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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解灵石与仙草的奇缘

2017-12-05紫茵

歌剧 2017年10期
关键词:宝黛黛玉

紫茵

“Welcome to my dream”,欢迎光临我的梦?NO,“欢迎光临太虚幻境”,舞台两侧字幕对应如是汉译。从老和尚口中念出这句英文台词开始,听用西方语言讲述的“中国故事”,感觉别开生面耳目一新。这部舞台新作虽诞生于大洋彼岸,但它却是由一群黄皮肤黑眼睛的华夏儿女合力打造的一个美丽而奇特的“梦”。

英语歌剧《红楼梦》被称为“国际顶级巨制”,上海生人旅美作曲家盛宗亮作曲/指挥、并同美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联合编剧,导演赖声川,舞美设计叶锦添。毫无疑问主创团队集合了华人精英。2016年9月该剧在旧金山世界首演,2017年3月在香港中国首演,2017年9月8日、9日,15日、16日,22日、23日则分别在北京、长沙、武汉开启内地首轮巡演。北京首演中,宝玉(男高音)-石倚洁,黛玉(女高音)-武赫,宝钗(女中音)-石琳,王夫人(女中音)-凯瑟琳·普拉赫特,元妃(女高音)-何佳陵,贾母(女低音)-张秋林,薛姨妈(女中音)-郭燕愉。

笔者前往北京保利剧院现场聆赏9月7日的彩排和9月9日的演出。同所有早前听过看过的《红楼梦》类比,这部歌剧独行其道非同凡响,引来争议应属正常。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盛宗亮的《红楼梦》是一部最歌剧化的作品。音乐的形态、语言、格式、章法、规则,无不天然带有歌剧的纯正血统与母本基因。艺术的精度、深度与高度、厚度真正值得一赞。

一个关于灵石与仙草的神话

实际过往所有以《红楼梦》为题的舞台作品,基本都绕不出一个圈,“英雄所见”不约而同,重点都放在“宝黛钗”三角恋上,所有情节无非黛玉双亲早逝,孤身投亲寄人篱下;寶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志趣相投心心相印;金玉良缘横生枝节,元妃省亲圣旨钦点;偷梁换柱香消玉殒,大厦倾覆宝玉出家。这部歌剧也是循着这条路子,写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

一剧之本,盛宗亮搭建结构组合“骨骼”。这位早在与宝黛同龄时已通读原著的50后中国作曲家,深知“用音乐讲故事,必须简单明了,方能给音乐留足空间”这一点。他特别明白,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讲一个凄美悲伤的爱情故事,情节要脉络清晰,情感要丰沛动人;应该取得扣人心弦催人泪下的效果。一部五百多个人物的原著,按照一部两个半小时的歌剧容量,大幅度缩减为七个角色,一男六女阴阳失衡,但高中低音声部兼备,音型音色形成差异。

再外加一个戏剧演员饰演老和尚,这个诵者类似古希腊悲剧歌队的角色,全剧由他“置身戏外”叙事评论推展剧情。

黄哲伦,一个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自言“中文水平很糟糕,所以没办法真正去阅读原文小说”。他的英文剧作成果斐然,一部《蝴蝶君》就足以让人仰慕叹服。这位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编剧专业的“掌门”、美国戏剧协会(托尼奖创始方)主席,深得盛宗亮的信赖与推崇,他特别赞赏黄哲伦的文字“精彩无比,意美情深”。从一开始他们的合作便对戏剧和音乐同时做了精心勾画,力求两者融会贯通、相辅相成。清奇俊朗的“骨骼”,经黄哲伦精言妙语一字一句,全剧逐渐血肉丰满血脉活络。终于,宝黛钗等七个人物,满嘴洋文一咏三叹好神气,《红楼梦》一年三轮真精彩。

这部戏与众不同的点睛妙笔落在追溯并强化宝黛前世。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本非凡胎俗人。通灵顽石以天界甘露浇灌滋养绛珠仙草,后者愿以眼泪还报这三千年重恩。“此时一个和尚介入故事”,力劝无果赐风月宝鉴,因灵石和仙草双双幻化人形转世投胎。两位“天外来客”本不是地球人,带着前世夙愿的宝黛眼里心里唯有“灵石与仙草”的爱恋情缘,他们和凡间一切俗事无关,超凡脱俗特立独行是为人世“异类”。

最大的“颠覆”在于从反派变正派的老祖宗,从“倒黛挺钗”到“保黛护玉”,从始至终和宝黛站在同一营垒。而彻底摧毁宝黛爱情的“罪魁祸首”,一个是幕后的皇上,一个是台前的王夫人。相比原著和其他所有衍生作品,“元妃之死”的处理更决绝惨烈,更富悲剧性,她在宫斗中圣眷尽失一败涂地,只落得个被赐自戕的下场。而贾薛联姻两败俱伤,一切皆为皇室阴谋权势诡计。

总的来说,全剧文本结构机巧主线清晰副线贴切,有深度、有厚度,发人深省耐人寻味。“质本洁来还洁去/红消香断有谁怜”,全剧主题与悲剧内涵的点睛妙笔落于开场结尾,蓝色长绢似水如波起伏流连,有位佳人,逆水行舟而上,顺水沉溺而去。黄哲伦虽欠缺中文功底却深谙戏剧真谛,一个简单的故事,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

一次穿越中外和古今的探索

中国内地观众对原著熟悉程度更高、怀旧情结更深,同题作品无不耳熟能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越剧唱词,恐连乡野村妇都能脱口而出。他们对这部新作更会严苛挑剔也更具辨析能力,要让其全盘接受心悦诚服有多不容易。盛宗亮们早就做好思想准备,所谓“引砖抛玉”。

曾听过盛宗亮多部器乐作品,笔者的印象是他善于运用西方现代作曲技法,形成极富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个性化语言系统,如琵琶与交响乐队《南京!南京!》那些无调性+多调性的大面积对垒扩散的音块、音团、音簇,将1937年12月13日石头城腥风血雨尸横遍地那番人间地狱的景象描绘得如临其境!《红楼梦》则以更多中国元素、中国色彩展开一幅奇异瑰丽的画卷。深透骨髓血脉的文化基因,在音乐中有机活态清晰可辨。

开始的序曲,绝无风花雪月梦幻仙境,第一声就是铜管与打击乐重合交织充满戏剧性的强悍、震撼。采用普契尼式的传统三管制乐队,爆发出瓦格纳式的巨大能量。中国的古琴与锣鼓镲,穿插其间勾线点染,在听觉的“画面”上挥洒中国的原色、情调、韵致。黛玉的音乐动机,在一幕二场“潇湘馆”完整出现,“Plum blossoms blow from branches(梅迎风吐艳)”,带有小调特性的忧郁、压抑,沉思、沉吟。大三小二上行接小二大三下行,音程跨度不大。表现人物孤独寂寥的形象主题、性格特征、心理世界,古琴拨弦与之互感应和;宝玉的音乐动机,在二幕四场突出展示,“Fve never dared to tell you,never wished to say it……”空拍弱起五度上行六度下行的大跳音程,将人物情绪化的起伏激荡刻画得栩栩如生,形象主题、性格特征、心理世界,木管鸣奏与之如影随形。

盛宗亮似乎有意效仿瓦格纳的耐心,将重要的咏叹调大多置于下半场第二幕,如黛玉的“葬花”“焚稿”两大核心唱段,宝玉的“这番心事”等,写得特别见功力,人物性与情感性、可听性与艺术性结合得恰到好处妙不可言。这些咏叹调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传唱开来为人所识,而成为独立于歌剧之外的优秀声乐作品,在音乐会或赛场上或重要Gala上受到歌唱家和听众们欢迎。

实际上,上半场第一幕写的是“荣宁两门盛世显赫”“黄金满贯无以伦比”。音乐既有红红火火的场景,又有丝丝缕缕的心境。重唱有几段特别漂亮。宝黛在琴韵诗意中的互诉,高度一致的“三观”令人信服。那段二重唱传情达意扣人心弦,委婉流丽美轮美奂。上半场结束之前的七重唱,宝黛分站两端,即便两人中间相隔五个人,他们的音乐却是和谐共存一脉相连。最后,宝玉大婚的喜乐分明带出江南风格的“紫竹调”,盛宗亮将精湛高超的技法,深深藏匿于民族化的音律之中,可谓用心良苦成效斐然。

一场挑战前人与后辈的博弈

本轮巡演主要角色有所调整更新。经过前两轮舞台实践,宝玉、贾母、元妃、王夫人、薛姨妈“三度梅開”;石琳虽为第一次出演宝钗,但已曾见识过她和石倚洁、张秋林、郭燕愉在《拉美莫尔的露契亚》《游吟诗人》《歌女乔康达》等西方经典中的出色表现,全新面孔只有一中一洋两张——黛玉和王夫人。

一边听戏不由一边赞叹,一群好演员个个都是好角儿!

在七个角色中,元妃“位置”最高但“戏份”不重。女高音歌唱家何佳陵,将这个角色塑造得颇有说服力。面对祖母和母亲的女儿情态,重见宝玉的长姐如母的风范,从宫中女史到圣宠贵妃,唯将家族荣辱系于一身的女子,蒙恩失宠上天入地“永远不知真相”,这个角色的命运悲情,尽在何佳陵的咏叹里得以完美展现,元妃形象堪为歌剧舞台的一个范本。

张秋林有如自带着麦克风似的音量很突出,贾母一开腔,声场气场都大得惊人,这条好嗓子真是令人羡慕。她的经验让其在重唱中注意到控制以求声部平衡,如果独唱时多从人物的年龄感、性格化上考虑,有更精确细致的处理,老祖宗对宝黛的温厚慈爱就会更具说服力。

苏格兰“复仇男神”埃德加多还犹在眼前,只见石倚洁又身着大红镂金中式古装、玩儿着蛐蛐罐蹦跳出了场,还黏着老祖宗撒娇起腻。“她神仙似的具稀世之俊美”,面对林妹妹,他发出由衷赞叹;“她是谁?……娇花照水是黛玉令我心生爱慕”,身处幻梦中,他发出梦呓真言。“让泪河载着我俩一同远离人间”,宝玉咏叹调唱得清透明澈优柔委婉。一个顽劣而不失贵气、多情而不失文气、天真而不失骨气的宝玉,在歌剧舞台上神气活现丰采照人。

第一次扮演黛玉的武赫,似比首演时的旦角曹青更娇小玲珑。她的声音尺寸属于抒情花腔类型,虽单薄纤细却轻盈灵活。彩排中感觉“新女儿”角色完成得不错。9月9日第二场却突然通知“今晚黛玉演员改为李晶晶”。心里顿时担忧狐疑,从未听说黛玉还有B组,英文演唱盛宗亮作品,岂可一日之功一蹴而就?

从黛玉开声到宝黛初见,我的心渐渐安回原处。李晶晶音质优良音色纯净,歌声的控制与舒放游刃自如,柔声如丝绵延不绝,张力如弓富于弹性,美感与情感兼而得之互为依存。潇湘馆抚琴赋诗、翠竹林葬花哀吟,越演越感人,越唱越动听。她是黛玉,好得令人难以置信。虽为“替补”却表现不俗,从声音造型到体态形貌,感觉各方面完美程度甚至比A组更符合黛玉这个人物的全部特征。

李晶晶与黛玉“合体”如此神奇而神秘。忍不住好奇,同正在长沙备战的女高音通话。原来,因幕后的变故与机缘,只签了9月22日武汉站首场演出合同的李晶晶,9月9日午后被告知当晚她演黛玉。从未全场走戏与合乐的女高音,在几个小时之后粉墨登场。“上帝眷顾有准备的人”在李晶晶身上得以例证。两年前盛宗亮在网上偶然看到视频,便认定她是“理想的黛玉”,即刻将黛玉“葬花”“焚稿”两段重要咏叹调交给李晶晶。世间种种未知,结果不了了之。这次内地巡演又找她,只签了一场合同,只做了半月功课。有心人专门求教北昆“黛玉”邵天帅,一招一式学习身段表演。果然是台前一站,一个“病如西子胜三分”的黛玉呼之欲出形神兼备。

如能谈妥版权让更多青年演员参与演出实践,则英文《红楼梦》有望在更广范围传播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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