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式方笼非遗传承人颜虎金的传奇人生
2017-12-01颜虎金口述整理
颜虎金 口述 袁 牧 整理
苏式方笼非遗传承人颜虎金的传奇人生
颜虎金 口述 袁 牧 整理
17年非遗项目调研
时间:2017年3月29日
地点:梅亭苑
采访人:袁牧 魏颖 高稳杨 朱亚乐
编者按:笔者与苏派鸟笼省级非遗传承人——“虎字笼”创始人颜虎金师傅相识已经三年多。和他相识之前,早闻坊间不少关于“虎字笼”的传奇故事,每与赏鸟玩笼的行家交流,无不对其啧啧称奇。2014年趁着给《姑苏晚报》撰写“袁牧谈艺”专栏文章之机,便联系了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投在颜老门下学习鸟笼制作的博士生王欣,请他安排登门拜访。初见颜老是在2014年的初秋。他热情开朗,声音洪亮,又特别健谈,说到兴奋时还会转换声调和方言,一会儿扬州话,一会儿山东话,说者绘声绘色,听者如痴如醉。接触多了,便了解了一些他那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故事和从艺经历,从中也深切地感受到了手艺人的艰辛。这篇“口述”文字经过“袁艺坊”非遗调研团队成员多次采访整理而成。
2014年采访颜虎金
一、多舛童年,家庭遭受剧变
我出生于1938年6月19日,按照苏州人“过九不过十”的习俗,去年我已经做过八十寿辰喜宴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我家是开稻草行的,当时这在苏州算是头一块牌子。稻草行做什么生意?其实就是卖“出门七件事”的第一件事:柴火。以前不管大户人家还是平头百姓,家家都要用稻草烧水做饭,生意很好做,收入也不错,所以我们家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我6岁进私塾读书。但是好景不长,1949年以后,我家的境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的大户人家没有了,富人成船买柴火的好光景也一去不复返了,平头百姓一次也就买个五六斤,柴火生意一落千丈。当时家里除了我还有两个兄弟、两个妹妹,一家七口人。生意不好生活就成了问题,在我11岁那年,家里实在交不起学费,我被迫辍学了。雪上加霜的是,这时候有人举报我家生意存在“骗秤行为”,父亲因此被捕,虽然只被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被释放,但是店里的称都被没收了,父亲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很快抑郁而亡,年仅49岁。家庭没有了顶梁柱,经济来源也断绝了。迫于无奈,母亲只得将我的兄弟姐妹都送给了别人家,自己也改了嫁,最后只剩下了作为老大的我一个人,真是家破人亡啊!
二、懵懂少年,几度辗转谋生
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讨生活,要说苦,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的孩子多金贵,14岁上学读书还要父母开车送,我14岁时已经开始拉人力车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我挣到的第一笔脚力钱——1毛3分。这点钱对正在长身体的我来说真是少得可怜。拉车不能填饱肚子,我只得重操家庭旧业去卖稻草。我的肩膀至今还是一高一低的样子,这是少年时期每天挑着120斤重的稻草担子沿街叫卖给压出来的。
到了18岁,政府分配我到硕放机场工作。起初听到去机场工作还挺开心,去了之后才知道我的任务是修飞机场跑道。这个工作并不比卖稻草轻松,每天要工作9个小时,每个月只能休息2天,而报酬也很低,每天只有6毛钱。就这样,我在那里整整干了一年。一年后我又被安排到甘肃天水一带修铁路,一干就是两年。两年以后我才回到苏州。
当时正巧赶上“大跃进”,苏州办了很多工厂。经劳动局介绍我进入觅渡桥一带的砖瓦厂工作。砖瓦厂工作强度很高,出窑的工人每天要码好并搬运40个墩子的砖头。1个墩子大约200块砖头,1块砖头大约5斤多,也就是说我每天要搬运20吨的砖头,而收入只有1块2毛4分钱。我不怕吃苦,有一份能挣钱的工作就很珍惜了,总比填不饱肚子强。和我一起去参加工作的30多个人几乎都走光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另一位室友——他还是我天天做“思想工作”留下来的,他要是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就太孤单了。
后来,我凭借自己的“小把戏”被调到一个相对清闲的岗位。我从小走南闯北,练就了“说书”的本事,砖瓦厂有一位副厂长就是喜欢听我“吹牛”,一有空就来听我“说书”。为了能够有时间安逸地听我“吹牛”,他安排我到茶水房烧锅炉,从此我就有了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了。古人云“技不压身”,哪怕有一点能“吹牛”的能耐,关键时候也可以改变境遇的。
三、机缘巧合,初试鸟笼制作
年轻人总要考虑家庭问题。我曾经交往过一个女朋友,我们可谓青梅竹马,双方父母都是朋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大了以后她在布厂里做学徒,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相约去看看电影,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可是天不遂人愿,1959年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也为我以后学鸟笼手艺埋下了伏笔。
1959年至1961年期间,三年自然灾害,人人都吃不饱饭,社会上小偷小摸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也糊里糊涂地被卷入到一桩“偷盗事件”中。工厂里,一位与我关系很好的工友偷盗了另一位工友的东西,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我好朋友,不知怎么的,派出所竟然怀疑我和这件事有牵扯。某天晚上8点多钟,调查员拿着传票找上了门,把我带到派出所后,五六个人轮流审问。这种车轮大战式的“审问”折磨的不仅是肉体,对人的意志更是一种摧残。派出所为了证明他们的怀疑,不但搜身,还派人到我家里彻查。我和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他们什么证据也没有找到。我虽然被解除了怀疑,但是这黑锅却一直背了两年多。再后来,开了两次大会公开向我赔礼道歉消除影响。但是,这个影响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的,和我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也因为此事而分开了。
1960年开始“支农运动”,我被任命为队长,带着十几号人就到了“红旗大队”。巧合的是,当时红旗大队所在地就是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小区,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啊?红旗大队有一位妇女队长,比我小一岁,对我特别好,在当时物资紧张经济困难的时候,她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做好吃的,至今我还忘不了她烧的蚕豆饭、兔子肉,真是香。一来二往,我们就好上了,后来就结婚了。
结婚后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生儿育女,最大的难关就是经济关。很快地,我们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承担照顾母亲的责任。我每个月工资不多,也就30多块钱,除了一家五口人的日常吃喝拉撒,每个月还要补贴我母亲六七块钱生活费。没有钱就得想办法挣啊,要挣钱首先要有时间保证,每天上班哪里还能抽出时间去挣外快?没有时间就挤,人家走路或骑自行车上班,我没有钱买自行车就跑步上班。从红旗大队到位于觅渡桥附近的砖瓦厂要有六七公里的路程,每天一个来回十几公里路都是这么跑步去,我现在身体还挺硬朗的,这大概就是我以前跑步的“存款”吧。
穷则思,思则变,变则通。思变的第一个办法就是星期天去苏州的大街小巷卖晾衣裳的竹头,这样一天下来也能收入两三块钱。“晾衣裳竹头卖啦”,吆喝要像唱歌一样,人家才会注意听,才会有生意。
卖竹头的这点收入对我巨大的家庭开支来说也无济于事,还得想变通的办法。我每天上下班路过人民桥的时候发现,那里停泊了很多从吴江盛泽等地来的商贩小船,每艘船上的小贩都会顺带几只草鸡过来卖。我就想着何不捎带着批发几只鸡到城里卖。贩卖鸡可不能背着跑,得有交通工具。我狠狠心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辆53元钱的自行车,这是当时我家最值钱的家当了。每天下班路过人民桥时我都挑4只4斤左右的母鸡贩卖,批发价1块2毛钱一斤,到城里我以1块3毛钱一斤卖出去,每斤挣一毛钱,这样一天也能收入两块钱,赚得也不多。一天,一位玩鸟的邻居跟我闲聊中提到鸟笼难买,说是要预定才能买到,而且还很贵。鸟笼的市场这么好,我为什么不做呢?于是我决定学习制作鸟笼。但是学习鸟笼面临很多困难,以前学门手艺哪像现在这么容易,人人都拿手艺当饭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以前称鸟笼这一行为“暗行”,技术是要严格保密的。没有办法,我只能借来邻居的鸟笼自己琢磨研究,找一些散架的鸟笼进行练习。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地摊上发现了一本专门介绍养鸟和鸟笼制作的书,真是如获至宝。
四、拜师学艺,工艺渐入佳境
要做好鸟笼必须拜师学艺,学习中遇到的技术难点,自己很难琢磨透。1966年,也就是我28岁那年,我拜陈瑞林为师,按照陈师父和其他几位师傅的说法,我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当时陈老师傅在苏州的名气最大,只要是玩鸟的朋友,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1949年以后,私营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以后都并入了大工厂。当时苏州并没有专门制作鸟笼的工厂,很多做鸟笼的老师傅只得改行另谋生路。为了改善生活,那些已经改行的老师傅只得躲在家做一些私活。苏州还没有鸟笼市场,陈师傅接到的私单只得悄悄做,运输备料都得自己动手,烈日当头也要出门,有一次骑三轮车去采购竹材原料时,不幸中暑去世了。
在我学做鸟笼的时候,苏州还有荣泉、卞水生、金三畏等三位师傅,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不同的鸟笼制作技艺。陈瑞林师傅教我学到了材料的加工处理方法以及鸟笼制作的基本要点,卞水生师傅让我学到了笼丝之间的间距如何巧妙处理的方法。
荣泉住在桃花坞,主业是做扇面的,副业才是做鸟笼。虽说做鸟笼是他的副业,但是却是一等一级的制笼高手。
卞水生以做鸟笼为业,他的师傅是上海的张根宝,上海玩鸟的圈子里现在依旧流传着“根宝笼”。有一次我带着自己的鸟笼去请卞水生师傅指导,卞师傅一看就很惊叹:“你现在做鸟笼的水平与金三畏差不多了。”
卞水生提到的金三畏是苏州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非常有名的鸟笼师傅,现在苏州博物馆里面还收藏着他的鸟笼。有趣的是,金三畏其实并不是专职制作鸟笼的师傅,他是一位牙科大夫,以行医开诊所为业。
1949年前,观前街东脚门有一家京沪线上非常有名的鸟笼专卖店——天凤斋,老板名叫俞天息,儿子叫俞金龙。俞金龙和我是几十年的好朋友,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一位朋友在国外博物馆里面看到了一只单跃忠师傅制作的紫檀木鸟笼。这只鸟笼是1949年后国家(可能是文物商店)从“天凤斋”购买的,当时价格是3000元人民币,可见苏州鸟笼制作的精美。
五、开门受徒,志在传承创新
技艺学成以后,我自立门户专心从事鸟笼生意,期间也带过很多徒弟,这些徒弟都有故事。
为了提升鸟笼装饰的艺术性,我到处寻找雕刻师傅进行合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听说浙江东阳的雕花最出名时,我就带着做鸟笼的工具去了浙江义乌的佛堂镇。在当地我招收了几十位年轻人教他们做鸟笼。我一边传授手艺一边注意寻找可以继续深造的徒弟。在一批学做笼的年轻人中,我发现了年仅17岁的朱锦明。他心灵手巧,不但一学就会,而且还有一手雕花绝活。等到这批徒弟都学会以后,我便将朱锦明带回了苏州。不过朱锦明在苏州只干了一年就回到老家去了。
颜虎金挫笼丝
颜虎金演示折竹丝
颜虎金制作扎接
当时在苏州我也招收了徒弟。1986年,我收了大徒弟童幼明,他在我这里学了3年,1989年他才回到自己的老家浙江省临安市青柯村8组从事鸟笼的制作。后来,童幼明在2009年到2010年期间收过两个徒弟,可惜这两个徒弟都没有坚持下来。童幼明在苏州学艺的时候,我们师徒三人(当时带的徒弟有童幼明、朱锦明)平均每天能制作两个鸟笼,一个鸟笼能挣16块钱左右,生意红红火火。
与二徒弟陈传发的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一天下午,我碰到了一位卖葫芦的小贩,名叫郭泽香,他是安徽省凤阳县郭富府乡赵庄人。我们两个人聊得挺投机,聊着聊着,我突然萌生了去他家乡招收徒弟的想法。因为这个机缘,我在他的老家一共招收了陈传发和三要两个徒弟。陈传发与郭泽香是亲戚,他勤奋好学,因此也就在我这里留了下来。三要到苏州后水土不服,又想家,我只得给了100元让陈传发送他回老家了。陈传发现在上海从事鸟笼制作。
后来,我又收了方清华、方华两兄弟。他们都是安徽歙县人,拜师时老大20岁,老二17岁。兄弟二人先写了一封信过来,隔了几天又登门拜访。登门拜访的第二天,我跟他们一起去了一趟他们的老家,征得他们父母的同意后才收下了他们。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下车地点:齐武村。有感于收徒的不易和生活的颠簸,在登山去他们家中的路上我还即兴赋诗一首:涉水齐武近黄昏,登山摊培夏虫鸣。身带吴门雕虫技,云雾深处觅佳人。方清华现在相城区御窑花园自己家中进行鸟笼制作。
2013年,经人介绍,我收了一位留美回来开红木家具厂的女孩孔亦铭为徒弟。今年我还收了一位残疾人当徒弟,叫毛云龙,原本是江西南昌的一名钳工,已经57岁了,迫于一些客观原因,他来苏州只学了两天就回去自己摸索了,今年二月份我亲自到他家中教了他五天。
最让我欣慰的,苏州大学艺术学院一位研究艺术的博士王欣投到我门下学做鸟笼。虽然他本职工作很忙,但还是刻苦学习制笼技艺,还帮助我整理有关鸟笼制作的材料。
(颜虎金,苏派鸟笼省级非遗传承人;袁牧,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