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训
2017-12-05黄静
黄 静
祖 训
黄 静
“在你心里,我还没有那个‘祖训’重要!”吴飞强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单薄的木门被用力地甩后迅速反弹回来,发出无辜的呻吟,“吱呀——”声音由强而弱,在幽深空旷的堂屋里回旋,久久不断。
“老头子,要不是你固执,咱家早像梁旺家那样发财了!哼!抱着你的‘祖训’饿死吧!”老伴翠兰丢给吴根全一句话,也气哼哼地走出去。
斜阳的余晖穿不过乡村傍晚的炊烟,在门口形成一团红晕,吴根全看着儿子和老伴气冲冲地跑进那团红晕,光影一晃便不见了,他觉得那团红晕压在心脏上,闷得喘不过气来。
自己真的错了吗?
吴根全背着手,慢慢地走上屋后的山岭,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他弓着腰,就像背着沉重的石头。
山岭上埋葬着他的父亲,小小的土包前又长了一圈青草。吴根全用脚压了压,坐下来,抖抖索索地摸出烟袋,用一张四方的小白纸卷着烟丝,乡下人形象地叫之“卷大炮筒”。他双手颤抖着,这个平时每天都做十几回的动作,此刻却久久做不好。终于卷好一个,点燃,他狠狠地吸一大口,霎时“吭吭吭”地狂咳起来。这种土烟丝劲儿十足,可不像市场卖的卷烟,漂亮是漂亮了,一点味都没有。前几天梁旺在村头树根底发烟,发到吴根全,说:“呐!老全你今日有口福了,4块钱一支的烟呀!”吴根全抽了一口,嘟囔了一句:“淡过水。”正在旁边打扑克的李家二小子说:“全叔,你就不懂了,现在的人抽的是健康。”梁旺趾高气扬地说:“不错,现在稍微有点钱的人谁不讲究养生?谁还抽那些土烟丝呀!”
吴根全骂了一句,“不就有两分臭钱吗?谁不知道你的臭钱哪来的?逆祖训,不得好死!”他从口中甩出卷烟,丢在脚下,狠狠地踩上去,脚尖用力地旋了几圈。
夕阳下的群山披着金色的外套,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最高的天堂山背靠红光,雾气缭绕。小小的同心村坐落在群山深处,天蓝地绿,纯净得如同婴儿的脸。村子背靠天堂山,天堂山水浇灌下的田,种的稻米特别香;用天堂山水做的米粉,特别可口。米粉细细的,用红竹篾扎成小小的一捆捆,每捆也就一两左右,可煮可炒,入口爽滑,夹着这方水土特有的香甜气息,令人食指大动,欲罢不能。
也不知在哪一年哪一代,同心村的米粉被指定为朝廷贡品,每年秋季,米粉做得最好的吴、梁、李三家作坊,一大早就驴叫磨欢,烟雾腾腾。太阳一出,一箕箕白白嫩嫩的粉皮被摆放在一排排竹竿上,冒着热气,映着蓝天绿树,仿佛从天上裁下的白云……精心制作的米粉赢得皇家的青睐,同心村人备感荣耀,吴、梁、李三家人经商量后立下祖训:任何时候都不能砸了“同心米粉”的招牌。这个祖训传了一代又一代,几家作坊同心协力,把同心村的米粉传扬到了海内外。也不知过了多少代,从来没有人忤逆过祖训,即使在各家最困难的时期,大家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没想到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祖训却守不住了。先是李姓后人嫌手工做米粉麻烦、利少,转而做起了烧砖。每天砖窑浓烟滚滚,大大小小的车子半夜奔向那喷黑烟的地方排队买砖。群山陆续被铲去了一个山头,远看如同一块绿色的绸缎补上了一块泥色的补丁,突兀而刺眼。梁家后人也嫌手工做米粉麻烦、利薄,改而用上了机器大批量生产,水还是天堂山的水,米却不是天堂山下的米了:近年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老人儿童要么不种田了,要么只种晚造米,够自己吃都不错了,没有多余的米卖给米粉厂。再加上用机器做粉,不好掌握火候、时间,白白的粉皮这里一个洞那里一块疤,还易断易碎,真是砸了“同心米粉”的招牌。可是,梁旺用机器每天可以做700多斤米粉,吴根全用手工只能做70多斤;虽然人家每斤只赚1块,自己每斤可以赚4块,但是收入还是有天壤之别啊!因此,才几年功夫,梁旺家就修起了全村最豪华的房子,出入有小车,有人没人在前面,车喇叭都按得山响,生怕别人不知道。
老伴和儿女多次劝吴根全也贷些款,用机器做米粉,可是吴根全总是一口拒绝,逼急了还吼上两句。以前他一急,老伴儿女就不出声了,可是如今儿子吴飞强考上大学却筹不够学费,直接导致今天老伴儿子集体倒戈了。
“爹啊,这回我真扛不住了。飞强一直聪明,老师都说,同心村要出大学生了。如今也考上了,却没钱上学……”停了一会,站在父亲坟前的吴根全又说,“爹,要说当年我不怪你,那是假的。”
三十年前,吴根全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可是家里根本供不起。那是20世纪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有个大老板想在同心村建米粉厂,慕名找到吴根全的爹,想让他当大师傅。吴根全的爹说,家有祖训,不能砸了招牌,并掷地有声地说:“同心村的米粉永远不会用大机器做,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大老板并没有死心,不知怎么知道了吴根全没钱上高中,那天专门送来一叠钱,吴根全的爹见了钱却像见了仇人,扬手一扔,钞票撒了一地。吴根全眼睁睁地看着大老板一张张地捡起钞票,恨恨地骂了一声“老古董”,扬长而去。吴根全的读书梦,随着老板的离去而消散,无奈地做了农民。
“爹啊,同心米粉的招牌早被梁旺砸了,多我一个不多。我不想让娃也怪我。这些年我过得很难,真的不想娃也过这样的日子。他必须得上大学,上了大学找个好工作……让娃过得好点吧,百年之后我自己去给列祖列宗赔罪。”
吴根全站起来,太阳已经落到山坳了,梁旺家高高的洋楼还映着几缕淡淡的光影,如同皇帝老儿般高傲,而自家低矮的瓦房就像一只狗伏在黑暗里。吴根全的心一阵刺痛,拍拍身上的碎草,慢慢地走下山去。
吴根全进屋的时候,看到家里乌灯瞎火、灶冷锅净,大群的鸡在院子里乱跳,一边寻着笼子歇下,一边又不甘心饿着肚子,折腾个不休。老伴翠兰躺在床上生闷气,儿子吴飞强不知跑哪去了,两个女儿去了外婆家。吴根全闷闷的,也没心思弄吃的,在黑暗中枯坐了一会,也不开灯,直接向床边走去。他想跟翠兰说说心里话,只要翠兰出声,他就说出自己的打算:娘病了这么多年,这边的亲戚早就借遍了,再也不好意思开口了,最好能回翠兰娘家,先借钱给飞强上了大学,然后贷款买一台蒸粉机,这样每天可以做二三百斤粉了,慢慢等有钱了再买磨浆机、再增添蒸粉机……只是这样就得每天凌晨两三点起床磨浆了,吴根全想问问翠兰,这样的话身子能吃得消吗。可是翠兰一听到吴根全进来,马上翻身背着他,明显还在气头上,吴根全也就没了办法,闷闷地躺下了。
吴根全是在吴飞强兴奋的欢呼声中醒过来的,睁开眼,天还没全亮呢!
“爹!解决了!全解决了!”吴飞强的眼睛在晨曦中闪闪发亮,“老师说了,只要去村委开一张贫困证明,就可以去县教育局贷款读大学,毕业后再还。”
“贷款读大学?”吴根全脑子还迷糊着。
“是啊,爹!等天亮了我就去村委。老师说了,祖训还得守,不仅要守,还要好好利用。现在的人都讲究养生,城里人都不在市场买苹果了,市场的苹果打蜡抹保鲜剂,人家在网上买现摘的。像我们家这样无污染、纯手工的米粉,现在好多人想买都不知去哪买呢!爹,我想好了,我一边上大学一边开网店,卖咱家的米粉,注册商标我都想好了,就叫‘同心纯手工米粉’。”
“我的儿!你太聪明了!”吴根全一骨碌翻身下床。
翠兰喜笑颜开地说:“我去做早饭!”
天亮了,大鸡小鸡扑腾着,锅盆的声音交响着,吴根全麻利地卷起一支“大炮筒”,脚步轻快地向后山走去……
责任编辑:陈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