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走的荒土
2017-12-05徐国平
□徐国平
迁走的荒土
□徐国平
清明节未到,母亲来电话说村里下了通知,后天要迁坟。
我知道,这已是第六次迁坟了。
自我记事,老家的模样一直在变。祖坟也一直在迁。
起先,杂乱无序的村落,被两面土圩子和两条河包围着。土圩子西南角有个豁口,翻过去不远,便是一大片老坟地。当时,村里死了人,出殡的人们都要抬着重重的棺柩,哭哭啼啼,走走停停,翻过土圩子去那里下葬。长年累月,野坟林立,杂草丛生,狐嚎声声,鬼火荧荧,极为阴森。只有清明或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帮男孩才在大人的带领下,拎着一把镰刀,一边割除枯草,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潜行,直到找到自家祖坟为止。
大人们把馒头、水果、酒等一溜在坟堆前摆开,点上香烛。我跟一帮孩子在一旁不安分地站着,心里却巴望着香烛早些燃尽,好随在大人屁股后面给祖先磕过头后,分些祭品解解嘴馋。
村里属我们家族最大。当时,我刚学会数数,老坟地里好像有我家十三座坟。
在我背起书包刚上小学的时候,县里为了战备储粮,在老坟地建粮仓。一声令下,只有迁坟。记得,我祖父和我父亲忙活了整整两天,启开旧坟,仔细地将腐烂在坟土中的遗骸分拣出来,再放进草草做成的棺木。即使这样,一些老坟还是来不及迁走,很快,村南边的土圩子被推平了,老坟地也被推平了。
坟地迁到了村北的河边。我数了数那些小了许多的新坟堆,我家还剩七座。不过,我感到惊奇,有一座坟竟是空的,只埋了一些腐烂的衣片。
我偷偷问我父亲,父亲说我有个三爷爷,他十八岁参军,随大军南下,解放金门岛时,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我太爷爷就让家里人找出三爷爷的一些旧衣,筑了一座衣冠冢。
转眼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县里要在老坟地上建面粉厂。记得,各个生产队放了一天假,照旧记工分。此时,家家的生活条件差,大都做不起棺柩,简单地用蒲草袋将骨骸包好移到新坟。我父亲好歹找来几个纸箱,算是最体面了。不过,我祖父去世不久,棺柩和遗骨还没彻底腐烂,父亲费了一番工夫,用旧棺柩七凑八改,做了一个木箱,总算把祖父葬下。事后,连着几天,父亲都在叹息,说委屈我爷爷了。
慢慢地,老家的生活条件一天天好起来。村里开始建新房子,地基不够,地下的亡人只好给地上的活人腾地,再次将坟地迁到了离村二里以外的一块棉花地。坟堆又小了许多,不过家家盖起的新房却宽敞了许多。
后来,因工作关系,我身在他乡,可依旧念及老家。特别是父亲去世后,我每年清明都要回家去坟上祭奠一番。其间,城区变得像患了传染病一样,开始不停地朝外蔓延。老家被划进了开发区,地是卖一块少一块,坟地前前后后也迁了两次。好在每次都有补偿,村人都住上了楼房,少了几分怨言。
转眼到了迁坟的日子,我早早赶到坟地。村主任正跟开发商忙着统计家家的坟数。只见坟地里冒出来许多个坟堆。坟堆都是新土,柳条也是新插上的。母亲说过,今年迁坟,每个八百。村主任一边计数,一边跟村人戏谑着:“这个坟又是你哪个爹的?”村人就骂:“是你亲爹的。”
我家共九座坟。村主任走到我家祖坟这里,扫了几眼说:“就你家实数。”我说:“靠这发不了大财,只求别再折腾先人们了。”
村主任一拍胸脯说:“放心吧,这是最后一回了。”
尽管对村主任的话心存怀疑,但我想这次总该到尽头了。这是村里最后一块地,等到这块地一卖,村里就再也无地可卖了。
这次的迁坟仪式很隆重,三牲和其他一些祭品摆了满满一大桌,村里还请了一帮道士做道场。烧香燃纸,鞭炮齐鸣。
我却跪在父亲坟前,跪了很久才起身,起身时双腿直打战。我仰起头,透过弥漫的硝烟,目光缓缓掠过四周那些高高的烟囱与高大的厂房,呆呆望向那一堆堆衰草哀哀的坟茔。冥冥之中,我仿佛看见驼背的祖父背着手慢腾腾从远方走过来,然后看见父亲咧着嘴似笑非笑地冲着我摆手。再后来我看见一大群陌生的面孔,龇牙咧嘴、怒气冲冲地从土堆下爬出来,像潮水一般涌过来。
我的脊背顿感有一股冷风在飕飕地吹。
经过几次动迁,先人的遗骸大都被很轻易地移出。只有三爷爷的坟搬迁了五次后,那些衣冠早就腐烂没了。我只好捧起一捧墓穴里的荒土,装进骨灰盒里。
完成这一切,我逐一喊过地下亲人的称呼,用一种低缓无奈的声腔,喊了一声:“都走好了,搬家上路了—”
新墓地建得也很有排场,墓穴也全部用混凝土浇制了。统一规整的水磨石墓碑,刻着亡者的名字。村人纷纷议论:“这样好,再迁坟时省事多了。”
我按照墓碑上的名字,一一将亲人们的遗骸安置下后,就见母亲拎着一个黑色的方便袋,往每个墓穴里都撒上一捧老坟的土。母亲说:“都说入土为安,可墓穴里哪有一点土啊。”我想也是。
到了晚上,昔日的一帮同学来找我叙旧,闲谈中知晓市新建的火车北站即将动工,选址就在我们村子。
我闻之一震,暗自忧虑。到了那时,地下的先人们又将迁往何处?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9期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