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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河畔

2017-12-05甘肃扎西才让

散文诗 2017年3期
关键词:河畔秘境

甘肃◎扎西才让

重磅/徐红晖图

桑多河畔

甘肃◎扎西才让

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

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是桑多河畔的女神。

她有着古铜的皮肤、肉欲的曲线,和天使的笑容。

当她在高山之巅远眺故乡,温和的阳光沐照着她高高的鼻梁。

山神也在树阴下深情地凝视着她,看到她的纯洁,也感受到她的忧伤。

我在地方志里读到她的故事,简约的文字,模糊的描写,仍然不能掩藏她逼人的光芒。

这个传说中的猎户的女儿,是走兽的姐妹、飞禽的姆娘。

当它们将她围拢在中心,她就是那使万物安静下来的月亮。

当它们跟随她走入群山深处,这女神,内心充满不可思议的力量。

佛的眷顾

牧羊人在山坡上沉睡,正午的太阳晒黑了他的脸。

他的摩托车倒在灌木后,也是热烘烘的。

佛祖——一个白须老人,路过理想中的群山,看到了想看到的。

牧羊人被风的语言、花的语言,和万物自然生发的语言,给唤醒了。

他看到身着金色长袍的老人,在河边向他挥了挥手,又在风中慢慢走远了。

他也茫然地挥了挥手,他的羊群拥挤在一起,灼热的阳光,使它们丧失了交谈的兴致。

然而,偏头微笑的鲜花,蜿蜒回首的桑多河,还有这山谷里慵懒安谧的神灵们明白:那个传说中的佛祖,已经眷顾过这里了!

冬至那天的酥油灯

水流不再激越,慢腾腾地流淌。

枯枝,伸出干裂肃杀的枝丫,力图缓解风的速度。

蚂蚁深匿在又聋又哑的地下,也是我们人类忧心忡忡的样子。

衰败伴随着时间静静到来。

人走屋空的冬至,不像一个节气,倒像一种宿命。

在蓝天、雪野和踏板房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人们都能感受到的痛苦,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可是阿妈,你还是像十年前阖家团聚时做的那样,点上了温暖吉祥的酥油灯。

羊人

彩虹到桑多河边喝足了水就消失了,人在河边站得久了,也有了苍老的样子。

只有牧羊人在河的上游和他的羊群在一起,像个部落的首领,既落魄又高贵。

我在甘南生活,在首领们的带领下,安静地吃自己的草。

以前我在别的牧场,比如珊瑚小学、玛瑙二中,或者那所海螺般神圣又美丽的大学。

而今在这桑多镇,在这个别人的牧场,白天吃草,夜里反刍。

想起平庸的一生,就渴望有更勇敢的牧神出来,带领我爬上那积雪的山顶。

在山顶,我能看到彩虹在河边低头喝水的样子,也能看到苍老的人原先年轻的样子

这时我会像真正的土著那样,不再被世相困惑,能细细感受桑多山下壮美的景色了

卓玛出浴图

雾气弥漫的夏日水塘边,年轻的卓玛裸露出她健硕的身躯。

她迷茫的脸庞,也被倒影在宝蓝色的水面。

与缥缈的天空融于一体,不久就被南风给吹乱了。

那柔软的白色浴巾围在浑圆的臀部,但我始终无法看到她的面容。

她那蓬勃而性感的肉体,仿佛就是这俗世之外的东西。

狩猎者

树缝里变形的云朵,脚底下干枯的树枝。

振翅高飞的红雀,已经逃离了弓矢。

马嘴的男人抓起乳房一样的蘑菇,一些表情怪异的脸,布满森林。

我们打猎回来,麻袋里空空如也。

我们喝杯奶茶,那味道还是松枝的苦味。

这样的日子,只能在女人的怀抱里诞生,最终也将被坟墓一一收回。

改变

桑多河畔,每出生一个人,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生者改写了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死去一个人,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死者改写了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出走一个人,河水就会长久地叹息,风就会花四个季节,把千种不安,吹在桑多镇人的心里。

而小镇的历史,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改变得面目全非。

出走的人,你已不能再次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了。

远方的闪电

在灌木、巨石和幽蓝的湖水边,年轻的男女在嬉戏,赤裸着年轻而性感的肉体。

更远处是深色的松林,稠密、昏暗又神秘。

我不能想象这样的生活,他们裸露着光滑的肌肤,安静地交谈或各行其事。

没有任何性的暗示,也不活在被强暴的阴影里。

肮脏、颓废又压抑的我,来自他们向往的城市。

而今我却热爱着他们的生活,像遭遇了远方的闪电,被照亮,被击中,也被唤醒。

桑多河畔的秘境

我所说的秘境在密林深处,那里红桦的金叶如盛开的罂粟。

云杉高耸入云,如俊朗的少年在风中私语。

五指回旋的蕨类植物,傍依着被阳光爱抚的沙棘。

多年之前我在秘境,不过是蚂蚁群里的另一只。

多年之后我在秘境,战胜了密林中渴求繁衍的野蛮女子。

当我在夜里靠近这片神灵守护的土地,漫天星辉下,我就是那个回乡的浪子。

将来的秘境,必将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一直在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你们也是!

绝不再来

丰硕的女人躺在墨绿色的床上,她黑黄的肌肤衬出了窗外的落日。

那悲伤的表情让人潸然泪下,已是冬季了,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有乌鸦在旷野上锐声啼叫,有北风将封冻了的桑多河上的枯枝吹走。

有过客在她窗外频频窥视,那个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既然爱情已经不在,既然你已经把悲伤当作常态,那么收留我吧,我不是过客,为了你,我可以选择:留下来。

然而,总有乌鸦在旷野上啼叫:绝不再来!绝不再来!

金刚婶婶

这个团头团脑的婶婶毫无美感可言。

她的胳膊粗壮,手脚肥大,她的乳房沉重如巨型恐龙蛋,她的脸庞如红土捏就的泥球

当她躺入棺木,乡亲们用木橛钉死了棺盖,把棺木抬到桑多河边。

我们这才面面相觑,突然间嚎啕大哭:这爱一旦带入坟墓,何时才能回来?

但我们爱她!

爱她粗壮的胳膊抱来的柴禾,爱她肥大的手脚种植的庄稼,爱她沉重的乳房哺育的乡村,爱她通红的脸庞表达的承诺。

直到她变得黑而瘦小,在我们跟前佝偻着腰身,无力地推翻桌上的饭碗。

沉睡者

阳光歇在柏木地板上,是那种令人觉得舒服的金黄色。

他穿着深黑色的单衣,在阴影处沉睡,这色彩的搭配,使他更像一堆孤独的煤。

沉静:空空荡荡的。显然是。

阳光也照亮了桑多河一带的天空,孤独的蓝天悬在桑多人的头顶。

北方寺院的钟声中,他还在沉睡,脸上涂着一层看得见的忧伤。

时间如桑多河水,永在流逝,一刻也不停止。

坐大巴回乡

桑多河上游,是我的桑多镇。

和沉默的大多数一样,在大巴里,我突然就醒过来,伸长脖颈,看到故乡熟悉的风景。

像一群屈辱的士兵回到故里,带着内战时悲哀的神情。更像一群人间的野兽,在欲海里扑通,精疲力竭地回来了。

也就三个小时的路程,前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我度过了叽叽喳喳奋勇表现的青年时代。

中间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我沉思、昏睡,像个秃顶的中年男子。

最后一个小时,我惊醒过来,开始无限珍惜那剩下的岁月。

桑多河上游,是我的桑多镇,我出生在这里,而今,也必然死在这里。

创作手记

关于《桑多河畔》

桑多河在我故乡甘南的地图上,名叫大夏河,藏语名桑曲,史书上叫漓水,是甘肃省中部重要河流之一,属黄河水系。大夏河流经甘南后进入了临夏盆地,注入刘家峡水库。这条全长200多公里的河流,滋养了她的流域的文明,丰富着甘肃省藏族、汉族、回族、东乡族、土族等民族的文化。因此,大夏河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水系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我想以散文诗这种文体,对大夏河畔的自然生态、社会人文和历史现实诸多方面的内蕴,作深度发掘和诗意展示。组章《桑多河畔》,不仅是一种尝试,更是一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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