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成疾的妈妈

晓林

唐代诗人孟郊在《游子吟》中写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歌颂了深厚而殷切的母爱。诗中的“恐”是“担心”的意思，但如果这种担心过于强烈，便会成为焦虑，有可能使母亲患上抑郁症。

莫名其妙的失眠

晓野今年16岁，是上海长宁区某中学的高二男生。他是自己来咨询的，说他半年来晚上经常失眠，白天上课精神恍惚，难以集中注意力，所以成绩不理想。从他焦急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急于改变现状。

我问：“是感觉学习压力太大吗？还是宿舍不够安静？”

晓野说：“学习压力是够大的，可是同学们谁的压力不大？宿舍是不够安静，但舍友们都睡得很香，唯独我睡不着。看来还是我有问题。”

交流中我得知，晓野在学校人际关系良好，没有早恋迹象，与老师的关系很融洽，也没有生过足以导致失眠的病。最后，我问到他的家庭：“与父母关系怎样？每周在学校与父母通几次电话？”

晓野回答：“我和父母的关系非常好，他们都非常爱我。除了周末回家以外，我每天都跟父母通十几次电话。”

我惊问：“十几次？是每周还是每天？”

晓野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小声说：“是每天。我知道通话太多了，可是电话都是妈妈打来的，我又不能不接。她都是课间打电话，时间算得可准了。可是，我还是因为这事被老师警告了好几次。”

我问：“妈妈打那么多电话，都说些什么？”

“唉！”晓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压根儿没什么事，就是想我了，担心我吃不好饭，喝不上热水，甚至担心我被同学欺负，全是没事找事儿，没话找话儿，可我又不能不让她打电话。听爸爸说，妈妈太想我了，经常失眠，脾气也变得很怪，动不动就发火，在家乱摔东西。”

我问：“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晓野不假思索地回答：“从我高一住校开始的，越来越严重。上高二前的暑假里，妈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我想去参加同学聚会都不行。开学后没几天，爸爸就打电话让我回家一次，不然妈妈可能要出事。我一进家门，妈妈就抱住我哭了起来，说我再不回家她就要跳楼。我不知道妈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想这事，越想越睡不着。”

我问：“妈妈的年龄多大？”

晓野想了想，说：“55岁吧，她说她39岁那年生的我，属于中年得子。”

我问：“妈妈做什么工作？”

晓野说：“妈妈年轻时所在企业破产，她就下岗了，加上身体不好，就没出去工作。”

我初步判断，晓野的失眠问题，根源很可能在妈妈身上，或许他妈妈患有更年期综合征和空巢抑郁症。于是我问：“我能跟你的父母谈一谈吗？”

“当然可以！”晓野兴奋地说，“其实，我来咨询就是想替妈妈预约，可又怕妈妈多心，她现在特别敏感。您能不能以治疗我的失眠为借口请她来诊所，慢慢让她认识到自己有心理问题。如果她的抑郁情绪得到排解，变得正常些，我可能就不失眠了。”

“真是一个又孝顺又聪明的孩子！”我夸奖道。

分离之痛的折磨

第二天一早，晓野的妈妈孙女士和爸爸窦先生慌慌张张地来到我的心理咨询室。孙女士满头银发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才55岁啊！

我先给他们吃下定心丸：“不必担心，晓野的失眠不算严重，今天约你们来，只是想了解一下他在家的日常起居情况，寻找造成他失眠的具体原因。”

“不算严重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孙女士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惊小怪地嚷道，“他都上高二了，高考前的关键阶段，千万不能因为失眠耽误学习啊！”

窦先生把妻子拉回椅子上坐下，轻声安慰：“别着急嘛，配合医生。”

交流中我得知，窦先生和孙女士原先生过一个女儿，10岁那年遇车祸夭折。孙女士痛不欲生，一夜白头，还患了心脏病。两年后，孙女士不顾医生劝阻，冒险生下晓野。“中年得子，这是老天对我们的眷顾。”窦先生感叹道，“因为有前车之鉴，我们对晓野照顾得格外周到，唯恐再遇到不测。或许，我们对晓野有点溺爱，但好在这孩子懂事，智商、情商发展得还算不错，小学、初中阶段学习成绩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没想到，到了高中成绩就下来了。”

窦先生还告诉我，与孙女士情况类似，二十年前他所在单位倒闭，他没有再就业，而是用工龄补偿款炒股票，斩获颇丰，成了小有名气的专业炒家。“您知道，炒股每天也就那几个小时，空闲时间很多，孩子他妈也没有出去工作，所以我們每天24小时陪着儿子，倒也轻松自在。”窦先生说，“晓野连幼儿园都没上过，都是我在家教他识字、算术。这孩子聪明，一教就会，上小学前，他连两位数的乘法都做得很熟练了，所以成绩一直领先。小学、初中阶段晓野不住校，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

“是啊，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孙女士插话道。

我说：“现在晓野不是每个周末都回家吗？”

“可是周日的晚上他又会走呀！”孙女士抢白道。

我说：“还有寒假、暑假呢。”

“那假期过完了呢？”孙女士反问。她的语气，好像晓野是被我抢走的。

窦先生连忙打圆场：“要是晓野一直住校的话，大家倒也适应了，可是幸福的假期一过，晓野收拾行李走了，我们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原本热闹的家突然安静下来，做了一桌好饭菜没人吃，早上六点半起床，忽然想到儿子不在家，不需要给他做早饭……唉，那种心情真的怪难受的，也难怪她犯心脏病，其实都是想儿子想的。”

孙女士告诉我，晓野上高中以后，她总是情绪低沉，坐立不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甚至不愿意跟熟悉的邻居打招呼。“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她说，“但我舍不得儿子啊！于是没事就给他打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

我问：“这些情况，晓野知道吗？”

窦先生说：“没敢告诉他，怕影响他学习，但这孩子很敏感，一定察觉到了什么。请问医生，晓野的失眠，该不会跟他妈妈的状态有联系吧？”

我点点头，委婉地说：“晓野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很担心妈妈。”

“啊，我该死啊！我影响了儿子的学习！”孙女士歇斯底里地大喊。

“情况没那么严重。”我和窦先生连忙安慰她。

情绪稍事缓和以后，孙女士抽泣着问：“都说母子连心，晓野肯定知道我离不开他，于是有了后顾之忧，所以才会失眠，所以学习成绩才会下滑。不行，我不能耽误他，您有办法让他不顾忌我，一心一意地学习吗？”

我说：“我有办法，但需要您的配合。”

孙女士挺直身体，宣誓似的表示：“没话说，为了儿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空巢易引发抑郁

经过一系列测试和检查，我诊断孙女士患有中度抑郁症，病因是更年期生理反应和空巢引起的心理失衡。

孙女士问：“我知道自己正处于更年期，也知道更年期会引发抑郁症，但空巢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道：“所谓空巢是指子女离开家以后，中老年人独自生活的状态，就像小鸟长大展翅高飞，巢穴中没有了待哺的雏鸟一样。由于不适应孤独的生活，许多空巢中老年人会出现抑郁症状。”

“都有哪些症状？”孙女士还是不相信自己真的患了抑郁症。

我说：“生理症状包括内分泌、中枢神经和免疫系统功能的紊乱、失调和减退，从而导致抵抗力下降，诱发冠心病、高血压、支气管哮喘、胃及十二指肠溃疡等疾病。心理症状包括情感淡漠、兴趣减少、郁郁寡欢、脾气暴躁、思想偏激、行为怪异、紧张易冲动、不信任社会或他人。您心脏不好，抑郁还会引起心悸、失眠、惊梦等症状。您可以对号入座，看自己符合哪几项。”

“不用对号入座了。”窦先生快人快语，“我证明，心理症状她都有。家里的暖瓶被她摔碎了6个，我养了10多年的兰花被她连根拔起，电脑也被她砸坏了，现在还没修好。”他看了一眼孙女士，马上改口，“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被逗笑了，对孙女士说：“您真有福气，遇到窦先生这样的暖男！要是换个不会疼人的，指不定怎么嫌弃您呢！”

孙女士满足地瞪了丈夫一眼，自得地说：“可不是嘛，我们小区的张姐，就是在更年期里跟丈夫离婚的。张姐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转念一想，她又说，“不过我不怕，我有晓野呢！”

窦先生言归正传，问：“中老年人得抑郁症的好像不多吧？”

我说：“调查显示，我国患各类抑郁症的人数呈增多趋势，其中，中老年抑郁症患者占了很大比例。中老年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不断衰退，越来越感到无助，认为自己不中用了，对死亡产生了恐惧感，加上孩子不在身边，老人的心情更加抑郁。这种情况，在刚退休的中老年人、子女刚离家上学或工作的中老年人、多病的中老年人身上更严重。”

窦先生分析道：“孩子他妈性格内向，长期不出去工作，与人接触较少，身体又不好，加上女儿夭折的刺激，现在才得抑郁症，已经算幸运的了。”

“更幸运的是你们养了一个好儿子。”我说，“被你们如此溺爱，晓野身上居然没有‘小皇帝的那些毛病，还操心妈妈的健康，真是难得。”

闻听此言，孙女士又急了，说：“您到底能不能治抑郁症啊？快点开始吧，今天就住院可以吗？不然晓野还要继续被拖累！”

我笑道：“您的抑郁症不需要我来治。”

孙女士愣住了，问：“那要谁来治？”

我指了指窦先生，说：“您的暖男丈夫。”

家庭治疗效果好

“我？”窦先生大惊，“我可不是心理医生！”

我告诉他们，孙女士的症状不算特别严重，不需要住院，甚至不需要吃药，需要的是家人的理解和陪伴。这叫家庭治疗。具体内容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转变观念。

我启发孙女士：“人世间的大多数情感都是指向团聚的，只有父母与子女的情感是指向分离的。晓野独立生活、成家立业不是您的终极愿望吗？孩子的独立，就意味着与父母的分离。这是每个人成长的自然规律，您要乐观地看待。试想，如果孩子一直跟随父母生活，啃老，您不是更担心吗？当然，子女与父母的分离只是空间上的，亲情纽带永远也不会断。”

孙女士频频点头，说：“都是我不好，思想太狭隘。”

第二，家人要充分理解。

我对窦先生说：“更年期是女性的特殊生理期，您要多理解。看到老伴越来越唠叨、难缠，或者重复做一些怪异的动作时，您要予以重视和理解。‘老变小是正常的心理现象，您要多陪她聊天，一起回忆青春岁月，给她精神上的慰藉。”

没等窦先生开口，孙女士就抢着说：“这方面他做得挺好，每天都陪我散步，在家的时候经常陪我整理以前的照片。”

第三，避免不良精神刺激。

情绪的稳定是治疗抑郁症的关键，所以，我嘱咐窦先生，要尽量避免不良的精神刺激。

孙女士说：“这方面他做得也不错，股市行情不好他都不跟我说，总说赚钱了，宽我的心。”

我笑道：“很好。另外，主题沉重的影视剧，比如再现大屠杀、灾难的，都要避免看，邻里纠纷也尽量不要参与，以免受刺激。”

第四，开始新生活。

我对孙女士说：“中老年人最应该关心的事是什么？是健康；最应该爱的人是谁？是自己。建议您从明天开始新生活，把生活安排得充实一些，过得丰富多彩。比如养花、旅游、跳广场舞，能让自己开心的娱乐项目都可以尝试。”

孙女士眉开眼笑地说：“张姐早就邀我去跳广场舞了，服装我都备好了，以前就是懒得出门。好，晚上回去我就给她打电话，明天早上广场上见！”

在我的私下授意下，半个月以后的母亲节，晓野用压岁钱买了一只泰迪狗，当作礼物送给妈妈。窦先生后来告诉我，孙女士很喜欢狗，每天早晚两次下楼遛。“这个办法真好啊！她的生活猛地一下变得有规律了，既锻炼了腿脚又认识了不少爱狗的人，连一日三餐都不再凑合了，因为狗狗也要吃饭。总之，她话多了，笑声多了，整个人都变开朗了。”

我问：“孙女士還整天给晓野打电话吗？”

窦先生说：“不打了，倒是晓野每天晚上定时给妈妈打一个电话，陪妈妈聊五分钟。晓野说是您让他打的。真的太感谢您了！”

我问：“晓野还失眠吗？”

窦先生先是大笑，然后说：“早就不失眠了！学习成绩也好起来了！”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