

去年来时，青稞还未收割，疼痛正在生长。而今，天边一再后撤，预留出更大的时空，安放仁慈、悲悯和遗忘……

黑暗中，我听见有人在低声说着小暑、入伏，说着道路、星宿和故人，说着缓慢的流水、匆匆的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