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
2017-12-06聂作平
□聂作平
穷人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
□聂作平
我出生在四川省富顺县赵化区安溪公社一个叫王场的小地方。三座自然村,统称王场。上王场,中王场,下王场。隔开它们的是一些乳房状的丘陵和大丛大丛的竹林。在王场,原野肥沃,庄稼青绿,却出人意料地有一些城里的地名:骡马市、灯杆坝、川主院。这些地名暗示着,在过去,这里曾是一个不小的镇子,后来因为某种神秘未知的原因,镇子毁了。村民常从地下挖出瓦片和钱币。农业学大寨的某一年,村里改田改土,挖出一只精致的罐子,里面放了几个杯子和一些木耳。木耳还没腐烂,村民拿回家炒着吃了,杯子和罐子送给了在村上驻点的刘书记。
我出生在一片非著名的废墟之上,这似乎是一种强烈的暗示。
富顺是个农业县,史上盛产井盐,自流井即其辖区。不过,20世纪30年代,自流井划出组建自贡市,后来富顺反成了自贡辖地。邑人开玩笑说这是儿子管老子。我出生时,富顺还属宜宾地区,与自贡无涉。童年的视野里,漫无边际的丘陵簇拥着奔向天边,紫土丰厚,雨水缠绵,粗手大脚的村妇都是农业和生育的能手。一梦百年。百年如斯。
老家是个相对的概念。中国是我的老家,四川是,自贡是,富顺是,赵化是,安溪是。最狭义的老家是自然村王场。这是从谷歌地球得到的坐标:北纬29度0分47.87秒,东经105度3分32.97秒,基本精准到了老家的后园。至于这坐标点是一株桃树还是一颗葡萄,是打盹的猫还是抬头看天的祖母,我不知道,亦无从知道。
我家不是王场土著,而是土改时从八里外的安溪迁来的。安溪旧名石灰溪,因镇外的沱江边有不少烧制石灰的窑子。风吹石灰,窑工瞬间雪白。祖父是理发匠,一把剃刀要养活全家数口,属于家无隔夜粮的城镇贫民。听说到农村能分土地,就兴冲冲地拖着儿女去了。除了土地,还分到赵地主两间瓦房。几度扩建,到父母搬离时,已有十余间屋子,外加一个晒坝和一座后园。记忆中,立料房屋被岁月的烟火熏得漆黑,钉子上挂着珍贵的腊肉,我常仰头流口水。
祖父一辈成人的有四兄妹。长兄当兵抗日,音讯渺无。小弟也当兵,活着回了家,终生未娶,曾是县办陶厂的工人。我们叫他幺公。这是一个沉默得有些古怪的老人,总是穿一身黑服的衣服蹲在门口。抗战时期,四川共征壮丁近300万,阵亡十分之一。我们家族即有两人。小妹嫁到安溪文家,我曾随幺公去过她家几次。祖父排行老三,实际上的老二。祖父一袭长衫,背着理发箱行走在连绵的阡陌上,起自稻麦之间的微风把他的长衫轻轻撩起。
但无论如何努力回忆,我也想不起他的脸。他去世时,我只有五岁。我记得有一次他给我一枚一分的硬币,那时我还缺少对钱的认识,不肯要。他以为我嫌少,就苦口婆心地劝我:你管他多多少少哟,你还是拿着吧。
祖父的最后几年是在病榻上度过的。那天,我们走村串户剃了几个头,在一个熟识的农民家里吃了两碗蒸红苕。天阴欲雨,雷声拍在头上,我跟着他急急地穿行在窄窄的田垄间,他忽然一个跟头摔进了水田。我吓得哇哇大哭。过路人把他捞起来。长衫打湿了,像是绑在他身上。从此以后,祖父半身瘫痪了。阴暗的屋子角落有一张年代久远的床,一束光线从天窗上投进来。光柱里,尘土飞舞,苍蝇旋转,祖父拍床叹息,用最恶毒的俚语诅咒狗日的命运。
父亲姐弟三人,我便有两个姑姑。大姑姑是哑巴,嫁给十公里外的一个跛子。跛子好酒,酒后常打她,她便跑回娘家比划着手势苦诉。咿咿呀呀,手舞足蹈,惹得整个院子的人都来围观,如同看戏。小姑远嫁云南,姑爹是汽车兵,家境最好,不时寄些粮票、钱、糖果饼干或是表姐表哥的旧衣物回来。那时候,云南是我心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地方。盼望云南邮件的到来成了黯淡生活的一盏灯。
有一年,父亲带着五岁的兄弟去云南。当他们从云南回来时,不仅带回了衣服和糖果,还有一口巨大的木箱,木箱里全是大米,甚至还有一张汽车用的篷布。后来,亲戚邻朋婚丧嫁娶时若遇下雨,这张厚重的篷布就会体面地派上用场。父亲指着篷布骄傲地说,看,我从大理拿回来的。云南大理啊。
父亲是个饮者,壮年时能饮一斤白酒。他和朋友面对面地骑在一根长凳上,不用菜,也不用酒杯,一瓶酒在两双手之间来来回回地传递,片刻间便喝得见了底。酒是用烂红苕烤的,既烈又劣,还有一大股说不出的霉味儿。这样的酒也得凭票证供应。他们出差外地,在酒店划拳,当地无此风俗,引来一大群人围观。后来,他在城里第一次喝啤酒,店员问他要多少,他和朋友商量了半天,郑重地对店员道:不晓得比红苕酒度数高不,先给我们一人打二两尝尝吧。
父亲初中毕业,先做农中教师、人保组干事,后来负责赵化区的蚕桑。富顺是蚕桑大县,赵化乃个中翘楚。所以说到蚕桑,父亲是有话语权的。父亲爱好文学,他不多的几本藏书是我最初的启蒙。这些书我记得的有《唐诗选注》和《三国演义》。在至少十多个年头里,他还坚持订阅了好几种文学刊物,我记得的有《四川文学》《作品》和《电影作品》。他在市报和农村报上发表过不少新闻,这些新闻大多是报道赵化农业尤其是蚕桑获得丰收。丰收对来自土地的人是个敏感词,它意味着汗水和担忧都已颗粒归仓,终于能够拥有一个安饱的冬季。
外公是王场土著。他有八个女儿,三个幼年夭折,一个青年猝死。母亲是老八。两岁多,外婆去世。外公娶了带着儿子前来的后母,母亲在饥饿和打骂中艰难度日。小学三年级,她不堪忍受,离家出走,投奔了十多公里外的堂婶。在那里,却又遭到堂嫂虐待。母亲的日子如同苦楝的果实,每一颗都苦彻心肺。至今回忆往事,她仍泣不成声。
母亲小学三年级辍学,后来从大队团支部书记做起,先后做过妇女主任、村长,直到党支部书记――这是一个不脱产的基层干部的天花板。父亲和母亲都是党龄超过我年龄的老党员。我毕业后分配到东锅做秘书,却拒不接受组织培养,公然对领导明示写申请书表示反感,这让他们有些遗憾。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
母亲当妇女主任时,还兼宣传队队长。冬夜,她带着一帮青年,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排练节目。全都是些革命的红歌。我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直到在红歌的催眠中沉沉睡去,身上盖着母亲的棉衣。被母亲喊醒时,青年们已经散了,一灯如豆,吃力地跳动在又厚又酽的黑暗里,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踩着长夜的寒风和落寞回家。
外公是木匠,十里八乡皆有名气。老木匠生了八个女儿,他还想儿子。儿子没来,老婆却在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两岁时去世了。老木匠毕生最优秀的作品是一架繁复的楠木大床。大床刻花刻朵,像一间雕梁画栋的小屋。老木匠把它作嫁妆抬到了聂家。所以,我在这张床上睡了好些年。童年时,母病家贫,大床以三百元巨款卖给了母亲的姐姐。在唐姨爹的指挥下,十几个人把它拆成大小不等的部件,抬着挑着走了大半天,过河渡水,才运到他们家。
从此,我们只能挤在一张会唱歌的破旧的柏木床上。好在,只要能入睡,柏木床上和楠木床上做的梦并没什么不同。
晚年的外公独自居住,唯一的邻居和他隔了晒坝相望。那时候,他对死后的重视超过了对活着的操心。他最重要的事业有两项,一是修建他的位于晒坝一侧的墓穴,一是无休无止地用铁钉制造纸钱。那时冥币尚未量产,需得一摞一摞地手工制造。他制造的纸钱盛放在竹制的箩筐里。有一天,刘书记带人把纸钱连同箩筐一起搬走,刘书记说这是封建迷信嘛。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下跪求饶,但刘书记推开他扬长而去。
因为怕到阴间受穷,外公擦干眼泪,继续熬更守夜地制造纸钱。在阳间当了一辈子穷人,外公最终的理想是到阴间做个富鬼。
外公养了一条狗,他垂危之际,那条狗整天静静地蹲在床前,睁大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外公去世那个下午,只有我和兄弟,以及两个表哥外加这条狗守在那里。外公临终的挣扎把我们吓坏了,我们夺门而逃,去田野上叫正在干活的父亲母亲。那条狗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发出尖利的呜咽。外公死后,那条狗不吃不喝,郁郁而终。
王场老家大修过四次,跨度在我八岁至十八岁之间,这说明那十年父亲挣了些钱。在乡下,家有两个儿子,若不及早修房,就有讨不到媳妇的危险。1998年,父母亲从王场搬迁到赵化,含辛茹苦经营了多年的旧居仅以一万九千元卖给了张文正公的子孙。父亲添了一千,给我和兄弟各分一万。他说:这就是你们继承的祖业了。前些年重访,我看见昔年贴在板壁上的地图色泽黯淡,半幅尚存,缀满蛛网。窗前,三株童年时种下的苦楝树荡然无存,胡乱栽满甘蔗。据说,张文正公家把苦楝砍伐后运到市场上卖了。他家有好几个儿子,给儿子们讨媳妇是一件令人穷生奸计的大事。
金黄的油菜花让我忧郁。祖母去云南了,父亲在赵化上班,兄弟在亲戚家。母亲到大队开会,我吵着要去,她用一把胡豆哄住我。但是,当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我就追了上去,嘴里还嚼着几颗坚硬如铁丸的胡豆。母亲加快步伐,穿过屋后那片油菜地不见了,我的面前只有无边的菜花和铺满野草的小路。我坐在路上哭,哭累了,昏睡在油菜花金黄的影子里。醒来时,落日西斜,蜜蜂还在油菜花间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我捡起掉落在田里的胡豆,伤心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三岁,我独自到离家三百米的水井旁玩耍。水井在水田里,井口只比水田高出一尺。我伸手掬水,一不小心,竟栽进了水井。方圆百米,只有我和一个耕田的农民。农民见状,弃了牛,狂奔过来把我捞起。如果不是他,或者他稍慢一些,你就不可能看到这些文字了。这个农民姓何。我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他了。
四岁,我把一粒豌豆弄进了鼻子,怎么也抠不出来。父亲背我去安溪。但不幸的是,他没找到医生,祖父的徒弟等人将我按住,用理发店的一种夹子夹了出来。血流如注。这起事故导致我的鼻子扁塌。某人老嘲笑我,我说,要怪也只能怪我的命。有些事命中注定,比如你生活的时代。那时代对孩子就这么潦草。
六岁,兄弟不慎吞下一颗图钉。母亲背他去求医,乡医说必须送泸州或富顺动手术。到泸州或富顺的班车每天仅两班,早就开走了;公社仅有一台拖拉机,无法开到遥远的泸州或富顺。父亲在外地开会。母亲看着奄奄一息的兄弟绝望地大哭。幸好,县武装部的一个军人恰好出差在此,他闻讯后急电县城,两小时后派来了一辆吉普车。事后,父母前往感谢。军人对父亲说,听说你会写,你就写个表扬稿吧。所以,兄弟的命是一篇表扬稿赚回来的。
生活艰难。粗面烙的麦粑是主食。某天,母亲用仅有的白面蒸馒头。馒头刚端上桌,兄弟急急地爬上长凳,脏手伸向馒头。不想长凳被蹬翻,他立即摔了下来,额头碰到长凳角上,鲜血四溢,馒头却紧捏在手。母亲抱起他,怒冲冲地扔了馒头。包扎毕,父亲从屋角捡起那个惹祸的馒头,默然吃下。兄弟从此额角多了一块伤疤,似虫形。
春荒,生产队保管室被盗,据说丢了些红苕。蹲点的刘书记很能干,很快查实是一个姓徐的农民所为,至于如何查实的,刘书记没说,也没人敢问。徐农民被两个民兵反剪双手,不断施以老拳。每中一拳,必痛呼其妻小名:龚三妹啊龚三妹!其时,其跛妻卧病在床,毫不知情。徐农民老实本分,见了小孩也要主动打招呼,根本不像贼。
八岁前,我一直由祖母带着睡。入睡前,必要她讲故事或猜谜语。冬夜天寒,时有细雨落在青瓦上,铮然有声。油灯已熄,祖母的烘笼放在被窝里,我把双脚支于其上。祖母细声讲故事,我在故事中渐渐睡去。偶尔醒来,从天窗口能晃见屋后的竹林,雨雪已停,竹影拂窗,更高处,一钩冷月表情肃穆,令我害怕。
入学前,我常对着晒坝前的一株核桃树撒尿。祖母逗我说,以后核桃树要变成一个姑娘,晚上来跟你睡觉。我很害怕,我晚上要在祖母的故事里才能入睡。倘若现在,要是听说一个姑娘……还不乐死?祖母明年100岁,耳聪体健,只是她不会明白,岁月已把当年那个傻小子,变成了一个庸俗的酒色之徒。
祖母去云南姑姑家了,父亲在公社上班,母亲到大队开会,兄弟寄养在幺公家里。我独自坐在我家后门外的一块石头上,风吹炊烟,鸟雀无语,远远地,我听到邻居家在呼儿唤女回家吃午饭,其间混杂着一两声低沉的狗吠。我望着那条通往远方的小路,小路两旁,是明晃晃的水田,初春的太阳泡在水里,散出昏光。泡桐树的花老了,依依不舍地掉下来,像一张张弄皱了的手绢。
我开始哭,大声哭。我能听到自己的哭声传到山的那头,又被满山的棕树和桑树挡回来。哭累了,我趴在石头上沉沉睡去。我将梦见热腾腾的午饭和笑盈盈的母亲。
五岁左右,我被寄养到唐姨爹家。唐姨爹家的背后,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竹林里,众多坟墓此起彼伏,如同缩小版的丘陵。竹林的尽头是一条小路,小路旁有一座更为高大的坟,坟前耸着石碑,碑上刻着我不认识的字。
许多个想家的下午,我悄悄跑到这座大坟上。我看见近处是白鹭飞翔的水田,寒烟如织,桑叶被雨水洗得透亮。我知道,顺着桑林中的小路就能走到沱江边,渡过河,再走几里,就能回到贫穷而破旧的家,回到母亲的怀抱。
望着那条渐行渐远的小路消失在油菜花弥漫的田野,我开始哭,大声哭。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哭是他对付世界的唯一武器。多年以后,我在一首诗里总结说:成长总是由伤痛和梦境组织。
父母都不在家时,我和兄弟一般都托付给母亲的大姐,也就是江姨爹一家。他有五个孩子,最小的表妹年龄在我和兄弟之间。有一天,我们仨结伴去外公家。我们怀念外公的柿饼。外公晒坝旁,有一株高大的柿子树,秋天,饱经风霜的红色果实映红了天空的局部地区。
吃了柿子回来,经过一片竹林时,一条恶狗扑了出来。我跑在最前头,表妹紧随其后,兄弟落在最末。狗在兄弟的鞋后跟上狠咬一口。姨妈赶来,百般询问,他却只哭不语,姨妈便认为他只是被狗吓住了。晚上,母亲回家,兄弟才告诉她:狗把他的棉鞋咬穿了。母亲脱下他的鞋,发现脚后跟上有两道狗牙咬出的伤口。
年幼时,最深的痛只会告诉母亲;长大后,最深的痛只有隐在心里,夜半,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一回。
团结小学是我上的第一所学校。团结是安溪公社下辖的大队,也就是后来的村。当大队改名为村,村名也就由团结变成了长冲。团结小学在距我家五里的小山坡上,隔着一片泥泞的操场,两排孤零零的房子遥遥相对。教室只有两个半米大的窗户,晴天也昏暗。课桌是石头的,凳子是石头的。上课时,我能透过窗户看到山顶上舞动的茅草。一股股寒意从屁股下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固执地弥漫全身。我只有用大声的朗读来驱散这些在我体内合围的寒意。
有段时间,无人照看的兄弟也跟着我一起上学,没有他的座位,他就站在我座位旁的走道上。下课时,又紧紧跟在我身后,快活地冲上教室背后那长满芦苇和野花的小山坡。
数九天气,薄薄的雪片落到泥泞的操场上,一会儿就凝成了细碎的冰。房顶的瓦片间,衰草在可怜地挣扎。风吹破了杨树上的鸟巢。我们在墙角挤成一团,做一种叫挤爆油渣的游戏,这游戏让我们温暖。晏老师是个和气的中年人,抽着叶子烟,笑眯眯地看着。为了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取暖,他甚至延迟了上课。
二年级,班上一个姓袁的女生穿了条裙子。那是全校和全村的第一条裙子,连隔壁班的女老师也羡慕不已。课间,我跟在她身后,请求她长大了嫁给我。她含笑不语,撒开腿向教室后面跑,我在后面追,一直追到杨花飞舞的山上。一生中,我曾多次耍流氓,却只有这一次带给我温馨和幸福。
如今的乡村没有以前那么多小孩,大量村小合并。我的小学也早就停办了。教室的墙塌了,操场上杂草丛生,几条牛悠闲吃草,球架只余小半个基座,芦苇更茂盛了,只是无人追逐嬉戏。学校已成废墟。
其实,我们的生活终将成为废墟。不论我们曾经多么热爱和心痛,时间会让一切面目模糊,一点一点地消失,遗忘。
去年,一个自称是小学同学的人来找我。名字我还记得,脸却无比陌生。他还在王场,农忙种田,农闲算命。他能算定黄口小儿的未来运程,却不能算定乡村的贫困哀愁。那班同学,如今大多在当地当农民,少部分外出打工,一些人早已当了爷爷奶奶。同一棵树的种子,只因命运的风向不同,开出的花也迥然相异。
同院L,是母亲要我们学习的榜样,因为他读书用功。L清早即起床朗读。余音全院可闻。语文读,英语读,历史读,地理读,甚至数学也要读。有天,他读一道应用题:鸡兔同笼共有七十只脚,求——鸡兔各几只?他母亲是文盲,急忙打断他,语重心长地说,儿啊,读书是好事,但你不要开口就说脏话,什么求啊求的,人家听了会笑话你的。
儿童节,学校发了三个馒头,我决定自己一个,兄弟一个,母亲一个。回家路上,我却把三个馒头全吃了。懊恼中回到家,家里竟然有十多个馒头。原来,这是学校给大队干部的特殊照顾。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当官是愉快的事。哪怕村官。后来我据此写了短文《童年的馒头》,被收入各种教材教辅,制成阅读题,可惜那题我竟然做错了。
田疯子经常走村串户要饭。一次,几个村民用生产队煮猪食的大锅,给他煮了十多斤红苕,打赌他能否吃得下。可怜的田疯子先是猪一样大吃,后来吃得直翻白眼,差点出了人命。为了消食,他脱了衣服坐在水塘里。观者如堵。田疯子的到来,人人喜笑颜开,村庄快活无比。没有娱乐的年代,就只有这种“愚乐”了。
我捉到一只翠鸟,一分钱卖给了班上的田某。田某次日哭丧着脸要退货,说是他父亲打了他一顿,骂他是乱花钱的败家子。我退不出钱,那一分钱我早已拿去买了块水果糖吃下肚了。那时我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坐在糖果堆里,把水果糖当饭吃。
二月是春荒:存粮告罄,麦子尚是青苗,胡豆刚谢了蝶状小花。红苕汤是我家的主食,加一把绿豆,就是美味。隔几天,能有一顿红苕饭,白米是红苕海洋中小小的岛。要饭的人多了起来,一天来三五个,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望着你。一看就不是吃职业饭的。尽管艰难,母亲总还是要给一个红苕或一碗剩饭。要饭的人低着头小声地感谢几句,急忙背起背篓往外走。
我在村小读了两年,转到安溪小学。主要原因是Z老师调到安溪小学了。安溪小学二年级就开英语,为学英语,我留了级。安溪小学的教师宿舍是一座地主的庭院,大房间用木板隔成若干小屋,上不封顶,能听见隔壁女老师羞涩的撒尿声。这对“骚气”蓬勃的男老师来说无疑是严峻的考验。我和Z住一间。他半夜不睡,坐在床头读书,是一本翻破了的《红楼梦》。后来,我把这些细节写进了小说《1982年的爱情》里。
安溪小学离家八里。从教室和宿舍窗口,都能望见回家必经的一座山坡。山坡那边,藏着家,藏着玩伴,藏着母亲。刚到安溪小学,许多个黄昏,我总是趴在窗口向山坡那边眺望,直到夜色升腾,山影模糊。我的眼里慢慢积满了泪水。一个孤独的乡下孩子无依无靠的泪水。晚风拂过,一条断了尾巴的狗从窗前走过去,又回过头望我一眼。
安溪小学的孩子欺生,在他们中间,我是乡下来的另类。他们孤立我围攻我,直到三个星期后,我奋起反抗,一拳打在一个姓丁的同学的太阳穴上,他在课桌上趴了一节课,这种围攻从此结束。一个多月后,我成了班上的孩子王。校园依山而建,有树林,有大坟和灌木,那是我带领他们打游击的地方,也是如今我经常梦见的地方。
去安溪小学前一天,母亲数了二十颗鸡蛋,嘱咐我到村上的代销店换双凉鞋。我欢快急奔,光脚板上下翻飞,在土路上撩起一路烟尘。我换到的是一双黑色塑料凉鞋,坚硬,冰凉,粗糙。第二天,我穿着它,随Z老师去新学校。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双商品鞋---以往都是布鞋,母亲缝的。十多年前,母亲给我缝了最后一双布鞋,她说眼睛看不清了,以后不缝了。
有段时间,父亲曾打算让我学一项手艺。手艺有两个选择,一是石匠,一是木匠。这都是当年农村离不开的。我的几个姨爹里,有一个石匠和一个木匠,他们天生就该是我的师傅。
石匠就是江姨爹。他的石厂在村庄对面的机耕道旁,隔了三四个山坡,也能听到他长声吆吆的号子和铁锤落在钢钎上的脆响。江姨爹一字不识,对世界的认知一直停留在80年代初。大概七八年前,他见到我时,欣喜地说,现在农村很好,要感谢邓副主席。又由衷地表扬我和兄弟:天才啊,天才呀。如今,江姨爹长眠地下四五年了。愿他安息。愿那个世界不必高强度地劳动才能换回一点点可怜的衣食。
父亲要我学手艺的决定,母亲坚决反对。这个小学三年级辍学的农村妇女固执地认为,只有读书考大学才有前途。在农村,哪怕做一个手艺最好的匠人,无论石匠还是木匠,都等而下之,不值一提。后来我想,如果当年我真的跟随姨父学木匠,那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想必我会是一个出色的匠人,带着两三个徒弟走村串户,在刨刀和钢锯之间度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的作品不再是轻飘飘的诗歌散文,而是沉甸甸的床椅桌凳。在乡人平淡的岁月里,我的作品将陪伴他们漫长的一生。至于我本人,我将在这种平淡里更容易地感受到幸福。人生识字忧患始,如此这般的年头,爱读书爱思考已然不合时宜。
木匠姨爹姓唐,人称唐木匠,宽皮大脸,声若洪钟。当他熟练而轻巧的刨刀从木头表面划过,一片又长又卷的刨花便从刨刀背部吐出来,拉长后,像一匹发过的海带。
二十世纪末,五十多岁的姨爹突然去世。他的去世让人唏嘘:姨爹与他的兄弟一向不和,两家人常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这种吵闹终于发展为老拳相向的斗殴。争斗中吃了亏的姨妈不服气,要求姨爹去找乡上干部评理。姨爹去了乡上,乡干部不来。回到家,姨妈一阵数落,姨爹只得硬着头皮又去乡里,但仍然没人理他。如是者三,可怜的姨爹整整一天就奔波在从家里到乡上的那条窄窄的田埂上。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手艺人终于想不通了,他到供销社买来一瓶农药,畅快地喝了下去。
姨爹死后,钢锯不再鸣叫,刨刀不再飞舞,姨妈也很快衰老并进入暮年。姨妈有三个孩子,女儿出嫁,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偌大的老屋里,只有姨妈独自居住。
那张我童年时睡过的雕花楠木大床还在,在与时间的对抗中,它的色泽变得更深更暗,质地却始终坚硬如初。步履蹒跚的姨妈睡在大床上,对她来说,生活已经像一块化石,一块被时光凝固并俘虏的化石。
夏天,因为天天在田野上疯跑,我和兄弟的头上、腿上长了很多疮。每天晚上,母亲挑亮油灯,用从大队医疗站拿回来的药为我们治疮。这是一些粉末状的消炎药,用写满了字的作业本纸包成小包。
那时候,医疗站面向所有学生开展了一项业务:一个作业本换一个针药盒。医疗站用作业本包药,小学生用针药盒做文具盒。所以,我们的书包常常带有各种不同针药的古怪滋味,而一包头痛粉的包装纸上,你可能会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责任编辑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