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秘密”的野蛮生长
——论马家辉《龙头凤尾》中的香港市民文化书写
2017-12-01殷鹏飞
■ 殷鹏飞
湾仔“秘密”的野蛮生长
——论马家辉《龙头凤尾》中的香港市民文化书写
■ 殷鹏飞
马家辉2016年创作的长篇小说《龙头凤尾》甫一出版就引发热议,马家辉在将香港黑社会龙头与港英警察之间情爱纠葛娓娓道来之余,也向我们素描了一幅香港市井的风俗画面,马家辉对这一阶层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谙熟于心,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所不包。因此《龙头凤尾》不仅仅可以看作是一场同性爱人之间的奇情故事,也是一次关于香港市民文化的生动演绎。
一直以来,香港或被视为一块进出内地的“飞毡”;或是遭逢乱世“回不去了”的北望之所;亦或是一场梦一场空,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的“胭脂扣”。“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①,近代中国大江大海的悲欢离合藉由香港这块弹丸之地款款道来,因此“华丽”与“苍凉”的底色其实早已奠定。马家辉在《龙头凤尾》的扉页写着“献给仿佛不存在的秘密”,其实暗示我们,表面上的利益纠葛,情欲搏斗背后实际上蕴含了一个空间巨大的黑暗的文化空间,而《龙头凤尾》中对香港市民文化的书写揭示的就是隐藏在这片黑暗中的光泽与生机。
市声的美学——别开生面的市民文化书写
张爱玲在她的散文集《流言》中曾如是表达自己对于市民阶层的喜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会到处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②《龙头凤尾》正是在这片拥挤混乱而喧嚣的市声中展开的。小说的楔子《行船的我外公》,从我和外公、姐姐的闲聊入手带出了小说的主人公“南爷”陆南才,在一片闲言碎语中拉开一场悲欢离合的情爱故事的序幕。小说模仿古代传奇的模式将小说分为“龙”“头”“凤”“尾”四个部分,与小说题目相对应,也成为小说各个部分题眼和小说转折的关节之处。更妙的是,龙头凤尾也是一种赌博的发牌方法,暗示陆南才的人生就是一场时代与命运的赌局。小说的叙事者采用传统小说的全知视角叙述,当然与其说是叙述者,不如说是一位说书人,这位说书人一边通过自己的讲述把握着整个故事的龙骨,也时不时突入情节,加上自己的几句点评。小说最末“是鸠但啦,陆南才。——因为有我马家辉,湾仔的老百姓仍将世世代代记得你,尽管不一定以你渴望的方式”③,叙述者用与主人公对话的方式结束了小说。故事在一片嘈杂的市声中起,最终又湮没在一片市声之中,马家辉以说书人的身份,将一段香港故事娓娓道来。必须注意的是,作为叙述者的马家辉其实在小说中也扮演了一位采风者,所有的故事皆是由他人复述而来,也就是说马家辉是一名转述者,正因为如此,小说形成了一种嵌套结构,故事与本事拉开了距离。因此,《龙头凤尾》中的香港故事亦真亦幻,似乎是确实发生过的前尘往事,叙述者超然地讲述着整个故事;又似乎是添油加醋的街头巷议,流言蜚语,叙述者时不时在故事中浮现。然而,这不就是市声吗?因此,仅就小说的结构就注定《龙头凤尾》是一部属于市声的,属于湾仔小说。
马家辉在访谈中曾借胡兰成点评周作人的文章抒发自己身为小说家的抱负,“他只写平平常常的生活,正是政治的与社会的制度的全面渗透,使我们更切实地了解这时代的。”④所以《龙头凤尾》并非有意识地去回避动荡的时代和摇摆不定的政治,而是企图用一种更为细密的笔致描绘大时代的变化如何以弥散的形式进入社会的肌理,影响时代中每一个人的生活。为了更好地达成这一目标,与金宇澄的《繁花》类似采用更加“接地气”的方言来变现世情市井,人物的对话选择用白话(粤语),与吴侬软语的细腻多义不同,香港市民阶层的白话夸张、随意,小说中不时闪现的粗口、俚语配合着小说曲折变化的情节,让人丝毫不觉突兀和不适,相反人物也因此变得更加饱满,富有生机。马家辉通过“声”的改变,原生态地呈现了一个市民文化的空间。其次,白话的使用也使小说的描写更具有画面感,将市井阶层面对时代丧乱时的复杂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小说中最常出现的一句话是,“是鸠但啦”是“随意啦”的意思。在波涛汹涌的乱世之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面对命运的安排,“是鸠但啦”不仅仅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的无奈,何尝不是与时代抗争过后的一种自我解嘲。兄弟的情义,江湖的道义,家国的忠义都因为生活的步步逼迫而被让度,但是对于市民阶层而言,“活着”难道不是安身立命的最为根本的东西吗?胸中也许有不平,有委屈,但是“是鸠但啦”。香港市民阶层特有的孤倔,就在这“走一步,算一步,今日不想明日事”的生存哲学中体现出来。蜷缩大历史的断壁残垣下,范柳原和白流苏终于放下各自的身段,报之以真实的相拥,而在马家辉的笔下,乱世中的香港市民们拥抱的则是生活,则是这片喧哗的市声。
市井的空间——都市文化空间与市民文化书写
马家辉作为一名地道的湾仔人,对于湾仔的街巷早已烂熟于心,因此《龙头凤尾》的写作之于马家辉,不啻为一场“追怀早已逝去的容易冲动的青春岁月”⑤的“室内旅行”。香港不同的都市文化场景在小说中快速切换,人物在不同场景中的不同动作,丰富了人物形象的各个侧面,同时也展现了一个生机盎然的香港都市文化图景。
如石塘咀的青楼,狭窄的情欲空间原本是欲望发泄的场所,而对于陆南才这样一个同性恋而言,则并非如此。青楼从外部而言,隔开了外面的世界,形成了一个自在的欲望场所;就内部而言,狭窄的空间在物理上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从而更容易倾诉自己压抑已久的秘密。小说中青楼女仙蒂是少数几个知道陆南才性向的人物之一,青楼空间所营造的私密感是陆南才安全感的很重要的来源。所以只有与仙蒂在一起的时候,陆南才才会觉得“温暖而安全,比生在男人堆里更甚,可以完全放松,像回到家里,是真正的家人。”⑥而后来身为堂口龙头的陆南才与香港警督张迪臣选择的幽会之处就更耐人寻味,义庄原本是用来存放在香港工作的内地人的灵柩骨殖之地,乃是一处死地。而对于陆南才,张迪臣而言却是一处生地,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褪下社会生活给他们安放的身份,在快乐的黑暗里释放自己。空间上的一死一生的对应,加强了文本的内在张力。义庄“永别亭”上的对联暗示了两人的命运走向“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也是在义庄两人完成了最后的分别。在日军入侵香港的动乱背景下,死亡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主题,但当放置在一个特殊的地理位置之中,这死亡就充满吊诡,生死轮回的戏码再次上演,作为读者此刻唯有唏嘘与怅然。
小说围绕“秘密”而展开,而香港并不宽阔的街道与逼仄的环境给了马家辉“仿佛不存在的秘密”提供了贮藏的空间,就像张爱玲的《封锁》将隐秘的情欲安放在摩肩接踵的喧哗与躁动当中,马家辉对于秘密的储藏也应做如是观。不同的是,这场关于情欲的搏斗不是张爱玲笔下那一场似有还无的游龙戏凤,而是可能完全摧毁两人社会身份的死亡游戏。正如王德威所言:“秘密是香港命运的黑箱作业,也是种种被有意无意遮蔽的伦理情境,或不可告人,或心照不宣,或居心叵测。相对于此,背叛就是对秘密的威胁和揭露,一场关于权力的隐和显、取和予的游戏名称。”⑦都市文化空间已不仅仅是一种地理意义上的,进一步是一种亚文化的生态空间,而在湾仔这样一个市民社会里,充盈其内的当然有这样隐而不宣的游戏规则以及不可告人的情欲。正是在这样空间里,他们可以“用秘密回应秘密,由此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隐秘牵连”⑧,以至于这一空间甚至可能自成体系,与外部时事产生对立,“紊乱的世界在另一头,沉静的他们在这一头,两头互相对话,恐怕都以为对方疯狂。”⑨而随着日本入侵香港不仅仅物理上的空间被挤占,被改造,文化上的空间也日渐逼仄,无法再贮藏下陆南才与张迪辰的断背之恋,他们都被逼到墙角,再无转圜的空间。于是,在张迪辰看来他们的爱情变成了一场账目分明的游戏,有借有还,与陆南才的分手意味着的是钱货两清,我出钱你放我离开香港,逃出生天;而陆南才无法接受张迪辰的背叛和离开,最终由爱生恨,向日本人告密,一场情爱的挑逗最终变成了一场残酷的杀人游戏。
因此,马家辉笔下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仅限于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的揭秘与隐秘,而是充分注意到了文化空间与人的互动关系。当有一个宽广的市民文化空间存在的时候,是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情欲,而当这一文化空间变得狭窄,两个人的游戏就推及为两个人的战争。
市民的哲学——市民文化心理与市民文化书写
本雅明的城市诗学理论发现了都市文化与象征主义之间的关系,从而使对于波德莱尔的解读逃脱了一种历史化的审美而进入到了一种共时性的审美。同样《龙头凤尾》中香港市民的文化书写显然也不能局限于一种历史故事趣味式的解读,这也正是马家辉对于自我的期许,“这么大的格局,这么小的如果”,马家辉笔下的香港市民文化书写不仅是一个特定历史时空之中书写,而是进入到一种弥赛亚时间中的有关“江湖”与“爱欲”的香港市民文化书写。一个剥离了历史时间的香港文化书写,折射的是整个香港关于过去,现在,将来的侧影。马家辉在访谈中难掩自己对于湾仔的热爱,“湾仔是我长大的地方,思想启蒙的地方,这里有熟悉的气味,对它的街道和布局不只是Location,也是一种认同”⑩正是这层对于湾仔,对于香港市民文化心理的了解和同情,给《龙头凤尾》涂上了一层温情的底色。
作为港人的马家辉毕竟是香港商业文化气氛下生长起来的一代人,因此在小说一开头几乎将《倾城之恋》的核心道破“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是负担。”因此,马家辉的小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张爱玲还要来得冷酷,他乖戾地敲响人性深渊深处的响动,一场“龙头凤尾”的情欲游戏何尝不能看作是一场利益的攻防战。浸馈商业文化的香港人很清楚“人间,终究没有不卖之物”⑪,背叛与忠诚,杀戮与报复的戏码一次次上演,而这就是香港人百年不变的“江湖”。
正因为利益场上情义不可再待,所以相信的往往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者冥冥之中的“天理”,“你哭,你笑,你哀求,随便你。命运自有他的走向。可能听取你的意见,也可能置若罔闻,到最后你唯有低头认受。”⑫港人文化中往往多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潇洒与从容,所以即使盟军的炸弹从天而降,陆南才还不忘吼一声“是鸠但啦”,世事的乱流之中,每个人都被裹挟着向前,不知不觉间练就了一颗坚硬的心脏,每个人都不知明天在何方,当下便是天堂。所以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有一种风风火火的气息,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按照自己方式行走在香港这片江湖之中。就算“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⑬,也要继续他们的野蛮生长。马家辉作为一个湾仔的书写者,香港之于他不再是一块由边缘心向中央的“飞毡”,而是自成体系的文化场域,这片江湖自有他们的安生立命的法则,马家辉所揭露的“仿佛不存在的秘密”恰恰就是湾仔人今生今世的证据。
最后,马家辉笔下的香港并没有殖民地所带来的“现代性”问题,更没有王德威“后遗民文学”视阈下挑动的黍离之思。相反,马家辉笔下的港人面对日本人的野蛮入侵和飞扬跋扈的统治,并没有过分慌乱,显示出一种市民阶层特有的生之坚强。“活下来最重要,活不下去便演不了戏,戏码再轰烈也枉然。”所以,即使是日本人登陆香港,港人也没有慌乱,“街市回复喧哗热闹,仿佛战争是不关己,就算关己,也得让老子把手上事情忙完再说。坚持了,便是尊严的胜利。”⑭这不疾不徐的淡定折射的是市民阶层再普通不过的信念,“活着”。英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任由谁来统治,不变的还是那片人来人往的江湖。这种江湖文化是香港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浸润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所以,小说呈现出的是一种“感觉结构”。在王德威看来这本关于背叛的小说是“男男版《色戒》隐隐浮现”⑯,祖师奶奶的影响似乎不请自来。但是别忘了,张爱玲笔下的范柳原,白流苏们却都“没有好收场”,而马家辉笔下的男男女女都还在野蛮生长着,只要那片孕育他们的修顿球场还在,湾仔还在,江湖还在……
马家辉笔下的湾仔仿佛是一个关于香港的隐喻,龙头凤尾,雌雄同体,中西文化在此交合;曲折离奇,颠沛流离,天地玄黄之后留下的是对人生“无常”与“沧桑”的无尽感慨。时至今日,马家辉所书写的历史深处“仿佛不存在的秘密”依然在湾仔这片土地上野蛮生长着,还将继续影响香港的今天,及未来……
注释:
① 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传奇》,上海:上海杂志社,1944年9月版,第2页。
② 张爱玲:《诗与胡说》,《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24页。
③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320页。
④ 《身为小说家——专访马家辉》,《香港01》周报,第20期。
⑤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66页。
⑥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55页。
⑦ 王德威:《历史就是宾周——马家辉<龙头凤尾>》,http://cul.qq.com/a/20161208/025461.htm
⑧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69页。
⑨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54页。
⑩ 《人鬼同途 龙凤双全——专访马家辉》,香港《艺文青》,2016年9月。
⑪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9页。
⑫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37页。
⑬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42页。
⑭ 马家辉:《龙头凤尾》,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49页。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