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为他者
2017-12-05周零
周零
阿摩司·奥兹说在《乡村生活图景》中写的是一群丢了东西的人,这些人一直在找,到处找,但最终一无所获。如果有人想在《乡村生活图景》里读到刺激的故事,那肯定会失望。这本书里的所有故事看起来都像在一天之内发生的,并且似乎是不同的人演绎的同一个故事。这些故事不会让缺乏耐心的人追问:然后呢?如果你做好准备,在这些故事里你读到的将是你自己。这些在以色列的小乡村特里宜兰发生的事,其实也早就密植在你的生命经验中,在奥兹的故事中,你的这些生命经验被唤醒,并且引发了新的意义生成,你确认它、清晰它并且试图理解它。奥兹笔下的这些故事为你重新建立了一座你所出生的那个村庄,这座村庄的丰富性超出你以往所有的想象。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说过一句让我颇为欣赏的话:“道德的最高形式是在自己家中而不觉得在家”。那些最卓越的想象之作总是让我们质疑那些理所当然的事物,让我们觉得在自己家中却像陌生人——那些成年累月蓄积而成的熟悉经验会在想象作品前再次变得陌生和“异质”化。在这个意义上,天空也就并不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晓得去感激它那浩瀚无垠的恩慈亦是一种习得。
也许这就是萨特所说的,他者的出现,是我们理解自身的首要前提。正是阅读作为他者的出现,才使得我们理解自身成为可能。自身、自身那些沉潜的生命经验,如果没有新的经验和事物介入,经验和记忆本身也许根本不會向我们显示它的意义。真相并不单纯地存在于事物之中,而是存在于不同事件的相遇、勾连之中。如果没有《乡村生活图景》的阅读,没有那些“陌生”而“冷酷”的故事介入,我对那个我所出生的村庄根本就不会有完整的理解(可能试图去理解它的契机都不会出现),它可能在我的生命经验就是一个“隐形”的村庄,甚至是不存在的;美国文论家乔治·斯坦纳在《沉默与语言》一书中说,“一个人读了《伊利亚特》第十四卷(普里阿摩斯夜会阿基琉斯),读了阿廖沙·卡拉玛佐夫跪向星空那一幕,读了《蒙田随笔》的第二十章,读了哈姆雷特对这章的引用,如果他的人生没有改变,他对自己生命的领悟没有改变,他没有用一点点彻底不同的方式打量他行走其中的屋子,打量那些敲门的人,那么他虽然是在用肉眼在阅读,但他的心眼却是盲视。读了《安娜·卡列尼娜》或普鲁斯特的人,在心灵深处,能不体验到新的虚弱或需求?”如果阅读作为他者不能让你溯源自己的生命经验,重新组合你对自己以及这个世界的理解,那么这个阅读的意义又何在呢?这样的阅读是否又能称得上是有效的阅读呢?是否称得上与人的精神维度相匹配的阅读呢?这样的阅读能捍卫人类自己的特殊地位吗?
马尔克斯说,只有当你远离家乡,来到某个陌生的地域,“家乡”的面目才会变得清晰起来。正是陌生的地域作为他者的出现,才使你真正开始审视那个无论在记忆中还是现实中都变得熟视无睹的家乡,才使你试图换一个身份或者角度去看你的家乡。对于我而言,这个他者不仅仅是陌生的地域,更是《乡村生活图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当阿廖沙来到佐西马长老的修道院,要求留下来侍奉上帝时,佐西马长老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他。在他看来,如果“留在修道院侍奉上帝”是根本目的的话,那么阿廖沙首先应当考虑的,恰恰是远离修道院。在重返修道院之前,他应当走过漫长的旅途,去了解浩瀚尘世的方方面面,并经历所有的不幸和幸福。
博尔赫斯说全世界的人其实都在写同一本书,其实全世界的人未尝不是都在读同一本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