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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人物七题

2017-12-06张映勤

海燕 2017年6期
关键词:傻子毛笔陈老师

□张映勤

小街人物七题

□张映勤

算盘王

算盘王住在我们家楼上,原来一层楼的五间房子都是他们家的,解放后卖了两间,租出去一间,自己住两间。

四十年前,算盘王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中等个头,身材粗壮,一头的白发像秋天里的芦花。他的眼睛大而黑,再戴上一副瓶子底一样的高度近视镜,显得眼睛黑亮无比,炯炯有神。胖嘟嘟的脸,肤白细嫩,时常堆满笑容,显得和善可亲。

他爱说爱笑,粗门大嗓,见了谁都爱乐呵呵地聊两句,自来熟,人来疯。邻居们都说,这老头,心宽体胖,没见人家有发愁的时候。

算盘王喜欢孩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身上好像永远都装着糖块,见了邻居熟悉的孩子,逗逗笑笑,随手拿出一块糖,大白兔、黄油球、高粱饴什么的,“来来,让爷爷抱抱,握握爷爷手,活到九十九。”然后递过一块糖,大人孩子都喜欢他。

他为什么叫算盘王?据我所知,他除了姓王,前面之所以冠以“算盘”两字,是因为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又快又准。建国前他在全市的一次珠算比赛中拿过大奖,号称全城的三把铁算盘之一。过去年轻人学买卖,有两个必要的条件,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打一手好算盘,它是当年一些买卖人求职谋生的基本条件,就像现在的外语和计算机知识,没有这两种技能,想找个好职业那是难上加难。我小时候亲眼目睹过他打算盘的风采,算盘抓在手里上下一抖,放在桌子上摆好,“叭叭”两下,档位上下的珠子归位整好,然后就听算盘珠子噼叭作响,手指头上下齐飞,加减乘除,三下五除二,成千上万的数字立马算得。那运算的速度之快不亚于笔算,得出的结果准确无误,可谓是口到心到,心到手到。你刚说出题目,那算盘上的得数就出来了。看人家打算盘,那才叫赏心悦目,那才叫痛快淋漓,简直就是一种精神享受。

算盘王爱说爱笑,也许和他过去的职业有关。建国前他是一家布店的老板,每天招揽生意,迎来送往,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那双拨拉算盘珠子的胖手挣下了不小的家业,当然后来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不仅家产被没收,很可能还免不了受几顿皮肉之苦。可是算盘王很乐观,每天乐乐呵呵,爱说爱笑,声音宏亮,底气十足,从没有见他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他的爱人我们叫王婶,是个不言不语,秀气沉稳的中年妇女。据说是算盘王的小老婆,大婆也住在隔几个路口的小街上。算盘王解放前在外面置了外宅,一条街上住着的大婆居然被蒙在鼓里好多年,可见他的精明周密有心计。当然,纸里包不住火,时间长了,外面养个女人,原配大老婆最后还是知道了。让人想不到的是,大老婆并没有因此和他闹翻,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算盘王两头跑,排班住。大小婆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纠纷,两家相安无事,和谐共处。有时,他还带着大小老婆一起逛街下馆子,其乐融融,自由自在。直到解放了,实行一夫一妻制,算盘王必须做出二选一的决定,出于无奈,他这才和缠小脚的原配大老婆离了婚,光明正大地和小婆一起生活。

王婶据说是从堂子里接出来的,尽管那时候我们还小,又处在禁锢年代,但堂子里出来的人是干什么的我们一清二楚,出卖肉体和男人乱搞,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王婶却怎么看怎么不像那种人,她的穿装打扮、举止言谈一点也没有风月场中的痕迹,慈眉善目,稳重端庄,丝毫没有妖冶媚艳之气,几乎听不见她说话,即使偶尔说两句,声音也小得像蚊子叫一样。这和我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根本对不上号,倒像是知书达理大宅门里出来的大家闺秀。

算盘王两口子带着一个上初中的独生子生活,从没见他们工作过,日子倒比许多人家过得滋润、惬意。何以见得?他们的宝贝儿子还在上学,手腕上就戴着一块劳力士手表,那年月,学生戴手表的极为罕见,何况还是外国名表,他平时骑着一辆英国的“凤头”自行车,那时的“凤头”车比现在的“奔驰”“宝马”还要气派拉风。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算盘王虽说解放后被没收了财产,可毕竟家底厚实,衣食无虞。“文革”爆发后,他们家被抄过两次,有一次我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有几个穿着绿军装的学生从楼上大件小件地往外搬东西,成匹的布装了一垛,箱子柜子、衣服鞋帽,满满一汽车……那一阵,小街上抄家的场景经常再现。抄家的车刚要开走,正赶上他儿子骑车回来,小伙子好奇地向邻居打探:“今天抄的谁家?前楼的还是后楼的?”旁边一位身穿军装臂带袖标的红卫兵一把抓住了他:“你是二楼姓王的,楼梯口站着的那是你爸爸吧?”小伙子茫然无措地点点头:“是呀,怎么啦?”红卫兵二话没说把他的“凤头”搬到了车上。

楼道里几个人押着算盘王,按着头,两只胳膊高高翘起,俗称“喷气式”,有人高呼口号:“打倒王某某,打倒资本家!”算盘王低着头,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打倒王某某,打倒资本家,打倒……”声音比红卫兵喊的还响亮,神态表情好像看热闹的观众,好像批斗的不是自己,是别人。

算盘王被抄了两次家,若无其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见了邻居该打招呼打招呼,该说笑说笑,处变不惊,无动于衷,我行我素,出来进去还是乐乐呵呵。租房户借这个机会不再交他房钱,算盘王也不急不恼,不打不闹,两家相安无事。一家三口没什么经济来源,不知靠什么生活。人们发现,他们家被抄了两次,可是吃的穿的用的一点不比别人差,算盘王有时候晚上端着土盆到远处的垃圾箱去倒,那里面经常有扔掉的空罐头盒,据说,算盘王那么胖的身子,一天也离不开肉,定量供应的肉票不够用,便时常买高价的罐头补充。人们私下里议论,他们家被抄了两回,还敢偷着吃罐头,哪来的那么多钱?肯定是还藏着金银财宝没被发现。

算盘王多精明的一个人,一条街上娶个小婆能瞒着好几年,那些乳臭未干的红卫兵根本玩不过他。

大毛笔

大毛笔不是物件,不是写字的工具,而是一个人的外号。他姓甚名谁,小街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周围的邻居背后都叫他大毛笔,蔫坏阴损的淘气孩子故意把声调降低,“笔”读作“逼”,“大毛笔”读成了“大毛逼”,私下里取笑他。当然,大毛笔并不知情,即使知道有人叫他大毛笔,以他的性格脾气也不会着急上火,这外号没有什么贬意,他没有和人翻脸的道理。

其实,人们叫他大毛笔,是有来由的,一是他长得又高又瘦,一米八的个头,细胳膊细腿细身板,像一支细长的毛笔;二是他的毛笔字写得好,远近闻名,誉满小街。每到春节,亲朋好友、同事邻居都求他写一副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人勤百业旺,家和万事兴”之类的喜庆话。到了“文革”,顺应时事,他写的多是一些时髦的流行词语,“幸福感谢毛主席,翻身不忘共产党”“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等等。写的多了、熟了,那几个字果然越加遒劲有力、雄健洒脱,他当年是书协的理事,在人们的眼里,这无疑就是书法家。大毛笔在街坊当中人缘不错,凡是求他写字的事一概应允,从不拒绝,关系不错的邻居,到了年节他甚至会主动送上一副字联。

大毛笔当年四十岁左右,却没成家,和老娘两个人相依为命。他的娘有残疾,驼背,腰弯得厉害,走路像只大猩猩,直不起腰,但生活能自理,买菜做饭,料理家务,力所能及的家务活都不耽误。大毛笔对老娘很孝顺,特意买了一辆轮椅车,天气好的时候,有时便推着老娘四处转转,邻居们都说,大毛笔为了让母亲享两年清福,竟然连媳妇都没娶,这孩子孝顺。

大毛笔不擅交际,没什么朋友,下班准点回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老娘过着平淡而温馨的小日子。除了每天写写毛笔字,他好像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喝两口小酒。酒量不大,但是喜欢,每天小酌,成了习惯。上世纪70年代前后,供应紧张,整瓶的白酒只有年节每户才凭本供应一瓶,这点酒根本满足不了他的需求,好在当年街上有卖散酒的小店铺,质量差,价钱高,“没有朱砂,黄土为贵”,能将就地喝上酒就不错了。大毛笔喝的便多是街上卖的这些散酒,有时在家里自斟自饮,有时在下班的路上站在小酒铺前喝上二两散酒,过过酒瘾,然后晕晕乎乎地踱回家。他在不远处的新华书店上班,每天走着去,既能在路上喝两口小酒,也能替行动不便的母亲买点东西。

大毛笔所在的是一家全市最大的书店,营业面积大,书的品种多,他除了当售货员,还兼着书店的美工,负责布置橱窗,画一些宣传画什么的。因为字写得好,大毛笔在单位一度还很受重视,运动开始以后,抄大字报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对政治没兴趣,也不参加任何组织,单位里对立的两派都想拉他入伙,没别的原因,他的毛笔字实在是好,是众所公认的写手,远近闻名,不少人看大字报就是为了欣赏他那两笔漂亮的好字,看后都赞不绝口。大毛笔为人谨慎,自由惯了,散漫惯了,和两边的造反派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等距离交往,谁让他写字都认认真真地完成,有求必应,两不得罪。对立的两派,既离不开他,又拉不住他,渐渐地都把他视为貌合神离的异己,利用但不信任。大毛笔并不介意,与世无争,无欲无求,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掺和事,不得罪人,只要能把老娘照顾好,只要三饱一倒有点小酒喝,逍遥自在过自己的小日子。

有一天,晚上加班,领导让他抄写大字报。大毛笔在去单位的路上,又闻到了酒香,身子像铁屑一般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站在那又喝了二两。到了单位,借着酒劲,泼墨挥笔,他的字更加潇洒自如,俊秀多姿,一晚上,笔走龙蛇,十几页的大字报一挥而就。

第二天一早,大毛笔晚起了一会儿,晚上经常加班,早上睡个懒觉,已经习以为常。单位的领导、同事见惯不怪。大毛笔有特长,毛笔字写得好,在单位显得有点特殊。昨天加班,今天迟到,在他看来,理所当然,没有人会指责他,也许还会得到领导的表扬,他自由散漫惯了,无欲无求,与世无争,上班挣钱,下班喝酒,其他的概不多想。

像往常一样,大毛笔不紧不慢地走到单位,让他没想到的是,一进店门,他便被人不由分说地押了起来,“你这个反革命分子!隐藏得够深的,把他捆起来!”

大毛笔莫名其妙,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一边挣扎一边申辩道:“怎么了,怎么了?你们搞错了吧,我什么时候反革命了……”

造反派头子二话不说,把撕下来的一张大字报摔在他面前:“白纸黑字,你还想抵赖,早就看你小子心怀不满。现在露馅了吧!”

大毛笔低头一看,立时傻了眼,昨晚写的大字报,第一页的标题竟然是:“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忙中出错,竟然少写了一个“不”字,更要命的是,心急求成,他连夜就把写好的大字报贴在了门口,一字之差让他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眼镜张

眼镜张是单身,一个人住在小街上。他长得丑,一米六几的矮个头,大脑壳,金鱼眼,还高度近视,戴着一副瓶子底一样厚的黑边眼镜,头发稀疏散乱,像是没拔净的野草,隐约可见油亮的头顶。

眼镜张其实有老婆孩子,只是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在农村。上世纪70年代那会儿,城乡差别很大,别的不说,单是解决不了户口就让他们难以团聚。没有城市户口,就没有粮票、布票、油票等等一大堆票证,享受不了城市居民的种种待遇,一个农村人那时在城市根本无法生存。眼镜张娶了个农村老婆,说明他实在是无奈,但凡条件好一点的找个城市的姑娘,即使不挣钱,吃饭总不是问题。眼镜张人丑家穷条件差,父母死的早,一晃三十大几了也没找到老婆。好在他的优势是城里人,有城市户口,有固定工作,吃商品粮,挣工资,仅凭这一点,找个农村的老婆还是不费难的。那时候农村吃不饱饭的人有的是,为了活命,有的姑娘只好在城市找个男人下嫁,他的媳妇就是农村的。眼镜张的老婆我们都见过,中等个头,长得细眉细眼,很受看,和眼镜张相比,用句俗的不能再俗的话说,那叫鲜花插在牛粪上,没办法,谁让眼镜张这堆牛粪有营养呢。

眼镜张的老婆偶尔过来住,低眉顺目,极少说话,出来进去都低着头,像欠了人钱似的躲躲闪闪的。眼镜张对老婆很好,干这干那,忙前忙后,像打了鸡血一样整天围着老婆转,走在街上甚至还领着手,唯恐老婆让人拐跑似的。农村媳妇保守封闭,红着脸,羞答答地低着头跟在后面。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孩,随母亲,也是农村户口。三张嘴吃一个人的商品粮显然是不够的,眼镜张养活不起母女俩,只好让他们在娘家生活,农村好歹有房住,粮食不够吃,眼镜张想办法解决。一家三口离多聚少,逢年过节都是他回去探亲,平时寄钱寄粮养家。当时眼镜张的工资也不多,年近四十熬到三级工,每个月挣四十二块五,他们那种年龄的人当年基本上都挣这个工资,不多也不少。如果夫妻俩都是城里人,都有固定工作,两人挣七八十块钱勉强可以养家,问题是眼镜张一个人挣钱全家人花,日子就显然捉襟见肘,紧紧巴巴,况且后来又添了个孩子,还是个女孩,老婆就基本上不来城里住,来了也住不开,他那间小房才七八平米。

眼镜张一个人生活,日子很节俭,不抽烟不喝酒,在家的时候连开火做饭的时候都少,多数情况他吃两个馍馍泡碗汤喝,菜是自制的咸菜。我们那时候经常到他们家去玩,清楚地记得,眼镜张家里常备有炸好的酱油,吃饭时舀上两勺,再盛上一点猪油,用开水沏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就兑好了,然后将干粮掰开了泡在里面,就点咸菜就算是一顿晚饭,他将这种酱油汤美其名曰“幸福汤”,吃得有滋有味,大汗淋漓,相当一段时间,他每天就是喝这种自制的“幸福汤”。

平时一个人,闲功夫多,眼镜张没别的爱好,喜欢看书,记忆力好,什么《三侠剑》《小五义》《隋唐演义》《岳飞传》等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能讲故事,这是吸引我们到他那小屋的主要原因。吃完晚饭,没事可做,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到他屋里,看来的人差不多了,眼镜张开始讲故事,每天一段,像在书场说书一样。他那时讲的故事已经没有武侠内容,可能是怕别人说他宣传封建迷信,主要是讲《三国》《水浒》的零星片段,甚至还有现代的《烈火金刚》《林海雪原》,他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印象最深的一段《肖飞卖药》,堪称经典,他聚精会神,连比划带说,唾沫星子乱飞,说书的水平不亚于专业的评书演员。当然,到他那听书也不是白听,我们得替他干活,一边干一边听。他家里困难,不知从哪揽来了加工活——拆棉纱,服装厂做衣服的边角下料,一箱箱的碎布头拉回来,我们用一种特制的篦子把碎布拆成棉纱棉线,这种东西属于废物利用,当年用来擦机器,用量大,价钱低。拆棉纱用不着什么技术,只要拆得蓬松,别出现死结就行,可是这种活费功夫,枯燥乏味,一个人干极容易犯困,拆着拆着就会打盹。

眼镜张揽了这种外加工活,无非就是赚点外块,贴补家用。拆下的棉纱按斤称,一斤也值不了几分钱。要是他一个人干,一个月也挣不了三五块,发动周围邻居的孩子帮他干,人多力量大,一晚上,拆的棉纱能堆成小山一样。每天7点一过,孩子们陆陆续续来到他家,眼镜张看来的人差不多了,布置大伙干活,然后开讲。他自己手里并不干活,说是一心不能二用,手里干活,分散精力,故事就讲不好。有时讲到精彩处,孩子们听得全神贯注,如醉如痴,手里停止了工作,眼镜张会提醒到,“小二,手别停呀,边干边听,要不我也歇一会儿?”大伙正听得兴致勃勃,小二的怠工会立刻引来别人的不满,“你干不干,不干别在这屋待着。”然后央求着眼镜张:“后来呢?后来怎么了?小二,快干!麻利点。”

眼镜张讲故事和说书的有一点不一样,孩子们和他能交流,讲着讲着,有不明白的,可以提问。“吕布怎么那么牛,刘备哥仨都打不过他,他怎么最后还被捉住了?”眼镜张会耐心地解释。他讲的《三国》《水浒》都是一个人一段故事,打乱了书上的情节。有时,孩子们听腻了历史故事,让他讲点时髦的、刺激的,眼镜张偶尔也会来一段《梅花党》《绿色尸体》之类的惊险故事。那时候,我们都十分佩服他,怎么知道的这么多?难怪他的脑袋比别人大一号,这些故事,光看书不行,看了得记得住,记住了得说得出来,说出来还得吸引人,这才是本事。别看眼镜张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可是人家有才,肚子里有货,让他当工人真是耽误人才了。

小屋地方小,听他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屋里挤不下,有时甚至坐在了楼道里。眼镜张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天散场的时候,每个孩子带一包布头回去,转天来的时候交上拆好的棉纱,谁拆的多谁能享受坐到屋里的权力。那时候家长不太管孩子,只要不在街上乱跑惹祸就行,眼镜张廉价使用劳动力,让孩子为他干活,可毕竟孩子晚上不到处乱跑,就坐在屋里听故事,他讲的故事又没有诲淫诲盗毒害青少年的内容,替他干点活也就没人计较。眼镜张用讲故事的方式增加了产量,上交的棉纱数量应该不少,实话实说,他也挣不了太多的钱,如果这种活儿足以养家糊口,他会把老婆孩子接回来一起住。

听眼镜张讲故事成了我们必不可少的功课,每天,吃过晚饭,丢下饭碗我们就火急火燎地往他屋里跑。他就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将我们这些铁钉铁屑吸引到他身边。我们来的时候,多半时间,他正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在听收音机。他的家虽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但是有一件东西让人刮目相看,一台漂亮精致的收音机,比砖头大两圈,带着黑色的皮套,天线抻出来足有半米长。回到家,眼镜张除了看书说书,就是听收音机。我们心想,难怪人家脑子好,知道那么多东西,平时不闲着,在不停地补充知识。

有一回,我们来早了,进屋的时候,他却不在,可能是到楼道上厕所去了。只见他的床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暗红色的指示灯还在一闪一闪地亮着。这玩艺当年也算是一件稀罕物,不是家家都买得起用得起的,况且眼镜张的还是带天线的那种收音机。不知是谁手欠,拿起了收音机,拔下了耳机上的插头,只听里面传来柔美悦耳的声音:“这里是自由中国之声,在中华民国台湾台北播音……”很明显,这是敌台,台湾对大陆的广播。我们几个人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谁都清楚,偷听敌台是犯法的,重者被抓坐牢,轻者接受审查。眼镜张胆大包天,竟敢偷听敌台。这么高级的收音机我们谁家也没有,也不敢随便乱动,就那么愣着等着,一动不动,心惊胆颤,心慌意乱,好在收音机的声音不大,不至于传到楼道。

眼镜张进到屋子,见我们听着广播,脸色变得煞白,赶忙上前把它关掉。片刻,他转过身来说:“倒霉孩子,谁动的,怎么我听着新闻,拨到短波上了,那是敌台,不能瞎听!”毕竟是老奸巨滑,他一下子把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到外面别瞎说,反正我没听,不定是你们谁拨弄错了。记住了,谁也别说!反正我去厕所了,你们几个可都听见了,让别人知道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们连连答应着,心里扑腾腾地乱跳。

这件事过去以后,大伙心照不宣,都明白眼镜张晚上在听什么,没有证据,和他也没有过节,谁也没有去举报,可是心里害怕,谁也不敢再找他听故事了,偶尔碰面的时候相互间都有些尴尬、异样。当然,不听故事,棉纱也不拆了,眼镜张小屋的门从此关得紧紧的。

陈老师

陈老师住我们斜对的小楼里,外面是一堵院墙,里面是一座二层小楼,住着三五户人家。他没当过我的老师,我那时读小学,他在一所中学当老师,据说是教数学。不知为什么,他每天走路上下班,连自行车也不骑。学校坐落在几个路口以外的一条马路上,骑车不远,走路不近。

小街的人时常看见他歪歪斜斜晃着身子向小楼走来,人们看不清他的脸色,他每天回家的时候,基本上天色已晚,如果是白天,你会发现,他的脸色接近酱紫,眼睛里布满血丝。人们知道,这当然不是熬夜备课判作业熬红了双眼,而是他经常喝酒的缘故。不错,您猜对了,陈老师是个酒鬼,几乎是每天,或者确切地说,只要是他兜里有点钱,他一定用来买酒喝。

40年前,酒还是相当紧俏的商品,逢年过节凭副食本每家才供应一瓶。酒是本地产的直沽高粱,一块八毛五一瓶。这点酒,别说贵贱,即使兑上一缸水也不够陈老师喝的。好在拾遗补缺,街上还有食品店、小酒铺卖点散酒,以满足那些嗜酒如命的高阳酒徒。

陈老师下班的路上,从鞍山道拐进林西路,三十米处就有一家小酒铺。敞开式的窗口柜台,上面放两个黑紫色的酒坛子,三两个铁制的打酒勺子躺在盘子里,旁边是几个玻璃杯。好多次,我看见陈老师站在墙边,红头涨脸面无表情地端着杯在那喝酒。小酒铺门脸很小,没有店堂,没有座位,外面连凳子也不准备,三三两两的酒徒都是站在门口或路边喝酒。下酒的食品只有一样,油炸老虎豆。酒当然不是什么好酒,一两块钱一斤的地瓜烧、老白干、二锅头什么的。多数人都是沽二两酒站着干喝,能就着老虎豆下酒的寥寥无几。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陈老师除了喝,烟也不离手,一般情况,他抽一毛四一盒的“绿叶”,偶尔也抽一毛九的“战斗”,最好不过是两毛二的“永红”。又抽烟又喝酒,毕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陈老师那时候应该挣五六十块钱,工资不算少,可是家里还有五个孩子,那时候又不能兼课挣外快,这点工资一家人连吃饭穿衣都不富裕,每天烟不离手酒不离口显然难以满足。至于他们两口子为此打不打架,我们不得而知,隔着几幢楼,又有院墙围着,再大的动静街上也听不见。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几个孩子看见陈老师晃晃荡荡从远处走来,一脸的厌恶,连话也不说,躲得远远的。

毕竟是学校老师,毕竟是知识分子,小街上的邻居见到陈老师都会打个招呼,客客气气、恭恭敬敬。陈老师如果不喝酒,在街上碰到熟人,定会站住脚,面带微笑,点头示意。人们都知道,陈老师除了爱喝酒,是个挺不错的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人们不可理解的是,作为一个教师,陈老师为什么不会节制一点,他的酒越喝越多,竟然成了嗜酒如命的酒鬼。渐渐地,人们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有点唯恐避之不及了。陈老师后来发展到见到熟人就借钱买酒的地步,每次借的数目都不大,一块两块,三块五块,但从来是有借无还。时间长了,人们都知道借他的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个酒鬼,借的钱数目不多,都是街坊邻居,人们极少和他认真,向他讨要,只好躲着他。一来二去,陈老师因为喝酒,在小街上坏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他很难再借到钱了。

有一天,小街上出现了一件怪事,陈老师他们楼的院门一夜之间不见了。那扇大门,虽然漆面剥落,布满划痕,却是厚实沉重,经久耐用,风吹日晒几十年,不变形,不腐烂,想必是上等的木料。人们纳闷,议论纷纷,好好的大门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三天以后的一个傍晚,两个农村模样的汉子到他们楼里来找陈老师,说是来拿那天夜里忘了的门栓,原来是陈老师偷偷把大门卸了买酒喝。

时间不长,陈老师一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走了,街上再也看不见他醉醺醺的身影,人们心里好像缺了点什么,时常想起他,说起他。

柳姑

柳姑肯定是姓柳,叫什么,没人清楚,小街上的街坊四邻都知道胡同后院住着一位穿黑衣的神秘女人,人称柳姑,至于其他的,人们概不知情。搬来了两三年,柳姑似乎在小街上根本不曾存在过,就像一条沉默的鱼,每天无声无息地出入小院,永远低着头,慢慢地走,从来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连眼睛都不和人对视,好像在躲闪着什么,逃避着什么。她当然不是哑巴,院里邻居有事找到她,柳姑也简单地应付两句,声音很小很低,像耳边嗡嗡叫的蚊子,以对方勉强能听见为限。说话时面带一丝僵硬的强挤出的微笑,能大致让人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这种情景一两个月也难得遇到一次。

小院像一根筷子,窄窄的,直直的,进深三十多米,左边是一溜平房,右边是前面连体别墅的后门。柳姑住在小院靠里边的一间平房,面积大概有十个平方,她即使走出院门也要几十米的距离。上下班时间,院子里出来进去的人多,柳姑就像是一团雾气飘过来,偶尔遇到邻居,侧过身,或等待,或溜过去,没有一点儿声音,不注意,能把人吓一跳。

吓人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柳姑走路没有声音,还因为她喜欢穿一身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上到下,我的印象里她身上就没有别的颜色,一律的黑色,深黑浅黑,黑棉黑纱,反正都是黑色,就连鞋帽都是黑的,光这身打扮就足以让人好奇,显得神秘莫测,带着一股阴森之气。的确,柳姑让人感到神秘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比如,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50多岁了还是一个人,不结婚,而且从来不和人来往,别说邻居,就是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好像也一个都没有。她常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不寂寞吗?不害怕吗?生病了怎么办?谁来照顾?生气了怎么办?和谁倾诉?我们很难想象,常年累月,一个人独守空房是种什么滋味。更让人奇怪的是,她回到家就一个人闷在屋里,从不见她生火做饭、买菜买粮。除了上下班,她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这好像都成了一个谜,想起来就让人费解。她的屋里也极少发出响动,就连光线都是暗淡的,微弱的灯光像是将要熄灭的炭火,暗红暗红的。当然,几乎没有人进过柳姑的家门,她不和任何人接触,更不说话,在人们的记忆中她就像是一个影子,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

这样一个古怪神秘、与世隔绝的女人,开始的时候小街上的人们不知道如何称呼她,一草一木、小猫小狗都应该有个名字,她也应该有个称呼才对。40多年前,小院里的水表电表都是公用的,每个月收水费电费卫生费之类的,每家每户轮流值班。为了照顾孤单一人的柳姑,院里的邻居从来不排她的班,只是到她的门口去收。敲开门,柳姑悄悄地将门敞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身子,问明情况,把钱递出来,态度平和,客气礼貌,但绝不邀请邻居到屋里坐坐。在人们眼里,她是一个怪人,与众不同,不能拿常人的标准要求她。后来人们知道她姓柳,又没有结婚,便称呼她柳姑,至于其他,人们一概不知。

小院平房总共住着不到十户人家,柳姑的行踪自然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她可以不和任何人来往,但大家不能无视她的存在。40年前,正是阶级斗争的年代,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个人隐私,即便多少年前你干过什么,你的来路与历史,只要想查都能查个水落石出,何况是到了“文革”。果然,有关柳姑的信息很快从居委会大娘那里传出来了。她在一家妇产科医院当护士,以前是个修女,就在离小街几条马路的那座大教堂里生活。修女是干什么的?我们不得而知,好像与普通人的信仰、生活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教堂已经被查封,当作仓库,存放“文革”中被查没的物资。信教的人在人们眼里自然与众不同,特殊时期,柳姑当不了修女了,妇产科医院似乎是她最好的去处,据说那家医院最早就属于教堂的产业。

柳姑那时估计50多岁,她的穿装打扮和她曾经的身份十分吻合。饮食男女,家长里短、油盐酱醋之类的俗事以及街面上大大小小、风风雨雨的琐事似乎都与她毫不相关。表面上她已经还俗,参加了工作,其实她还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回到家和上帝为伴,守护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平时,早中晚三顿饭柳姑都在医院的食堂用餐,家里平时是不开火的,只有礼拜天,她的屋里才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煤油味。

最后一次见到柳姑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那天凌晨。那场地震天津的震感十分强烈,小街附近房倒屋塌,一片狼藉,所有住户几乎都躲到了宽敞的街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震后天上下着小雨,人们乱哄哄地往外跑,到了不远处的南京路,我发现柳姑撑着一把黑布雨伞,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边道上,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地震以后,余震不断,老房子很少有人再住。我们在临时搭建的地震棚住了一年,等到再搬回小院的时候,柳姑已经不知所终,她就像一道影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姜婶

小院里的姜婶没有工作,是典型的家庭妇女。40年前,社会上没工作的家庭妇女为数众多,经济不发达,就业机会少,家里孩子多,不少妇女都在家里围着锅台转。可是姜婶和一般的家庭妇女不太一样,她没有孩子,不用整天忙着干家务,和姜伯两个人生活,家务活有限。没事可干,她便整天收拾得利利索索拿个小板凳往家门口一坐,脸朝院门,盯着进进出出的邻居。现在我想,姜婶那时就像看家护院的狗一样,忠于职守,看护着小院。这没有贬低她的意思,而是为了说明她的一种生活状态。

姜婶和一般家庭妇女不太一样的地方还表现在,她从没出去工作过,既不去街道小工厂,也不在居委会帮忙,每天就闲在家里。她当然不是阔太太,否则不会住着院里的一间小平房。姜伯伯在一家小单位蹬三轮车,负责送货进货,收入想必也是不多的。后来才知道,姜婶不是不想工作,是根本没有这个资格,虽然她能说会道,人很精明,可是出身不好,街道上对这种人总是保持距离的。

那姜婶的出身怎么不好,她是哪种人?为什么闲着没事,街道居委会要把她晾在一边呢?她是唱大鼓的,过去在戏园子当演员,这种人论成份也算是劳动人民,吃开口饭,社会地位不高,收入也有限,可是这种职业生活经历比较复杂,很可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会是什么故事?没人感兴趣,人们懒得查,反正不用她就是了。小街上没有工作生活困难的家庭妇女,居委会基本上都安排点工作,或是在小工厂干点活,或是当个治保主任、卫生主任什么的,多多少少有点收入贴补家用,姜婶精明强干,伶牙俐齿,看着比那些乌乌涂涂说话都不利索的老太太强多了,又没有什么家累,却始终在家闲待着,很可能和她唱大鼓的经历有关。

姜婶个子高高的,皮肤白嫩,眉清目秀,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滴溜乱转,像是会说话一样。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胚子,身段面相都相当不错,尤其是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不知迷倒过多少男人。

都说姜婶过去是唱大鼓的,可是在小院里住了多年,人们从没听她唱过一句,甚至她连哼哼也不哼哼。建国以后她没有进入任何文艺团体,可见以前也算不上什么名角儿,大概属于生活在社会最低层很不入流的那种演员,是不是唱大鼓的同时还兼着干点什么,没人清楚,反正周围的邻居很有点看不起她的意思。

姜婶也许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或是真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和街坊们来往不多,似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种戒备。话不多,仅限于打打招呼客气两句的程度,从不多聊,更不深聊。但是小院里的孩子都有些怕她,她数落起人来嘴不饶人,尖酸刻薄、不留情面。院子里那时安装着自来水池子,供全院人接水,到了夏天,孩子们经常跑到水龙头边上玩水,冲头泡脚打水仗,只要让姜婶看到,她一定会从家门口冲出来,大声喊着骂着,“去、去、霍霍水呀。家里没人管呢。别处玩去,再来,看我不打烂你的头。”她跑过来的时候,多半手里拿着一条一米左右长的竹竿,水龙头在院门口,她住小院紧里头,挑衣杆主要起威慑的作用,她那大嗓门一喊,孩子们早就跑得远远的。

这是让人讨嫌的老女人,很可能她自己没有孩子,脾气暴躁孤僻,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便坐在家庭门口盯着水龙头。小院就这么一处自来水,吃水的费用全院的住户按人头均摊。水用的多,自然她们家就要多摊一点点,自然无形中占了她们家的便宜,可见姜婶家的经济条件是不宽裕的。

姜婶的老公,我们称姜伯伯,个头比姜婶矮一些,背微驼,整天出来进去低着头,阴沉着脸,不说话,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目光阴森森的,像两把刀子。从外形气质上看,这两口子有些不般配。姜婶个高,白净,大眼,漂亮;姜伯个矮,黢黑,小眼,丑陋,一个像养尊处优的太太,一个像风吹日晒的苦力。以一个唱大鼓出身的艺人会和一个蹬三轮车的苦力搅在一起,这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姜伯伯就是个拉车的,可是人却干净利落,穿着打扮和别的拉车的绝不一样,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在街面上跑车,混到这份田地,他却收拾得体体面面,劳动布的制服尽管洗得发白、褪色,但永远是平平展展,一尘不染。他的手上,即使到了三伏天,也戴着白色的手套。这两口子,性情有些古怪,既不与人交往,也不与人冲突,与邻居们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文革”爆发后,小街上像刮起了一阵旋风陷入混乱,住别墅洋楼的人家大多经历了抄家批斗贴大字报的场面,只有小院似乎是风平浪静,后院平房最初是用来储物和供下人们居住的,解放后陆陆续续搬进来的住户基本上都是出身贫寒,成分不高的平民百姓,挨整的几率自然要少得多。可是突然有一天,一队红卫兵破天荒地光顾小院,把姜伯伯倒压着双手,按着头带走了。据说别人交待了他的底细,姜伯伯解放前当过中统特务,解放后隐姓埋名潜伏下来,从他们家居然还搜出了一把手枪。时间不久,姜伯伯就被镇压了。

姜婶从此一蹶不振,像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成天低着头,到街道办事处学习改造。据说,她对老公的事也不知情,只知道他过去有过钱,很威风,至于那把枪她自称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藏在家里。姜伯伯在审讯期间也一口咬定枪是他自己藏在了夹墙里,姜婶只是个唱大鼓的,几根金条娶了她搭伙过日子,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姜伯伯到底还算个男人,至死都没有改口翻供。在他的保护下,姜婶总算躲过一劫,没受太大的牵累,但是从此也失去了生活来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没有工作,没有丈夫,日子怎么过?时间不长,她就被老家的侄子接到农村,小房也卖给了别人,从此在小街上彻底消失了。

傻子

如果要评选小街上幸福指数最高的人,傻子应该是不二人选,这不是说智障人群快乐多,傻子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喜怒哀乐,但小街的这个傻子却与众不同,他永远是笑口常开,永远是干净体面地站在院门口冲人微笑。

傻子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姓倒是清楚,来自于他的奶奶,一个中等个头、身板挺直、慈眉善目、精精神神的70多岁的老太太。人们叫她于奶奶,傻子姓于大抵是不会错的,但没有人称呼他姓名,私底下都叫他傻子。

傻子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很深,四街八巷、左邻右舍,谁都知道小街尽头那排小洋楼里住着个傻子。一般人、普通人、没有什么特点的人,时间长了,没有人会记得住,但小街上的傻子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和一般的傻子不一样,不疯不闹、不脏也不丑,更不四处乱跑,每天站在院门口,像小街上一道固定的风景,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傻子每天出来望风的时间大致是固定的,只要天气情况允许,不刮风不下雨,上午11点或下午5点左右,傻子都会出现在自家院门口,这个时间段应该是于奶奶在家做饭的时间,傻子也许是没人看管、陪伴,便站在门口晒晒太阳、放放风、看看街景和行人。他从不乱跑,就那么老实巴交地站着,一动不动,连边道的台阶也不下,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卫兵或一只看家护院的狗,一步不离自家的门口。傻子站在那,只保持着一个神态,见谁都是乐乐呵呵的,开心之极,幸福之极,笑得灿烂而阳光。他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开心的笑?没有人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傻子自得其乐,他的内心一定是一个幸福快乐的世界。

这里需要交待的是,傻子是和奶奶两个人生活,住在一所二层小洋楼里。小楼不大,独门独院,上下两层,祖孙俩住楼下的独层。能住这样的小洋楼,都是些家境不错的人家,至少用阿Q的话说,家里曾经富裕过。

于奶奶,皮肤细腻,穿着得体,气质优雅,与傻子两人相依为命。老太太不爱说话,和任何邻居都不搭讪,遇上熟人至多是点点头。她从来没有工作过,也不可能有收入,上世纪70年代,像她这样的家庭妇女比比皆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傻子一家没有经济来源,孤零零的两口人,门庭冷落,也看不见傻子的父母兄妹、亲戚朋友,成年累月没人上门,他们靠什么生活?家里有“捞儿”(家底)?靠变卖家产得些钱财,看着又不像,于奶奶从不抱着东西跑委托行、文物店什么的,连废品都很少卖,可是日子过得居然十分殷实富裕,比一般人家强出不少。如何看得出来,一是傻子和他奶奶穿戴整洁、体体面面,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二是他们家倒的垃圾里,不时有一些高档包装的奶粉、饼干、罐头之类的盒子、瓶子。这在当年,人们生活普遍贫困的年代,都是极为少见的稀罕物,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没地方买这些高档食品。后来据街上的老人们讲,傻子一家虽然没有收入,但是他的父母都在香港,虽然没有回来探过亲,但不时地寄钱寄物供养他们祖孙俩。

傻子除了爱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他的白与胖。也许是很少出屋的缘故,他的肤色之白是极少见的,再加上不缺营养,吃得发胖,洗得干净,就像一个刚出锅的富强面馒头,暄腾腾、白净净的招人喜欢。尤其是到了天热,傻子爱穿一件中式的白丝绸小褂,无袖带盘扣的那种,一尘不染,憨态可掬,他是一个富态、白净、体面、乐观的傻子,让人联想起“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傻子的年龄,不好猜测,估摸应该是在三十岁左右吧。头发倒是不白,但脸上有些泛青的胡子碴,从眉眼上看已经不年轻了。他和奶奶在小街上与世无争、无声无息地生活了几十年,极少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安静得就像两条沉默的鱼,从不发出任何声响。

于奶奶似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孙子上,她把傻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养得白白胖胖,管教得服服帖帖。在我的印象中,傻子好像从来不说话,只是笑,不闹不叫,也不乱跑。如果他偶尔出门,一定是于奶奶领着他的手,唯恐一撒手他就跑了似的。于奶奶到哪都带着傻子,两人形影不离。老太太是小脚女人,走路不快,傻子任由奶奶牵着,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怡然自得,慢吞吞地在街上走着。小街上的老邻居都很善良,和于奶奶打着招呼,点头示意或寒暄一两句,任何人都不戏弄傻子,更不会欺负他。傻子也从不招人讨厌,他只是笑,开心幸福的微笑。

“文革”开始后,相当一段时间,傻子一家风平浪静,没有人打扰,即没有抄家也没有挨斗,一个孤老太太,一个弱智的半大小子,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存在。

于奶奶是一个上了年纪、没有单位的老太太。如果要说隶属关系,她应该归街道居委会管理,至少她的户籍在当地的公安派出所。当年的街道,无论是办事处还是居委会,不像现在,有一些大学生参与工作,身份还是公务员,那时候都是些上了点年纪的家庭妇女、街道大娘,没工作,也没文化,这些人平时戴着红袖章,东家长西家短无所不知,保洁治安无所不管,其实也就是跑跑腿、传传话,谈不上什么政治觉悟,对傻子一家视而不见,不管不问,也在情理之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道大娘盯上了于奶奶,他们家有海外关系呀!她的儿子从国外汇钱养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成分复杂、十分危险,有“里通外国”的嫌疑,于奶奶成了被监管的对象,每天被叫到居委会报到接受审查学习。在那段时间,没人管的傻子被锁在屋里不让出屋,街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突然有一天,听说傻子不见了,于奶奶像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天一亮就捯着一双小脚出了门,“傻子,傻子……,回家,回家……”老太太的声音有气无力,渐行渐远,萦绕在小街的楼群胡同里。傻子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始终不见踪影。他是怎样从楼里走失的,是死是活?人们不得而知。几个月以后,于奶奶也在一天夜里自杀身亡,据说她穿戴整齐,吞了大把的安眠药。

责任编辑 刘佩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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