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为了忘却的纪念
2017-12-01雷登辉
雷登辉
新诗百年:为了忘却的纪念
雷登辉
一
新诗以现代白话文为基础语言,其草创之时尚未完全摆脱古代汉语的影响,因而我们看到胡适等诗人在诗歌表达上所呈现的蹩脚和艰难。古代汉语以单字表意见长,讲究斟词酌句,十分注重意象的选择和意境的营造,主动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表达效果,而现代汉语偏重逻辑表意,以实用的信息传递为主要功能,这使得新诗从它诞生之日开始在追求“诗意”方面更加艰难。新诗的危机,也是日益功能化和介质化的现代汉语的危机,因为现代汉语的普及始终致力于信息或技术更加方便快捷地传播,而不是汉语诗歌的诗意表达。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无论诗人身在哪个国度或使用何种语言,若他想要在诗歌创作方面有所建树,就必须面对日益同质化和技术化的语言这个庞然大物,重新在语言的废墟中寻找“诗意”。
在日益消费化、娱乐化和一体化的时代潮流背景下,“归根”与“回家”应该成为诗歌写作的主要内容。从发生学上讲,诗歌是一个民族命名世界的最初方式。诗的存在,就是诗人不断往返于现实世界与原生性的语言世界的结果,是诗人思考自我生命与外在世界独特关系的体现。对汉语诗歌来讲,古典诗歌仍然是一笔巨大的文化遗产,因为古典诗歌依靠古汉语的意象性、模糊性和不可度量化的特点为我们熔铸了一个又一个翩翩起舞、多姿多彩的诗歌世界,诸如屈原、李白、杜甫和苏东坡等大诗人的诗作,为我们架构了超越古今的文化桥梁。民族危亡与实现现代化的紧迫性使得现代汉语主要作为交流工具朝向更加清晰可传递的量化方向发展,这是救亡图存和发展变革的大势所趋,但这从某种程度上遮蔽了汉语言文字与汉文明之间共生的诗性空间和魅力世界。诗歌的精义,从本源上讲就是要逃离各式各样体制化和技术化的话语束缚,让读者通过语言的介质回到人类自身,回到本初的诗性空间,以获取片刻的精神自由和心灵慰藉。
中国古代有着丰富的诗歌资源,那“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写作姿态令无数后辈诗人仰慕,而唐诗更是诗歌王朝的巅峰,这使得中国人早已经形成了对古典诗歌的“集体无意识”。古诗十分注重诗歌的音韵和意境,强调成熟而又灵巧的韵味,但这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却很难实现。现代诗人曾在诗体上进行过很多探索,如“民歌体”(如刘半农)、新格律诗(如徐志摩和闻一多)、“楼梯体”(如田间和贺敬之)以及对西方十四行诗的移植和改造(如冯至、唐祈和唐),这其中不乏重要的成就,但都由于诗歌内部发展的矛盾以及新诗对绝对自由的追求,这些提倡都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和发扬。面对有着深厚积淀的古典诗歌和外国诗歌的影响,仅有一百年发展历史的新诗显得十分焦虑,迫切地想要稳固历史地位。
海德格尔认为,当人在思索存在的时候,存在也就进入了语言,而语言是存在之家,人栖住于语言之家当中。他极力呼吁诗歌语言应该从规范的逻辑和线性的语法之中解放出来,恢复语言的原始意义,通过语言的多样性、开放性和流动性来表现复杂的存在和生命,用“诗之思”来照亮“林中空地”。当我们身处两极化的规范语言和系统体系当中时,语言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方式,限制了我们的诗性思维,也就阻碍了我们对诗性空间的建构。梅洛·庞蒂认为,诗的语言是“使用过的语言”与“正在使用的语言”之间频繁的切换。“正在使用的词句”不断过渡成形,成为有固定意义和用法的“使用过的词句”,而诗人常常找不到恰当的词句苦恼的原因就在于他很难在“正在使用的语言”和“使用过的语言”之间找到新意。诗歌永远都追求陌生化技巧的表达,永远立足于人类主体经验的述说。现代资本逻辑和技术逻辑追求永无止境的现代化,语言本身也日益规范化和形式化,正因如此,诗歌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在质疑和反抗中用独特的形式去寻求人类价值空间的建构。在这一艰难的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诗人自觉的语言意识。
二
何去何从,这是一个问题。我们绝不可能回到再造古诗的时代,我们也不能为新诗捆上各种作茧自缚的枷锁。因而,重新理清新诗的来源、线索和制约因素,探究新诗发展可能的方向,成为新诗写作和新诗批评的重要议题。
经济和技术的全球一体化成为不可逆转的发展趋势,而语言作为民族根性的言说方式或许还保留着些许更新、再造和反抗的可能。已经百年之久的中国新诗,除了继续保持“对外取经”的开放姿态外,还需重新审视中国古典诗歌的遗产。新诗是在“西学东渐”影响之下主动疏离古典诗歌的产物,因而它必须面对脱离母体语言带来的阵痛和欧化语体刺激过敏的综合反应。新诗和古典诗歌相比,其最大的功绩在于实现了现代白话文写作和诗体的自由分行,其不足之处在于它还没有与现代汉语的音形义很好地结合起来,继而导致分行太乱,缺乏必要的诗味。以写作现代主义诗歌见长的“九叶派”诗人郑敏晚年反思道:“将今天纳入伟大的文化积累,是中国古典汉诗的一种美好传统。这种和传统及历史相呼应的品质在新诗创作中消失了。”百年新诗发展中的偏颇,应在新的历史起点予以重新思考和定位。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新诗革命迫于紧迫时局的需要,以“诀别”的姿态告别了古典诗歌,这使得新诗没能很好地继承古典诗歌的优秀资源,并且使得百年里的旧体诗词创作至今没有得到相对公正的评价。新诗与古诗并不是以“新”和“旧”为区分的二元对立关系,二者都应统一于人类诗性经验的智性表达。当新诗在滥觞阶段需要通过抨击古典诗歌来为自己赢得阵地之后,需要反思的是百年自由诗体是否对其他诗体造成制约,是否轻率地否定了所有的外在格律形式,是否在丢掉了所有的“镣铐”之后也失去了自由轻快地舞蹈的力量。一种诗体,不可能决然地隔绝自己的文化传统而发展起来,新诗也不例外。
通过语言的再造功能,通过对古典诗词精神和气象的学习,我们或许可以减轻当代诗歌创作的江湖气和戾气,去寻觅面向汉民族文化之根的“现代汉诗”。尽管新诗在当下面临着多种多样的选择和可能性,但在重审古典诗词的遗产不失为新诗发展的一种方法和路径。著名诗人和诗评家唐晚年在总结自己一生对诗歌的追求时说:“年轻时,我从西方汲取过些浪漫蒂克的梦幻,一些朦胧的色彩,或一些古典的意象,一些现代的象征。这忽儿,我却要自己返璞归真,归于最朴素的真实,最恬静的抒写。我要以坦率的散文笔致追求一种诗的纯度,展开一片诗的纯净美与纯诗的美……这不是对过去的背叛,而是人到晚年自然会有的对单纯的美的向往,一种‘豪华洗尽见真淳’!”(唐:《我的诗艺探索历程》,载《新文学史料》1994年第02期)像唐这样饱经忧患的诗人,能够在晚年反思民族文化和审美的根性,就是一种文化自觉的表现,也为后代诗人写作和诗歌批评提供了借鉴和启示。
三
今天的世界文明和中国文明都面临着异常艰难的抉择,随之而来的文化和诗歌生态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复杂格局之中。对于辉煌而又落寞的新诗百年,或许我们应该忘掉对“新”的渴望而更加专注于对“诗”的营造,因为无止境的“新”正在毁掉诗歌的基本精神;或许我们应该忘掉对“启蒙”与“进步”的无限追逐,而更专注于诗歌品质和“气象”的经营,因为诗歌不是真理和时代的传声筒,而应该是充满个性和“气味”的智性表达;或许我们应该废弃非此即彼、非“新”即“旧”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而应该专注于“现代汉诗”如何向悠久的文化传统吸取诗歌发展的经验;甚至我们还应该忘记新诗批评和文学史书写中很多漏洞百出但坚不可摧的教条和原则,而应该专注于创造离大地更近的诗句,因为这一百年来我们为诗歌设置了太多不可动摇的框架和原则,这阻碍了诗歌自由健康的发展。
对于诗歌本身,“百年”的时间坐标或许并无太大意义和价值,“百年”只是它发展过程中的一瞬,而一些根深蒂固的“传统”很多时候是体制与理论家们共同“发明”和“建构”的结果。对于诗歌而言,任何时候都是最为重要的历史时刻,任何时候诗人们都应该直面充满生存困境的诗歌本身。新诗应该引导人回归到真切的生命之中,不应该沦落为世俗或利益的工具砝码。诗歌真正的繁荣和兴盛,在于诗人敏锐的观察、非凡的想象和艰苦的遣词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