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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不弯腰

2017-12-06许润江

海燕 2017年6期
关键词:雷鸣山区校长

□许润江

青春不弯腰

□许润江

下午,管教把我从监舍叫出,似笑非笑地说,好福气,那个帅哥又来探你了,可别演“三拒情郎”喔。

我的心顿觉小鹿在蹦。我已拒见他两次了,没想到他真来了个“三顾劳教所”。嘿,这个盼来又怕来,想见又怕见,搅得人家心里老惶惶的死周炳!

周炳其实叫雷鸣,是我大专时的同学,因他长得挺帅,挺憨,颇像欧阳山在《三家巷》里描写的周炳,先是我叫,继而女生叫,后来全班叫,叫得他挺腼腆,挺骄傲。不知他为报答我,还是藏什么花心,不几天,他喊我区桃,说我乖乖样,甜甜样,特像。不久,男生喊,后来全班喊,喊得我挺羞臊,挺美滋。谁知一来二去的,倒叫喊的俺俩真如《三家巷》里的周炳和区桃似的,见面都脸通红的,心里都挺“那个”的。

三年的大专校园生活在浪漫中结束了,接踵而来的便是苦行僧式的寻找工作、觅求职业之旅。就是在这条路上,我和周炳,不,还是叫雷鸣的好,经受了颠沛沉浮、命途多舛的历程。罢了,不提这些伤心催泪的事了,眼下雷鸣还在探望室等我呢,我真的无法再控制自己拒见他了,尽管我羞于身置这钢网墙内,身着这灰头土脸、印着耻辱字码的劳教服。

探望室里,我和雷鸣见面了。

我死死盯着雷鸣,恨不得把他看进心里。他也不眨眼地盯着我,似乎要用目光燃烧了我。

他告诉我,几个月前,他和同学武达、石雨一块儿去了山区做了民办教师,当上了山区孩子头儿。最近他们的事迹还上了省报的大半版篇幅呢。

他骂我纸扎的花,泥捏的瓶,骂我不争气,窝囊废。

我屈,我恨。怪我吗?你们有我那样的遭遇吗?父亲早亡,母亲调外省一个科研单位当头头去了,撂下我和哥哥在姥姥家没爹没娘的。哥哥横吃竖睡,天地不管。我毕业了,不能混吃等死啊,先是找了一家外企,这个可恶的人事部长定是前世叫女人亏的,盯着我就像苍蝇叮血,居然公开言明要用他手里的职位换我的身体。呸,老色狼!

后来,我又找了家和专业多少对点口的民企五金厂,厂长是个胖墩墩的女人,她笑眯眯地瞅了我好一阵子,总算答应接受我。不过,——我诅咒这个不过!不过她要我做她那个患羊痫风儿子的对象。

啊哈,大恩大德,给了工作,又贴了儿子,我三呼万岁!命运教我聪明了,既然生活欺骗我,我又何必对生活忠实?

我进了五金厂。我成功了,我失败了。一次,那个令人作呕的羊痫风白痴又来厂里缠我,我羞恼,一挣脱,他一个踉跄,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竟一头撞在一块生铁锭上。呀,闯祸了,他头淌红血,嘴冒白沫……我背着失手伤人罪被送进了劳教所教养一年半。

这个铁锭铸心的雷鸣!听了我的悲催史,非但不同情,反而轻蔑冷笑说,这能证明你什么?只能证明你缺钙,没骨气!

呀,想不到,原来他,还有石雨、武达的境遇并不比我强哪儿。毕业后,雷鸣先是在浴池干修脚工,不甘心,再度卧薪尝胆,苦攻公务员海关考试,成绩硬,根子软,被后门顶了。武达亲爹被武达后娘挑唆坏了,合伙打骂虐待武达。石雨好画画,自诩石白齐,其画作却无人问津,遭家人白眼,外人嗤笑。嗬,“同是天下沦落人”哪!

是,他们比我有骨气,不缺钙。他们没有欺骗生活,没有向逆境厄运下跪投降,憋口气,挺直腰,扛起铺盖卷到偏僻山区当起了山娃王。嘿,还赢得了省报大半版的彩头哩,牛!

唉,我呢?纯粹一窝囊废!纸扎的花,泥捏的瓶!

咦?雷鸣临走说什么来着?他说,他愿等着我,和我一块儿开辟山区教育的新天地,托起山娃们心中的红太阳。

哎呦,脸烧心跳什么?不害臊,想哪去了?

今天,我收到了妈妈来信。信上告我不要忧虑,只要我一解除劳教,生活、工作、前途,妈妈会统统给我安排得稳稳妥妥。唉,可怜天下妈妈心哪,她准是觉得常年不在家,没有照顾好孩子,心里总歉疚,特别想弥补,想还债,当然是良心感情债。

妈妈今非昔比啦,半年多前,她从外地调回来,因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又有技术专长,并在外地工作期间业绩显赫,更幸运的是,根据政策要求,市政府班子中必须配备一名非党、女性副市长,主管科文教。这颗雨点子不偏不斜地落到了妈妈头上。副市长!炫,酷,妈妈真该为知识分子政策,为统战政策,也得为性别政策点赞!

统统给我安排得稳稳妥妥,吹吗?一点不。半年前,妈妈刚上任几天,她手底下人不用妈妈吱声,就乖巧地把我那个“混世魔王”的哥哥捅进海关了。哎呀,这事可千万不能让雷鸣知道,那天他说半年前参加海关招聘考试本该录取,后来才知道被一个副市长的儿子顶了。我心里明明镜镜,这是我妈妈份上的事啊!我哪敢告他?你看他那个血海深仇劲儿:“我真想打听这个副市长家住在哪里,晚上去给她放把火!”告诉他,还不得把我劈了。

唉,妈妈呦,你要在我还不知道雷鸣这档事前这样说,我会感激你,可现在我诅咒你,你已经为哥哥的事让我蒙受了耻辱,难道还要我容忍你再次往我的心里撒这种耻辱盐吗?

记住,妈妈的事千万不能叫雷鸣知道!

怪,这几天就像划魂似的,脑子里总丢不开他,真没羞臊!

一大早,劳教所长郑重宣布,对在监的所有劳改犯人全部释放。

我哭了,不少犯人都哭了。国家从此废除劳教制度,让我们这茬儿赶上了!

前天,雷鸣来信了。信上说,山区女娃不少,迫切需要位女教师沟通疏导,还说,他已经与当地管教育的协调好了,总算答应破例接受我。破例?不就是我被劳教过吗?可我劳教事出有因,况且当下山区又这么迫切需要女教师,他不同意行吗?嘿,这话只能自己说说解解气,就是那么回事也不能说给那个管教育的听啊,这年月谁怕谁?

啊,我日益强烈的理想憧憬即将振翅飞翔,我将很快同神牵魂绕的他一道携手托起大山那边山娃们的金色梦想。这种激动,死周炳,你知道吗?

我谢谢国家废除劳教,自由万岁!

我新的生命历程开始了,开始在眼下这方陌生的逶迤起伏的山岭沟壑间,开始在这群熟悉的曾同在大学校园学习、嬉戏的学子间。时代真能造化人!

这个山区小学绝对简约、精干,校长是个快六十岁一直在这山沟沟里断断续续当民办老师的干巴巴的老头儿,再就是一年前明知山区苦,偏向苦山行的雷鸣、武达、石雨,现在又加了个我,连根带梢也就一巴掌人,充其量也就是个教学组吧,真不知谁把它膨胀为学校,那干巴巴老头儿自然就是校长,而雷鸣最近也擢升为副校长。应该,凭雷鸣的学问、魄力和活力,哪点不在那干巴巴老头儿之上,只不过人家占据了地熟人熟的先机罢了。

老同学模样都没变。雷鸣不用说了,还是在校时那个周炳;武达还是那样蓬乱着头发,粗墩墩的矮个子,不时眨巴着一对尖波螺似的小眼睛,显得蠢而精明;石雨仍是单单的细高挑儿,架副博士眼镜,独傲清高,不怪雷鸣和武达都叫他石老先生。真愁人,这仨形象迥异的活宝怎么凑到一块儿啦!

于校长,就是那个干巴巴老头儿,患有肺气肿,不经常来,今早来了便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雷鸣他们的山区办学闹得很响,省、市都挂名了,希望我来不要给他们的荣誉抹黑。啧啧,这小干巴老头儿(谁叫他看不起我呢)还挺看重荣誉哩!

从他的话味里我听得出,他对雷鸣和武达印象很好,甚至有宠爱之嫌。对石雨却有点“那个”,不感冒。

唉,但愿我可别在他眼里落个石雨的印象。

眼瞅来这儿三天了,可还没人给我分配任务,他们都在各自忙着自己分管片上的山娃们。这里实行的分配制度改革挺有意思,他们把上头规定的教师分配总额分成十份,七份拿出作为教师出勤工资,三份作为绩效工资,用来奖励业绩突出者,这当然与老师所教学生的成绩挂钩。我猜这准是雷鸣的点子,小干巴老头儿会有这脑子?

周三下午,是法定每周半天的情况交流和教学研讨时间。于校长终于利用这个会给我分配了任务,之后看着大家说,小谢(我叫谢华)已来三四天了,需要到山里熟悉一下情况,你们都是老同学,也不必客套,哦,志愿报名,谁带小谢?

我的心像有小鸟在撞,我不敢看雷鸣。还用猜吗?准是他抢着说,我带!

可是,却是沉默,一片沉默。我的脸开始发烧。

哑巴啦?说话嘛。连于校长也觉出,这是晒我台,也是晒他的台,你看他脸拉得多长!

当然是老雷啦,根红苗壮,副大校长,省市扬名的山区教师,非他莫属喽!石雨架着“二郎腿”,脚一边颤悠着,手一边“哗哧哗哧”甩着纸扇。这石老先生,怪不得于校长对他不感冒。

我,当然应该带,只是……雷鸣红着脸望着于校长,似有苦衷地嗫嚅着。

嗨,真的,我们的山区教育典型光耀全省,要经常出去开会、介绍经验什么的,岂能因区区带徒小事,误其荣誉大事哉?好酸!石雨摇头晃脑,“哗哧”又甩开了纸扇说,武大(达)是钻研经济的精英,这差事值,此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嘿嘿,这个嘛……武达挠着蓬乱的头发,支支吾吾不肯往下说了。

放心吧,大经济家,这个亏不了你,搞分配改革嘛,带徒还能瞎了你的操心费?这话没错吧?校长阁下。石雨纸扇一合,情态悠悠,玩世不恭。唉,他啥时学得这样?

噢,噢噢。于校长又现出那副有些滑稽的模样,连连点着头:自然,自然。

嘿嘿,其实……老同学了,就真格不给钱,我也能带的,熊你是鳖。武达眨巴着那双尖波螺眼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怎么会这样?泪水在我眼眶里转悠起来,我忽然觉得,他们模糊了,遥远了,生疏了。

别屈武达,他真的很卖力。不到半个月,带着我该去的岭岭沟沟都去了,该到的娃娃家都到了,教书时该注意的事也都交待了,作为引领师傅,没挑的!

不过,我不需要蒙情。我知道他和于校长签了带徒合同,以我能独立工作为准,带徒费五百五十元。据说开始于校长给的是五百元,后面五十元是他讨价还价来的。果真精明!

我曾拿这事挖苦过他,这个武大(石雨叫得好,这五短三粗的样儿,还真有点卖烧饼的武大郎的味儿)蛮不在乎,还得意地眨巴着那对尖波螺眼睛说,你懂了?这就是改革带来的推动力,熊你是鳖!

我得承认,改革确使这里发生了变化。以前,这方圆几十里山区只有干巴老头儿一个教书匠,后来先后招来几个高中生、大学生都跑了,主要嫌山区环境苦,工资低。山区里倒有几个有文化水的,几乎毫无例外地奔出山沟到城市打拼圆梦去了。是改革激发了有志之士舍弃城市扑到山沟,在这里用胸膛和双手托起山娃娃念书的梦。这个嘛,当然指的是雷鸣、武达、石雨,还有我喽。还有,武达带我之所以这么卖劲,没有分配制度改革,成吗?不过,他这么红巴巴地盯着钱,我瞧不起他,武大。

唉,雷鸣为什么对我若即若离呢?唉,别瞎猜疑啦!

于校长好些天没来校了,他肺气肿又犯了。雷鸣成了学校实际掌门人。

我最近挺苦恼,时常我给山娃们上课时,窗外就站些不三不四、流里流气的人,对我指指点点,评头品足,。有的也不怕磕碜,站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和胸,就像苍蝇见了血。每每这时,我的心就跳,就慌。奇怪的是,有时雷鸣打这路过,却假装没看见,一走了之,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细菌会传染他似的。

我得瞅机会找他谈谈,他真嫌我,我走。好单位好工作多了,妈妈不是老和我叨咕这些事嘛。

下班了,我有意磨磨蹭蹭等着他。在往住处走的路上,他竟靠我很近,我的心禁不住咚咚跳起来。

区桃!他站定了,忽然这样唤我,声音里漾着颤热。我不敢看他了,奇怪,刚才那股怨恨情绪哪去了?

我知道,你恼我,怨我,其实我,我心里也矛盾……

你坏!不准你说!我的心倏然跳得厉害,脸烧得厉害。我知道,他一定说,我爱你,在你受欺负时,我多么想用怀抱把你保护起来,可是又怕武达、石雨笑话。嗯,准是这话!要不他声音怎么异样?怎么说心里矛盾?唉,傻瓜周炳,其实我想听哩!

唉,可惜你……他蓦然冒了这么半句。

什么意思?可惜我什么呀?我鼓起勇气问他,是不是可惜我劳教过?他发誓说不是。再问,他支支吾吾把话岔开了。

奇怪,他究竟可惜我什么呢?死周炳,变得越来越不可琢磨了。

晦气!

在周三下午法定情况交流和教学研讨时间,一个留着《追捕》里石村头,脸上生着几个豆大粉刺,穿着暗旧、多皱的燕尾服和大喇叭裤的青年人,双手抱着肩,嘴里叼着烟,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武达迎上去,嘿嘿笑着问,你有孩子要上学?

石村头“噗”地吐出烟蒂,傲气十足地瞥了眼武达,鼻子里哼了声,涎笑着朝我凑过来说,嘻嘻,我要你……

我脸通红,刚要叱他,他嬉皮笑脸地补出下文:教我课。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瞪了他眼,我不教成年人。

他忽然上来,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嘻嘻,我给钱。

呸,流氓!我猛然站起,打了他一耳光。天知道,我有这么大的勇气!

石村头呲牙咧嘴怪叫着,他要逞凶!

雷鸣真可恨,他陪着笑脸,直向石村头道歉。他过去的英武豪壮哪去了?

武达更可恶,他拉我到一边,小声叨叨说,嘿嘿,只要他给钱,你就忍着点呗,反正丢不了骨头少不了肉,捞钱是真格的,熊你是鳖。这该死的武大!

石村头见状,越发凶焰了,一把推开雷鸣,嗷嗷地朝我冲来。

我的心一下凝住了。我失去了保护,我成了可怜的小鸟。

突然“咚”地一声,石村头栽倒在地上。呀,石雨满脸红涨,镜片后,燃烧着两团火,是他脚底使了绊子。喔,真想不到,这个冷漠的怪人居然有如此侠义热肠!我眼睛湿了,谢谢你,石老先生!

石村头爬起来,不知是觉得敌众己寡,还是被石雨的凛凛正气和他这迅疾如风的一绊子镇住了,擦擦嘴,骂骂咧咧地溜走了。

咦,雷鸣怎么啦?神色那么惶然,嘴里还不满地责怪着,你们知道吗,他是市教育局长的侄子呀!

我打了个寒噤。他不怕局长的侄子欺负我,倒怕得罪那个局长。

哼,我非找机会解解气。

十一

机会来了。

临下班,雷鸣说,今接个电话,山北屯何老三家有个患麻痹症的山娃想念书,看看谁去教?

我去。武达抢着说。真是个见钱就捞的主儿!根据分配改革新规定,凡因特殊情况不能来校上课的山娃,需老师课余时间去家教学的,学校将依照课时给予教师补贴。没事儿挣点活泛钱,买糖不甜,还是买肉不香?这种美缺,武达是当仁不让的。

我一激灵,故意当着雷鸣的面讨武达的近乎说,我不要报酬,我愿陪武哥一块儿去。气死雷鸣!

嚯,好玩。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武达惊喜地拉弯了两只尖波螺小眼,嘴快咧到了耳根,朝我一个劲儿巴结地笑。雷鸣呢,哈,脸阴沉得像重度雾霾!活该,谁叫你对我那个。嘿,怪不得人家说,姑娘大了,心也大了。

十二

真想不到,武达竟干出这种事。

傍晚,我和武达找到了北山屯何老三家,患麻痹症的男娃趴在没窗纸的窗户上,头发蓬乱,小脸脏兮兮的,见到我们,两只眼珠才转动出灵动的光。这样的脸,这样的眼神,我在山区见到不少,这是一群渴望念书却又无助的弱势群体,我的心震撼了。

在同这家主人,一位典型的山区妇女交流后得知,家里男人在山上采药时不幸坠亡,只剩这寡母孤子相依为命。我真为这山妇命运惋惜。

在教麻痹症男娃课时,武达忽然喊我替他教一会儿,他说要找山娃妈说点事。说什么事呢?这鬼头蛤蟆眼的武大。

一个半小时后,我和武达走出山娃家。半道,武达痴眯眯地看着我说,你真俊!哈,真可笑,他以为我当着雷鸣面抢着跟他来,是对他有意思呢,自作多情的蠢材!

见我没搭理,他忽然巴结地把十元钱往我手里塞,嘿嘿,这次归你,下次归我。我不能让你白跟我跑。

怎么回事?说清楚。我真糊涂了。

武达尖波螺眼眨了眨,嘴角往上翘了翘,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原来他要我替他教山娃时,他和山娃妈编筐握篓说了一堆,山娃妈最终答应,他每次来上课,她都给他十元钱作为辛苦费。

辛苦补贴学校给你呀,你怎么好意思再跟这样一个穷寡母要?

嘿嘿,没人知道,钱还烫手吗?

缺德!混蛋!我把钱朝他脸上摔去。

他连忙哈腰,一边捡钱,一边朝我翻着尖波螺眼,嘟囔着:还动真格的,谁不趁改革机会捞钱,谁是彪(傻)子,熊你是鳖。

可怕啊,钱,不是个好东西,它不仅能把人的眼睛烧红,还能把人的良知、良心蚀掉。

十三

雷鸣作为山区教育先进代表,光荣出席市教育战线表彰大会。

一大早,他就出发了。他要翻过三道岭才有一个汽车站。不成想,一个多小时后,他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原因极简单,回来拿忘带的那套修脚家什。

开会带修脚家什干什么?我好生奇怪。

石雨朝我怪笑着,说我是庸人,缺乏政治细胞。

这是什么意思?不懂。

十四

周六下午,学生放假,学校办公室里就剩我和石雨了。雷鸣开会没回来,武达去给那个麻痹症山娃教课,室内难得的冷清。

石雨独自站在桌边,提着墨笔往一张白纸上抹抹点点,我凑过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道道。他自称是抽象派画家。

自打那次他行侠仗义后,我一直对他存有感激,可他就像根本没那么回事一样,对我仍是那副不冷不热、怪腔怪调样。

我问他画的什么,他说画的是山区学校的前景。我左看右看,乌涂涂一片,看不懂。我再问,什么前景?他冷冰冰甩了句:分崩离析,前景黯淡。

看得出,他是借此排遣内心的苦闷,这从他镜片后抑郁的眸子里可以窥见。

可我不明白,他明知学校被评为市先进集体,名声正火爆爆地往上蹿,只差爆棚了,为什么偏偏作这样悲观预言呢?

唉,这个冷血怪物!

十五

武达郑重约我下班后谈件事,他的表情如此庄严、神秘,究竟要唱哪出戏呢?

这几天,他的情绪遭了霜打。他的丑事败露了。该!他也真够损,不仅敲诈麻痹症山娃家的钱,还虚报到别的山娃家教学课时,还有什么,算了,反正他有空就钻,就捞,不值钱的家伙!干巴老头儿火了,带着喘,特地赶到学校开了个会,把一向宠爱的干将武达那个臭骂呀,我才知道什么叫“狗血喷头”!还责令武达缴回赃款,做深刻检查。武达惨透了。

这干巴老头儿,不,于校长,还真有老一辈教师风清气正的心骨哪!

我思忖,武达心里一定很苦闷,找我谈,无非想得到点同情和安慰。唉,死武大,真可憎又可怜 !

下班后,我与他同路而行。奇怪,他脸上毫无难过之痕,倒闪着一种憧憬的兴奋。一路上,他羡慕加崇拜,大谈他的一个暴发户朋友如何巧施手段发大财,如何阔气排场叫个牛!我纳闷,他净扯这些干嘛?我打断他问,莫非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

他嘿嘿了两声,站定了,两只尖波螺眼睛盯着我说,跟我走吧,我不嫌你劳教过,那玩意不碍挣钱。真格的,我是看你长得俊,能招徕客户,我能算计能出力,咱俩拉出去合伙干生意,准发大财,熊你是鳖!

呸,你就是个鳖,钻进钱眼儿里的鳖!瞬间,我产生一种蒙受奇耻大辱的感觉,对他原有的一点怜悯全被愤怒烧光了。

他惶然了,目光匆乱地逃开了。嚯,他是被我激怒的样子吓懵了?

我叹了口气,或许我的情绪过激了。从昔日同学到现在同事,我都该拉他一把。我语气放平,我面带温柔,我说,我劝,末了,换回他这样一通话:少来片汤,说真格的,什么山娃,什么荣誉,什么人生价值,与我武达有毛线关系!我要的是钱,是人们的羡慕嫉妒恨,要不是为了多赚钱,我才不搭理你哩,熊你是鳖。

呸呸,这个被钱烧红了眼、蚀掉了心的家伙!

十六

武达辞职走了,永远不回来了,他揣着金钱梦扑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于校长,一个勤勉守责的老山区教师声泪俱下了,他惋惜武达,他怒骂武达,声音沉抑苍凉。

石雨这个怪人真有意思,等干巴老头儿叹完,吼完,没劲了,才悠悠地续了一句:武达何足怪,足怪无教育。

怪人的话还真有点味道,如果于校长平时多敲打敲打武达,至于今天吗?

十七

下班时,雷鸣突然正式宣布:半个月后,他要参加省师范大学考试,从明天起,将集中精力复习功课,不上班了。嚯,闪电战术!

我颇感意外。我知道这次省师大亮出的改革新招,从偏僻农村、山区的年轻教师中采取推荐与考试结合的方式,最终筛出三十名品学兼优学员,一个班的编制,本科学历。不言而喻,毕业后,前景肯定看好。我也知道,当时县里把仅有的一个名额戴笼头给了雷鸣。我还知道,因为于校长三番五次找乡里、县里,心之凿凿,言之切切,一句话,雷鸣一走,山区小学塌了,唬得乡县都闷声了。后来据说这个名额已另换他人。按理,这事告吹已定,可我就不知道了,雷鸣究竟有何“力挽狂澜”之法术,居然单枪匹马冲关夺隘,硬是令一级又一级领导收回成命,又同意他报考省师大。能耐,酷!

雷鸣宣布完这一消息后,匆匆走了。望着他渐去的背影,我问石雨,这个突如其来的奇迹是怎么发生的?石雨不屑道,孤陋寡闻,于老校长说,他是找市教育局长说的话。

了不起,身处山沟竟然能得到几百里外的市教育局长青睐,人物。

石雨冷冷瞥了我一眼,庸人,纯粹缺乏政治细胞。

咦,这怪人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呀?噢,那是雷鸣去市里开会,半道折回来取修脚家什时说的。

哦,我才明白,怪不得雷鸣在有大人物参加的场合总是不失时机地带上修脚家什,真不知他给多少大人物修过脚哩。怪不得那次他认识“石村头”是市教育局长的侄子,那么怕得罪他。 好个政治细胞,好深的城府啊。

十八

奇怪,几天不见他,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魂儿。

我努力想他那些伤我心的事,想他那些叫我看不惯的手段和城府,可徒劳,恨不起来,反更想了,他去劳教所看我说的那句,他愿等着我,和我一块开辟山区教育的新天地,托起山娃们心中的红太阳。这话怎么这么深地嵌在我心里,抹不掉,念更切。

是哪位名人说的,姑娘的心一旦被男人征服,就会无法自拔。泪奔。

周炳,千万别考中,区桃还在这里等你呢,等和你携手托起山娃们心中的红太阳哩!

十九

雷鸣真的落榜了,这和他功课扔得太久不无关系。

这几天,他神情恍惚,魂不守舍。他怎么把考省师大看得这么重呢?

二十

中午,我兴奋地告诉雷鸣一个最新好消息:上头领导对他很器重,很快就下令了,要他正式接任校长的班,于校长办退休。这个消息是我早上听于校长亲口说的。挺怪,当时我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呢,这个干巴老头儿,我会想他的。

令我纳闷的是,雷鸣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表现出肩负重任的自豪和喜悦,反倒神色紧张起来,不,岂止紧张,从他那苍白的脸上和惊愕的眼里,似乎还流露出一种更冰冷的东西,恐惧?还是绝望?

唉,这是为什么?唉,要是世上真有“心理探测器”就好了,照照他,看看他心里到底转些什么念头!

二十一

晴天霹雳!

雷鸣和我的谈话纪实。

谢华,告你件事,明天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他脸色庄重)

啊,你要……(我大为震惊)

我要走了,到市外贸局做干部。(他神色不无自豪)

……(沉默)

雷鸣,你还记得当初,就是在劳教所那次,你对我怎么说的吗?(我带着哭音)

噢,我说什么了?(他表情诧然)

你说,你说你等着我,和我一块开辟山区教育的新天地,托起山娃们心中的红太阳。(我声音发烫)

噢,那时……太天真,经历一番后,我幡然醒悟,当今社会,有人追名,有人逐利,有人贪钱,有人爱权。我反复想了,当初考海关被后门顶了,为什么?还不因为人家有职有权!现在社会上,有人受到巴结恭维,有人遭到白眼冷落,为什么?还不是官位地位作祟!哼,我干山区教师,到头来,落得了什么?是职,是权,还是钱?不就是个山沟教书匠吗?如今给我箍上校长头环,不就是个终身山沟教书匠吗?!(他语调激愤)

……(沉默)

这么说,你非走了?如果,如果这里有个人,用她的心,呼唤你,你也不肯留下?(我的脸准像块红布了)

唉,谢华,(他显然动心了)说心里话,我喜欢你,真的,她远不如你……

她?她是谁?(我问语急切)

她……好吧,作为即将分手的老同学、老朋友,我不想瞒你了。她是我的女朋友,一个以前我曾犹豫的女朋友。她不美,甚至有些丑,但她爸爸是外贸局的局长。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我原想通过念省师大,毕业后改变地位,可是失败了。现在又要被套个校长枷锁,将来只能做个像干巴老头儿那样一辈子转山沟的教书匠了。人,特别是青春期的年轻人,该弯腰时就弯弯腰,实际点。我看清楚了,现在只有通过她爸爸,我才会改变我的命运和前途。唉,你要是有她那样的爸爸该多好,可惜你……(一副痛不欲言的表情)

(啊哈,我总算明白了他以前说的“可惜”的真实含义了,多精彩的自白!难道这就是我一直魂缠梦绕的那个人吗?!)

我恭喜你,雷鸣,祝你踏着她的阶梯步步高升!作为即将分手的老同学、老朋友,我也有件一直使我愧疚不安的事该告诉你了。

什么事?

我替我妈妈向你道歉,你当初考海关,被一个副市长的儿子顶了,这个副市长就是我妈妈。

什么?撒谎!你妈妈不是在外地科研单位工作吗?(惊讶地喊叫)

作为一种耻辱,我为何撒这种谎?她大约在你考海关前一个多月调回来,升了副市长。

(嗬,他竟被这件事惊呆了,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半天,他突然红涨着脸说,区桃,原谅我……我们在一起吧!(呀,多令人震惊的大逆转)

呦,天才政治家,你别是看花眼了吧?我是人,不是我妈妈那个职位。再见!(再也别见,我憎恶)

二十二

在去麻痹症山娃家教书(武达走后就由我替代了)回来的路上,雨下大了, 我行走在雨中崎岖的山路上。

意外地,一柄伞遮在了我头上。啊,石雨!暖流涌遍我的全身。

雨幕里,我俩谁都没说话,只是踩着泥泞的山路往前走。

你在想什么?我打破沉默问道。

他望着前方雨帘下的崎岖山路,说了句,有梦在,就有路在。

我似懂非懂。

他透过镜片看着我,说,任它雨骤路泞,青春不哭泣,不弯腰。

啊,这哪里是冷血怪物,分明是铿锵作响的热血汉子呀!

我用两手在嘴边搭成了喇叭状,朝着雨帘中崎岖泥泞、蜿蜒无垠、山天连接的远方,拼洪荒之力大喊,青春不哭泣!青春不弯腰!

责任编辑 刘佩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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