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焰火
2017-12-01翟之悦
■ 翟之悦
白日焰火
■ 翟之悦
那天海上风浪不小,狭小的游艇左摇右摆,终于将她抛入水中。她艳丽的泳衣在水中若隐若现,单薄的身体转眼就将被海水吞没。
奇怪,在阿诺的回忆里,唯有同船女工惊惧恐慌的尖叫。而她,似乎并没有呼救。
丝毫回忆不起自己当时的想法,或许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驱使他跳下甲板,奋勇向她游去。
落水女工苍白而稚嫩的面颊近在咫尺,漆黑的长发贴在脸上,湿漉漉的沾着晶莹的水珠。他努力了几次,终于抓住她的肩膀,她冲他微微一笑,戏谑的眼神不带一丝恐惧。在回忆中,惊心动魄的场景早已退远,唯有女孩圣洁的美丽在瞬间击中他的心房。
上岸之后的情形,阿诺已记不太清。似乎她的落水令此次同来参加厂庆的工友们大受惊吓,现场乱成一团。阿诺所在的外企以生产游艇配件闻名于行内,坐游艇出海举行小型厂庆是厂长的突发奇想,见此情形,悔不当初的厂长当机立断提前结束了庆典活动,要求大家清点人数,马上上岸,立刻打道回府。
落汤鸡似的阿诺陪着小女工坐上救护车到医院检查。阿诺这才发现,适才下水救人时,他未及宽衣脱鞋,此时衣服多处破裂渗血,可他还是要求医生先检查她,确认她毫发无损,他才长吁口气,放下心来。登记姓名电话时,阿诺才知道救上来的女工叫作罗丽莎,他新带的十个实习生之一。由此看来,他这个师傅并不十分称职。
大专毕业,工作难找,阿诺千辛万苦才在家乡这个外资企业谋到一份工作。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年,性情温良的他顺利升到了首席技工的位子。说是首席技工,其实也是打杂,除了车间里的活计,还要将手下不时更替的实习生的吃喝拉撒睡等生活琐事安排妥当。在这家效益良好的外资工厂,除却少数管理与技术精英,其余多是职校毕业的普通工人。工人们在校时多数无心学习,终日忙着恋爱游戏,浑浑噩噩混到毕业,找份工作平平淡淡打发一生,幸福指数倒不见得低于阿诺这个科班毕业生。
新工人往往懵懂,在老工人的带领下很快“开悟”,又都处在含苞待放的年龄,各种匪夷所思的状况皆有发生,令阿诺焦头烂额,因此除了记住个把特别出色与特别难缠的角色,其他工人对他而言都面目模糊。
厂庆过程出此意外,厂方自然要批评总结一番,却也不至于“上纲上线”,倒是对阿诺英勇救人的行为大大嘉奖。之后,生活依然如故。阿诺去派出所保释过聚众打架、好勇斗狠的男工,劝说过争风吃醋、剑拔弩张的女工,处理过小偷小摸、屡教不改的异类。在无所事事的夜晚,阿诺骑车回家的路上,望着灯红酒绿的街景,想起自己年近三十还一无所有,恋爱多次都无疾而终,常常怅然若失。
落水事件后,丽莎时常来找阿诺,有时要他帮助处理女工间的纠纷;有时让他帮忙寻找丢失在车间的手机;有时,央他陪着喝杯咖啡。他顾忌身份,本不想应约,但不知何故,每次她找上门来,他总乖乖就范。咖啡馆里,两人在卡座隔桌坐着,他看着她把配送的方糖用勺子捣成碎末。
阿诺望望那些白色的粉末,笑道:“你有虐待狂倾向?”
丽莎答非所问:“除了你,每个人都虐待过我。”
阿诺不知所措,只得沉默不语。
丽莎眨了眨眼,一双细长的妙目水波潋滟,令他不敢直视。丽莎说:“师傅,我的命是你救的,你得对我负责到底。”
阿诺不懂自己要付何责任,料定只是小女孩故作姿态,并不以为然。后来,在她的要求下,他到她家中坐坐。他见过丽莎的父亲,一个早年丧偶、上城打工的淳朴男子,还有她那脸色憔悴、骨瘦如柴却手脚麻利、慈眉善目的继母。狭小的蜗居是租来的,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唯有丽莎的房间脏乱不堪。继母赧颜解释道:“丽莎不让人碰她房间里的东西。”说是房间,其实是从大厅隔出的狭长一条,只够放置一张单人床,床头打横一张书桌兼床头柜,一把椅子,如此巴掌大点空间无法再容纳一个成年人转身。
相处久了,阿诺得知丽莎还偷偷兼做第二职业——工厂对实习女工管理得较为宽松,丽莎便经常翘班出去贩卖点廉价服饰,收摊后跟阿诺一起吃饭、唱K、打电玩、看电影,要不就在街上游荡,幻想神奇邂逅,钓到高富帅,从此衣食无忧。
有时,阿诺会自掏腰包请丽莎吃饭玩乐,顺便讲些做人的道理。他是独生子,自小十分孤独,真心把她当做妹妹,真心希望她走上正途。她也不争论,只是嘻嘻哈哈打岔过去。如此几次,阿诺便不再自讨没趣。
可是,每当阿诺疏于与丽莎联络,她又会找上他,撅嘴说道:“师傅,你怎么一点不关心我了?”他大为尴尬,只得寻找借口,无非是工作忙、应酬多。丽莎讥诮道,她在厂里工作期间,从未见他参加过什么饭局,也没见他有几个朋友,他哪来的应酬?师傅关心徒弟天经地义,只要她一天还在厂里实习,关心她就是他的工作。
阿诺无言以对,认为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他自认笨嘴拙舌,不善应酬,能坐到今天的位子,全凭埋头苦干。如今他年届三十,除了工作,就是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到退休也就眨眼功夫吧,只是,生活圈子如此封闭,终身大事都无从解决,父母是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尽管为他忧心却也无计可施。
渐渐地,丽莎来找阿诺的次数愈加频繁,每次都喋喋不休地抱怨许久。她本是职校的走读生,在学校没有床位。因为嫌弃家里拥挤,她申请在厂里寄宿,可寄宿之后便抱怨宿舍吵闹——同屋女工们叽叽喳喳永无宁日;她又抱怨舍监变态,十二点准时关闭大门不说,一旦发觉有人私用电器便马上没收;她还抱怨质检人员苛刻,发现产品有瑕疵就开单要求返工;翘班出门闲逛购物,又遇斤斤计较的店主,一点折扣都不肯相让……丽莎总结道:“活着真没意思,没有一件事让人开心。”
阿诺又好气又好笑,道:“但有勇气去死的毕竟是少数。”磨来磨去,末了,他答应丽莎去跟舍监说说,为她换间清净的宿舍。
来往久了,阿诺每次跟丽莎出门都担惊受怕,不知道她又会如何惹是生非。陪她到游戏城打打电玩,她非要与人争抢机位,对方当然不肯相让,她便摩拳擦掌、脏话连篇,连他都不禁掩耳,只好强行将她拉走了事;排队购买电影票,她非要插队、与人推搡,也是他代为道歉;丽莎学业水平糟糕,要求阿诺代做作业,他当然不愿,理论半天,她忽然掏出一把餐刀,放在手腕上,他只好乖乖就范,把作业完成。
长此以往,阿诺不禁发怒,救她一次就已足够,有何理由要照顾她一世。他自己的生活和心情又有谁来理会?可是,每次丽莎软语相求,他又不忍拒绝,仿佛中了魔咒一般,身不由己。不过,每次陪她疯完,他总会将她骂得体无完肤,她却不反驳、不吵闹、不表态,末了,轻轻说道:“随你怎么说,只要不冷落我就好。”
丽莎的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推销保险的工作,从此经常出差在外。一个周末的夜晚,丽莎哭哭啼啼找到阿诺家里,说继母趁父亲不在家,把男朋友领回家过夜。被丽莎发现后,继母与男友一起将丽莎打出家门。
阿诺大惊失色,查看丽莎手臂,果然有几道伤痕,只是都在左臂。此事非同小可,阿诺仔细查问,见丽莎眼神闪烁、前言不搭后语,不由疑心大起。丽莎见他质疑,跑进浴室,找出一瓶洁厕灵,作势要喝下去,吓得阿诺的父母魂飞魄散。无奈,阿诺只得帮着丽莎拨通了罗父的电话。
罗家鸡飞狗跳、家无宁日了好一阵子,虽说最终水落石出,证实此事纯属虚构,但丽莎的继母还是坚决离去。阿诺许久都不敢面对罗父,仿佛自己是拆散其夫妇的帮凶。可是,丽莎当时将洁厕灵放在唇边,若是喝下去,可是肠穿腹烂之苦。况且,阿诺父母年纪大了,受不了这种惊吓。
无论如何,此事最终告一段落。不久,工厂开始缺工,严重影响产量。阿诺被厂里临时征调去厂办帮忙招工,直到将大批新工人安置妥当,他才惊觉,丽莎等实习生已离开工厂好一段时日。算算时间,丽莎应该已经正式毕业,毕业后的她音讯全无。
阿诺暗自庆幸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他猜想社会将会教育丽莎成熟起来,令她收起所有不合常规的青春狂想,老老实实恋爱,本本份份做人。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个秋天阴雨连绵、滴答不绝。每个夜晚,阿诺都在雨声中难以入眠。每个新来的女工那饱满洁净的面容都会令他忆起丽莎:她慧黠的眼神、撅起的嘴唇、俏皮的表情渐渐清晰又逐渐淡去,仿佛一滴浓墨滴落进蓝天下的碧海,唯有她鲜艳的泳衣在浮光跃金的水面闪烁,宛若白日的焰火,绚烂而虚无。忽然,风起云涌、巨浪滔天。他不假思索,跳入海中,可已然不及。那跳动的焰火被巨浪裹挟而去,渐行渐远。
蓦然惊醒,阿诺大汗淋漓、呼吸散乱。他明知这只是南柯一梦,却依然心痛难当。
再次见到丽莎,已是来年春天。她宛若雨后春笋长高不少,卡通人物般的圆脸消瘦了几分,显得别有韵致,一头长发飘在腰际,仿佛晚风中的莲花,楚楚动人。丽莎站在工厂大门的拐角处等待阿诺,见他推着自行车走来,便欢叫着跑近,挽住他的胳膊。阿诺赶紧松手,四下看看,确定无人,才与她并排前行。
丽莎照例唧唧喳喳像只麻雀,诉说着几个月来的种种。她不愿受人束缚,于是正式摆了个摊位,贩卖廉价的化妆品,同时开了个网店,赚点小钱的同时还可打发时间。
对于生意,丽莎照例不会有多大兴趣,日子过得淡出小鸟来,时时想找点乐子。上个月,有个男孩追求丽莎,可不久便提出分手。丽莎说,她并不喜欢这个男孩,只是恋爱期间,两人约会多是丽莎付账,就这样散伙儿,她不甘心。
阿诺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替你出头?那你找错人了。”
丽莎说:“花销的数额不多,可到底是我的血汗钱,凭什么便宜了那个王八蛋。”
“要回钱这事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丽莎不再开口,在随身携带的小包包里翻了半天,摸出一盒女士烟,点燃,吸了一口。接着,她调转烟头,缓缓凑近自己的手臂。阿诺眼疾手快,将烟头拍落,一脚踩灭,接着,长叹了一口气:“你赢了!”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男孩并非不讲道理之辈。阿诺以丽莎师傅的身份找到他,才一开口提出要求,男孩便摸出五百元,赧颜道:“我只有这么多,不够以后再补。”
阿诺没有为难他,收下钱便让他离去。
见男孩走远,丽莎才从暗处现身,走到阿诺身边,接过钱,轻轻地挽住他,这次他没再拒绝。
为了让丽莎开心,为了让她不再伤害自己,阿诺已经无法自控。在失眠的夜里,他常常想念这个将他生活搅乱的女孩,不由心乱如麻。或许,她是他命中的魔星、运中的劫数,他的宿命便是不停地纵容她再维护她,周而复始。他暗暗祈祷这个游戏不会无法收场。
由于阿诺的纵容,丽莎愈发肆无忌惮。在酒店吃饭,她故意吃霸王餐,拉着他在买单前开溜。她镇定自若地挽住他的胳膊从服务员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店堂,往往出门之后他才发觉,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
有一次,丽莎带着阿诺去游乐城溜冰,她想将租来的冰鞋占为己有,硬是一手抱着两人的便鞋,一手拖着阿诺从电梯上滑下,又滑过了一个街口,穿过车水马龙,才摆脱了工作人员的追赶。阿诺的溜冰技术并不高明,一路上险象环生,差点要了他老命。
阿诺开始质疑自己的身份。上班时间,他是首席技工,是众多徒弟的师傅,循规蹈矩、克勤克俭;下班之后,他换上便服,跟着丽莎到处疯玩,不时干些离经叛道的勾当。她得逞之后,又笑又闹,他居然也能体会到一丝莫名的快感。他并非毫无隐忧,上得山多终遇虎,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他已年过而立,没法开脱,他会成为小城里的反面教材,在大家舌尖上辗转,任何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孩都不会再与他来往。
父母听闻一点风声,曾经隐晦地提醒阿诺,丽莎自小没有亲生母亲管教约束,况且年少还未定性,阿诺和她各方面差距太大,如果不是以结婚为目的,最好不要走得太近。
阿诺觉得老人迂腐可笑,便玩笑道:“虽然现在社会上流行大叔和小萝莉之恋,但是我自问取向正常,还不至于把手伸向祖国的花朵。”
待到日后,阿诺才懂得自己的年少轻狂,而父母并非危言耸听。
那天是阿诺生日,丽莎嚷嚷着为他庆生,又是吹蜡烛又是许愿闹到深更半夜,小萝莉还不尽兴,吵闹着去酒吧消遣,玩到凌晨,阿诺将烂醉如泥的丽莎送回她家。罗父出差去了,家中无人,阿诺丽莎扶进卧室,原本醉意朦胧的丽莎忽然清醒过来,一把搂住阿诺,他猝不及防失去了平衡……
如此一来,阿诺更加无法脱身,但他认为这也未必是件坏事,至少从此,他对丽莎终生负责的同时也摆脱了光棍的境遇。自此,丽莎对他更加变本加厉,吃喝玩乐、购物旅游,一切皆由他花销。不知不觉,他的业余时间和精力都被丽莎占满,他的工资收入全都花在她的身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来讨她欢心。久而久之,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朋友不再约他吃饭、打牌,亲友也都许久不再来往,即使是父母也不过是偶尔一起观看新闻。但是即便如此,丽莎似乎还是不能满足。吃饭喝酒唱K观影,这些寻常的消遣她都嫌不够刺激。每当在酒吧厮混到半夜,阿诺发觉,在那群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身着千奇百怪服饰的年轻人中间,自己是年纪最大最老土的一个。
有一天,丽莎告诉阿诺,有人又给罗父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个带着孩子的幼儿教师,似乎跟父亲十分合拍,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丽莎说:“都一把年纪了,还那么风骚,引来个母的不算,还带个拖油瓶。”
阿诺说:“他是你的父亲,难道你不希望他得到幸福?”
丽莎尖叫道:“他幸福了,那么我呢?我告诉你,我就是见不得他幸福!”
阿诺以为丽莎只是不愿有人抢走自己的父亲,便搜肠刮肚寻找着安慰她的言辞。
丽莎继续道:“你赶紧帮我想个办法把那个女人赶走,否则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见阿诺还是沉默,丽莎不由火冒三丈:“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为了自己快活,根本不顾别人的感受。”
阿诺解释道,上次的事件,已经间接破坏了她父亲的姻缘,他不能一错再错。
丽莎冷笑道:“你少装蒜,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别逼得我去警察那里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抖出来。”
阿诺一愣,随即乐道:“我跟你那些胡闹,最多触犯治安管理条例,警察都懒得处理。”
丽莎郑重其事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实话告诉你,你生日那天,我还不满十六岁……”
阿诺一下怔住,随后笑道:“开什么玩笑,职校毕业都快满一年,怎么可能还未成年?”
丽莎点点头,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还有个姐姐。”
阿诺有些糊涂,不太明白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
丽莎幽幽地说:“我老家在最最偏远的山区。我妈妈生下我不久,不愿在家里受穷,抱着四岁的姐姐跑了。过了几年,爹带着我离开农村,到县城后娶了继母,嫌我在家碍事,就打发我顶了姐姐的户籍早早上了学——当然,我的个头从小就比别的孩子高。在我老家,五岁就可以上五年制小学,所以到你生日那天,我还差几天才满十六周岁。”
阿诺觉得不可思议,但直觉告诉他,丽莎说的是真话。
丽莎继续说道:“我的出生证明还在,只要去老家的派出所调出来就行。忘了告诉你,我本名叫罗招弟,丽莎是我进城后自己改的名字。”
阿诺彻底哑然,他忽然上下摸索,半天也未找到香烟。丽莎掏出一包,随手扔给他。他哆哆嗦嗦地点燃,猛吸了几口。
阿诺最终还是去拜访了那位即将成为丽莎继母的幼儿教师。他并未多言,只是将丽莎前任继母的故事讲述了一遍。对方静待他讲完,道声感谢,从此销声匿迹。
阿诺回去向丽莎复命,丽莎搂住他亲了又亲,欢天喜地的表情天真无邪。阿诺却寂然无语。曾经,他真的很想和丽莎天长地久。她的骄纵、无理、贪玩……或许都可以用年少无知来解释。等到组成家庭,有了孩子,她终究会改变,会成熟。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付出足够的爱,一切都不是问题。
现在看来,年少无知的恰恰是阿诺自己。梦境里,白日的焰火依然如影随行,他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企图靠它近点,再近一点。他欣喜若狂地伸出手去,它却渐行渐远,唯有指尖的灼痛,久久不能散去。
没过几天,丽莎再次找上门来。罗父业绩不佳,保险公司因此没再跟他续聘。丽莎气愤不过,计划报复罗父的上级陈经理,她要求阿诺放火烧掉陈经理住的别墅。阿诺又好气又好笑,陈经理并无过错,再说故意纵火是刑事案件,警察会立案侦查,很快就会查到丽莎。
“你跟那陈经理没有牵连,你去放火最最合适。”丽莎一本正经道。丽莎还说,她学着电影里的情节,在超市购买了几桶高度白酒,等到夜深人静,他只需乔装打扮,就可行事。
丽莎还在滔滔不绝述说她的宏图大计,阿诺盯着她上下翕动的嘴唇,忽然很想狠狠给她一个耳光。如果说,从前的荒唐行径只是小奸小坏,那么纵火行凶则丧尽天良。是否只为她的片刻欢愉,他便得从此恶贯满盈、万劫不复?
丽莎常常用他生日那天的无心之失要挟于他,他索性向她摊牌,尽管去告吧,作为男人,他敢作敢当。
从此以后,阿诺再也不理丽莎,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与家人商量搬迁,并且计划更换工作。丽莎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他苦思冥想,也无法想出彻底了断的办法。除非将她杀死?杀人偿命,他也脱不了干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奋不顾身将她救起,难道就是为了了断这段虐缘?
丽莎并没有告发阿诺,只是四处寻找,到处吵闹。阿诺换了工作、也换了手机号码,搬家之后,与从前的邻居、同事不再往来,慢慢便失去了丽莎的消息。
过了两年,阿诺与一位新来的女同事谈起了恋爱,不久便打算谈婚论嫁。生活虽然乏味单调,但新的目标令他感到快乐和满足,从前夜夜困扰他的梦魇也逐渐消散。
又过了一年,某天上午,阿诺带着新婚妻子去医院做产检。妻子怕他无聊,兀自上楼排队,留他在一楼大厅休息。忽然,有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坐到阿诺的身边。阿诺诧异地从手机上挪开视线,不由屏住了呼吸。她是丽莎!
丽莎比以往丰润了不少,一头长发挽在脑后。她略施粉黛,美目顾盼生姿,风韵更胜从前。她怀中的小女孩粉妆玉琢、十分可爱。丽莎笑道:“好久不见,你现在哪里工作?”
阿诺斟酌了半响,不知是否该如实告知。
丽莎看透了阿诺的心思,斜睨了他一眼:“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说着,抱起小女孩,推到他面前:“宝宝,叫爸爸!”
阿诺的脑中“嗡”的一声,思维凝固了一般不再转动。
丽莎戏谑道:“别怕,我不会赖上你。不过,她的确是你的女儿,你当年失踪时,我肚里已有了她……今天,我带她来检查牙齿。”
阿诺并不知道,女儿就出生这个医院。当年,“落跑”的阿诺固然令丽莎伤心气愤,却都远不及发现新生命的慌乱和震惊。在久寻阿诺未果后,丽莎嚎哭过、吵闹过,哀叹自己再次被抛弃的命运,她甚至试图结束生命,幸亏被罗父阻止。泪流满面的罗父这时才不得不告诉女儿,她的命是她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哪能轻易放弃!其实丽莎的母亲并未弃她而去。当年罗母难产,罗父又不在家。接生婆问“保大还是保小”,挣扎在血泊中的罗母坚决要求保住孩子。拼着性命生下丽莎之后便撒手人寰。临终前,罗母留下话,孩子长大后一定要孝顺、有出息,这样,她在地下才会安心。后来,忙于生计的罗父难以照顾两个女儿,只好将大女儿过继给族人,又让丽莎冒用姐姐的的户籍进城读书,自己则在城里四处打工挣钱,维持生计。没过多久还娶了贤惠的老婆来照料丽莎。为了让丽莎高兴,以致老婆负气同他离婚时他都没挽留。
而罗父编造关于丽莎生母的善意谎话,只是不想让丽莎对亡母心存愧疚与念想。得知真相的丽莎对自己曾经的自私任性与虚度青春追悔不已。她此时才真正感觉腹中的小生命就像一根幼细的丝线连接着她与从未谋面却为她而死的母亲。母亲给了她生命,而孩子是命运交托给她的不可抗拒的爱与责任。丽莎决定好好活着、好好做人,生下孩子悉心教育、培养成才,以告慰亡母的在天之灵。不久,她还千方百计为父亲找回了继母,被感动的继母照顾她生下了孩子。
丽莎的眼中水光盈盈,颤抖的声调掀起阿诺心中的惊涛骇浪。隔着时光和身份的缺位,深觉惭愧的他无法想象当年跋扈任性的丽莎如何独自面对残局,又是如何将孩子抚养至今的,而她沉静又忧伤到几乎虚无的眼神令这匪夷所思的一切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过去,我忽视了身边所有的爱,尤其是你的。幸好,我有家人,还有孩子……”丽莎喃喃地说。
阿诺控制着自己不至于跌落在她深潭似的眼底。他转头端详着女儿,她长得与他十分相像,但顾盼之间灵动敏锐,绝不似他那般木讷胆怯。正待仔细相询,妻子已慢慢走近,阿诺正苦恼该如何解释,丽莎旋即抱着女儿起身离去。他很想留住丽莎,问问她们母女的近况,他还想留下丽莎的联系方式,以便再次探望自己的女儿,却始终没有勇气,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丽莎抱着女儿消失在医院熙攘的人群中。
之后的日子平淡而缓慢,阿诺一直幻想丽莎会带着女儿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做一些补偿,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
午夜梦回,灵动的白日焰火偶尔又会在阿诺梦中闪回,那些荒诞不经、惊悚刺激的往事成为他水波不兴的一生中唯一的点缀。
“丽莎!”他在心里轻轻地唤道。
(作者单位:苏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