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戏曲的情节与细节》(一)
2017-12-05陈亚先岳阳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 陈亚先 岳阳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关于戏曲的情节与细节》(一)
■ 陈亚先 岳阳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非常荣幸,怎么说非常荣幸呢?因为好些年来,一直漂泊在外,在长沙,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跟我们三湘的文艺工作者、艺术家们分享我在创作上的一些体会。很抱歉,我没有做好非常充分的准备,也没有讲稿,不过信马由缰反而更自由,讲错了,请大家批评。
我这个人是不善于讲课的,真的要谈剧本的创作,应该面对作品具体分析来谈,可能更有实效。今天所说的主题,关于戏曲的情节和细节,是创作中的一些甘苦和得失。
今天早上来,我突然想到应该先谈一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在创作之先,大家所面临的一个重大的困惑:写什么?这个写什么非常重要,它牵扯到我们来进行一个作品的构思与写作。当然天下题材多得去了,各地的领导也经常有命题的指示。像湖南就写湖南的前辈,比如说王船山、屈原在湖南留下的足迹。比如说我在岳阳,省文化厅和岳阳市都有意让我写藤子京、范仲淹,因为有一个岳阳楼的故事。类似这样的情况多得去了。我在北京的时候,曾经有宜兴的人过来要我写宜兴的紫砂壶;山东有人过来要我写蔺相如;山西让我写绵山的介子推。他们这种规定是什么呢?都是想写本土的名人。这种命题作文是会给我们作家、我们艺术工作者造成困惑的。我们不知道写什么的时候他给我一个题目,那么这个题目我能不能写,是至关重要的。能不能写?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最原始的一种内心冲动,也就是说我们有没有找到一个适合于我写作的角度,这个角度非常重要。天下只有相同的题材,没有相同的角度。郭沫若写过《武则天》,后来也有电影《武则天》,近期的电视剧里面也有很多写武则天的,好像有几版的电视剧,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的角度,这些角度不管它取向好不好,总而言之是他的一个角度。比如,郭沫若就歌颂了一个伟大的女性武则天,后来的电视剧又描写了武则天的那种冷血、残忍,还有一些电视剧又把武则天写得极其复杂。这都是不同的写法,这都是不同的角度。后来,北京京剧院让我再写一个武则天,我就傻了眼了,琢磨了半天想我要取什么样的角度呢?如果我写出的武则天跟他们写过的武则天是一样的,那我就重复了别人,没有写的价值。
同一题材,如果你发现了一个好的角度,可以斗胆的跟大家说,它就像科学发明一样,是你的专利,是一种发明创造,你的这种思想和构思,可以诞生为一个潜心的作品,是别人头脑里面没有的。你头脑里想到的,这是你的角度,并且这个角度是极其重要的。比方说北京京剧院让我写武则天的时候,我就找了一个角度,什么角度?就是武则天和骆宾王的故事。骆宾王大家都知道是前唐四杰之一,骆宾王、王勃、卢照邻、杨炯为前唐四大诗人,他是一个才华盖世的人,他的学问文章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他坚决反对武则天当皇帝,他说这是牝鸡司晨,牝鸡就是母鸡,早上只有公鸡叫,怎么可能有母鸡叫?牝鸡不能司晨,封建的男权主义思想,坚决说女人不能当皇帝。于是他就跟扬州刺史徐敬业一起来反对武则天称帝,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为徐敬业讨武瞾叫檄》的文章,这篇檄文现在我们都还能读到。他这个文章一出洛阳纸贵,马上疯传天下。当武则天读到骆宾王写的骂自己的文章之后,她觉得写得太棒了,“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她读得一咏三叹的时候,拍案称奇,马上把宰相裴元叫过来,说这个人有如此的才华,为什么不能为我所用,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反对派,这是你这个宰相的过错,是你用人不当,说罢便要处分这个宰相。尽管骆宾王反对她,但武则天并没有杀掉骆宾王,她把骆宾王关进了监狱,最后还释放了。她心想,我将大唐改称大周(她叫大周金轮神圣皇帝),我统治的天下,我要做给你看,我要让你心服口服,服从于我。历史上武则天也确实是一个明君,唐朝的天下在她的治理下兴旺发达。她不打仗,免征战,薄徭役,奖耕织,老百姓发展生产,而且赋税很轻。李世民在位时期号称“贞观之治”,当时整个唐朝的户口也只有370万户,而到了武则天晚年,大唐天下则有700多万户,人口增长了一倍。那时的中国不是现在的中国,人口大爆炸,那个时候人很少,冷兵器时代连年打仗,死伤遍地,加上饥荒、饿死的、冻死的人很多,所以在三国时期中国只有几百万人口,还不如现在一个小小的中级城市的人口多。到武则天的时候有700多万户,可以说,那是非常兴旺发达的一个时期了,但是我们的史学界一直没有把武则天的大周之治当一回事。《资治通鉴》也罢,史书也罢,都认为“贞观之治”是我们中国历史上的样板,但事实上武则天治理唐朝、治理周朝治理得非常精彩。她的那种政治上的自信让她不相信服不了一个骆宾王,但几经周折骆宾王始终不服气武则天,所以最后我让他们相逢在灵隐寺。那时的两个人都已是白发苍苍,她让骆宾王看一看当今的世界是多么的兴旺发达,问他有什么话说。但是骆宾王顽固至极,他已经是出家和尚,到老也不服武则天。他在一个寺庙里面带着一群小和尚读书,读的还是那种男人的政治,还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三纲五常这一套。武则天冀图他服从自己的天下,骆宾王不服,最后武则天感到很悲哀,请骆宾王为自己写一个墓志,骆宾王“心中所无,笔下哪有”,意思是,我心中没有,笔下就没有,不给她写。武则天最后落了一个无字碑,她感到非常的悲哀。
我的这个角度是什么呢?武则天虽然战胜了天下,拥有了天下,但她战胜不了中国腐朽的伦理道德,所以最后连她自己都感到极其的悲哀,到老的时候她终于还是把大唐天下让给了李姓。她对知识分子的那种尊重和冀图征服人心的整个过程,变成这个戏的一个角度。这就是我说的要有自己的想法,你自己有一个新的想法来处理一个题材的时候,它就会成为你的全新的角度。所以任何的题材都是可以写的,关键是你的角度是不是全新的。当我们拿到一个题材进行写作的时候,首先要思考我怎么写,我写它的时候想一想这个题材别人写过没有?别人是怎么处理的?
我是岳阳市人,很长时间待在岳阳。前年我们岳阳市让我写一个岳阳楼滕子京的故事,可能在座的有人看过了,叫《远在江湖》。那我就必须寻找我的角度,要不然的话我会放弃这个题材,因为我找不到角度的时候就一定是要放弃的。不是拿一个东西就乱写,因为滕子京曾经也有人写过,史料上、传说上、剧本上都有人写过。那么我该怎么写他?他是一个贬官,我发现他被贬了之后还是那么积极进取,还要有所作为,还要政通人和,把岳阳岳州府治理得那么井井有条、百业兴旺。我就想这是一个贬官的奋进,是贬官不贬志的典型,如果从这个角度进入,可能是一个戏剧画廊里面没有过的人物。我们想一想韩愈、柳宗元被贬了之后都是非常沮丧的,都是一旦被贬就无所作为的。中国的历史画廊中有一大批的贬官,形成了一种贬官文化,他们留下的诗词很多都是悲凉的。唯有一个滕子京被贬了之后他还大有作为,那么这个人物的这个角度就是全新的了。所以我在剧本的前面写下的题记,乔羽写黄果树大瀑布的歌词:
人从高处跌下
往往气短神伤
水从高处跌下
偏偏神采飞扬••••••
滕子京正是一个从高处跌下而又神采飞扬的这么一个榜样。所以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个别人没有写过的角度。概括起来一句话,只有相同的题材,没有相同的角度。写什么不重要,角度极其重要。如果你没有自己的角度,那么这个题材可以放弃。
我记得在1998、1999年的时候,沈阳请我去为他们一个很出名的程派演员迟小秋打造一台戏。我们常常面临这样的困惑,剧团有什么样的演员,你就为什么样的演员来写作,来量身打造。当时我手上没有可供女演员演出的剧本,他们文化厅、文化局就说要写蔡文姬。我在沈阳苦苦思索了十几天,觉得没法写。因为写历史剧是大节不虚,小节不拘;大事不虚,小事不拘。那么蔡文姬是个什么人?我们不可以在大事上去胡写,她就是一个才女,蔡伯喈的女儿,就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性,通音律,工诗词,写下了《胡笳十八拍》,哀叹自己的命运。她被虏到匈奴,在匈奴生了一双儿女,最后又被曹操接回来了。我们只能利用这些史料,这是大的史料,你不可以虚构蔡文姬变成一个政治家,所以这个人物她不是站在舞台当中的人物。她是很被动的,被虏到匈奴也是左贤王虏过去,被曹操接回来,也是回来就回来了,是一个非常被动的人物。你要说她有什么作为,实在找不出来。她就是个非戏剧人物,像这个人物如果一定要立为主脑,立在舞台上,那困难太大了,找不到的时候要放弃,放弃也是一种成功。你如果不放弃,乱写,我觉得白费了力气,特别是还要拿到排练上,浪费国家很多钱财,演员、导演浪费好多精力之后,这个作品仍然会失败。我当时没有这种认识,硬着头皮写《胡笳十八拍》,作品当然不成功。
所以当我们找不到令你兴奋起来的角度时要学会放弃,放弃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最近我看尹雨写《魏源》,这个题材我琢磨了好久。我也看了尹雨的剧本,也琢磨了一下,问题还是在角度上。从哪个角度来写魏源?找不到。因为他的史料很少,他在历史上做的事情也是凤毛麟角,这个人物要立在舞台中间写下来的话,暂时还找不到突破口。所以我建议尹雨暂时放弃。
总而言之,无论一个什么样的题材,按理说都可以写作,但是你必须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角度,我打算从什么地方进去,我的人物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这一点是你成功的保证,如果没有这一点,没有找到新的角度,最好不要写。这是我在说情节和细节之前,非常想说的几句话。因为一个剧本,无非是角度和表现,你找到很好的角度,就看你怎么把它体现出来了。在寻找题材,寻找角度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猎奇。我经常碰到一些作家跟我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玩,特别精彩。我觉得你的故事再精彩,如果没有角度,那也不是戏剧的题材。比方说吧,曾经有一位老作家听来一个非常奇怪的故事,说有一个坏人他要跟一个女的谈恋爱,他父亲坚决反对,粗暴地阻止,甚至殴打他,要拆散这对鸳鸯,最后儿子拿起一条板凳奋起反击,一板凳把父亲打死了。然后这个人就变成了杀人凶手,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可是一枪没能把他打死,验尸的又不够严谨,结果尸体被他们家属领回去之后,被救活了,这个人就成了一个没有户口、没有身份的人物。这个故事很精彩,枪下余生。我说你觉得这个故事很奇怪,很精彩,还有一些惊险的情节,但它能写吗?你想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法网恢恢,还有疏漏吗?说明犯了死罪也可以活下来吗?当你不能找到角度,没有你所要表述的任何主题的时候,这个故事再精彩,也应该放弃。所以在决定选择题材的时候千万不可以猎奇。不要因为这个故事很精彩,不要因为这个故事很奇怪,我们就一定要去写它。
在大学的校园里,创作的讨论会上常常听到一句话,“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历史”,这句话大家很熟悉。但是我敢说,我们的编剧队伍中间,很多人编了一辈子的剧本,对这句话并没有深入骨髓的理解。我不知道大家在构思一个作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过程,是不是一开始就编故事?例如我这个戏分成七场,第一场他们两个人相爱了,第二场他们两个人结婚了,第三场打架了,离婚了,第四场男人堕落了,第五场女人去挽救这个男人。如果是这样编,也能编出剧本来。但是情节不是编剧可以随意编的,它是人物性格的历史。这就是我要说的情节与细节。
你对剧中人物要干什么,不是你在没有动笔之先,就能够把它框定下来的。如果你框定下来了,那么你是写了一个故事,而没有写人物。真的要写人物的时候,你首先得确定你这几个人物是什么样的性格,他是什么性格,他就干什么样的事情。打个比方,《水浒传》里的武松,这是个很通俗的例子,因为武松是个非常暴力的,非常阳刚之气的大男人,他路过景阳冈的时候,酒店说这个酒你喝了三碗,你不能过岗,山上有老虎。结果武松连喝了十八碗,喝得醉醺醺的,什么都不怕,就爬上景阳冈,打了老虎,就诞生了这样的故事。这个情节是怎样诞生的?其实就是武松的性格使然。如果我们换一个人物设想一下,过景阳冈的不是武松,而是宋江。那么人物性格变了,我们的故事必然就会变的。宋江绝对不会喝了十八碗酒还要去打老虎,可能吓得跑回什么地方躲起来,等第二天天亮了再结伴而行吧。这种故事情节不是编剧想怎样编就怎样编的,而是剧中人物性格定了之后,故事跟着人物性格来走的。
沈从文在课堂上老说一句话:贴到人物写。就是说我们在设计作品的时候,不是为故事而想,是为人物而想,要替人物想。我设计了这个人物,我要替他想,他会怎样干?以《曹操与杨修》为例,替人物想,情节就跟着人物跑了,整个剧情就变成了人物性格的历史了。曹操和杨修两个都是很高傲的人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开始甚至彼此都不怎么买账,但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杨修的致命伤,就是他这个人物的特点,他不屈服,觉得我最聪明,你们谁也不如我。他给曹操推荐的孔闻岱,为曹操立了大功,结果被曹操错杀了。这是曹操的性格,生性多疑,对世界万物充满怀疑的这么一个人物。所以一旦有人说孔闻岱有通敌嫌疑的时候,他就把孔闻岱给杀了。杀了他之后,接下来怎么办?这又是他的性格使然,这个故事我没法编,人物可以走下去。曹操认为我杀了他,我不能认账,我是梦中杀人,我不是故意杀人,我在睡觉,在梦中错杀了这个人。这就是这个人物虚伪之所在,他维护他统治者的权威和面子,这是这个人物的性格。那杨修这个人物怎么办?他不服气,就会报复。这种情节是不由编剧往下编的,是人物的性格决定了他怎么走的,而不是我们事先就设计好的。我们在写作中间,把自己设想的人物性格写得非常鲜活的时候,他的性格中会诞生出来各种各样的情节。所以说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历史。
(本文系姜瑶根据陈亚先先生在“2017年湖南省直艺术系列教育”讲座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 姜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