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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而非

2017-12-05

西部 2017年4期
关键词:刘姐院子

1

搬新楼以后,办公室依旧是三个人,屋子却由一间变成两间。理所当然的,我要让刘姐独享其一。我在刘姐对面放了一套空桌椅,仿佛还有第四个人存在。刘姐羞涩地说,我又不是领导,给我一间屋子不合适。或许她也明白,是我们把她孤立了。不久,刘姐开始从家里往办公室搬盆栽,那么沉的花盆,我不知道她怎么搬来的。

我们的屋子向阴,终日不见阳光。花盆于屋子一角,初时还花枝烂漫,叶子绿得油油发亮,然而不久,叶片就像着了魔,发黄脱落。刘姐还买了风信子种球,泡在玻璃瓶中,根须妖娆蔓展,一簇蓝色的小花开得如火,噼里啪啦往上蹿,香得似要人命。院长见了欢喜,向刘姐讨要。她不好拒绝,于是又买了第二颗种球,这次却怎么也养不好,不止烂根,花开得也不好。

在我的办公室里,有个白瓷花盆,始终空着。刘姐埋了颗百合种子,浇了水,后来也没能发芽。我有一盆仙人指,是一个辞职者的遗留物。想起来的时候,我就给它一点儿凉了的茶水。至少现在它还是硬挺的,占据窗台一角。有人说它死掉了,可对我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院子里,很多事情皆是如此。

医院前楼里,原来有两棵铁树,自顾自地生长。大厅里人来人往,属它俩占地方。院长一句话,搬到竹林子里去。于是,我和两个大夫把脑袋扎到铁树枝条里,一路连滚带爬,把花盆搬出门诊楼。铁树藏在竹林子里,开始独自狂欢,几日不见,如狼似虎。竹林是年前砍掉又新生的,刚长到一层楼高。一开始,我以为是雨水不好,竹叶开始发黄。结果几场雨下来,竹子竟然渐次开了花。竹林开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绚烂,喑哑低垂的花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院长一句话,铁树又从竹林来到了新楼大厅。铁树似有不情愿,一进屋子就开始憔悴。打扫卫生的是个跛脚老头儿,负责照顾铁树,几次看植物要不行了,让院长把花盆送回竹林里。院长听了,点点头,不说话。我倒是听院长说过,过段时间想把竹林再砍了,看看能不能长出新竹子。

会计室是盖楼前胡姐在图纸上钦点的。面积大,向阳,两人使用。会计室有很多绿植盆栽,都是从门诊楼三层走廊搬运来的,完成了从公有制到私有制的转变。那天,我见胡姐把花盆里的烟屁股都拣出来,又用抹布把每一片叶子擦净。绿萝长发垂坠,妩媚动人。每次使用保险柜和文件柜,她都要把绿藤撩开。她还买了不少多肉植物,幼小的白瓷花盆盛着进口泥土。初恋、黑王子、花月夜,都是植物的名字。这些极尽美好的植物,憨态可掬,价值不菲,铺满了整张方桌。在植物面前,她像是融化的奶油冰激凌,如痴如醉。

院子里有很多灌木,从胡姐的窗户眺望,能够看到所有葱茏景象。阳光从楼南的房间铺开,直到院门口的空地。六月的丁香花丛里蜜蜂集结,嗡嗡作响。这样的声音,沿着小路间或出现,不在竹林,不在树冠,不在低矮的草丛中,而是在一簇簇的花香里。午后的阳光把花香提炼得更加浓郁了一些。高低错落的,八卦图般的蛛网前,蜜蜂忽左忽右,蝇虫身披铠甲,闪着金属的绿光,还有一些蚊虫藏在隐秘的地方,伺机而动。花丛里形成了最简单的群落。院子里的人也是一样。

2

新楼竣工,屋子没少通风,却依旧飘着浓酽的泥浆味儿。无法冲淡的气味,只好用人的气味去覆盖。我们每到一处,气味总是格外深刻。院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花草的、洗衣粉的、消毒水的,当然,这里面还有人的气味。人情味最复杂。

换了办公室,我们把旧楼的科室牌也挪了过来。会议室、档案室、会计室之类,被我们贴得高低不等。贴歪了,也算糊弄过去了,结果双面胶似乎很不牢靠,牌子们隔三岔五闹革命,狠了心要往下掉。上班的时候掉,下班以后也掉。有时候午夜时分,“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我在宿舍猛然惊醒,心想与我无关,索性继续埋头睡觉。有趣的是,所有的牌子都掉了,唯独卫生间的岿然不动。卫生间的牌子斜对会计室,往里是一排洗手池,左手男,右手女。胡姐大概是觉得晦气,坚持要把卫生间的牌子撕下来,被我一再阻拦。毕竟是新楼,揭一个牌子,掉一层墙皮,没脸没皮的样子不美观。于是,胡姐拿出一张A4纸,涂上厚厚的糨糊,一掌按在牌子上,就像赏了它一个大嘴巴子。

胡姐有个搪瓷盆,样式古朴,但是保存得好,一点儿漆都没磕碰掉,唇红齿白的像是大姑娘。她每天都会提溜个圆滚滚的大兜子来单位,里面装满了脏衣服。吃过早点,有了力气,她就拿出这个搪瓷盆,霸占了水池洗衣服。洗衣粉的香气顺着楼道一路飘散,在我们鼻腔中轻轻扬起,有些霸道,有些欢愉,这是胡姐所特有的香味。清晨洗衣服这一行为模式,长久以来困惑着我。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她是为了给家里省水,我才恍然大悟。胡姐把衣服洗得香香的,晾晒起来,于是一整天都是香香的。

霞是进京的毕业生,和胡姐一间房,长期在宿舍吃住。物品太多,在屋里晾衣服,毛巾有霉味,这些都是胡姐所不能容忍的。何况胡姐欺生,必然要产生矛盾。据说,胡姐嫌弃霞的洗衣粉味道不好闻,总是对她冷嘲热讽。霞忍无可忍,于是专程跑到超市,买了和胡姐一模一样的洗衣粉。旧的洗衣粉被扔掉,可同样的香气似乎也没能俘获人心。还好她没有睡在胡姐的上铺,不然连翻身都是罪过。而睡在胡姐上铺的姑娘,已经几年没睡过午觉了。

胡姐的身上,除了洗衣粉的味道,还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她是我们单位的财务总管,不仅管账,还掌管采买以及库房。所有人都相信,院子里只有胡姐清楚账目,连院长都是糊涂的。有人私下戏称她为胡院,觉得她的权力比院长还大。没有人愿意接触她,哪怕是领取办公用品。如果去会计室,赶上她心情不好或者正忙,没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于是,院子里形成了节俭的良好风气,笔啊印油啊夹子啊,大家都愿意自己花钱去买。

3

胡姐在单位資历最深,独裁者的宝座历久弥坚。无论她的姿态是多么优雅,她依旧被当作洪水猛兽看待。午后,阳光穿过栏杆照在脸庞,微风拂过婀娜的长裙,木椅上面那只新买的名牌皮包,折射出妖艳的樱桃红。她的脸色潮红,布满轻微的出血点。她见不得炽烈的太阳,一不小心就会晒伤。于是,她随手把窗帘拉起,拒绝了耀眼的光芒,也拒绝了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不安和躁动。

院子里,所有关于钱的事情都秘而不宣。发放工资是没有工资条的,税钱还需要额外上缴。所有人都遵循这样的规则,不曾打破,因为院长同样在遵守和执行。院长不说话,其他人也缄默不言,甚至连质疑都显得无力。于是,没有人知道工资的结构组成,没有人清楚绩效的发放原则。然而,胡姐工资高得离谱,交税却很少。有人在背后会戏谑地说,瞧胡姐的新皮包、新裙子、新手镯,是用我们的钱买来的。胡姐树敌众多,作为她的仇人常常会多交税,或者迟发工资。

胡姐热衷于购物,淘宝、折800、京东等等,快递从四面八方聚拢到院子里来。她在乡镇快递界一定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胡姐有个小跟班,会负责给她收取快递,我见到她像一只烦躁的麻雀快速地扇动翅膀,楼前楼后奔走,一天至少四五趟,却不敢有一句怨言。于是下班的时候,胡姐就像一辆超载的货车,摇晃着走下楼梯。她粗壮的臂膀充满力量,袋子里是晾干的衣裳,以及各种各样的包裹。她走路的样子缓慢优雅,昂头挺胸,像是个贵妇人。或许在她鄙夷的目光中,我们就像苍蝇般微不足道,哪里有腐肉就扑向哪里。而她,就是蛛网上面那只最漂亮的、耀武扬威的毒蜘蛛。

胡姐对人的刻薄,与她对待植物和动物形成了反差。她对宠物有一种戏剧性的另类的爱,比如聚餐时,她会提前要来餐盒打包还没怎么动的酱肘子。她说要用来喂她家的狗——贝贝和莎莎。这两只出身名门的狗,享受了尊贵的待遇。每次提及宠物,她都像是出阁的少女,水莲花般的娇羞。而这样的姿态,似乎伤害到了旁人的自尊。

4

院子里的优胜劣汰很多时候是心理的。如果把院子当作一个群落,那么刘姐就是食物链的底端,但越是如此,她的生命力越是强悍。渐渐的,我对她还有些佩服。她可以千方百计找到最简单的办法生存。拖沓以及宁死不屈,都是她的杀手锏。

胡姐对刘姐嗤之以鼻,甚至时常恶语相加,刘姐只好默默忍受,笑一笑,不以为然。胡姐翻白眼,嘟囔一句“滚刀肉”憤恨离开,一肚子的怨念无处发泄。胡姐有时也会吐槽,说给我听。我是个不称职的听众,笑一笑,耸耸肩膀。我始终觉得自己演技很差。

刘姐负责档案室,这里面最多的就是陈年的病历。柜门上贴有医用胶布,写着年份。有些档案尘封十年有余,刘姐来到院子也差不多这么久。这些年久的纸张,终日见不到阳光,曾经崭新的封存,如今和灰尘一起发酵。一打开柜门,就飘出衰老的味道。我见到刘姐在档案室时候的温暾与迷茫,就像走失了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上散发出纸张的味道,一种沉默和柔软的结合,令她黄袍加身,做了时间中孤独的皇帝。

暑伏时,刘姐一个人端坐屋中,不开空调,低着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似乎从时间里打捞着,获得了一种超常的韧性,这是她对抗世界的有效手段。比如胡姐又来找茬。两个女人始终无可奈何,没能把对方杀死。其实在较量中,刘姐从来没有输过,哪怕她是如此消极。颐养天年的工作方式,被她发挥到了极致。但年轻的刘姐终会胜利的,有一天她会以目送的方式欢庆胡姐的离开。我相信院子里每一个人都有一天要辞别,只是离别的方式或有不同。还有一些人,必定要不辞而别。

离会计室近,似乎总有好戏看。煎熬的日子里,语言的刀子在走廊里纷飞,毫无预兆,提神醒脑。幸灾乐祸的我会打开屋门,把声音请进来,听完整场铿锵大戏。总有那么一刻,言语的攻击不足以表达愤怒的时候,身体就要参与到其中了。院子里,还是会有人指着胡姐的鼻子喊道,我宰了你!据说这种威胁是行之有效的。

暴力是一种潜藏的基因。其实院子里的,多是口角之争,真正动过手的没有几人。当然,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被称为真正的勇士。有一天,她操起一把剪刀,奋不顾身地冲向胡姐。同样是这个人,曾和胡姐发生激烈的互搏。撕扯头发,抓挠面颊。这样的战斗,没有人会阻拦。她的英勇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赞扬。

5

时间、地点、人物,顺理成章,一切都对了。我们在公交车站遇见了等车的女人,她是医院的退休职工。顺路的事情,单位班车停下来,司机师傅打开门,让女人爬上来。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把目光移向女人。我知道,她就是那个曾经拿着凶器冲向胡姐的女人。

女人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头顶,在胡姐那里停顿了一秒,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一定会发生些什么,隐隐成了某种期待。车内霎时的沉默反而打破了陈规,打破了平日里那些矫饰的谈笑声。只是沉默与我无关,我本来就是沉默的个体。我没有道理去期待,某人会突然暴起,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让胡姐血溅当场。我离她太近,恐怕会遭殃。身上染了血迹,回去是要洗衣服的。当然,我并不怕血,多少都不会怕。车里面没有几人会怕血,除了胡姐和司机师傅,这里都是大夫。想到这里,我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

在院子里,我和胡姐多有交集,然而迄今为止,我们之间还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始终维持着某种友善的关系,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但是我要拿捏好这种距离,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让旁人觉得太近。我们无法狼狈为奸,因为狼狈为奸的前提在于,同样具备天生的尖牙,作为利益分配者随时可以撕碎猎物。我没有尖牙,也不具有攻击性。我把没有尖牙的善良看作是一种懦弱。在胡姐面前,我只不过是可以忽略的存在。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愤懑。

我只是习惯了在车内昏睡。两年以来,在固定的行车路线中,我的身体可以通过车子的移动来感受方位。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有一个大弯,我总会提前醒来。但是这一次,我因为一场冲突惊醒。这场冲突与我期待的不谋而合。它是如此激烈,让车内剩余的人都打起了精神。

胡姐下车的时候,车门旁的女人给了她一脚。这一脚没能绊倒她,但是成功引起了胡姐的反击。胡姐探进手来,张牙舞爪,像一条章鱼。她疯狂地要打这个女人,女人却端坐着,像一座宝塔。宝塔是要镇妖的。见到肢体的对战,我才明白,言语是多么无力的存在。车门关闭,汽车驶去,这一次交锋短暂而精彩。我知道女人胜利了,因为胡姐彻底陷入了愤怒之中。

她站在马路中央,丝毫不顾扬起的尘土,举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就像匕首一样刺过来。她的话如脏水般泼向车内。司机师傅打开收音机,我依旧听得清晰。女人跃起身来,冲着胡姐的方向,摇头晃脑,吐出舌头,做了鬼脸。她那一头膨胀的头发,折射出明亮的葡萄红。汽车走远,她又恢复了宝塔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天,我在地铁口买了一束雏菊,优雅无香,其貌不扬。这些被割下的花朵,似乎永远都不会死亡,因为早已死在了明争暗斗的花园里。院子里的平静只不过是表象,背后是波涛汹涌的暗流,稳固如宫殿,里面却藏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碎裂。我或许就是一株已经死亡的植物,只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承装我的容器,完成生命的漂移和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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