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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舟求剑

2017-12-05保宁

西部 2017年4期
关键词:防空洞电车炸弹

保宁(1952— ),原名黄幼方,生于越南义安省演州县,祖籍越南广平省广宁县保宁乡。出身书香门第,其父黄慧生前曾担任越南社科院语言所所长。1969年参军,并在西原地区参加抗美斗争,是当时所在营队中少数幸存者之一;1975年越战结束后退伍;1976年至1981年间在河内上大学,之后在越南科学院工作;1984年至1986年间在阮攸文学创作学校(相当于中国的鲁迅文学院)学习,随后在《青年文艺报》工作。1997年加入越南作家协会。主要作品有《战争哀歌》《摩托车时代》《凌晨的河内》等等。《战争哀歌》(初次出版时名为《爱情的不幸》)1991年获得越南作协奖,不久被禁,直到2005年才重见天日,该部作品被译成英、日、韩、波斯文等十八种文字出版发行。1993年在美国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成为当今美国许多高校文史哲研究生必读书目之一。曾获1994年英国《独立报》最佳外国小说奖。

我这一生,也算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但去首都河内的次数却极其有限。印象中,總共就去过四次,一次是小时候,一次是抗美战争时期服役时,战争结束后又去过两次。所以,我对河内的印象并不深刻,除了大家都熟悉的市中心的还剑湖以及著名的龙编桥外,我大概就只对草市火车站(译者注:河内火车站的旧称)和其中一条通电车的街道略有记忆。然而,奇特的是,那条街道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每当我闭上眼睛回首往事时,脑海里总浮现出那街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感觉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就像曾经长久生活过的一片最亲爱的土地,静静地融进了我的生命里。这仿佛是一种毫无来由的爱恋,一种说不清的情怀,一种十分缥缈的感觉,又像是我青年时代的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如今,虽然我的青春早已和战争一道留在了记忆深处,可那些往事,包括那天的风声、雨声和树叶飘零的声音,都时时萦绕在我的生活里。

时光飞逝,那条街道上发生的故事,距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那时的河内与现在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那天,我开车送师长从广治省的战斗前线前往首都附近参加司令部的会议。当我们抵达的时候,处于美军狂轰滥炸之中的河内到处都是敌机投下的炸弹。看来这场战争真是事关生死存亡的大决斗。在全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的战况下,我是不敢奢望借出差之机回一趟老家的。我只想尽快把几个在前线的河内籍战友的信送出去。我要把他们的信亲手送到他们各自的家中,顺便把他们家人的回信或相关信息带回部队,好让他们放心、开心。上级批准我在圣诞节那天去送信,且命令我必须在零点前返回报到。

那天我赶到河内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天下着雨,虽然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却下个不停,令人不免惆怅。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这冬雨里,屋顶、街道、树木全都是湿漉漉的。路上行人都是步履匆匆,车辆也跑得飞快,仿佛慢一步都会有危险似的。

虽然不熟悉路线,可怀揣着九封家书,我一点儿都没有担心。我天真地以为那些家书就是我的地图,只要我顺利找到一个战友家,那么就可以通过他的家人帮我指路,接着送往下一家。可谁曾想到,那一天,好像全河内的住户都锁上门逃难去了。我连半个战友的家人都没有见到,最后我不得不按照地址苦苦寻找,把那九封信从他们各自老家的门缝里一一塞进去。

待我送完最后一封信,天已经黑了。雨依然不停地下着,长长的街道格外冷清,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处路灯摇曳着昏黄的光芒。我好容易碰到一个穿着蓑衣的民兵, 向他打听望地的路,他热情地带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把我送到一个丁字路口才离开,临分手时他指着路边的电车轨道告诉我,只要一直沿着它旁边的人行道走,就能到达目的地。

漆黑的雨夜,寒风刺骨。我把帽子压低,又竖起衣领,依然挡不住这风雨的侵袭。夜雨中的河内,那密集的房屋就像原始森林一般荒凉,又像深渊一般深邃。只有那两条电车轨道还闪着一丝光芒,像是穿越这片漆黑昏暗的唯一路径。我孤身一人,低着头,麻木地向前走着。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街上也没有一家店铺。雨夜是这样的阴冷,而我早已饥肠辘辘。没多久,我就冻得浑身哆嗦,身上的关节疼得就像散了架,随时可以掉下来一样。来之前我在战场上就有些发烧,此刻好像重新发作了。我感到全身冰冷,起满了鸡皮疙瘩,不住地打寒战,头晕起来,两腿酸软无力,都没法站稳。可是,还得强撑着身子往前走。阴冷潮湿的夜幕好像凝固了一样,我什么也看不见,就那么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有好几次险些撞上停靠在路边的电车。

后来,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人行道,跌跌撞撞地摸到一个屋檐下,倚靠在一扇紧闭的门上。那时我冻得牙齿都不停地打颤,实在是站不住了,无力地滑倒在一个三级台阶上。台阶上满是雨水,冷如寒冰。我半坐在上面痛苦地呻吟,不久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浑身冰冷就像一具尸体。当时我的脑子虽然麻木,却还是有意识的。我猜自己是得了重病,很快要死了。我想起那些得恶性疟疾躺在了丛林里再也没有醒来的战友,也许我也得了那种病,可我却要坐着死在这里,像一块石头蜷缩在陌生人家的门前。一定是这样。

头顶上,被轰炸过的屋檐已经支离破碎,在寒风中发出簌簌的颤动声,而雨一直在下。在风雨交加中,我原本早已湿透的衣服再一次被雨水淋湿。吸着凉气,我的头开始眩晕起来。我意识到必须用尽平生力气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否则必定是等死。但我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仿佛我的力气像打破了瓶底的水一样急速下泄,很快耗竭殆尽,整个人慢慢地跌倒在地上。就在此时,我听到身后嘎吱一声,仿佛是开门的声音,但由于浑身无力,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随着一阵更强的眩晕袭来,我感觉全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又像是一声长叹、一声轻轻的摇篮曲把我带入了梦中。

时光好像静止不动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朦胧中发现自己眼前有灯光摇曳。那时,我的身体仍然是轻飘飘的,精神还很恍惚;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房间的墙壁估计先前刷过石灰,但因为时间久远,有的地方已经脱落。房间里很黑,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樟脑味儿。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下的竹床便吱吱作响。周遭的一切是如此安静。我头靠着枕头舒舒服服地裹在被子里享受着这宁静而温暖的时刻。接着我翻了下身,看到屋角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此刻正默默地发出昏黄的亮光。桌上还有一只小钟,滴滴答答不知疲倦地走着,在空寂的夜里,那响声显得格外大。我突然想到归队的时间,吓了一跳,难受地呻吟了一声。

“啊!你……”一只温柔的手贴到我的脸颊上,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耳边说,“哎哟,你终于醒了,担心死我了……”

那一刻,我的心跳好像停止了,又好像跳得乱作了一团。我一脸茫然,心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姑娘是谁?

“我……”愣了好久,我才张开口,可舌头却像打了结一样,磕磕巴巴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家啊。”姑娘说着,又用手轻轻试了一下我的额头,“你是我的客人啊。”

我深呼一口气,努力地定下神来,然后吃力地把身体转向她。可姑娘背对着光坐在床边,我只能看到她的双肩和垂下的一头长发。

“你还有点烧呢,不过,已经好多了。总算醒过来了,如果总是那么昏迷就太令人担心了。一开始你可把我的魂都吓掉了。”

“糟糕!”我不安地说道,“早过了返回部队的时间了!我,我得赶紧走。”

“哎呀,你哪里也不能去啊。你現在这么虚弱,要是到外面再受寒就更危险了。况且,你的衣服还在炉子上烘着呢,现在还湿得很,根本穿不了。”

“啊?”我慌了神,突然清醒了,下意识地把手摸向大腿和胸部。突然间我整个人都傻了,羞得恨不得缩成一团,因为棉被下的我一丝不挂!

“我去厨房给你盛粥吧。”姑娘轻轻地从床边站了起来,用一种坦然的语调平静地说道,“我放了另外一套衣服在枕头边,你凑合着先穿吧,也是军装呢。”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摸黑往厨房去,把油灯留给了我。我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被窝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风油精的味道,呛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赶紧穿上那套衣服。那是一套丝质军装,还很新,我穿着也很合身。衣服上还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此刻,我虽然全身疼痛,头脑发晕,耳朵嗡嗡作响,但穿上了体面的军装之后,感觉自己好像又焕发了生机。

这时她端着粥走进来了,我虽然疲惫不堪,但鼻子还很灵,在她进屋前就闻到了热粥的香味。她走路的样子十分轻盈,只听见一双木屐在木地板上轻轻的敲打声。她到桌前把托盘放下,把灯芯拧高了一些。

“雨停了。”她说道,不知为何长叹了一口气。我静静地望向她。在这昏暗的小屋里,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看起来是这么美妙、这么温柔,简直如同梦幻一般不敢让人相信。可是,她的脸庞、双眼、双唇,又都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的眼睛里,虽然我当时没来得及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当我正痴迷地望着她的时候,刹那间,一种声音突然响起,还没来得及眨眼,甚至没来得及害怕,一声巨响划破了宁静的深夜,那声音令人惊魂不已。是敌人的喷气式侦察机飞过来了!虽然只有一架而已,却足以令人惊慌失措。紧接着,河内市中心的房屋上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敌机飞掠而过,声音震耳欲聋。我们两人默默地待在房间里,如死一般寂静,连油灯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好像飞过去了,”她苦笑着小声说了一句,声音有点颤抖, “可能它只是来吓唬我们一下吧。”“嗯。”我说,“这不过是一架偷偷摸摸的侦察机罢了。别怕。”

我努力想让她镇定下来,还想告诉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防空警报突然响起来,打断了我的话。虽然这些日子早已听惯了警报,心理也有准备,但这警报声还是让我很紧张,心都凉了。因为那天的警报是有史以来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让我觉得死神即将到达。“B-52,B-52,B-52……B-52正在飞近。”广播里正在紧急播报,“B-52距离河内只有九十公里了……现在只有八十公里了!”

“是该死的美国佬!”我说,“他们马上要靠近河内了!刚刚那架飞机是来探路的。”

“嗯。又是B-52,恐怕又一个晚上没法睡觉了。”

“咱们必须到防空洞去!”我掩饰不住强烈的不安,“美国佬马上飞来了,快走!”

“可是,你身体还很弱啊,现在觉得怎样?”她长叹了口气,年轻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担心,“外面太冷了。”

危险临近的感觉刺痛了我,我的嘴巴觉得干燥,喉咙也紧了,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一定是大祸临头了。一直以来,我的感觉从没有欺骗过我。

“你得先喝点粥才行。趁热喝一点儿吧。”

“不!”我的声音完全沙哑了,“还管什么热啊凉的。来不及了!炸弹就要落下来了,它们会像地毯一样铺满这里!”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地问。

“我鼻子一闻就知道了!快走,到防空洞去!”我几乎是吼叫道。

我的紧张使她变得惊恐起来。她吹灭了油灯,迅速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出屋子。她气喘吁吁地跑着,脚下的木屐急促地敲打着地板。我们跑下楼梯,又跑过一条潮湿的狭长走廊,最后才跑到了大街上。那时,雨已经停了,在恐怖的气氛里,夜幕好像被拉开了一些,变得明朗起来。路中央,一辆电车像搁浅的船只一样一动不动地停靠在那里。

人行道旁有不少用水泥砌成的私人防空洞,在夜晚的路边仿佛张着黑压压的嘴。

“咱们到公共防空洞去吧!”她瞅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些圆洞,我不敢下去,从来没下去过。听说底下都是水,很吓人。”

“你又来了!”我呵斥道。

“公共防空洞就在前面嘛。再说那里人多些,大家在一起就没那么害怕。”

我只好跟她一起逆着风飞快地向前走。那时,全城的人似乎都藏到地下去了。地面上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们两个孤零零地在恐慌中疾步向前。时间也像被吞噬了一样,一秒一秒地流走,而偏偏脚下的道路好像始终没有尽头。过了一个丁字路口,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那姑娘所说的公共防空洞却毫无踪影。她穿着木屐,不便奔跑,我们的速度并不快。而且,我的天啊,即使飞跑也来不及了。城郊已经开火了。那些一百毫米口径的防空炮开始咆哮了。一串串火箭弹飞离地面,呼啸着刺向夜空,划出一道道血红的轨迹,如闪电般耀眼。在我军紧张的炮火回击声中,我凭借着自己在前线战场上的生死经验,捕捉到漆黑深邃的夜空上方的一些信息,虽然这距离超越了我的耳力所及,但是直觉告诉我:我们两个就要完蛋了。敌人的炸弹已经投下,而且会准确地落到我们行进的这段道路上。

可怕的是,我们此时走着的这条长长的街道上只有两堵绵延不断的高墙,两边连一间屋子都没有,借着那些高射炮弹的火光,我努力地搜寻路边的防空洞,却连一个防空洞的影子都没见着。老天真是太残忍了,在这样的街道上,如果炸弹落下,绝无藏身之地,我们再怎么努力地往前多跑几步也无济于事了。

“敌机已经投弹了!”我一边说一边扯住她的胳膊让她停下来。

“公共防空洞就在前边。还有几步就到了!”

“来不及了。”我从容地说道,声音出乎意外的平静,“炸弹正朝这边落过来,快卧倒,别慌张。”

尽管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她还是顺从地随我一起卧倒在墙根下。实际上她当听我说炸弹就要落下时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然而我很清楚,最多再过十秒,敌人的炸弹就会像地毯一样落到我们附近的地面。B-52,这令天地都为之变色的可怕“恐龙”,我是早就领教过的。在前线战场上,白天敌机都保持在一定高度的空中,一般六架或者三架一组,悄悄地飞来飞去,来回扫荡,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浓烟,然后如下雨般投下一颗颗炸弹。那雨点般密集的炸弹足以炸倒一座大山,填平一条河,炸毁一大片森林。此刻,那漫天的炸弹就要如雨点一般落下了。下面不是大山,也不是森林,而是民房,是街道。浩渺的天空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恶魔,而它下方的城市渺小得如同一个小小的掌心。炸弹的毁灭性是那么强大,而人的生命是这么脆弱。我想着,身体不由得紧绷起来,无奈地等待着厄运降临。

但后来我几乎没有听到炮弹的爆炸声。只是觉得突然间,天昏地暗,大地被震得仿佛弹跳起来。周围的一切一瞬间都变了形。一股灼热的东西飞溅开来,猛地打到我的脸上,炽热的冲击波强烈地撞着我的身体。虽然已经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这可怕的爆炸吓得措手不及。

她也吓得瑟瑟发抖,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仿佛这样可以有一丝安全感。她的头发也散落了下来,呼出的热气喷在我麻木、满是冷汗的脸上。

又是一串炸弹袭来。这次好像就落在了我们对面的墙壁旁。砖头瓦块四处飞溅,天地之间如铁雷爆炸,轰轰隆隆,连绵不断。炸弹的冲击波也一阵阵翻滚而来。死定了!死定了!这次必死无疑了!我咬紧牙关紧紧地抱着她,等着最后那粉身碎骨的一刻来临。此刻,炸弹就像野蛮的疯子一样呼啸着,连绵不断地往下落。每一次爆炸声和冲击波的袭来都使我们的身体靠得更紧。我们被这凶猛的炮火吓得死去活来,两个人早已头晕眼花,萎靡不振了。

突然,死神收回了它的魔爪。只听空中轰隆一声,就像是把死亡的大门给关上了。随着最后一颗炸弹爆炸的结束,天空重新恢复了宁静。

惊惶不定的我们还趴倒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对方。我们好像瘫痪了,失去了意识,无法感知自己竟出乎意料地幸存了下来。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姿势,许久之后,她才挪开身子。

我慢慢地把她扶站起来。发现她一只胳膊上的衣服被炸破了,头发也凌乱地垂了下来,眼神中还透着恐惧。她惊惶地摸了摸脚去找那双木屐,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重视那双高跟木屐。地面上还翻滚着浓烟,空气中充满了炸药味,天空则一片紫红。

炸弹的轰隆声平息下来后,我听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响起了呼救声。一时间,哀鸿遍野,整条街都喧闹起来。一大群人从我们身后噌噌地跑过来,他们拿起铁锹、撬棍和擔架,急匆匆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喂,我说,你就这样傻站着啊!”有人用痛苦而嘶哑的声音严厉地对我怒吼了一声,“防空洞被炸塌了,里面的人可能都被炸死了,就在前面,我的天啊!”

“啊,天哪,好像是公共防空洞出事了!那里面可全都是人啊”姑娘惊叫起来。

“我得去帮忙。你先回去吧,我稍后就来!”我说。

我挣脱她的手,跟着人群跑了过去。边跑边回头,向她挥手大声地喊:“快回去!在家等着!”我跑到了那堆刚刚被炸成的废墟旁,准备和大家一起冲进那片浓烟覆盖的地方。在那之前,我又一次转过身来,透过满是火光的夜色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她那可爱的身影。

也许,那一眼并不是最后一眼,也许那晚我已经回过她家所在的地方并又遇到过她?

我只记得警报解除很久之后,我沿着那天夜里那条唯一通电车的街道,快步往女孩的家里走。天已经亮了。一开始,看着路边的电车,我没想太多,只是静静地沿着人行道走。清晨的风吹过,十分寒冷,街道上行人稀少。电车十分老旧了,还散发着一股铁锈味,随着一声电铃,它轰隆隆地开起来,车轮开始滚动,在轨道上摩擦出火花。电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刺耳。等它从我旁边飞驰而过的时候,我愣住了,仿佛被一根鞭子抽中了心脏,我突然醒悟过来,它晚上停靠的地方应该是姑娘家附近啊。可是,它已经飞奔而去,我去哪里找到它的起点呢,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条街道是那么悠长,那么笔直,没有任何拐弯的地方。而路两边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那么密集,又那么相似,每间屋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一个样子,都是那种槟榔色的暗淡的房子,屋顶盖着一层生锈的铁皮。都是只有一个供出入的门,清一色地都有个通向人行道的三级台阶。各家门口也都有一个用水泥砌成的圆形防空洞。电车已经走了,我唯一的参照物没了,我根本无法去找她家了,我只能大致确定她家是在我的左侧还是右侧。实际上,两侧也没有任何区别。刚刚经受过剧烈轰炸的街道,所有的地方都被炸得坑坑洼洼,房前的台阶都被炸倒了,屋檐也都坍塌了,屋顶摇摇欲坠。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榄仁树和电线杆,到处一片狼藉。

我在那里找啊找,希望被一点点地吞噬,绝望感袭击了我。我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地来来回回地找,一户户地察看房门,盯着每间屋子里走出来的面孔看。直到另外一趟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来,我才彻底放弃了寻找。我满面尘土,浑身伤痕,衣服破烂不堪,甚至沾满了那些在黑夜里遇难者的斑驳的血迹。没有时间再继续找下去了,我必须赶回部队,我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那条电车轨道,朝出城的方向走去。

战争结束以后,我偶尔路过河内,也只是去那条通电车的街道走走。每次都是这样。不为刻意去找什么,也不为走到某个目的地。最近一次去草市火车站,我连那条街道都找不到了。河内已经淘汰电车了。现在街道比以前宽敞,房子也更漂亮了。人们生活得很幸福。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人们大概还能够想象,就是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曾经有过二十年前我年轻时看到过的景象。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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