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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方之言 激千秋之爱憎

2017-12-05尺八

歌剧 2017年10期
关键词:金岳霖梁思成徐志摩

尺八

以某一历史人物为塑造对象,是歌剧创作的主要类型之一,这里且将之称为人物传记式歌剧。衡量这类作品成功与否的标准也很明确,就是要塑造出一个真实可信的人。实现这种“真实可信”,既要求舞台艺术形象与历史真实人物保持较高的契合度,尊重历史公判、普遍共识,也要求艺术形象有血肉、有温度,贴近当代观众,体现创作者独到的审美意蕴。近期,由中国歌剧舞剧院出品的歌剧《林徽因》登上首都舞台,引发了笔者关于人物传记式歌剧创作的思考。

创作者的站位格局决定了人物传记式格局的价值层次

写好真实人物的第一步是尽可能全面地掌握其生平事迹与相关研究成果,不过,即使是面对完全一样的文献材料,由于时代发展带来的价值取向变化、创作者人生观和审美观的差异,同一人物在不同作品中呈现的样貌也会各有侧重,有些甚至被演绎得迥然不同。林徽因作为民国时期的奇女子,集美貌才情于一身,再加上显赫的家族背景以及才子佳人的佳话,为艺术创作提供了许多可以展现的视角,以她为创作对象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舞台作品也不在少数,仅歌剧舞台上就已经有了一部诗意的《再别康桥》。这次,我们又会看到一个怎样的林徽因?

序曲响起,中国营造学社古建筑测绘图、景泰蓝图样、人民英雄纪念碑、国徽层层叠压过来;开场“长夜”,女主人公诘问人生的价值;佛光寺里“女弟子林徽因也要成为一尊塑像”坚守真相;临终幻象里与小徽因遥相颂扬永恒……在这部歌剧里,林徽因不是市井艳羡的“白富美”,不是攀援无助的凌霄花,而是一棵参天耸立的白杨,充满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用一生追求“永恒之美”,百折不回。在这样的定位指导下,对林徽因生平的剪裁就显得果断从容。徐志摩独咏一首《你去》足矣,金岳霖低吟一曲《她是永恒》足矣,即便是梁思成,也只是因为理想一致而方能同行的伴侣。有限的舞台交给了林徽因与她的建筑学,她的魅力在于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在于对永恒的美与真相的坚守,在于她作为中国现代女性典范的形象。

线性发展与闪转腾挪都可以是人物传记式歌剧的叙事脉络

人物事迹材料经过有明确用意的剪裁后,还需要选择合适的叙述脉络来穿针引线。叙述脉络大致有两种情况,其一是把人物看作一颗种子,看她落地生根,风吹雨打,展叶开花。这样的叙事思维基本以时间为轴,好处是邀观众与主人公共同成长,明白一路上的前因后果。被诟病的是容易成为一本流水账,乏善可陈;其二是把人物看作塑像,横看成岭侧成峰,通过不同的角度展现人物丰富的性格,采用点描、戏中戏等形式提取亮点,共同凝聚成一个立体的形象。好处是灵活性强,重点突出。难点也有两个,一是对观众有一定要求,如果观演前缺乏对这个人物的基本了解,可能会被带得有点晕;二是容易停留在“他(她)是这样”的浅表层描画,而揭示“为什么是这样”的深层原因存在难度。

《林徽因》的叙事手法从整体上看属于后一种,但同时也有很多第一种叙事手法的痕迹。具体来说,这部戏以1955年林徽因病重为引子,并且首尾呼应。其间,“太太的客厅”(1937年)展现民国时期精英知识分子群像及他们对林徽因的不同印象、“剑桥”(1920年)展现林徽因与徐志摩的分手、“宾大”(1924年)展现林徽因与梁思成的结合、“佛光寺”(1937年)展现林徽因对中国古建筑所呈现的永恒之美的痴恋、“李庄”(1945年)展现林徽因颠沛西南坚持建筑学研究的执着、“国徽”(1950年)展现林徽因在事业发展高峰期时仍然坚持美的信仰。从林徽因病重入手,方便了后面叙事的跳跃性,戏剧的不同场次也确实有塑造人物不同性格侧面的分工,这符合第二种叙事脉络的特点。而除去一首一尾,戏剧的主体(“太太的客厅”除外)基本上是以时间顺序安排的,将“太太的客厅”提前,大概是创作者希望实现类似《红楼梦》中王熙风人未至声已到的精巧,让林徽因在众星捧月中出场。但是,这样混合式的逻辑脉络设计,却让观众在跳跃中感到一头雾水,也为展开戏剧冲突、深挖人物性格制造了障碍。以笔者之愚见,是否可以拿掉一幕一场“长夜”,直接进入二场“太太的客厅”。从功能上讲,“长夜”的主要作用是提问“人生的价值是什么”,“太太的客厅”一场也同样涉及“考古就是执念,先要相信才会得到真相”这一相关命题,更进一步,“太太的客厅”有一首合唱《黑暗里的微光》,直接唱出“黑暗里的微光,茫茫宇宙中的所有希望,燃烧智慧要为所有人寻找,那通向永恒的真相”,由此可见,“太太的客厅”是可以涵盖“长夜”的功能的。直接进入“太太的客厅”,使全剧形成开篇以此点题、主体按时问顺序叙事的格局,应该会更方便观众进入剧情。

涟漪型的人物关系更有利于凸显主人公的核心位置

将笔墨集中于“一个”主人公,突出他(她)的核心地位,是写好人物传记式歌剧的要求之一。同时,由于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利,对这“一个”的塑造,需要在与其他人发生的故事和其所处的环境中来进行。更进一步,还要通过这“一个”展现那“一群”、展现那个时代。同时,主人公与其他人的关系上,也不是简单的“一个”与“一群”,而应该形成有差异的人物距离,形成以主人公为核心的涟漪型的环绕关系,创作笔法从外层向内层逐渐用力。

在《林徽因》中,以林徽因为中心,从内向外可以分成四层人物圈:第一层是梁思成,第二层是徐志摩、金岳霖,还可以再加上林徽因的幼子梁从诫,第三层是与林徽因相识的知识分子精英和营造社成员,第四层是展现时代变迁的众生相。在第一层中,梁思成作为林徽因的志业问行与生活伴侣,与林徽因的关系最为亲密持久,一方面对手戏最为充分,《默契》与《一半》两首主题音乐在全剧中占据重要地位,另一方面独自咏叹也十分圣洁,在佛光寺里梁思成看着林徽因专注工作时的咏叹调《另一种发现》于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女主人公的挚爱甚至是景仰:“灰和土沾满了容颜,就当作胭脂。工作服星点着汗渍,就当作旗袍的花样。……她妩媚的坚强,让我无所适从的坚强,好陌生可是好奇妙,她是多么骄傲。……这个女人,让爱成了一种永不止息的发现。”在第二层中,徐志摩的《你去》取材于其同名诗作,体现出他对林徽因浓烈的爱恋:“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地提醒你有我在这里。”金岳霖一生“逐林而居”,被萧乾称作“林徽因坦荡,金岳霖克制,梁思成宽容,三人皆诚信磊落之君,没有见过这样的‘三角”。单就金岳霖一人就足以形成一部传奇,但在《林徽因》里,他只有一首《她是永恒》,而就是这寥寥几句,不但勾勒出他对林徽因的“叹气与欢喜”,更点明金岳霖对于什么是“永恒”的回答:“在这不息的变幻里,她就是永恒。”梁从诫与林徽因的戏剧关系主要集中存杜甫诗作《闻官军收河南洲北》上,作者的用意大概是借古喻令,展现林徽因的爱国气节。但是由于现场演出不具备重复阅读文本的条件,是否能够快速领会古诗精神就成了对观众的考验。其实表现林徽因的爱国气节有一个很形象的例子,也恰恰发生在她与梁从诫之间。1944年梁从诫问母亲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怎么办,林徽因回答:“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咱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这淡淡一句话,林徽因的爱国情愫、知识分子气节跃然纸上,是否比“杜诗”更直抒胸臆呢?存第三层中,引起较大争议的主要是“太太的客厅”出现的胡适、李济、沈从义、朱自清、冰心等十多位“大人物”,这些大家分为三组,讨论诗歌、逻辑和建筑,无论从人物身份、还是对话内容,都足以“震晕”观众。我们能够理解创作者力图展现林家文化沙龙往来无白丁,但是如果把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对名头”上,恐怕就本末倒置了。“太太的客厅”一场的主要作用是描绘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群像,并通过众人重唱《她是》展现各自对林徽因的不同评价,通过《黑暗里的微光》点明一代知识分子对永恒真相的普遍求索,省略这些人的名号并不会妨碍戏剧功能。在内容上,也许可以适当删减哲学性太强的台词,更加突出唐代木构建筑、五台山佛光寺等关键情节点,更加突出《黑暗里的微光》提出“永恒真相”这一命题的作用,并能够与大佛寺考古时考察队演唱的“黑暗里的微光只照着身前的一点地方”形成更加明显的呼应。在第四层中,众生随时代变迁而奔波,重唱与合唱的《摩登时代》、合唱《时代巨轮》、男生四重唱《不怎么糟》基本采用的是音乐剧风格,其中《不怎么糟》在短小精悍的篇幅中形象地刻画出知识分子面临战乱时的黑色幽默,音乐也诙谐有趣,為作品增添了别样色彩。但其他两段是否做到了与整体作品在风格上的有机结合,似乎有待商榷。

言之有文,方能行而久远

以上三点主要是歌剧创作的“骨架”层面,坚实的骨架是作品立在舞台上的前提。同时,歌剧想要留下来、传下去,还得好听、好看,这需要音乐、剧诗、舞美等所有歌剧涉及的舞台艺术表现手段的共同努力。其中,音乐作为歌剧最独特的戏剧表现形式,应该承担起最重的责仃,其他一切手法只能在不干扰音乐发挥作用的前提下,尽展其能、各显神通。

《林徽因》的音乐旋律优美、配器讲究,充分使用多种音乐样式。其中,朴徽因与徐志摩、张幼仪的三重唱《新与旧》可谓言简意赅、凝练节制,仅存几分钟的三重唱里就把徐志摩对林徽因的迷恋、对张幼仪的鄙弃,张幼仪对徐志摩的挽留、对自己的嗟叹,林徽因对母亲的联想、对张幼仪的悲悯、进而引发对徐志摩“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又有谁来为了她”的质问,全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这甩,舞台灯光的运用更加为三重唱添彩。导演用一台射灯,将轮唱中的三个人轮流置于灯光投射区,硕大的人物背影投射到舞台背景上,用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助推人物唱段,彰显出强烈的戏剧张力。存这段三重唱中,巧妙的音乐设计、精湛的剧诗文本和出彩的灯光调度形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共同服务于戏剧,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林徽因、梁思成的二重唱《默契》和《一半》,在众多有耳音的唱段中,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更令人心喜的是,作曲家并没有把它们只停留在一次对唱中,这段林梁二人青春年华时的定情曲,在他们人到中年、共同研究国徽设计时再次出现。而这次出现也不是简单的重复,是两人在林徽因对唱、梁思成对白的你来我往中,从争执到统一,最终升华出“你是我的一半”的相知相惜。其中,作曲家把梁思成的对白插在林徽因演唱旋律的间奏中,加快了戏剧节奏,推出二人共同的咏叹,也可谓是妙笔生花。美中不足的是,林徽因个人的咏叹调《莲花》还不十分突出,如果能够进一步凝练升华、重复强化,形成整部作品的核心咏叹凋,或许《林徽因》会带给观众更多的音乐馈赠。

《林徽因》的文本是具有诗意的,编剧不但充分运用林徽因、徐志摩本人的诗作,而且也创作出很多同样富于美感的剧诗。有些地方的台词极具张力、气势如虹,比如“太太的客厅”里众知识分子的聊天、课堂上林徽因阐述“建筑意”。但是,歌剧毕竟不同于话剧,台词是话剧最主要的表现手段,可以铺天盖地、一泻千里,而在歌剧中,台词只能是一種辅助,不但不能在最出彩的地方与音乐抢风头,即使在独自出头时,也须极有节制,且富于咏颂的意味。不同的舞台艺术形式可以互相借鉴,而前提必须是在保有自身独特艺术魅力的基础上。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历史的风尘,能轻易让曾经神采奕奕的人物变成故纸堆里的陈物,如果能够通过一部歌剧复活这样的人物,不但展现这个人物的风采,更激起今人前行的勇气,这或许就是一部优秀人物传记式歌剧最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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