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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聚

2017-12-05尹杰

西部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哥胆子西装

尹杰

老哥啊,你在那儿好吗?

老哥,我来看你了啊!

……

老哥,你缺什么就直接给我说,没必要去找别人啊。话又带不全,还搞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啊。宝堂不就是这样?还记得宝堂吧?整条街的女人都在空气中做着口型,压着嗓子说话啊!

上次不是就说了,刷牙洗脸的都放在左边了。都是新的,春生媳妇帮着买的。还有剃须刀,也放在脸盆里了,你自己翻一翻吧。我给你换了新电池,胡子也帮你刮了一遍。刀头是不太好清,就像你说的,得用刷子一点一点地刷。刷子也给你放进去了。不过,清不清,我看也就那么回事。

右手边没放东西。男左女右,他们说是留给我的。也没直接明说,是他们交代事的时候,我听来的。其实,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啥呀?也没啥不好说的了。到时候,就在你右边再挖个坑,一打通,咱俩就合上了。多简单!以后是怎么个样子,我早点知道,也好早点安心。

以前可是想都没想过啊!怎么就会往这上面去想!我没想过,你也没想过吧?怎么就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呢?让人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总觉得这事离自己远着呢,不是吗?

也是真的不敢想啊!你不是老笑话我胆小吗?晚上都不敢在黑的地方走。那一阵子,路灯老坏,一条路上,亮几个,坏几个。走到不亮的地方,我就朝着亮紧走。那好路灯,远远地看,像个月亮似的。那也比没有好。我紧走着,不敢跑,怕跑起来会收拾不住,就一直绷着。都到家了,我还气喘,没跑也气喘,想停都停不下来。要是硬停下来,我想我会憋过去。心也咚咚咚的,给你说吧,就像是空房子里,一个球让人用力拍着。这下,你明白了吧!当时却不明白。一定不明白,你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的胸脯起伏得厉害,你盯了好久。最后,还是把眼睛都给了书。其实,我该再说些什么,就是骂上两句也好。该死的不亮的路灯!就是让你帮我倒杯水也好。这样我就能把鞋踢掉,歪在沙发上那个抱枕垒成的窝儿里,占了你看书的地方。可我只说了一句,天黑得早了。

我的胆子大了吧?你看,现在我敢一个人上来。你来了这儿,我胆子就大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你一动不动地躺着,头发还是向右分着,我就觉得都没什么了。我握住了你的手。你知道吗?你的手一点儿也不凉。也许是我的手太冰了。我把手放进你的掌心,用另一只手帮你把它握住。好久没这么握过了,都忘了上次是什么时候。也许再上些年纪,就能把过去的事想得清楚些吧。

我多想在你身边躺一躺。你就是刚从冰箱出来,我也不在乎。就像夜里睡着睡着,就蜷在你身子下面一样。你的胳膊横挎过来,揽着我的身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搂我,也许只是胳膊没地方放。你一定睡熟了,是吧?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我也睡得香。就是醒得早,才发现在这样睡着。我想不睡的时候也在你怀里这样蜷着,却一直没机会。你有没有这样想过?或是你揽着我的时候,没有睡熟,迷迷糊糊的。或是根本就没有睡着。

我忍着,没躺进去。我摸摸你的脸,像小孩子的皮肤,感觉不到毛孔的存在,也看不到毛孔。我就给你刮了脸,让你更像个孩子……

你把你的胆子给了我,是吗?你走了,我的胆子就大了,再碰到事情,我都敢往前凑了。我一个人两个胆子了。人们看我,不是在看我,是在看你。我看,也不是我一个人在看,是两个人。一个有着两个胆子的人。我给人帮忙,帮着擦洗和穿衣服。抬出来,用粉打底,抹胭脂和涂口红。你一定把你的聪明也给了我,还有沉得住气,让我像个技师。

我送了好几个人上来,路都熟了。我一个人坐在这儿,一点儿也不觉得什么。

你在下面,前后左右的邻居都熟了吗?

那边,是一个姓李家的院子。再过去,是春生他哥。后面隔着三排是春生他爸。都是熟人。右边,我的位置再往右,最边上,是个家里没人管的,只有旧木牌和一个小包儿。我往那包儿上添了一把土,可别让它再没了。往后,要是他家里再来人找,也找得到。

尝尝这个吧,是我做的。呵呵,你的嘴厉害,吃得出做的还是买的。可这确实是我做的。我学着做的。还是没你做得好吃,颜色也不好。我老是上不好糖色,不是黑了,就是白了,白了就甜。三勺糖配半只鸡,应该差不多了吧?你再尝尝里面的土豆。有点硬,是吧?汤收得太少了,快没汤了才放的土豆。我记住了,下次早点放土豆。

我也爱吃土豆。每次咱俩都抢,你就不知道多做点,让人吃够?不过,还是开心。看得出你也开心,因为直吸溜。那辣椒真辣啊!这个季节,买不上那么好的辣椒了。直吸溜,也停不下筷子。你辣得坐到了沙发上。我也吸着凉气,歪上去,在上面半躺着,脚放在你肚子上。你手撑着头,胳膊肘撑在我的膝盖上。这菜,那时天天做就好了,我们就天天都能这样。

现在,我来做吧。以后都是这样,我做,你吃。不好的话,多做几次就好了。不光是这道菜,还会有别的。我可不是拿你来练手哦。我自己也爱吃自己做的菜。我现在都在家里吃。你说过,还是在家吃得好。以前,我就喜欢在外面吃,觉得真好,花样真多,真热闹。现在看,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你要是说多了,又都不高兴。看得出来,你后来也不想再多说了。

想一想,还是两个人的饭好做。两个人,就可以多个菜。一个人,一个菜,做两个下顿就要吃剩的。你说过,一碗米不要太平,鼓出来一点儿咱俩就刚好,冒尖出来就多了。现在还这样,我就得吃两顿。有的时候,加个鸡蛋,早晨就做个炒饭。

不过你放心,我过得挺好的。你看,这道菜我都做得来。有时候,我也喝上一口……

这酒,你觉得怎样?好像还行,是吧?是从柜里翻出来的。想不到还剩着几瓶酒,也不记得是啥时候剩下来的。你记得吗?怎样?感觉还挺顺溜的,是吧?可是有后劲。喝着喝着,劲儿就上来了,顶在头上,像块木头。就这个杯子,两杯,我就有这感觉了。没敢喝第三杯。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量。都说女人比男人能喝,天生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咱俩以前就喝过红酒,还记得吧——啤酒我不喜欢,苦得很——高脚杯一杯,脸就热热的了。想一定红成啥了,像酒没喝到肚子里,都涂到脸上。镜子里看,还好,就是粉了。你的眼睛就用釘子钉在我脸上了,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搞得我都不敢看你。

我答应你,喝完家里这些,就不再喝了。还想喝,就上来咱俩一块儿喝。来,喝一口吧!你说,这瓶酒咱俩能喝了吗?喝不了,我也不想再往下带了……再吃口菜,我也吃口菜,边吃边喝。对了,还有烟呢,差点忘了。我给你点上。你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不用在乎什么,就当烧香了。我一下点三根……烟子冒得还挺大,你是不是在抽啊?慢慢抽!有一整盒呢。

也不知道这烟你喜不喜欢,我就买了。我问,现在一般都抽啥烟?人家就拿了这个,说这个走得最好,男的女的都抽它。我翻了那人一眼,好像这烟是我抽似的。就是我抽又怎样?现在抽烟的女人不是满大街都是?这些人,把自家女人管着,却喜欢见别的女人抽。我还没买酒呢!就是楼下那小超市。下次我换一家。不过他那里菜还可以,一天买一趟,倒是挺方便的。

我走着上来的,背着背包。这花也是在路边采的。黄色的,你看像不像菊花?也是细长的花瓣,就是不往中间弯,朵有些小。见挺好看的,我就采了。还有花香呢。你闻闻,和这酒的味道还挺搭。真是没想到。来,干一杯吧!为这小黄花。

我在下面走着,老远就能看见这儿。这儿看上去是青色的,和后面山的颜色一样。再看,是有朵云在你们上面,是它的影子。我头顶上却是大太阳。过了一会儿,云走了,你这儿就亮亮的,变白了。你们后面的山,却还是青的。越往你后面,越靠着山近,颜色越深,越像那山的颜色。可能是埋的时间久了。

你这儿也变了。上次来还不是这个样子,刚才都有点转向了。怎么就冒出来這么多红柳,一蓬一蓬的,快把你们填平了。上次来,天还冷着,刮的小风带冰碴。想起来了,是后面的雨。那阵子,雨下个不停。每天夜里都有雨,吵得人睡不好觉。你这里雨水也不少吧。我刚才看了一圈,还好,还没什么。

就是你后面那一家,红柳长到坟尖儿上,把我吓了一跳。哪里不好长,长到那里。又不往圆里长,枝子横着竖着,就多一块儿出来,灰扑扑的,远远地看还以为是什么蹲着。我发现,雨再多,这红柳也是灰扑扑的,和地上的碎石头一个颜色,除了枝条是红的。

再来一杯吧。烟也给你续上,三根一块儿,放开抽吧。我头都有点晕了。还没喝过这么多酒呢。咱们好像也没这么说过话。

算了!以前的事就不说了。从现在开始,以后我有啥事都给你说,你有啥事也都要说给我啊!

宝堂家的那个妹妹,还常来吗?宝堂!你没忘吧?那边那块黑碑就是他的。他家里来人,你这个方向应该能看见。那个妹妹她可是常来,我都知道。过年过节不用说,下雪了来扫雪,下雨了来扫水。不过年不过节,不下雪不下雨,也是想来就来的。想起来了吗?最近没见吗?那一定是来得少了。唉!

我刚才给宝堂压了纸。你周围的邻居我都压了,就好好地做邻居吧。你这里别人也给压了不少。宝堂那里除了纸,就只有半个苹果干儿。粘在台子上了,没让风刮走。还有个碟子,泥里扣着。以前家里养鸡,喂晚了、喂少了,鸡食盆儿就这样扣着。

宝堂可是个好人,人长得也好,那时候追他的姑娘多少!里面没我,这你知道的。宝堂就挑了那个妹妹。两个人好的呀,一个人一样。我们都不敢和她在一起玩了,怕打扰了人家两口子。这是明面儿上的话,说实在的是有点嫉妒。

我看,妹妹她是坚持不下去了。

她像是有了人了,别人都看见了。我这是给你说,你别再传给宝堂。她也真是的,一个人过又能怎样嘛!难,又能难到哪儿去?你知道的。又不换气罐,又不挑水。水管子坏了,也有物业来修。有男人,男人也未必修得了。难道缝缝补补的,也要找个男人来做?

觉得不开心?总不能天天开心、事事开心吧。开心的事多了去了。不开心,看看电视不就开心了。不过,别上网。这你比我还知道,就怕妹妹她不知道。

我知道,其实妹妹最烦的,是有人总想着帮你一把。看你一个人过得可怜,过得苦,过得累,就给你再介绍一个吧。最烦的就是这个……

再走一个吧。我来倒上。尝尝这个卤的,下回我自己卤,比这个好吃。说的不是吗?就是下厨也能让自己开心啊。

妹妹就是禁不住人说。把种种好说给你,用那事儿馋着你,让你老想着,任是谁也招架不住啊!

人心哪,总是会变的。更何况这总见不着面儿的。

……

老哥,给你说吧,隔段时间我就梦见你一次,梦见你穿着西装。我知道,你不太爱穿西装,觉得干什么都不方便。结婚那天,倒是穿了。其实,你穿西装挺好看的。我以前告诉过你吗?是不是没有?

结婚那天,你那身西装穿穿脱脱了好几次。脱掉,冷了又穿上。你的衬衣也挺好看的。我换了好几套衣服,你记得吧?西式的、中式的、长的、短的,那天我把一辈子的衣服都穿了。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没有第二次。宝堂家的那个妹妹,也不会有第二次。

我没喝多,现在还没有。

我老梦见你穿西装,就像老梦见高考。你好像也说过,梦见大学校园了。你说,人是不是越往后,就越容易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真的想把什么都忘掉……

宝堂!好长时间没来了,碟子都扣过来了。

宝堂,你可别怪我啊!你该明白的,都这么长时间了。我答应你,以后逢年过节一定来,给你添土,还要放上一挂鞭炮。

来吃吧,这是你最爱吃的茴香饺子和红烧鱼,还有苞谷烧,我陪你喝。

你该都知道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本来也要来。我说还是算了,下次吧。下次他要来,就让他来,可以吗?

你不放心我?啊,你还这样想!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饺子趁热吃吧,多吃点,还挺热乎呢。你吃着,我去把草拔一拔。怎么就长这玩意了,还长这么高。今年雨水多。还有这鼠洞,也给你填上。

他说,想把你这里给修一修,也算对老哥的一片心意。我的意思是不急,再等两年,等静一静再说。你说呢,老哥?

以后啊,也不一定我就来得少了。你不是说过,什么事都没有绝对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尝尝这鱼。我也来一口,还没来得及尝呢……哎呀,这鱼刺多……

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我好像说刺多。不是我说的吧,我好像看见宝堂媳妇来了。老哥,你见了吗?

是不是有点多了?早知道就不喝了。不过没事,地上都晒热了。要是进了九,老哥你可要提醒我,让我拿不住酒杯,拿起来,就往下掉。

刚才宝堂媳妇说的,你都听见了?

什么?我就是宝堂媳妇?我哪是。你喝多了。我不是的,真不是。什么?不是也是!

我可不想和你吵。不过,比以前好。以前就闷着,吵一吵,把话说出来,倒好了。

你为别的男人跟我生过闷气,你吃过醋,对不对?

我现在告诉你,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而且,过去没有,将来和那个男人也不会有。

你鼻子塌,我怎么会再好上个鼻子塌的。现在你知道了。

当时看你生闷气的样子,都不敢说什么,不过,我心里暗爽,毕竟你吃醋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在乎我。

现在还在乎我吗?我是希望,又不希望……

我要再喝一杯。

我要是像宝堂媳妇那样了,你还会生闷气的,是吧?

都是没良心的,不知道人家的苦!

亏宝堂媳妇还来!有那说不来就不来的,你知道的,就像你旁边这位,别人可怜,撒一把土,不可怜,就连一把土也没有。

你觉得我会像宝堂媳妇那样吗?要是我,就去外地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省得别扭。一定要比你好的,鼻子一定不能再塌了。

站不起来了,腿麻了。再来一杯吧,喝了,我就走了。

不想我走?我也不想。可是不行啊。我答应你,过几天再来。你要好好的。都过十二点了,我得走了。可别跟着我。你看山下,又阴了,家都看不见了。刚才来的时候,还见针尖儿那么大。等那块云走了,就好了。

其实我也不想走,路上四脚蛇太多,紧贴着地跑,它们也不怕烫。

再来一杯吧,壮壮胆。剩下的,就搁这儿了,你自己想喝就喝吧。杯子我带走了,下次还用呢。

我走了,帮我轰着点四脚蛇。算了,还是算了……还是我自己走吧。

怎么一个都见不着了?这大太阳!还是石头下面凉快。

老哥啊,我走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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