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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1974年的告白(中篇小说)

2017-12-04西泽保彦

啄木鸟 2017年12期
关键词:爱弥儿杀人封信

西泽保彦

“外婆,这儿怎么会有以前写给希区柯克的粉丝信?”

外孙女爱弥儿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我听了一时瞠目结舌,顺手把重新看了一遍的那张旧信纸折叠好,放在咖啡茶几上。那是结婚前亡夫寄给我的信,前天在整理物品时偶然发现的。

我说:“你说的希区柯克就是那个电影导演吗?年轻时倒看过他导演的几部电影,说不定这封信就是那时写的。其实,我对他的电影兴趣不大,再说也不知道他当时住在哪儿。”

“如果这个地址是正确的话,他好像住在夏威夷。”爱弥儿说着从书里拿出一个和书本一样大小的信封来。信封原来可能是白色的,现在早已泛黄了,而且还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茶色污渍。信封上的英文是用蓝黑墨水写的,我定睛一看,果然写着“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先生收”的字迹,他的住址写着Niartanosregnarts,该怎么发音已经想不起来了,后面是门牌号码,最后写着檀香山、夏威夷州、美国,并且特意在下面划了两条横线,还用红笔写了AIR MAIL(航空信)。不过,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盖邮戳。

“怎么会有这样的信啊?”我疑惑地问道。

“外婆,您可能当时写了这封信准备寄走的,不知什么原因又把它忘了,所以就一直留在家里了。”爱弥儿说着又把信封翻过来。

我发现上面没写英文,只用汉字写着寄信人的地址,还特意注明JAPAN。一看寄信人的姓名,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上面写着“户祭道子”,“户祭”是我的旧姓,现在叫“比田井”,确实是我的姓名。

我有些慌乱地问爱弥儿:“瞧我的记性,这封信放在哪儿的?”

“是夹在这本书里的。”爱弥儿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书皮上墨痕淋漓地留着我写的书名《七十五只鸟》和作者的姓名“都筑道夫”,还带着当地老牌书店的标记,注明是桃源社版。书的内页有昭和四十七年的出版日期,还盖着“户祭道子”的藏书印。

虽然已是年代久远,爱弥儿还是从大量的旧书中偶然发现了夹在书中的这封信,距今已经三十多年了。自从学校放暑假后,她几乎每天都上我家来,一头钻进我的藏书间,贪婪地阅读着大量的古旧书籍。见她这样爱看书,我不由得大为感叹,这大概是隔代遗传吧?我的独生女儿兰梦在高中毕业的那个月就结了婚,成了全职的家庭主妇。她不太喜欢看小说,和父母完全不同。我们夫妇因喜爱看书这个共同点而结缘相爱,亡夫甚至不惜大兴土木,改造了原来的住宅,增加了私人藏书间。所以我们都觉得兰梦不像自己的孩子。不过兰梦的女儿爱弥儿却不像妈妈,反而是外公外婆引以为豪的书虫。

爱弥儿把那只陈旧的信封和《七十五只鸟》并排放在茶几上,然后一边挠着头,一边在我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顺便说一下,爱弥儿只是个绰号,她的本名叫日柳永美,身上没有一点儿外国血统,是个纯粹的日本姑娘,现在在私立的“追扇学园”念高一。她的朋友和同学们都爱弥儿爱弥儿地叫她。时间久了,连家人也不知不觉地叫起了这个绰号。

爱弥儿说:“好像听妈妈说过,在外婆家拿走东西很容易,只要那东西的厚度小于一厘米,就能夹在书本里在外婆眼皮底下轻松地拿走。”

不管怎样,我实在无法认同这种厚度小于一厘米的东西我就看不清的说法,这也太夸张了。不过,我确实很早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当看书停顿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把诸如美术馆的入场券、工资明细单等纸片夹在书里,尽管书本身附有书签,却弃之不用。

“外婆,您刚才看的是什么?是外公写给您的信吗?”

爱弥儿从沙发上探出身子,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只信封,里面有我重新看过后折叠起来的信笺。信封上写着“户祭道子收”的字样,还贴着邮票,盖了邮戳。邮戳的日期是昭和四十七年三月。信封的反面写着寄信人“比田井雅则”和地址。

爱弥儿好奇地问道:“果然是外公寄来的信,当时他的家在哪儿?是信封上的地址吗?”

我说:“应该是大学附近的男生宿舍吧。你外公大学毕业后又读研究生,然后当助教,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当时还没有结婚。”

爱弥儿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外公就不断地给您写情书,用这种方式来打发难得见面的寂寞吧?”

我们都住在同一座城市的市中心,通常的约会当然有。我正要开口解释,可欲言又止。爱弥儿就爱寻根问底,这样的解释不是诱导她进一步发问吗?

爱弥儿又问:“这封信是外公写给外婆的许多热恋情书中的一封,对吗?”

“是的。这封信主要说两人已经决定要结婚了,希望改变原先生活的事。”

“外公是在不断地示爱求婚吗?”

“过去的男人在感情上的事是不会明说的。”

虽然不是假话,但也很微妙,不能说完全正确,至少就这封信的内容而言是这样的。

我说:“结婚之前当然不止这封信,我收到过你外公许多信,他在信中尽绕着弯和我说话,什么‘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很想一生陪伴你,还说什么‘你让我感到很温暖,但后来还是说了大实话,说‘一边工作一边操持家务的主妇是很辛苦的,不用担心,我会帮你一起做家务的。”

爱弥儿感动地说:“外公的话好温馨啊!但对外婆随意地把小纸片夹在书里的坏习惯一定很有意见吧?要是把重要的文件也夹在里面,那可不得了。”她用吸管啜饮着浮着冰块的麦茶,继续说,“这封写给希区柯克的粉丝信就落得这样的下场。好不容易写好了,还封了口,就等着贴上邮票寄走了,谁知道外婆却把信夹在书里忘了。哦,难道您没寄出这封信是因为对英语没有信心或者有些害怕?”

我赶紧阻止她进一步的猜测:“等一下,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写过这样的信,而且希区柯克导演的电影我也没看过几部。”

爱弥儿大感诧异:“既然如此,为什么寄信人是外婆的名字?”

“你仔细看看,这不是我写的字!”我指着书皮上写的《七十五只鸟》的字迹,“只要把这两者比较一下就能一目了然了。”

“是吗?”爱弥儿把信封举过头顶,迎着窗外射入的阳光仔细地辨认着。

“这是谁写的呢?而且寄信人的地址也不是现在这个家,看来是还没有结婚时写的。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我有重大发现!”她突然大声地叫了起来。

“你发现什么啦?”我惊奇地问道。

“外婆,您看!这信上的发信地址和外公写给您的收信地址完全相同,门牌号码也是一样的,上面还有个什么‘庄的公寓名称。”

“是‘翠翠庄吗?那是真的,我在结婚前就住在那栋公寓里。难道这封英文信是工富写的?”

“工富是谁?”

“用现在的话来说,我们是室友。她和我同岁,是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我在母校‘高和女子学园就职时,学园的事务长介绍我入住一栋刚建成的漂亮公寓。由于房租有点儿贵,我觉得一人住太奢侈了,就决定让工富搬来和我一起住。”

“那你们是合租一间房了?”

“对,那间公寓房配备了当时最新式的设备,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房间非常开心。那么大,那么新潮,真是非常漂亮,一点儿也不像传统的日式房间。”

“你们就一直住在那儿吗?”

“是的。对于刚从陈旧、狭小的大学女子宿舍搬出来的我们来说,在那样的房间里居住当然开心了。那时候,洗澡都要去外面的澡堂,十分不便,而那间房直接带有浴室,真像做梦一样。另外,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厨房设备也很新式,我都是第一次见。现在想想,我们两个大学刚毕业的女生享用那样新式的房屋设施实在有点儿不般配。”

爱弥儿听了大为感叹:“两个刚成为社会人的女大学生住进这样新式的公寓房,简直享受了天堂般的生活环境。”

我赞同地附和道:“你说得对!后来才知道,当时‘高和女子学园后援会的理事长就是‘翠翠庄的业主,听说他特意为我们降低了房租,但还是相当高的。”

“您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住在这栋公寓吗?是在什么时候?”

“我入住的时候才二十三岁,那是昭和四十一年。”

“昭和四十一年,公历是?”

“一九六六年。”

“哦,是披头士乐队第一次来日本的那一年吗?”

“这么老旧的事你倒记得很清楚。我在那儿一直住到三十岁出头才和你外公结婚搬出去了。”

“外婆三十岁时应该是一九七三年,结婚是一九七四年,第二年七五年就生了妈妈。我说的没错吧?妈妈十九岁时就生下了我,而外婆过了三十岁才生第一个孩子。和过早结婚的妈妈相比,没想到外婆这么晚才成熟。”

听了爱弥儿的这番话,我心里深有感触。在思春期正盛的十六岁时,我比那些异性还要努力读书,自己个人的事完全置之脑后,每天只知道默默地学习。

爱弥儿沉思了一会儿,又开了腔:“从寄信人的地址来看,确实是外婆说的‘翠翠庄。仔细想想,这封英文信不就是在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三年那段时间内写的吗?而且外婆本人没有写这封信的记忆,想必就是工富写的,但她为什么要冒用外婆的名义呢?”

我一时蒙了,究竟为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她为什么给希区柯克写这封粉丝信?大概是喜欢看希区柯克导演的电影吧,不对,我现在还无法判定这封信就是工富写的。

爱弥儿问:“现在就打开看看好吗?”

“别人的信怎么可以随便打开看呢?”

“怕什么?既然寄信人冒用了外婆的名字,打开看看又何妨?况且这毕竟是三十多年前写的旧信,早已超过了时效,我帮您打开吧。”爱弥儿说着站起身来,拿了一把裁纸刀打开了手中的这封信,然后取出信纸看了一下,脸上立刻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苦苦地思索起来。

我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啦?难道信里全是英文,你看不懂吗?”

爱弥儿摇摇头:“哪儿有英文,信里全是日文。”

“是吗?那信里写什么了?”

爱弥儿默默地递来那张和信封一样陈旧的信纸,满纸都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字句。信是这么写的:“如果我死于非命,罪犯必定是以下两个男子中的一个:村冈将志(五十一岁)、笠停雄一(三十三岁),届时请速与警方联系!工富多津子。”

“这是什么话呀?”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字句,我大吃一惊,“她到底想说什么?什么死于非命……罪犯……”

“外婆,信封里还有一张纸。”爱弥儿又拿出一张手绘地图的复印件。

这张图纸已经旧得发黄,图上的道路用几根纵横交错的线条来表示,还写着“波白町”三个粗大的黑字。此外,指示箭头直指其中一个四方形的区域,区域里划着斜线,也许是表示某栋住宅吧。

看到“波白町”三个字,我的记忆里似有微微的触动,但一时想不起具体的事来。

爱弥儿问:“外婆,信里已有明确的署名,这张地图大概就是工富画的吧?您能确定吗?”

我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草率地下结论,我和她毕竟有近四十年没见面,工富的笔迹是怎样的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好,为了谨慎起见,我们继续讨论下去。”穿着短裤的爱弥儿抬起两条笔直的长腿,相互交叉地盘坐着,她用手指弹了一下信纸,又问,“工富实际上并没有死于非命吧?外婆结婚离开那栋公寓后,她的情况怎样了?”

“哪儿有死于非命的事?一直活得好好的。她先是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在‘翠翠庄里。我结婚后,她就辞职回家乡了,说是为了继承家业要回老家相亲结婚的。”

“是去继承家业才回老家的吗?”

“工富不是高和人,她出生于北海道,家里是开旅馆的。由于没有男孩子,父亲总感到不顺心,要她找个赘婿迎进门来。”

“哦,我明白了。”爱弥儿若有所悟,“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却留下来工作,可能当时正处于一段徘徊期,大概是想寻找不继承家业如何生活的方式吧?”

“这种可能性倒是挺大的。只要有可能,她一定想继续在高和过着舒适的公司女职员的生活。我结婚后,不再住在‘翠翠庄,她只好离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爱弥儿继续提出疑问:“如果她真想在这儿工作的话,难道不可以寻找别的公寓房吗?”

“她曾经到处寻找能够一个人承受房租的公寓房,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由于原来的房屋租期已到,只得放弃了。”

“她在寻找房屋的过程中,会不会碰到了什么麻烦事?”爱弥儿提出了新的设想。

“什么?”我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就信的内容来推理,工富好像卷入了一个大麻烦里,否则也不会写下这种近似恶作剧的字句来。”

“确实有点儿像……但我从来没听说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说她在找房的过程中卷入了大麻烦?”我仍然一头雾水。

“我说的只是个人的推理,不是定论。工富在找房的过程中,难道不会找一个能替代外婆的伙伴一起合租吗?这个伙伴或许是信中写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也可能两个都是。通过相处他们彼此间产生了感情,围绕着工富形成了争风吃醋的三角关系,甚至发展到要出人命的地步。工富也许就陷入了这种爱恨情仇剧的泥沼里。”

我这个外孙女就是对悬疑电视剧有兴趣,而且还凭自己的想象编造故事的情节。看来她近来这类电视剧又看多了。

爱弥儿又问:“工富是个怎样的人?会有类似悬疑电视剧中的生活体验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回答:“照你这么说,工富的情况是有些蹊跷,但我从没听到有关她的绯闻。尽管她长得很漂亮,非常有魅力,和奥黛丽·赫本十分相像。”

爱弥儿更来了兴趣:“我知道那个电影明星,她是电影《罗马假日》里的女主角。”

“工富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也有人说她像电影《美丽的萨布丽娜》里的女主角,平时喜欢留一头短发,穿一条牛仔裤,显得十分清纯,是很多男士心仪的对象。”

在和爱弥儿交谈的过程中,年轻漂亮的工富多津子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鲜明地凸显出来。她身材苗条,衣着得体,宛如一个时尚的模特,是那么英姿飒爽,靓丽迷人。

为了和工富在一起的时候不被她比下去,我一直在暗地里拼命努力着。当时可能不清楚,其实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在这种心理的驱动下,我有时也把自己手工制作的短衫送给她,也许想借此表明我不是一个只会死读书的女学生,还擅长女红,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

想到这儿,我大度地说:“也许她的事只有我一人不知道,这也很正常,工富生得漂亮,即使被几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也不奇怪。”

爱弥儿表示同感:“外婆说得对。但是工富已感到身边存在的危险,如果现在想到这一点,就能明白她冒用外婆名字的理由了。”

“那为什么?”

“信的内容没用英文,全是用日文写的,而且也不是写给名导演希区柯克的粉丝信,我断定那个夏威夷的地址也是胡编的。您想想,要是真的在信封上贴上邮票,作为航空信发出去后,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那肯定会退回‘翠翠庄,因为寄信的地址不明。”

“假定发信的时候正巧工富发生了不测事件,那么退信自然会落到外婆的手里,因为信封上的发信人是您的名字,到时候您不就会很随意地打开看一看吗?”

“原来是这样啊,真亏她想得出来。”

“您一看信的内容,肯定大吃一惊,很可能立刻报警,这正是工富所期待的。为了防备在报警之前被暗杀,她特意留了这一手,以为这样做就保险了。准确地说,她是预设了保险。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她没想到不知情的外婆竟然在无意中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举报信随手夹在书本里,而且一放就是几十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不过,我觉得这事还有许多疑点。姑且不论退信到我这儿需要多少天,如果我收到退信时她还活着,那算怎么回事呢?”

“她心里当然是有数的。真是那样的话,就会偷偷地收回退信的。你们两人住在同一个房间,瞒过外婆的眼睛处理邮件还不是很简单的事?”

“就算是这样我也很难判定。也许工富估计这封信要一个月后才能退回来,如果那时自己还活着,就偷偷地收回这封信,事情就算过去了。也就是说,她确信只要熬过一个月,身边的危险就完全消失了。这可能吗?”

“这个嘛……”爱弥儿离开沙发站起来,两臂交叉着开始苦思冥想。

突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对了!如果真的危险迫在眉睫,工富就没必要采用这个又费时,又绕圈子的办法。如果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留给同屋的您,完全可以把写好的信若无其事地放在房间的某个地方,您很快就能看到了。”

“是啊……”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爱弥儿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外婆,您和外公是什么时候决定结婚的?准确地说,工富是什么时候知道您在结婚之前要搬出‘翠翠庄的?”

“她在我结婚前一两年就知道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先对这封信是否会寄航空信的可能性加以分析。如果这封信是工富准备在发生意外后托付外婆的话,那么当您不在‘翠翠庄的时候,这封信就失去了意义。即使外婆后来看到了这封信,其间还有很多的转寄手续,时间实在太长了,而且还给警方的调查带来许多障碍。”

“你是说航空信吗?工富虽然为了预防万一特意准备了这封举报信,但她在寄信之前已经知道我快结婚,马上就要离开‘翠翠庄了,所以我敢断言她绝对不会使用这种方法。”

“也许除了外婆,她还准备了另一封信给别人,暗中做了两手准备。结果她好好地活着,在回北海道老家之前都没用上举报信。”

“说到北海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是昭和四十七年的事了,你外公向我提起了结婚的事。”

“是外公主动向您求婚的吗?”

没错,是雅则向我求婚的。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儿晕晕乎乎的。求婚的具体日期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我和雅则都买了不少的书,两人的藏书数量大致相同。在谈论藏书时我有些发愁,暗自担心将来住在一起的话,藏书的数量将增加一倍,该怎么办呢?雅则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趁机说道:“那太好了,就让它增加一倍吧。”尽管他的意思很明白,却始终没有提到“结婚”两个字。

我对爱弥儿笑笑:“你外公求婚的确切月份是二月份,正是北海道的札幌奥运会最热闹的时候。”

“那是一九七二年吗?”平成时代出生的爱弥儿不习惯把昭和年份换算成公历年份,一时有些算不过来,“那个有名的横井庄一从关岛归来也是二月份。对了,浅间山庄事件也发生在那年的二月。”

我笑问:“这么久远的事你都知道,请问你现在究竟几岁呀?”

“本小姐芳龄十六岁。”爱弥儿凑趣地回答,接着又问,“您把结婚的事告诉工富啦?”

“那当然。其实我们当时只是订婚,事实结婚是一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雅则才刚担任高和大学的助教,虽然口头上说马上要结婚,但他还住在大学的男生宿舍里,身边好多事都没落实。再说我也希望工富继续留在高和当公司职员,她寻找单人住房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就提前告诉她了。”

“这么说,”爱弥儿拿起那本《七十五只鸟》,“这本书也是在外公向您求婚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二年出版的吧?底页上印着的出版日期是昭和四十七年三月,您是三月份买的吗?”

“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不过,只要是我喜欢的作家出了新书,我一定会尽快去买的。”

“外婆不仅喜欢这位作者写的书,还很喜欢看各种推理小说,看了你的藏书间就明白了。现在再回到正题,那个工富虽然写了这封信,但知道了外婆即将结婚的消息后,一定还准备了其他的举报信。这封可能被废弃的信最后被外婆无意间夹在书里面,静静地度过了三十八年的时间。”

也许爱弥儿感到已经解开了一个谜团,拿着那本《七十五只鸟》又开始满屋子地转悠。突然,她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问我:“外婆,这本书您全部看完了吗?”

“那当然。那时的书不像现在多得看不完。我年轻的时候,只要是自己期盼的新书,即使不怎么有趣也会买来一口气看完。主要还是当时书太少的缘故。”

“那就奇怪了,这封信正好夹在书的当中,如果您把书看完了,信怎么会夹在当中呢?”爱弥儿提出了新的疑问。

我摇摇头:“这也不能一概而论。碰到书中特别有趣的章节我会反复阅读的,记得结婚前,我把这本书借给你外公看,听了他的读后感后,我又重新阅读了一遍。也许在那时候把信夹在书的中间了。”

“这样啊……”

我也提出了自己的猜测:“也许把信夹在书中的不是我,是工富。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爱弥儿觉得有道理:“也有这种可能。”

我说:“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寄航空信了,直接把信纸夹在书中不是更好吗?”

爱弥儿想了一下,这样回答:“也许她最初是想寄航空信的,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不对,不对,也许是我想错了,要是她不想寄了,是可以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的。”

她再次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突然停止了脚步,耸耸肩膀,装腔作势地柔声问道:“不行了!不行了!燃料都耗尽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外婆,今天的午餐怎么安排?”

我也觉得时间不早了,急忙回答:“啊,已经到午餐时间了,你看我们去哪儿吃饭好?”

“可以的话,我想吃外婆烧的饭菜了。”

“好吧,我这就去做饭。”

我开始匆忙地准备午餐。说实在的,我不擅长做饭,平时也懒得按照食谱正儿八经地学做菜。我的亡夫雅则最钟情于我做的经过稍稍油炸,再淋上几滴酱油的油炸鱼丸子,要是再加上些许的萝卜丝,堪称绝配。

我问:“家里还有一些剩下的挂面,你喜欢吃吗?”

我平时吃挂面喜欢拌奶油一起吃,爱弥儿也不例外,她听了笑着频频点头:“好的,就给我来一点儿,谢谢了!”

这个姑娘真的变了,现在的胃口也很好。她的身材细长高挑,有点儿偏瘦,真不知道吃了这么多营养到哪里去了。也许她觉得光一点儿挂面是不够的,所以也走进厨房,看了看饭锅和冰箱,一边看,一边说:“冰箱里有油炸鱼丸子,我爱吃。还有一点儿剩饭,全都给我好吗?待会儿热一热就行。还有萝卜,太好了!”

我无论怎样回忆都想不出其中的缘故。我从没告诉过她她外公的嗜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外孙女喜欢吃的菜竟然和外公一模一样。

我把煮好的挂面捞起来放入爱弥儿身边的碗里,又开始煮一锅原汁原味的面汤。所谓的原汁原味就是在汤里放少许酒,再加入咸梅干和用黑背沙丁鱼制成的酱油,然后再不分次序地放入切成大块的西红柿、用盐渍过的鸡脯肉。照理还应该放入薄薄的鸡蛋饼,由于手艺不行,鸡蛋饼做得像炒鸡蛋一样。待一切就绪后,我把捞起的挂面再倒入面汤里,和各种食料混在一起煮,最后还撒了一些切细的小葱和海苔,一锅香喷喷的挂面就这样煮好了。这是我从不向外人展示的绝活。爱弥儿笑嘻嘻地盛了一小碗挂面,转眼间就吃得精光。

“还是外婆煮的挂面最好吃,一级棒!”爱弥儿喜笑颜开地说道。

“啊,忘了放姜末!”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疏漏。

“没关系,我觉得这样做就很好吃!”

我听了一时语塞。爱弥儿继续侃侃而谈,她似乎特别在意面汤的滋味:“妈妈说,煮面汤的时候,要放一点儿干松鱼和海带的汁水,煮好的挂面不待沥干就直接浸在冰水里。就在妈妈逐一挑出毛病的时候,我发现她原来发呆的样子没有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一会儿发火一会儿笑。”

听了这番话,我很有感触:“有道理!不管别人怎么想,还是兰梦说得对!”

说笑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管别人怎么想,你是正确的。”过去好像也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对了,就是工富说的。

我在“翠翠庄”和工富一起生活的时候,两人说好轮流做家务。由于我起得早,所以早餐往往是我做的。但是,我做的味增汤很难吃,工富也受不了。因为我在味增汤里既不放海参,也不放常用的味增汁,只将吃剩的蔬菜放入汤里一起煮,味增汤里除了味增味,没有其他调味料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做的味增汤是最合适的口味,但是家人和朋友们对我的“杰作”并不认同,我为此经常受到他们的嘲笑和讥评。

我对他们的言论并不在意,认为自己是对的。用早餐时,免不了还会发几句牢骚,工富往往会露出理解的、爱意满满的微笑。她说:“不管别人怎么想,你是正确的,只要我喜欢你做的料理就行了。别人的种种议论都是不算数的,自己喜欢什么归根结底还得由自己决定,而绝不是他人。”

“啊,最后是油炸鱼丸子,再配白米饭,太好了!”我的耳边传来了爱弥儿的欢呼声。

就在我陷于回忆的时候,爱弥儿也没有闲着,这个准备回去照菜谱练习的女孩儿猴急地把一大盖碗饭统统装进肚子里,然后说了一声“谢谢外婆”,就顺手把身边的碗全部洗干净了。

“好了,好了,外婆,我们进屋吧!”爱弥儿拿着一只泡了新麦茶的茶杯拉着我回到客厅,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开了腔,“我们不妨换个思路,假定把这封信夹在书中的不是工富,是外婆,那又会怎样呢?”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真是个呆子,怎么还不死心啊?”

说真的,我很佩服外孙女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顽强精神。我也就势坐在沙发上,顺手打开了那封亡夫快四十年前写给我的情书。我在前面已对爱弥儿说过,她的外公是过去老派的男人,绝不会直接说出爱情的话语。不仅是这封信,其他的信也都一样,即使是难得的直接告白也要通过事先精心的设计。最初收到这封信时,我心里根本没有感觉,因为他是这样写的——

户祭道子小姐:

最近,我深感人生的无常,各种变化纷至沓来。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个著名的女明星自杀了,你记得她吗?还有那个驾驶帆船横渡太平洋的人,能想起他的名字吗?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美国的肯尼迪总统被暗杀了。不知他的丧命之地是美国的哪个州?是几月份发生的事?同年的六月初,除了女宇航员列什科娃,还有其他的女性宇航员上飞船吗?我读大学三年级时,那五十四打本垒打的事知道吗?请好好想想上述问题,及时回答我。

比田井雅则

如果现在让爱弥儿看这封信,也许马上就能看出其中的奥秘。这是个简单的爱情游戏,只要把日文信中每个竖行的最后一个假名从右向左横着读,就出现了“爱你”的字句,也就是婉转地表达了“我爱你”的意思。

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我和雅则相恋了。雅则是个非常聪明、认真的人,对他的来信解读往往像探究深奥的哲学命题。为了看懂他的信,我绞尽脑汁,拼命地猜测。我那时虽然已有二十九岁了,却完全没有爱弥儿现在的毅力,一碰到难题就灰心了,不得不请工富来帮助解答其中的难题。

对于爱弥儿现在提出的问题我也有点儿发憷,如果工富在就好了。

想到此,我把发黄的信纸塞进信封里,疑惑地问她:“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只感到好奇。工富为了什么事才感到身边存在危险呢?”

“这个问题只能问她本人了。”

“您知道她的联系地址吗?”

“这个嘛,五年前……”我刚开口说到五年前,不知为何突然心慌起来,“五年前,我收到一本新的《高和大学文理系同窗会》的同学录……工富的栏目上竟然是空白。”我的口气有点儿不自然,似乎说错了什么,只感到胸口很郁闷。

爱弥儿问:“她搬家了?搬到哪儿去了?”

我解释道:“在上一版的同学录中,清楚地写着她的札幌老家的联系地址。也许那儿无法继续转送邮件了,也许她的旅馆歇业了……”

爱弥儿沉吟了半晌,说:“如果她在别的地方开了旅馆,同学录上应该会更新地址的,怎么会是空白呢?算了,既然联系不上,还是我们自己好好分析吧。”

我听了很犹豫。“这张信纸上原本就写得不详细,况且又是相隔近四十年的旧事,无论怎样思考分析,现在都无法判明真相了。”

爱弥儿不同意我的意见:“信封里不光有信,还有一张手绘地图的复印件。您知道这是谁的家吗?”

“嗯,地图上写着波白町我好像有点儿记忆的。”

“我说嘛……它应该就在高和大学附近。外婆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去那儿的商店买过东西?”

“买东西?好像……对了!那个波白町应该在大学文理系校园的东侧,我们女生宿舍是西侧,正好是反方向……嗯,我好像是去过那儿的。”

“工富去过吗?她在住进‘翠翠庄之前,不也和您住在同一个女生宿舍?如果这张地图是工富画的,波白町里就有可能住着她大学时代的熟人。说白了,就是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爱弥儿歪着头继续说,“第一个男人的名字是普通的村冈,第二个男人叫笠停雄一,这个姓氏不太常见,不知道该怎么念。”

我照汉字的发音念给她听,爱弥儿先感到惊奇,后又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姓氏呢?直到刚才,我也和爱弥儿一样,只知道这是个不常见的姓氏。但是,这个姓氏的读法就像水底的沉渣突然泛起、浮出水面,同时觉得过去的熟人中应该有一个姓笠停的人,现在就是想不起来,我开始越发不安了。

爱弥儿问:“村冈将志、笠停雄一,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工富的同事吗?”

“那不可能……”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您说什么?”爱弥儿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我喘了口气,断然地回答:“我是说不可能的,工富也许和村冈先生很熟悉,但他俩绝对不是同事。”

“您说村冈先生是什么意思?”

“村冈将志先生是我们高和女子学园的理科老师。”

“是吗?那么说,这个村冈是您的同事?”

我的心里一片混乱,竟然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好不容易才勉强地点点头:“是的,村冈先生……实在是个难以忘记的名字。啊,不对,虽然这样说,其实我已经几乎把他忘了。我和他有过一些来往,毕竟不太多,即使发生了爆炸性的事件也不会像亲友那样感同身受,所以对他的记忆早已淡忘了……”

“您说的爆炸性事件是什么事件?”

“那是我在‘高和女子学园工作了六七年之后,村冈先生突然自杀了。”

“啊?”

“他站在河边,从头到脚浇了煤油自焚的。”

“这个场景是外婆想象的吧?”爱弥儿皱起眉头发问,“自焚?理由呢?难道他有什么不能摆脱的烦恼吗?”

“我只是听到传闻,没有亲眼见过。传闻说他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学园女办事员产生了婚外情,引来了众多的非议。村冈先生早已结婚了,还有一个读高中的儿子,听说这件事被学园和家人知道后,村冈先生非常绝望。”

“他是个非常好面子的人吗?只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自杀的?”

“听说是为这件事自杀的。那是昭和四十年代的事,当时的社会风气和现在完全不同,违背伦理道德的婚外情当然会受到社会的严厉谴责。尤其发生在推行大和抚子教育的女子学园,更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当时学园的教职员工工会力量很强大,任何人出事后都无法逃脱严厉的惩戒,至少离职是免不了的。当然,这些是我听说的传闻。”

“即便如此,为什么非要采取煤油浇身自焚的极端做法呢?村冈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想不开?”

“我还听说村冈先生表面上似乎很坚强,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出此下策主要是性格使然。也有人说问题出在那个女办事员身上,她也姓笠停,因为这个汉字姓氏很少见,所以现在一下子想起来了。”

“什么?”爱弥儿发出一声怪叫,“难道她和那个笠停雄一有着特殊的关系?”

“有这种可能性。这个姓氏在当地很少见,而且工富的信中又把他和村冈先生并列,所以……”

“如此说来,外婆的室友工富也有可能和他们中的一个以某种形式上演了一出不伦的情仇剧。”

“我想应该不会有。”

“为什么?他俩的名字不是在信中并列吗?”

我自信满满地回答:“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工富是北海道出生的,在那儿读了初中、高中,上大学之前从没来过高和。”

“她和‘高和女子学园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连学园的校舍都没见过。”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比如,村冈先生以前在札幌的学校当过老师,他们在那儿认识了。”

“也没有这种可能。我在‘高和女子学园读书时,村冈先生就在学园上课了。他一直在‘高和女子学园当老师,我听过他讲的理科课程。”

“工富在‘高和大学毕业后就在一家公司当职员,具体是哪家公司您知道吗?”

“公司的具体名称记不清了,好像是在一家石油公司当财务,我从没去过那家公司。”

“如果笠停雄一是那家公司的相关者,他就有机会和工富接触。”

“我也这样想。工富在信中特意举出这个男人的名字,想必和他有着某种程度的关系,但她为什么同时又提出村冈先生的名字呢?我感到无法理解。”

“也许她想自己一旦死于非命,这两个男人就有可能是罪犯,所以特意在信中写出他们的名字。”

“说得也有道理。笠停雄一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是村冈先生怎么可能呢?真是奇怪。”

“也许这个村冈正好和教理科的村冈先生同名同姓。”

“这样的猜测应该也说得通。不过,工富冒用我的名义写下这封信,却提出另一个和我完全无关的村冈,这好像不太自然。”

爱弥儿进一步提出自己的推理:“就算工富和村冈没见过面,但只要笠停雄一认识他们,两人就有了联系的节点。”

我同意她的想法:“你这话也对,尽管我无法判断那家石油公司有没有村冈先生的熟人,但他认识笠停雄一也属正常。”

爱弥儿突然心里一动:“说到石油公司,我倒想起了一个非常时期。那时油价飞涨,号称石油危机,不知是昭和哪一年?从现在来看,正是谣言满天飞的大抢购时期。”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你说的石油危机正是昭和四十八年。对了,村冈先生就是那一年自杀的。”

“昭和四十八年不就是一九七三年吗?”

“是的。后来我还听说,村冈先生在自杀的当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还对人开玩笑说,‘昨天老婆吩咐我去超市买手纸,结果被抢购一空,一包都没买到。原以为一定会受到老婆的埋怨,引起家庭的争吵。谁知回去后老婆并没有责怪,自己反而羞得无地自容……村冈连这样的事都说了,说明他当时的心情还不错。”我绘声绘色地说着,觉得那些湮没在漫长岁月中的记忆突然间复活了,开始不断地涌现在脑海中,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爱弥儿问:“石油危机引发的手纸抢购风潮发生在一九七三年的几月份?”

“具体的月份记不清了,得好好查一查才行。确切的时间段应该是那年的秋冬季节。”

“好吧,现在我们假定这封信是在一九七二年或者一九七三年写的,接下来就分析一下笠停雄一和那个女办事员的关系。办事员的全名叫什么?”

“笠停洋子。”

“您说她有二十岁出头,能说出具体的岁数吗?”

“我和她接触不多,究竟是几岁说不清楚。不过,她是从‘高和女子学园高中毕业后才当办事员的,应该是我工作后两三年的事了,难不成七三年时她已有二十三四岁了?”

“如果笠停洋子有二十三四岁了,她就有可能是三十三岁的笠停雄一的妻子,两人的岁数差异虽然有点儿大,但还算正常。”

“洋子现在的情况怎样我不知道,但她当时还没有结婚。”

“也许是兄妹吧?只是岁数的差异较大,如果是亲兄妹就无话可说了。”

“是吗?我也觉得他俩最有可能是兄妹,如果真有这样的血缘关系,你又是怎样想的呢?”

“如果是兄妹,那么作为哥哥的笠停雄一也许非常痛恨村冈先生,因为他知道了村冈先生和妹妹的不伦关系。”

“那是理所当然的。特别是当哥哥的听到有人伤害妹妹,怎能咽下这口气。我们那个时代婚外情可是个十分重大的问题。再说村冈先生和洋子的事并不那么简单,他们不仅是学园的同事,村冈先生还是洋子的恩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同等的。难怪当哥哥的会如此愤怒。我说的对吧?”

爱弥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一个反问:“照您这么说,笠停雄一想杀害村冈先生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个……也许吧……”我一时有点儿慌乱,只得语无伦次地支吾着。

“其实呀,这事并不那么简单……”爱弥儿拿着写给希区柯克的那只信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信封上面的字,似乎想开个洞探究出字背面的秘密,“我总觉得其中大有蹊跷,村冈先生真的是自杀吗?您刚才说过,他在自杀的当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还风趣地对别人说笑话。”

“难道……”看到爱弥儿表情严肃地推理,似乎在暗示什么,我一时哑口无言,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难道自焚是假的,杀害村冈先生的真凶是笠停雄一吗?你真是这么想的?但我听说在什么地方发现了村冈先生的遗书。”

“遗书很可能是伪造的。”爱弥儿不屑地撇撇嘴。

“那怎么会?伪造遗书可不是件简单的小事。”

“遗书的真假先放一放,我现在想的是另一种可能性。通过刚才的分析,笠停雄一确实有杀害村冈先生的动机,但是问题不在于此。如果村冈先生真的死了,警方首先会怀疑到他的身上,所以笠停雄一也会想到这一点,不会傻到自己直接动手,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你说他不会亲自动手杀害村冈先生?”

“对!”爱弥儿指着信封上的英文,仿佛感悟到了什么,“希区柯克导演过一部名叫《陌生的乘客》的电影,您看过吗?”

“啊,我看过。那部电影讲的是交换杀人的故事。”这时墙上的时钟突然发出报时声,我和爱弥儿对视了一眼,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爱弥儿继续分析道:“确实是交换杀人的故事。那个罪犯很狡猾,知道一旦发生杀人事件后,警方首先会怀疑到自己,为了制造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他想出了委托代理人犯罪的办法。而那个代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安全,也希望对方帮助自己除掉心头大患,让没有杀害动机的人去实施犯罪,这就是所谓‘交换杀人的要义。我不知道笠停雄一是否看过这部电影,但他一定知道自己直接对村冈先生下手是不行的,所以特意找了一个实施犯罪的代理人。”

我听了一惊:“难道他找的代理人就是工富吗?”

“因为工富和村冈先生互不相识,叫工富实施犯罪是不二的人选。”

“你是说笠停雄一要借刀杀人?”

“说得没错,不过事情总有两面性,”爱弥儿像个职业侦探似的推理道,“如果工富顺利地杀害了村冈先生,她不可能像没事人似的心安理得,所以作为交换杀人同伙的笠停雄一就面临着被工富出卖的危险,最后还会进入警方的视线。”

“你说笠停雄一有可能被工富出卖,也就意味着他精心策划的交换杀人也许会失败?”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再者,因为是交换杀人,所以工富杀了村冈先生后,接下来自然轮到笠停雄一动手了,工富究竟要他杀什么人呢?这是一个问题。另外,从笠停雄一的立场来考虑,交换杀人并不像口头说说那么简单,就如刚才说的那样,一旦实施杀人,势必会遭到被害人的拼死反抗,甚至存在着反被被害人杀害的危险。所以作出杀人的决断是很难的,稍有不慎,即使自己大难不死,也会在失败后被警方逮捕,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一般而言,谋事者在杀人之前都会精心策划,如果失大于得就不会轻易动手,所以他有这种算计也不奇怪。”

“那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

爱弥儿进一步分析道:“在笠停雄一犹豫踌躇的时候,一定会想到如何处理工富的问题。工富虽然是被迫去干的,但也同时抓住了他的把柄。笠停雄一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暴露的,您想想,他会怎么办呢?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这种状况已经无法改变了,干脆连工富也一块杀了。也许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难道他杀工富是为了杀人灭口?”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对于笠停雄一而言,即使交换杀人计划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犯下杀人罪的事实也被同伙知道了。所以一定不能让知情的同伙活下去。既然杀一次人有风险,杀两次人又何妨呢?工富也不是笨蛋,早留了一手,事先写好了举报信,声称一旦死于非命,即使是一起看似普通的事故,也一定是有人蓄意谋害的,罪犯就是村冈将志或者笠停雄一。”

我想了一下,提出不同的看法:“你已经作了很多分析,但我还是认为至少村冈先生的死是自杀,这个结论不会错的。”

“那为什么?”爱弥儿惊异地反问道。

“你想想,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样,工富为了防备别人的暗算,特意事先准备了举报信,那么她在实施犯罪之前就一定会采用航空邮寄的方式把这封信寄出去,不是吗?”

爱弥儿困惑地歪着头思考,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继续说:“你再看看这封信,信封上连邮票都没贴,邮戳也没盖,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那就说明在工富实施杀人计划之前村冈先生已经自杀了。我不否认这封信是我粗枝大叶地把它夹到书本里,但是怪就怪在这儿,这封信对工富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她为什么会毫无避讳地放在室友随时都能看到的地方?光说她粗心是很难想象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之所以能草率地处置了这封信,原因在于这封信对工富已经失去了作用,她正准备把这封信废弃了,如此而已。为什么会失去作用呢?道理很简单,因为村冈先生自杀了。他们的交换杀人计划也由此停止了。”

听了我这理直气壮的推理,爱弥儿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外婆,您错了,把最重要的前提搞错了。”

“什么?”

“老实说,把这封信夹在书本里的不是您,是工富偷偷干的。”

“工富干的?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

“不能认为她干了蠢事。她大概担心自己会遭到不测,就把这封信托付给您。至于特意写一封地址不清的信,让其退信后才转到外婆手里,她为什么要采用这种迂回曲折、缺乏确定性的办法?这倒是现在最难解的问题。”

“难道认定工富自己把信夹在书本里就能解开这个难题?”

“我认为,工富最初准备了这封举报信,就是打算夹在外婆的书本里的。她把这封不准备寄出的信故意造成航空信的假象也有她的道理。您看这儿!”爱弥儿用手指着信封上的寄信地址,“这儿写着夏威夷的Niartanosregnarts,怎么看也像是个胡编的地名,但你反方向读一下,就明白其中的意思了:Strangersonatrain……”

我仔细一看,终于恍然大悟:“Strangers on a train……这不是希区柯克导演的电影《陌生的乘客》吗?”

爱弥儿点点头:“确实如此,从这儿不难看出工富是个心理素质极强的人,竟然把自己实施交换杀人计划的事也和盘托出。这说明她也明白自己马上要成为杀人凶手了。不过她又心存疑虑,一旦受到村冈先生的反制,造成杀人计划的失败或者被笠停雄一抛弃的话,这封举报信也许就会开启了,看信的只能是外婆。但您不清楚她究竟要传递什么信息,不能马上理解信背后的隐秘。”

我老实地承认:“是这样的,我无法想象信背后隐藏的秘密,这也没办法。”

爱弥儿继续说:“工富正是担心到这一点,所以绞尽脑汁,拼命地思考对策,心想即使不能明告也要设下迷局,引导您去猜想。她知道外婆喜欢看推理小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冒用您的名义写信,然后把这封隐藏交换杀人信息的信夹在外婆的书本里。类似的情节在描写《陌生的乘客》故事的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的原创小说中有生动的描述。”

爱弥儿又说出了她的新发现:“不过,当时作品还没有翻译过来,即使出版了工富也未必看到。因此,工富的所为到底属于哪种情况还不清楚。她把信装在信封里,关键是信封上写的英文,只要注意写给希区柯克的关键词,就能轻易地解读出其中的秘密。所以里面一定隐藏着预设的暗号。”

“暗号……”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顺手拿起举报信和装在同一个信封里的那张手绘地图的复印件,突然若有所悟地叫出声来,“你的意思是……难道……”

“外婆,您现在大概想起了什么,我想多半是这样的。复印件里的箭头指向,应该是那个第四个关系者居住的地方。”

“第四个关系者?”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给您讲解一下有关交换杀人的关系图。”爱弥儿胸有成竹地说道,“首先,罪犯和被害人是不同的两个人。但是工富的举报信中登场的共有三人,即她本人、村冈先生和笠停雄一。而那个没有出现名字的第四者应该就住在波白町……”

“波白町……”我轻轻地念叨着。就在那一刹那,我的眼前一片空白,甚至连爱弥儿的脸都完全看不到了……

“根据这封信的内容,我们能推断出笠停雄一委托工富杀害村冈先生的大致情况,但是工富指示笠停雄一杀害的人到底是谁呢?不清楚。尽管如此,那个第四者始终是隐隐约约地存在着的。因此,只要搞清楚信中暗示的交换杀人计划的关系图,就能自然而然地判明这个第四者的身份,复印件中指示的地方就是他的住所……”爱弥儿思路清晰地分析道。

“雅则……”我失声叫道,一时泪眼模糊。

记得三十八年前,我在“翠翠庄”曾经收到亡夫寄来的信。信封的反面写着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高和县波白町比田井雅则。于是,我当着爱弥儿的面,再次打开了那张手绘地图的复印件。

“……就在这儿。对,就在波白町这儿,箭头指示的地方,这是雅则当时住的大学男生宿舍。”

爱弥儿疑惑地看着我:“如果是男生宿舍的话,那么外公不是一人单住一间房吧?”

“我没去过那儿,只听说除了富家子弟外,一般都是四五个人住在一起的。”

“那么说……”原先神采飞扬的爱弥儿突然压低了声音,“这封信的发信人是‘户祭道子,那个第四者难道是外婆的关系者?工富委托笠停雄一杀害的对象是外公吗?”

爱弥儿还在推理,我已经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的意识又回到了过去。

我和雅则的恋爱是大学毕业后的事了。昭和四十五年,即我在“高和女子学园”工作的第四个年头。那年的暑假,我在一家旧书店和雅则偶然相识了。当时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存在,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拿摆在书架上的同一本书,同时又慌慌张张地把手缩了回来,真是非常富有戏剧性。

由于我的谦让,雅则终于买到了心仪已久的好书。为了表示感谢,他特意请我去喝茶。茶室里,雅则兴致勃勃地谈起那本书的作者,如江水一般滔滔不绝,让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像一阵风似的很快过去了,就在我们离开茶室回家的路上,两人的感情陡增,已经到了恋恋不舍的地步。

分手的时候,雅则关切地问我:“今年的盂兰会假期有没有安排?”

我喃喃地回答:“我准备去参观大阪的世博会,还带着室友工富多津子一起去。”

“外婆!外婆!您怎么啦?”

爱弥儿的叫声让我清醒过来。我不停地摇着头,失魂落魄地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声。爱弥儿担心地看着我,“外婆,您不用担心,至少……”也许我的脸色有点儿吓人,连她都不敢随便说话了,“我的意思是您刚才说得很对,由于村冈先生的自杀,交换杀人的计划最后停止了,外公也活得好好的,直到五年前才安详地去世。”

五年前……工富也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想起来,头脑中的思绪像齿轮般紧紧地啮合在一起。

对……就是那件事。经过了近四十年后……啊,不对!我认识工富的时候不过才二十岁,从那时起,应该经过了四十七年,将近半个世纪。这件事让我大吃一惊,甚至晕头转向。

“户祭,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工富的声音,这种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

她喜欢我,超出了正常的喜欢……

她喜欢我什么?这始终是由她决定的,与他人无关。

工富啊……

爱弥儿……爱弥儿会想到这一点吗?会想到这封信的真正含义吗?

“爱弥儿,你为什么……”

我的心在战栗着,既希望她能当场识破真相,又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真相。在内心痛苦的挣扎中,我不得不开了口。爱弥儿是我的外孙女,我的回答只不过不想让她模仿大侦探的好奇心留下遗憾。

我继续问:“你在想什么?难道是在思考工富的犯罪动机吗?她为什么要借他人之手来杀害你的外公,对吧?”

“这个嘛……只能去问她本人了。”爱弥儿没有顺着我的问题回答。

我接着说:“现在,我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仔细想想有点儿可怕。如果不去想它,搁置起来好像更可怕。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如果我能随意想象的话……真的没关系吗?”也许我的神情很严肃,爱弥儿看着我,用手指弹着桌面,显出从未有过的不安。

我淡淡地笑了笑。

“那我就说了……问题的关键是工富不想回老家。更准确地说,她不想回去继承家业,而且讨厌为了家业找一个赘婿,和一个不相爱的人结婚。如果可能的话,她一定想继续留在高和,当一个快乐的公司女职员,和普通人一样在这儿恋爱、结婚、成家立业。”

我插嘴道:“她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在我结婚之后找到一个能独立生活的住所才行。”

爱弥儿点点头,“工富虽然难以找到自己满意的地方,但要找一个普通的住所还是可能的。不过,她一定无法忘记在‘翠翠庄的日子,那舒适、便利的环境使她早已习惯了优雅的生活。只要有可能,她很想一直住在‘翠翠庄里。但是,外婆离开后,她就无法一人承担房租,所以……”

我忍不住打断了爱弥儿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就是希望我一直和她住在‘翠翠庄。”

“这也许是她实现愿望的唯一途径。如何才能使外婆断了结婚的念头呢?她一定在暗地里拼命祈祷着。但是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不顺她的心,外婆不结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面对这样的状况,她决定亲自动手搅局,让外婆的美梦落空,就是想结婚也结不成。”

我听了惊出一身冷汗。“所谓‘想结婚也不能结婚的状况,无非是失去了结婚的对象。也就是说,只要雅则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工富在这种可怕的诱惑驱使下,处心积虑地寻找下手的机会。”也许爱弥儿顾及到我的心情,强作镇定地继续说下去,“所谓的交换杀人计划最初由谁提出的已无法判明,犯罪的顺序也无法只根据信中的人名排列来决定。由于信中第一个提到的是村冈先生,所以我估计这个安排是先杀死村冈先生。也就是说,如果是工富接受最先杀人的委托,那么极有可能是她主动提出交换杀人的计划。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她和笠停雄一结成了命运共同体。工富决定孤注一掷,实现她梦寐以求的愿望。”

爱弥儿真是聪明,头脑灵活,推理思路清晰,富有逻辑性。

爱弥儿接着说:“不过,我估计工富提出交换杀人计划后又马上后悔了。尽管这个杀人计划考虑得很周密,但是一旦实施了,最后的结果就是夺去他人的生命,这样做实在太没道理,只要稍有理性的人都明白其中的荒谬,为了实现极端个人主义的愿望,不惜葬送亲密室友的未来梦想和幸福,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呢?当时的工富应该很纠结,甚至不断地进行自责,她的信中就留下了这样的证据。”

“你说什么?”我惊异地抬头看着爱弥儿。

“这封信说是举报信,其实还有另一种含意:交换计划实施后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还是自己死了好,这样不就到此结束了吗?信中隐约曲折地透露了她那深层次的双重性格。”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次为爱弥儿的深入分析喝彩。

爱弥儿又说:“工富原先担心暗杀村冈先生会失败,所以准备推迟实施杀人计划。就在这时候,恰好发生的一件事为她提供了最佳的理由,最终不露痕迹地宣告停止实施交换杀人计划。”

我补充道:“发生的事就是村冈先生突然自杀了。”

爱弥儿嘻嘻一笑:“外婆真聪明!不过,如果工富执意要实施交换杀人计划还是能做到的。她可以对笠停雄一说村冈先生不是自杀,是她杀的,这样就能迫使他继续实施计划,但她最后没有这样做。也许她想自己没有杀人,就转告笠停雄一让他也赶快停止交换杀人计划,就此收手。对于笠停雄一来说,村冈先生既然死了,自己的心愿已了,当然不想再交换杀人,所以工富的变卦正合他的心意,这个计划还没实施就胎死腹中了。再者说,这个曾经和妹妹有过不伦之恋的村冈先生固然可恨,但他毕竟用自焚的惨烈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结局也一定会对笠停雄一产生相当大的冲击,使他望而却步了吧。”

说到这儿,爱弥儿的推理基本上根据我的思路在推进,问题就在这儿开始出现了。如果我进一步提供新的信息作为推理的材料,也许她会更接近揭开真相的面纱了。但是,如果一旦披露了关键的信息,后果又会怎样呢?

我问:“工富和笠停雄一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爱弥儿猜测:“估计他俩不是同事,这种可能性最大。所以他们的交换杀人计划很隐蔽,即使事发后警方在搜查过程中也很难找出当事者之间有很深关系的证据,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如果他们是同事也应该如此,平时不会露出密切来往的痕迹。至于他们如何走到一起的,的确是个谜,需要很强的想象力才行。”

“你认为工富到最后也没有见过村冈先生,是吗?”

“多半是这样的。”

我想了一下,又问:“我现在还有一个疑问,由于村冈先生的自杀,这个计划最后停止了,这当然是好事。那么工富为什么就让这封信放着,没有处理掉呢?”

“她当然会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争取在您搬离之前把信处理掉。只苦于始终无法下手,最后这封信就静静地夹在书本里,在时间的流逝中被彻底遗忘了。顺便问一下,您是什么时候正式离开‘翠翠庄的?”

“昭和四十九年。”

“一九七四年。您和外公不是在那一年结婚了吗?”

“我们是在那一年的八月份举行的婚礼。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搬离‘翠翠庄,直到年底我都是从‘翠翠庄去学校上班的,因为那儿离学校很近,来去比较方便。”

“难道您那时还没有和外公一起生活?”

“雅则也没有完全从男生宿舍搬出来,每逢周末两人才到新居一起生活。其实,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很不经济的,家有两处,准确地说应该是三处,夫妇俩却难得相聚,过着双重的生活。”

“您和外公正在新婚燕尔之际,怎么会保持着分居的生活状态?”

“我和雅则都没有大的家具,只靠自己的双手每天搬一点儿物品到新居。到完全安顿好后,已经是十二月份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了。”

“那么,这本书……”爱弥儿仔细地端详着《七十五只鸟》,似乎怀疑书皮的某个地方隐藏着正确的答案,“您是什么时候把这本书从‘翠翠庄带到新居的?”

“这个我就想不起来了,什么时候都有可能。”

其实,说这句话并不是撒谎,但也不完全正确。因为爱弥儿是以什么时候把这本书带到新居为前提来问的,而这个前提本身是错误的。

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年,大约是学校放寒假之前的十一二月份,我和雅则在一家茶室约会,把这本《七十五只鸟》借给了雅则。那是昭和四十八年的事,没错,就是那一年。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理由很简单,因为就在约会的前一天发生了村冈先生的自焚事件,我们约会也主要以这个事件作为谈话的话题。

雅则在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四十九年返还了这本书,具体是哪个月份想不起来了。我虽然没有对爱弥儿撒谎,但是这本书不是我从“翠翠庄”带到新居的,而是结婚后雅则直接从波白町的男生宿舍带过去的……如果爱弥儿知道这个事实,她先前推理的全部基础都要崩塌了。

我说:“每到周末,我们就会把想看的书优先带到新居去,有的书看了好几遍,有的书因篇幅较长就放在一边暂时不看。”

爱弥儿问:“不过,这本书留在‘翠翠庄的时间越长,工富处理信的机会就越多,外婆已经想不起带走这本书的具体时间,会不会很早就带到新居去了?”

“也许是这样的。”

“工富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和我同时搬走的。记得我们一起把房门钥匙交给了公寓的管理员。”

“是十二月份吗?顺便问一下,工富有没有参加您和外公的婚礼?”

“那当然,她是我的室友,如果不来就怪了。”

“您和外公在八月份举行了婚礼,到十二月份才搬入新居。在这期间,工富有没有来过新居?”

“当然来过,还不止一次呢。她有时和我们一起用餐,有时还和我一起在新居里过夜,甚至三个人一起在那儿通宵打扑克。”

“如果工富不能在‘翠翠庄里处理掉这封信,那她通过多次来新居做客,应该有不少下手的机会。但她为什么依然不动呢?难道不知道这本书放在新居的什么地方?或者忘记了夹信封的书名?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

也许我的表情有些暧昧,爱弥儿突然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外婆……您说说看!”

“这个嘛……”我一时无言以对。

“难道您有什么事瞒着我?”爱弥儿依然追根问底。

“哎呀,你的眼光太厉害了!”我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虽然被她一针见血地击中了要害,但我却意外产生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我笑道:“说实话,起先我也很困惑,听了你的话备受启发,心情变得开朗了。”

爱弥儿安慰道:“外婆,您不要有顾虑,如果不想说就不说好了。”

“不过,这事确实有点儿蹊跷,需要好好推理才行。所以我必须向你这个大侦探出示所有可供判断的信息。”

于是,我向她说明这本书不是我从“翠翠庄”带到新居,而是雅则从波白町宿舍带去的情况。

爱弥儿大吃一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什么?什么?请等一下!一九七三年冬天,您把这本书借给外公……然后这本书再也没有回到‘翠翠庄?”

“是的。你外公认真地看了这本书,我听他谈过读后感,觉得他的论点很独特,后来还专门重新看了一遍。那时候……”说到这儿,我拿起这只写着英文的信封和信,“书里面没有夹着这封信,如果真有的话,我绝对会注意到的。”

爱弥儿更惊讶了:“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这封信是工富夹在书里的话,那应该是外婆重读这本书之后的事了。也就是您结婚的那一年,一九七四年八月以后的事……对吗?”

“应该是那个时候。”

我站起身,从客厅的一只小箱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高和大学文理学系人文学系理学系同学录平成十七年”。我们读大学的时候都在文理学系,后来才分成人文学系和理学系两个系。

“……这是我在五年前收到的同窗会名录,正巧是你外公雅则在医院去世的前夕。”我哗啦哗啦地翻动着同学录,一下子翻到了我们毕业年度的那一页,“就在雅则葬礼结束后,我正失魂落魄的时候,无意中在我们毕业年度的页面上看到了有关工富的条目……”

爱弥儿的眼睛紧盯着我的手指移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见条目上清晰地写着“工富多津子(逝世)”的字样。

“真是无法想象,就在上天把雅则召去的同时,这个意想不到的事突然摆在了我的面前,使我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我为什么要接受如此残酷的命运?与其说是哀痛,不如说是愤怒。我太绝望了,从此要过上孤苦伶仃的生活。”

合上同窗会的名录后,头脑里还响着这种悲伤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恢复了理性。

我又继续说下去:“不过,那个时候我好像有点儿麻木了,因为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和工富联系了,即使获悉了她已去世的消息,受打击的程度也大大地减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承认自己受到了打击,就是不想承认年轻时代的自己。那时候,我表面上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注意工富的心情和想法。”

“是吗?”爱弥儿收起那张陈旧的信,“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举报信,只不过是她想向外婆传递自己想法的一封信……这是她真正的想法。”

我赞同地笑了笑。我的外孙女不用多说就有如此敏锐、细致的观察力,真是十分难得。

我说:“这封信一定是工富最后一次来新居时偷偷地夹在书本里的。”

爱弥儿问:“那是一九七四年……昭和四十九年的十一月还是十二月?”

“到底是几月几日不记得了,估计多半是那个时候。工富大概想在信中留下一点儿自己的想法,若以普通写信的方式恐怕难能如愿,也许这是最后的告别词了。如果不在乎我的反应,她本可以选择直接的告白,但她还是放弃了,或者……”

我把雅则近四十年前写给我的信又从信封里拿出来,交到爱弥儿的手上。“现在我明白了,工富也许是出于与雅则比试的心理才写出了这样的信。”

嘴上这么说着,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一定是这样的,雅则的短信写得别有趣味,若从右向左读取每一竖行的最后一个假名,连起来就是“爱你”的火热字句。当时我曾请教过工富,她平时最喜欢这种情趣,解读了这封信后自然十分高兴,两眼露出惊喜的光辉,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太好了,户祭!这真是一篇精彩的爱情告白书。我很喜欢这种文字游戏,以后有机会也想尝试一下,设法在信中留下更隐蔽、更有趣的暗号……”

“外婆,你们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开玩笑吗?”爱弥儿真是聪明,一看雅则的信就识破了其中的机关,“没想到外公也这么浪漫,让我感到十分意外。”

“我终于明白了工富的心思。当我决定结婚后,和工富分手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于是工富就费尽心思地给我写了这封别出心裁的告别信。她知道我喜欢看推理小说,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在信中留下一些难解的谜团。正巧不久前发生了村冈先生的自焚事件,报上虽然没有报道,但她一定从我的口中听到了这件事。不仅如此,她又听说公司的男同事笠停雄一的妹妹与人发生婚外情的传闻,尽管那个对象不是村冈,但她凭着丰富的想象力把他们硬凑在一起,演绎成一个非现实的、围绕着交换杀人计划展开的推理故事。”

“不过,正因为如此,这封没有直接叙述具体事件的信一定会引起外婆的兴趣,并且外婆会试图进一步推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工富就是根据外婆的这种心理状况,特意使整封信暗号化,精心设下了一个迷局……但是问题来了,这封信是她偷偷地夹在书本里的,外婆是否会注意到这封信,是否会正确解读信的内容是很难预测的……”爱弥儿发出一声深思熟虑后的叹息,“如果换个角度来想,她所做的一切无疑是一场赌博。”

我颔首同意:“你说得不错,她也许已经做好我一生都不会察觉到这封信的准备……”

“我,工富多津子,为了曲折地表达感情,特意写了这封充满悬疑的信,宁愿怀着让人误解,甚至被怀疑要使比田井雅则死亡的恐惧也深爱着户祭道子。”

“多津子,你的信我确实收到了。是在知道你去世消息后过了五年才收到的,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面对着工富的遗照,我在心中反复地和她对话,她不必为现在的我再施展什么技巧了。最后,我突然产生了新的感悟:工富精心设计的迷局暗号也许并不寄希望我来解读,而是期待着我这个聪明伶俐的外孙女。这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奇事……

我拿起雅则和工富多津子过去写给我的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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