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有约
2017-12-05李晓寅
李晓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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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洒在天空里,叽叽喳喳地扯着闲话。种子撒在菜园,在泥土里默默倾听着花花草草的聊天。每一个晚上,随着电脑屏幕的一闪一闪,聊天的人们也开始出现了,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却都因为网络提供了无数的可能性而着迷。
苏吟就是这许许多多网民中的一个。刚开始学会上网的时候,曾有人对她说,网络有点像深不可测的海,必须要很谨慎很小心,才不会被海水所伤害。
可是,上网两年来,苏吟却觉得网络生活比在深水里游泳要快乐、舒畅多了。那种自由与无拘无束感,常常让苏吟在电脑前一趴就是几个小时。刷微博,看别人聊天,或者写点小日志让网友欣赏,那些点赞与评论让她很有些小小的满足感。
苏吟在一个颇有些权势的单位工作。进这个单位,可以说是老祖宗赏饭吃。苏吟的父亲一直在这个单位任副局长。苏吟是家里的老小,兄姐都在外地工作。父亲退休那一年,正值苏吟大学毕业,父母一心想让她留在身边工作,于是父亲与局长打了个招呼,苏吟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局办公室工作。因为在大学里所学专业为中文,苏吟又顺理成章地成了局办公室的秘书。秘书工作很辛苦,加班是常事,不过在世俗看来,她也算是进入了官场吧!她还算干得不错,写材料、给领导编发言稿,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唯一让她痛苦的是每天陪着领导们开会,对于不认同的观点也要愉快地认同,并且郑重其事地记在牛皮纸做封面的会议记录本上,办公桌上永远是清理不尽的文件材料与各类党刊党报。“文山会海”,她从心里无限感叹地认同这四个字。有时候她认为自己会在这片单调、枯燥的死海里溺毙,或许还会换来追悼会上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庄重肃穆的挽联。好在天道酬勤,三十五岁那年苏吟有了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名分,虽然还是在办公室工作,还是要天天看领导眼色,可是,毕竟是有身份的正科级办公室副主任了。
父亲知道消息后万分激动,那份激动简直要用“漫卷诗书喜欲狂”来形容,四下奔走,广而告之。他给苏吟定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务必要在四十岁之前拿上副处。这目标让苏吟备感压力。从前做秘书时辛苦,从早到晚离不开材料与会议,当了副主任之后,又增添了不少应酬,官场的酒规矩大,像她这样的小喽啰,也就只有给领导们敬酒的份,而且还必须要清醒地知道每个人的级别高低,酒过三巡后,就要开始从级别最高的那个领导敬起。这种应酬需要良好的智商与酒量,可她一喝了酒头就犯晕,常常连对面领导姓甚名谁都搞不清楚。其实有时候她巴不得得罪一个大领导,这样她就可以离开办公室,去一个闲散的部门过闲散的日子。在机关待久了,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干得越多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挨批评,心理负担也会越重。人们还经常美其名曰“能者多劳”,当面对你说前途不可限量,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背后呢?说你心机深计谋多,善于揣摩“上”意,表面上的谦和有礼都是为了当官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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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不到四十,苏吟就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与胃病,这是多年来伏案劳作与在官场应酬的结果。可是她不敢抱怨,尤其是回家對父亲与丈夫朱志浩抱怨。如果她对他们说,比起当办公室主任或者被提拔为副处级领导干部,她更喜欢快乐与自由,像一只白鹭一样在天边、在湖面上飞翔。她想父亲会疯了的。不,他不会疯,他一直是个不动声色擅长权谋之术的老干部,他会不动声色地给女婿朱志浩使眼色,两个人会一起将她绑架进精神病院。真的,朱志浩是父亲眼里的乘龙快婿,是父亲顽强意志忠诚的执行者。他年纪比苏吟大八岁,个子不高,人长得也朴实憨厚,稳重又可靠。而且,他这个人十分理智,中规中矩,从没有不现实的想法,这也是父亲眼里他最大的优点。苏吟却并不喜欢这个优点,更不喜欢他憨厚的长相与过分理智的性格。她喜欢聪明风趣幽默的男人。
坦率地讲,从结婚第一天苏吟就开始后悔,她应该在遇到朱志浩之前谈上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或者将自己变成非处女,让他在新婚之夜大大地惊愕愤怒一下。可是没有,她相貌平平,大学时一直是个简单平凡的人物,没有哪个男生主动对她表示过热情,她的性格里也缺乏一种主动的因素。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她也就听从父命,或者用更时髦的话叫作屈从于世俗的压力吧!朱志浩是世人眼里最好的丈夫,工作稳定又高薪,性格稳重又理智。所以,挣扎再三,她还是带着一笔丰厚的嫁妆与宝贵的童贞成为他的妻子。这么多年过去,只有苏吟自己清楚,她的后悔程度与时光一起日渐深厚。
婚后第三年,苏吟生下儿子朱小迪,时间如水一般流过,像是白云在蓝天上随意画过的几笔,清澈又透明。除了苏呤内心的纠结与挣扎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家庭生活风平浪静,朱志浩的事业也一年比一年做得好,前几年与别人一起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越发忙碌了。苏吟的工作也忙,儿子小迪十三岁就送进寄宿中学读书,平日家里只有夫妻两人,但还是请了钟点工阿姨来帮忙。走进朱志浩与苏吟的家,窗明几净、花团锦簇的感觉扑面而来,沙发上搭着雅致的白色方巾,黑胡桃木地板一尘不染,冰箱里永远存放有清凉的酸奶、可口的水果、新鲜的时令蔬菜,速冻食品在这里找不到它们的栖身之地。朱志浩回到家里,总喜欢先来到厨房,打开那五百一十八升、月光银色的对开门大冰箱,看见里面琳琅满目、丰富多彩、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类食物,对生活的满意感油然而生。
朱志浩是从农村考到城里上大学的孩子。毕业后经过艰苦考验,留在宁城工作,又娶了城市女性为妻,婚后一直过着稳定舒适的小康生活。这常让他生出恍如隔世、不能置信的感觉。曾经底层生活的挣扎对于他是一个永远的梦魇,这些梦魇他从未对苏吟说过。他们不是一对知心的夫妻。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矛盾与争执全被隐忍在波澜不惊的生活流水之下,包括那些苏吟最看重却抓不着的东西,譬如爱情、理想,抑或是兴趣。苏吟内心深处的焦虑就在于她向往或理解这些东西,却没有勇气孤注一掷去靠近。所以,她才会选择在网络上游荡,尽管并没有发生过与现实生活不一样的故事,可是,在潜意识里,她是一直希望能在网络上发生一点儿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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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萧山相遇,就是在网络里,在一个刮着凉风的秋夜。他是一个户外旅游群的群主,提议本周六,群里组织一次小规模的活动,去宁城附近一个很有名气的风景区游览,有意参加者可以在群里报名。
那个风景区是苏吟一直想去的地方,听说那里有长着白色羽毛的白鹭,它们成群地聚集在一个叫“芳草湖”的芦苇湖泊里,或飞舞或觅食,白色的身影在芦苇的拂动映衬下显得亭亭玉立,吸引了大批摄影师来此地拍摄。那些或自然天成或经过精心处理的照片在全国摄影界都引起了轰动,宁城这个原本闭塞的三线小城市一时间名声大噪,以至于有市民给政府提议,将“芳草湖”改名为“白鹭湖”,将这片风景区命名为“白鹭区”。
苏吟在生活里是个寡言的女人,在群里也一样,从不主动发言。不知为什么,那天听到白鹭这两个字时,她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她侧脸凝望窗外。起风了,是个秋天的寒夜。“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心闲且未去,独立沙洲旁。”这是唐朝诗人李白写的诗。千百年过去了,李白早已成仙,可是,一样会有千百只白色羽毛的白鹭在秋水里翩翩起舞,一样会有喜欢看白鹭的人伫立于河流两侧,感受那份悠然自在的心境。
也许是心向往之吧,也许是受群里呼应者众多的热烈气氛感染,苏吟一时激动,很爽快地报名参加。这是她第一次在群里发言,第一次报名参加户外旅游群的外出活动。
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沉浸在与白鹭邂逅的美丽景象里,好像是一个小姑娘在等待与情人的约会,新奇又浪漫,激越又憧憬,就连周六那天穿什么衣服、系什么花色的丝巾她都想好了。为了搭配衣服与丝巾的颜色,她又买了两支香奈儿口红。一切都与约会差不多。
星期五的晚上,在外地出差的朱志浩回来了。每次出差回来他都是很疲惫的样子。他已经进入了中年男人发福的年龄,头发日渐稀少,隆起的腹部、粗壮的脖子和手腕,为憨厚朴实的外貌注入了某种成功的气质,他也越来越喜欢自己人生的这个阶段,事业看好,家庭稳定,未来掌控于自己强有力的大脑与手掌中。
苏吟不在家。从寄宿学校回来的儿子小迪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玩着电脑游戏,见到父亲,只是转过头打了个招呼,简单地说了声:“妈妈去超市买东西了,马上回来。”就沉迷于属于自己的战争游戏里。
朱志浩疲倦地躺在沙发上,头顶的射灯照在他脸上,他突然感到了一种烦躁,这种烦躁并不是因为妻子苏吟的晚归,而是因为这一次去外县出差,整个过程都颇不顺利。按照惯例,当事人家属给付了他一笔不菲的办案酬劳,路途中发生的所有费用也都据实报销,为的就是想通过他与公安机关打通关系,使因贩毒被拘捕的当事人牢狱生涯能够好过一点儿,也希望能通过他的疏通,家属能尽快与当事人见个面沟通情况。可是,县上的公安机关对这起贩毒案件高度重视,尽管他亲自登门造访有关领导的办公室与家里,得到的回答仍然是严格按照程序与法律办事,请示上级公安机关后再做处理。几天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无法扭转被动局面,当事人家属对他也有了深深的质疑与不信任,甚至在电话里言辞激烈地要求他退回这笔酬劳。按照律师界律师只对法律负责,不能对案件承诺输赢的原则,他当然有权拒绝这个要求。可是,拒绝之后,他心里仍然升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有内疚,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挫败与无力感。他暗自思忖,如果他在当地公安机关有过硬的关系,如果他的人脉资源再深厚与宽广一些,他会轻而易举地扭转这种难堪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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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无拘无束徜徉于超市的苏吟并没有心灵感应到朱志浩无法言说的挫败感。当然小小的内疚她也是有的,按照惯例,她这个副主任应该等局长下了班才能回家,偏偏下午单位又有个冗长的会议,局长端坐于会议席中央,说一些与电视新闻报纸言论几乎一模一样的官场套话。纵然是如坐针毡,她也必须要保持端庄成熟稳重的观音相,在官场待久了,她深知,即使做一个木偶也要付出极大的毅力与耐力。领导过了下班时间还待在单位,你必须也要显露出充沛的工作干劲。
可是今天实在是无法再装下去了,对白鹭对约会的渴望使她瞬间变成了不一样的自己。快九点时,她冒险走到局长身边,满脸痛苦挣扎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胃,暗示胃病犯了必须去医院。被她打断思路的局长极不满意地瞟了她一眼,但还是用一声含混不清的“嗯”字准了她的请求。阴谋得逞的她故作踉踉跄跄走出会议室,门一关上就满脸喜悦地小声给家里阿姨打电话,说自己要去超市买点东西,晚些回家。
周五的阳光超市灯火通明,流畅的钢琴音乐优雅又温暖,导购小姐的亲切问候又使这里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人们三三两两地在柜台边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物品,苏吟也不例外。外出游玩,食物是必需的,据说明天的午餐是每人带一样自己烹制的食物。苏吟的拿手绝活是烙锡伯大饼。宁城是个多民族聚居的边城,苏吟有许多少数民族同事朋友。这锡伯大饼就是一位锡伯族贤惠主妇教给她的。饼用发面制成,在平底锅中用文火慢慢烤,松软又劲道,散发出浓浓的麦香与酵面的味道。吃锡伯大饼是有讲究的,在烙饼的时候,烙出大花纹的那一面是天,细小花纹的是地,摆放的时候必须是天在上地在下,也就是天压地。吃的时候,也必须是天包地,即小花向里,卷上自己爱吃的菜,大花朝外。一张刚出锅的、散发着松软清香的锡伯大饼,再配上腌制的花花菜或辣酱,吃起来清香适口,回味无穷。
苏吟对于厨艺还是很喜爱与精通的。包饺子、蒸花卷、烙大饼,这些在一些女人眼里颇有难度的技艺对她来说不在话下,只是很少操作罢了。她来超市主要是买些已腌制好的花花菜与辣酱,这些小食品在宁城最好的阳光超市里当然是应有尽有。苏吟一边挑选一边在想,在食用锡伯大饼的习惯与风俗里,是否也暗含了世人对于自然社会、男女关系的一种看法呢?锡伯大饼在摆放时,天压地寓意着在这个世界上男性永远是主宰,是强者。在食用时小花在里卷菜、大花朝外,则寓意着男性必须主外,骑馬射箭、狩猎捕食;而女性则必须主内,操持家务、烹制食物、伺候家人。当然,这也是很多民族一直沿用的生活习俗,按照存在即合理的说法,男主外女主内具有一定的合情合理性,这在许多国家的文明发展史上得到证实。只是,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实在是太漫长了。女性从社会走入家庭,复又从家庭走进职场,每一次变化都轰轰烈烈,每一次变化都是一场革命运动。苏吟有些悲哀地想,自己好像真的不适合干革命与搞运动,它们只会让她紧张劳碌,心生厌倦,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无力改变什么,也无心改变什么。当然现在工作与家庭两头兼顾的现状她很不喜欢,可是,如果让她彻底回归家庭做一名贤惠的主妇,就是最好的生活吗?她想也不是的。生活的底色无论在哪个时代里,都是琐碎与平凡的,唯有遵从内心的选择,才能带给你活着的希望与光彩。苏吟还没有发现自己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这也是她经常迷茫与疑惑的原因。很多年来她都没有对生活的思考与感触了,而这一切都是明天与白鹭的约会带给她的,想到这里苏吟内心深处就有温柔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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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是说与一群网友跑到外面去看那长着两条瘦腿的鸟?”朱志浩一边放下卷宗一边抬头问妻子。他的言辞与他的文件一样严肃、正义,让人敬畏与尊重。
苏吟从小就生活在這种氛围里。她身边的正经好人太多了,她总是觉得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正确。所以,当丈夫提出质问时,苏吟的头马上低了下来,原本欢畅流利的语调顿时变得迟钝起来。她垂下头,嗫嚅着回答:“是,是的!哦!不,不是的,我只是与一个网上户外群约好了一起去看白鹭。”
在得到了妻子不那么肯定的答复之后,朱志浩愤怒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周末不在家里好好休息,与一群陌生人去看鸟,而且是那么瘦、那么难看的鸟?”
朱志浩并没有解释什么是休息。他所理解的休息,一定与苏吟理解的休息是两回事。本来苏吟还想说:“明天你要是有时间,我们带上小迪一起去看白鹭吧!”她还想兴高采烈地向丈夫展示一下手机里搜到的几张白鹭展翅低飞的照片,它那么洁白、优美、飘逸,让苏吟为之着迷。看到这种鸟儿,她就忍不住会想起那阕叫《渔歌子》的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她还会想起李白,想起杜甫,想起苏东坡,想起那些性格迥异的大诗人,他们怎样在大地上游走吟唱,留下了美丽的诗篇。他们一生或漫长或短暂,可是,他们都找到了让生命尽情挥舞、愉悦率性的空间。那么,她苏吟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呢?婚前她一直听父亲的,婚后她继续听父亲与丈夫的,什么是属于她自己的自由空间?何止是空间,她连去一个距自己家不到五十公里的风景区,与自己向往已久的白鹭相遇这样小小的自由也没有吗?
可是,这些话只是在苏吟的心里停顿了几秒。她心里突然迷茫,一个巨大的黑洞充斥了她的心胸。她的确是与一群网友去看鸟啊!户外旅游群群友的确是一群陌生的网友啊!而白鹭,也的确是长着一双细腿的鸟啊!怎么这些事物从朱志浩,从她一贯正确的丈夫嘴里说出来,就失去了一直向往的那份悠游之美呢?也许,自己是太浪漫太不理性了,就像丈夫一直说的那样,总是将思想跳跃到现实之外,不能如他所愿做个冷静的生活观察者。而在苏吟看来,做一个冷静的生活观察者又有什么好呢?你所观察到的东西,除了能经得起生活的苛求之外,不也同时在伤害着我们审美的味蕾吗?
这一次,苏吟的味蕾是实实在在地被伤害了,而朱志浩的味蕾却被窗外卖大葱的小贩的吆喝声唤醒了。他走到阳台上,一边推开窗户示意小贩不要走,一边示意苏吟过来付钱:“明天我们就在家里晒大葱吧!这么好的太阳,晒出来的大葱一定会很棒,包出来的饺子一定会很香。”说到这里,朱志浩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沉醉在大葱与饺子的香味里,心情好像得到了暂时的疏解。而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谁能说充满大葱与肉馅儿香味的生活就一定不幸福呢?谁又能说阳台上的芙蓉花就一定要比喇叭花高雅呢?朱志浩真是一个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的男人,瞬间,他就把在湖面上翩翩起舞的白鹭幻化成了眼前气味辛辣浓郁、成捆成捆的绿色大葱,然后,又将大葱幻化成为充满烟火气息的、皮薄肉嫩的饺子。有饺子多好啊!有食物多好啊!整个家庭瞬间就风平浪静了,很和谐、很幸福、很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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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卧室大床上的苏吟并没有睡着。她的睡眠一直不好,失眠、多梦,她看了许多医生,喝了许多中药,医生说是身体阳气不足、心神不安。心神不安?看到医生在处方单上写下的这几个字时,苏吟震惊了一下,飞快地抬起眼皮扫了那个已近七十仍然精神矍铄的老大夫一眼,好像刚才他把脉时发现了自己心灵的秘密。心神不安,长久以来她的确是这样。一想到这种婚姻生活要伴随永远,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憋闷就让她无法呼吸。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只是在生活的激流里随波逐流着。
像在大海中即将溺毙的人要抓住稻草一样,苏吟突然想起了网络。那天她在群里与萧山私聊过,问几点钟出发,是自己开车还是统一租车等等,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她还加了他为好友,如此郑重其事,究其原因,好像就是网络与白鹭才让她的生活重新有了意义。是!这一次因为朱志浩与大葱的原因,她无法去履行这个与白鹭有关的约会。既然如此,自己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无法赴约的理由。
想到这里,苏吟从床上坐起来,打开床头放着的笔记本电脑,又习惯性地将QQ与QQ音乐同时点击开,玉面小嫣然的古筝音乐如水般地流出来,再点开QQ好友。还好,他在线。真是太好了,她突然身心舒泰,像蚂蚁间的交流一样,用头上的触角小心翼翼地向他伸了过去。
她说:“你好,萧山!”又附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对方很快回复:“你好!”也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虽然是虚拟的微笑,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份诚意,心情不由得就放松了。
突然间她想到一个简单的理由——加班。这个理由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也不容易招致对方的反感。当然,编谎是不好受的,特别是对于苏吟这样表面内敛的知识女性。不过,比起编谎,贸然失约是她更不能接受的。
苏吟在电脑屏幕上打出这几个字:“对不起,明天单位要加班,不能赴白鹭之约了。”她又很巧妙地将一个哭泣的表情放在“对不起”三个字的后面。
回复很快就发过来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道歉是那样沉重,这个叫萧山的男人却仍然是微微一笑:“好吧,让我们相约在下次。”
他轻松的语气与俏皮的话语让她徒生好感。生活中的他,也一定有一颗宽容大度而又轻松幽默的心灵吧!这种猜想,使她的心情略微变得好了些。可是,变好了的心情也不能告诉她下面该说些什么了。她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每次在网上,她只是看看别人在聊,聊得热火朝天,而她从来不参与。也许在蚁群里,她也只会是一只勤勤恳恳干活的工蚁,身上背着重重的面包粒或是果实树叶之类的琐碎之物。
这种想象让她一瞬间有些迟疑。也许在他眼里,她也只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工蚁。也许,他的微笑只是出于一种客气与礼貌。她没有再回话。关上对话栏,开始专心写她的小说。
7
苏吟年轻时就喜欢写作,高考填写志愿时首先就填了中文系。那时她一心想成为一名作家。可是没有。大学时代的她文弱羞怯,对自己,对于一切(包括写作),都没有信心。大学毕业后她成了一名流水线上的文字工人。“文字工人”这四个字一直是苏吟对于秘书工作的看法。
郁闷无处发泄时,她开始了写作,主要是写小说,当然从没有发表过,她对自己写的东西没有信心。有时候她也写一些能见光的小作品,都是小心情小情绪什么的,写好了就放在QQ空间里,供不多的QQ好友欣赏。但是,现在这个时代,好像看QQ空间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在微信里互相打着招呼,发表着对生活的感受,愉快的,愤怒的。只有她喜欢写些黯然的小东西给自己看,她的生活本质上就是黯然的。
苏吟这一次写的小说与白鹭有关,也与宁城有关。她的小说永远是这样,围绕着自己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生活、熟悉的城市。唯一让她不熟悉的是白鹭这种鸟儿,关于它的全部知识都来源于唐诗宋词,来自于天上人间的传说,这也是苏吟如此渴望去看白鹭的真正原因。将白鹭写进小说里,将自己也写进小说里,给谁看呢?苏吟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会遇见喜欢看她的文字、看她的小说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足够了。
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有了闪烁与跳动,好像是萧山。他的头像是一只天上飞翔的鹰。苏吟有些迟疑地将头像点开看,是他,是萧山。
他说:“写得真好,小情怀与小幸福!”
接着发过来一长串秀丽的楷体字:
雨天真好,在雨天里写作的感觉真好。
穿着去年秋天买的红色棉拖鞋,脚腕处是一圈白绒绒的毛,好看极了,也极温暖。心中很得意,心情很美丽。
早上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没有打伞,烟雨蒙蒙,有点像心情。
午睡,下午一口气坐在书桌前写了近两千字,又修改了题目与前面写的错别字。总之一切按照计划在进行着,操纵自如的感觉真好,在文字里我就是上帝!
现在开始洗澡沐浴,做面膜,装扮自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变得美丽起来,也是一种相当惬意的感觉。
给阳台的每盆花都浇了水,边浇水边突发奇想,如果将这些花全部移至室外,它们会被大雨浇死吗?
身体不适,不能喝茶,喝了滚烫的红糖水。用六七十年代的大搪瓷缸子喝,一点儿也不文雅,可是怎么办呢?很舒服。人到一定年紀,就开始本能地接近与喜爱让自己舒服的事物了。
发面做韭菜盒子,韭菜有一种辛辣诱人的香味,再辅以鸡蛋与虾米的香味,真是妙不可言!一个人在暖和的房间里,听着雨声闻这些香气,算不算是奢侈的小幸福?
天能不能黑得更快一点儿?
天哪!这种熟悉的字体与叙述,不就是自己在QQ空间里的表述吗?苏吟想起来,有一次周末朱志浩不在家,小迪学校考试没有回家,她享受独处时光时在QQ空间里随性写下一些文字,写的时候心情很舒畅,写完之后,也就很快将它们忘记了。想不到,在今天这样一个黯然的夜晚,重读这些文字,会重新唤起那种美好的感受。不知不觉,她的眼眶有些湿了,还有些小小的羞涩:自己的文字与小心情,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所欣赏与喜欢,而且,他悟出了,这的确是生活的一种情怀与幸福,哪怕是微小的情怀与幸福!
不知为什么,电脑屏幕这边的苏吟,耳朵微微地发起烧来。
想了想,她飞快地在电脑屏幕上敲下这么几个字:“谢谢你,谢谢你的欣赏。这的确是只属于我的小情怀与小幸福!”
对方很快回复:“非常好。看了你的文字,心情也变得宁静幸福了。”
她的脸又微微地红了,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就因这几句话,好感就很自然地在两人之间产生了。是谁说的?网络就是个心灵的天空,无数个心灵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白天你看不见它的闪烁,只有到了夜晚,你才能够感到心与心的接近。
QQ又闪动了,还是他,这次是一句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是一位作家吗?”
她回答:“不是的。”
接下来苏吟有些为难了,该怎么描述自己的职业呢?她想了下,决定还是诚实地告诉对方自己的职业。尽管说网络都是虚拟的,她还是希望在这其中能有几分真情存在。
她说:“我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秘书工作,不过,这也是我很长时间一直想摆脱的职业。”
对方回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理解,秘书工作不好做!”
她好像突然找到了知音似的,多年来无处诉说的幽怨如泉涌般汇集到自己的指尖,再迅速变成文字敲打到键盘上:
“我不喜欢秘书工作,我不喜欢看人脸色行事,我不喜欢被人安排着干活,可是不能够摆脱。生活太折磨人了!你不喜欢的,恰恰是你必须要去承受的。”
她的心里好像突然无比畅快了。而这些畅快都是由网络那边一个陌生的男人所带来的,想想她又有些伤感。如果说朱志浩对于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么这个叫萧山的男人是不是最陌生的好朋友呢?
想到这里,她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这么几个字:“陌生的朋友,可以知道你是做什么职业的吗?”
“我在市公安局刑警队工作。”对方好像不想多说自己具体是做什么的。话锋一转,接着说:“其实我更想成为一名作家。”
他又说:“非常喜欢你的文字,好好写,你会成为一名好作家的,而我不能。”
她在这边呵呵笑了,不知道对方只是想讨好自己,还是只想开个玩笑。她有点明白了,这也是一个对文字有情怀的男人。
这天晚上他们谈了许多,她的委屈,她的梦想,她不切实际的一切胡思乱想,包括她对白鹭这种生命由衷的喜爱。而他呢?他肯定着她的梦想,包容着她的委屈,对于她的喜好表示出由衷的赞美。有一瞬间,他温暖的话语让她放松,甚至隐约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是大学时代校园里雪后空气的味道,新鲜的生活,清新的空气,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8
朱志浩的突然闯入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网络聊天与相遇。
他好像是刚刚淋浴过,披着白色的浴衣,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吩咐苏吟,将他放在衣柜里的一条墨绿色短裤找出来。
苏吟赶紧转移了视线,目光看着朱志浩湿漉漉的头发。那种熟悉的气息又回来了,属于日常生活的庸常气息。这种气息让她陷入呆滞。她好像在思考什么,或许是对两种味道转换的不适应。
朱志浩显然对她这种呆头呆脑的状态很不满意。他走过来,看着闪亮的电脑屏幕:“你在干什么呢?在和谁聊天,神魂颠倒的?”
她知道,接下来他又会说出更难听的话,这种场面不止出现过一次了。因为网络,因为失眠,这一次是因为白鹭。
好像是为了迫切地让朱志浩住嘴,也因为自己确实是在神魂颠倒。是为了掩饰些什么吧!下意识地,她突然脱口而出:“我在给户外群的领队解释明天不去看白鹭的原因,领队就在市公安局工作,说不定你还认识!”
“公安局的?叫什么名字?”没有想到的是,朱志浩的态度和语速缓和了许多,他继续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发尖的水滴不小心甩在苏吟的脸上,她虽然没有洁癖,却有种强烈的不适感,迅速伸出手指将水珠抹去。
“他叫萧山,我问过他,他在网络上用的是自己的真名字。”苏吟说。这一刻她有些着急,电脑那边的男人抛过来一个窗口抖动,显然是对她半天沉默的疑问。
她有些慌乱地打上几个字:“家里突然有事,我要下线了,再聊!”好像再聊下去朱志浩就会发现什么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情感起伏都还只是在心里。
“萧山、萧山……”朱志浩突然停止了擦拭头发的动作,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眼睛在电脑屏幕的映衬下一闪一闪。
“太好了太好了,萧山!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哈哈,真是太好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得意地长时间在卧室踱着步,好像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难题突然解决了。
他不由分说走到苏吟身边,没有任何温情也没有任何不安地做出指示。
“快,答应他,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白鹭。尽管它是一种那么瘦那么难看的鸟。我一直想认识这位萧队长,他可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家伙,原则性很强。小迪明天就不去了,把他送到你妈那儿,路上大人说话小孩子老打岔不好。”他像安排下属工作似的,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清清楚楚,有理有节有据。
“对了,明天你可一定要配合好,对人家萧队长主动点,热情点,自己也要打扮得漂亮点,这个关系对我太重要了!”
说完,他自己将那条墨绿色短裤找出来,很费力地穿上,或许这时候他也发现自己的身材已经变形了吧!他叹口气,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翻着厚重的卷宗,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发出了颇有气势的鼾声。
朱志浩的睡眠一向是这么好,根本不受任何问题困扰。多年来他一直是这样的,吃得香,睡得好,奋斗到中年有了一定的事业与职位,生活一向是这么严谨、这么有规律。他是多么得意啊!父亲也是多么得意啊!这可是他亲自给女儿挑的乘龙快婿。苏吟都可以想得出明天吃了饭他们要出门前的样子,朱志浩会在镜子前面整理他那睡觉都不会散乱的头发,穿上永远是那样崭新的衬衣与西装,见到萧山,他脸上会露出一贯憨厚亲切的微笑,那微笑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的。苏吟突然对那种表面谦和憨厚实则精明有盘算的笑容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她突然对明天那场白鹭的约会失去了兴趣。关掉电脑,房间里唯一的光亮也没有了。她脱去毛衣外套,黑暗中莹润的肌肤闪烁着水晶一样的光,有着打动黑夜的力量。她突然想起,自己還没有洗漱。她重新穿好睡衣,蹑手蹑脚地向洗漱间走去。朱志浩重重地翻了个身,又沉睡过去,枕边的厚厚卷宗跌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苏吟走过去,从纸页间滑落出的一沓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按照朱志浩在家中制定的“规矩”,他的卷宗与公文包是从来不允许家人翻动的。她拿起来后,迟疑了一下,走到餐厅仔细看了起来。
是一张张由同一个美女拍摄的裸体照。真的是裸体照,什么也没有穿,而且也不是什么女明星的明信片,就是普通人在生活中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大约不到三十岁,长相属于艳丽的那一种吧!身段丰满,在床上、沙发上摆出各种姿态。她的眼神中有一种苏吟缺少的东西。苏吟想了想,那种东西叫作诱惑。
她放下照片,坐在餐厅的一把椅子上,静静地想着什么。回到卧室,她重新打开电脑,打开QQ,像报复谁一样,狠狠地将鼠标指向萧山这个名字,迅速将他删去。
她打开那篇小说——《白鹭有约》,手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还是无法忍心将它删掉。她想这将是今后漫长的人生里,能够帮助她像白鹭一样飞起来的、又无法被看见的一双隐形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