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管理战略竞争

王齐龙

随着中国发展，中美间战略竞争难以避免。因此，中美要“管理战略竞争”，不能任由其失控，这是底线；第二层次，则是要使竞争不要演变成“零和竞争”；第三个层次是要把竞争逐渐转向一种双方可以进行合作的互动。

在特朗普抵达北京前，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以“高风险”来形容其访华行程的难度。经贸赤字、朝鲜核问题，都是特朗普政府启程前高调宣布希望借助亚洲五国加以推进的议题。

但11月8日至10日，特朗普在中国的行程却出奇的顺利，甚至其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互动显得有些“温情脉脉”。特朗普还多次表达了个人对习近平的赞许和感谢，今年4月海湖庄园会晤后形成的“化学反应”仍在持续发挥作用。

特朗普访华期间，中美两国签署的商业合同和双向投资协议涉及总金额高达2535亿美元，美国对华贸易赤字问题由此得到缓解。“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中国商务部长钟山如此形容这一双边经贸史上的大单。即便是棘手的朝核问题，中美两国也达成了一些共识，重申致力于实现全面、可核查、不可逆的半岛无核化目标，不承认朝鲜拥核国地位。

对于特朗普这次12天亚洲行程中最受关注的一趟“成功的历史性访问”，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前院长崔立如认为，这得益于中国对特朗普访华行程安排“十分有技巧”，以及元首外交在两国关系发展中所起到的战略引领作用。

“国事访问+”

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10月30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中国是按照“国事访问+”的规格来接待特朗普一行。除了国事访问的规定动作，包括检阅仪仗队、正式会谈、举办国宴等之外，中国还会有一些特殊安排，故宫访问行程正属于此内容。

“一方面，我们要确保两国元首能够有充分的时间在最高层面进行战略沟通和对话，这对中美关系发展至关重要。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特朗普总统和他的家人及随行人员有更多的机会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了解中国人民，我们会尽量多地给他们创造这样的机会。”崔天凯说。

“国事访问+”也着实让特朗普感受到了中国待客的热情。他在11月9日与习近平共见记者时特意谈到，在中国的访问“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为了此次访问，特朗普方面也在细节上做了文章。在故宫博物院宝蕴楼茶叙时，他使用平板电脑向习近平夫妇展示了外孙女阿拉贝拉用中文演唱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背《三字经》和朗诵中国古诗的视频。

特朗普一家公开展露对中国文化的着迷，俨然是一场针对中国需求的凌厉外交攻势。甚至在美国驻华大使的选用上，他也启用了与习近平相识多年的“老朋友”、美国农业大州艾奥瓦州的前州长布兰斯塔德，希望以此推动减少对华贸易赤字的议程。

6月底来华赴任时，布兰斯塔德从家乡艾奥瓦州特意带来了一幅组合画。画上既有习近平2012年访美期间在艾奥瓦州参观金伯利农场与布兰斯塔德等“老友”重聚的场景，以及习近平的父亲习仲勋1980年率团访问时与时任州长雷伊交谈的画面，还有一个场景是艾奥瓦州的广袤农田。

这幅取名为《两个有趣的故事》的画作，如今被悬挂在美国大使馆行政办公室会客厅墙上显眼的位置。在特朗普访华前夕，布兰斯塔德在美国大使馆举行小范围记者会。《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向他问起这幅画的渊源时，布兰斯塔德显得颇有兴致，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画前，详细介绍画中的每个场景。

布兰斯塔德十分珍视与习近平建立起的多年友谊，也熟知“长期关系”在与中国人打交道中会发挥重要的影响。他清楚记得特朗普上任后曾与习近平进行过两次会面和9次通话，并形容这是“前所未有的”。

平衡中美贸易

布兰斯塔德这层老熟人的关系，似乎也确实让特朗普政府有所得益。此次两国签署的34项、总额达2535亿美元商业合同和双向投资协议中，就包括了两项涉及中国从美国进口大豆相关的采购协议或意向书，金额分别达到16亿美元和34亿美元。这延续了中美“百日计划”以来，中国进一步扩大进口美国农产品的幅度。

能源项目合作则是此次双边经贸达成协议中的金额最大的领域。中国国家能源投资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与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签署了《页岩气全产业链开发示范项目战略合作框架协议》，金额达837亿美元，是此轮签约中单笔金额最大的一项协议。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周世俭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作为非再生能源，油气能源领域的市场开放在很大程度上牵涉到国家安全等考量，投资涉及的双方都会非常慎重，能达成这项协议说明中美双方都下了极大的决心。

对于中美两国企业此次签署的项目及金额，中国商务部长钟山11月9日在一场简报会上评价称，这既创造了中美经贸合作的纪录，也刷新了世界经贸合作史上的纪录。

有媒体分析称，按照世界银行2016年的统计，2535亿美元相当于智利、芬兰等国一年的GDP；而对美国18万亿美元的经济总量来说，它的占比也达1.4%。

就在启程赴亚洲前夕，特朗普还公开指责高达3470亿美元的中美贸易逆差让人感到“尴尬”和“可怕”。他在竞选美国总统期间就在贸易问题上频繁指责中国，称“中国掠夺了美国大量的工作机会”，还曾扬言要将中国列入汇率操作国、对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征收高关税等。

但在北京出席中美企业家对话会闭幕式时，特朗普的态度大幅转变，将贸易赤字的问题转嫁给了其前任政府。

“特朗普本身的不确定性虽然比较大，但是是有范围的。即便是他的所谓‘退出主义，也是选择性地退出几个。”外交学院院长秦亚青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还指出，如果特朗普是真的践行“美国优先”，那么要实现他的竞选诺言，要把美国经济搞上去，不和中国合作是行不通的。

除了这份涉及“一带一路”建设、能源、化工、环保、文化、医药、基础设施、智慧城市等广泛领域的大单，中国外交部副部长郑泽光还发布了其他经济合作的成果。其中包括中方按照自己扩大开放的时间表和路线图，将大幅度放宽金融业，包括银行业、证券基金业和保险业的市场准入，并逐步适当降低汽车关税。在2018年6月前在自贸试验区范围内开展放开专用车和新能源汽车外资股比限制试点工作。同时，双方还将就中美经济合作一年计划或中长期合作规划保持沟通。

管控战略竞争

在亚洲之行中，除了经贸议题，特朗普还把朝鲜核问题挂在嘴边。就在转赴中国的当天上午，他在韩国国会发表了一篇演说。在赞许韩国人垄断了当今世界高尔夫球坛后，特朗普话锋一转，矛头指向北方的朝鲜。

特朗普在演说中不仅指责朝鲜政权一意孤行发展核武器和弹道导弹项目，而且以相当长的篇幅批评朝鲜的人权问题。他还警告朝鲜，“不要低估我们。不要试探我们。”“我们将捍卫我们的共同安全、我们的共同繁荣和我们神圣的自由。”

布兰斯塔德也表示，在朝鲜核问题带来的迫切威胁前，贸易问题也仅能被视作第二重要的议题。

特朗普今年1月上任以来，朝鲜核导试验的频率加快，并取得了显著的进展。9月15日，朝鲜发射了一枚弹道导弹飞过日本上空，随后降落在北海道附近海域。韩国军方测算，导弹飞行最终射程约3700公里。这也意味着美国在太平洋的领土关岛已经在朝鲜火力打击范围内。9月初，朝鲜还进行了第六次核试验，声称引爆的是一枚由其研制的核武器氢弹。

在访问日本和韩国期间，特朗普与日韩两国领导人就对朝施加“最大限度压力”达成了一致。日本和韩国也分别出台了新的对朝单边制裁措施。

从官方发布的信息来看，中美领导人也在朝核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在与特朗普共同会见记者时，习近平指出，中美双方重申坚定致力于实现半岛无核化，维护国际核不扩散体系。双方将致力于通过对话谈判解决半岛核问题，并愿同有关各方共同探讨实现半岛和东北亚长治久安的途径。

而特朗普则谈到，“我们同意不复制过去很多失败的方法。我们同意有必要全面执行联合国有关朝鲜的所有安理会决议，并增加经济压力，直到朝鲜放弃其鲁莽危险的道路。”

布兰斯塔德对中美共同应对朝核问题感到乐观。他指出，中美双方在应对这一危机上已取得了实质的成果，推动了对朝鲜发展核武器的相关制裁，但他仍然认为，需要做出更多的努力。

在崔立如看来，特朗普此行在应对朝核问题上，与盟国重在协调，而与中国通过对话，则有助于稳定局势。“在危机情况下，如何防止误判，是要进行密切交流的。”

崔立如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美双边关系早已超出了双边范畴，还涉及到地区和全球问题。中国发展起来后，地区问题在中美关系上也变得愈发重要，筹码不断加重，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主要在亚太地区。

11月5日在日本横田的美国空军基地发表演讲时，特朗普提及了普遍关注的亚太政策问题。他表示，“我们将寻求新的合作伙伴以及与盟友之间的合作机会，力争建立一个本着自由、公正与互惠的印度-太平洋地区。”这也是特朗普首次公开提及“印太”概念。

5天后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上，特朗普进一步谈及他的设想，希望峰会能使“印太地区更自由开放”，并勾画了对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愿景，即一个由强大的、拥有主权的、独立的国家组成的世界，它们在和平及贸易往来中繁荣发展”。

而这一政策宣示的背后，则是要求以美国标准制定的规则行事：尊重航行和飞行自由、尊重法治、尊重主权、免受胁迫，以及私营企业和开放市场成为增加整个地区繁荣和保障各国自由和独立的最佳模式。

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主任韩磊（Paul Haenle）认为，特朗普政府提出“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战略，可被视为在面对中国的地区挑战时，美国已经被“唤醒”的一个标志。这一战略反映了美国致力于维护基于规则的秩序，加强其联盟和伙伴关系，推进善政、市场原则、民主和人权。美国认为，尊重这些原则的地区，最终才会更加安全、和平与繁荣。

不过，特朗普的这番政策宣示并不被看好。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达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印太”是个老词，奥巴马政府时期就已经提出，“奥巴马政府都搞不成的一个战略，特朗普政府完全没有可能”。

“特朗普政府的战略思维不是特别强，不会在某个地区设下一个目标，继而去实施，不是采用全面的思考方式，也不是从大到小、由远及近的思维方式，而是点到点的。有什么危机，面临什么样的问题，就加以解决。”达巍说，“印太”这一概念目前主要是日本在推动，很大程度是希望借以对冲“一带一路”。相较于日本的雄心勃勃，美国没有这么大的动力。

特朗普上台后，中美关系的平稳发展超出了不少观察家的预判。达巍认为，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两国政府对中美关系的管理。特朗普上台后，更多地关注朝核和经贸两个问题，而即便是难以管理的朝核问题，双方也在推动。

达巍还引述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前亚洲事务高级主任麦艾文的话称，中美关系如今是“大而难倒”（Too Big To Fail）。中国和美国都认识到，如果中美关系坏了，竞争变成主流了，将造成的严重后果。

崔立如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随着中国发展，中美间战略竞争更是难以避免。崔立如主张中美要“管理战略竞争”，不能任由其失控，这是底线；第二层次，则是要使竞争不要演变成“零和竞争”；第三个层次是要把竞争逐渐转向一种双方可以进行合作的互动。

相比而言，中方目前对中美关系的发展比较乐观。但美国对中美关系则存在两种不同的意见，并彼此激烈地争论。崔立如认为，中国能否通过自己的作用加以引领，会影响到两国关系未来的发展方向。

“对于特朗普访华，我认为（中国）起到了比较好的引领作用，我们大体加重了积极方面的筹码，使这次元首对话、国事访问，更多地带有积极的性质。”崔立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