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房契背后的东安往事
2017-12-01熊式光
熊式光
一张房契背后的东安往事
熊式光
去年夏天,我和妻子一起到贺州市探亲。一天晚上,八十多岁的大姐熊玉光收拾旧衣物时,在一件女唐装上衣的口袋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张民国年间的房契(见图),还有一张用毛笔撰写的卖屋文书。
这是一张1946年由当时广西省政府印发的房屋买卖契本契。立契断卖房屋人是苍梧县石桥街的梁怡春(又名梁高年),买主是贺县水口街的李幸爱。这是交给买主收执的表格式本契,表格内虽标有所买房屋的户号、地段、坐落、面积、附记等项目,但由于是用毛笔填写,所以有些项目是无法在表格中填写完整并表述清楚的。因此,卖主梁高年还亲手写了一张四五百字的断卖房屋文书,作为房契的附件,说明此铺屋坐落于石桥街第十一甲,乃其祖遗并分给他父亲名下的,与堂族各人无关;关于铺屋的坐向、面积、房价等, 均写得清清楚楚;立契日期为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初三。房契上有在场中人钟汉生(签名);卖方在场继母李氏(指模),堂弟梁建春(签名)、梁松年(签名);监证人石桥乡长梁嗣源(除签字盖私章外,还加盖苍梧县石桥乡公所的大印)。此外,房契还有当时广西省政府的方形大红印章(含骑缝章)。面对这两张发黄的契约、文书,一些尘封了近七十年的故事,便蓦然涌入我的脑际。
卖主梁高年,家境殷实,不仅富有田产,在石桥街还有毗邻的青砖瓦房两幢,每幢高两层、深四进(靠南一幢有一进,高达三层,为石桥街之最,而且楼面是灰砂洒面),两幢房屋均坐西向东,南与伍姓民宅为邻,北与卢姓铺屋相接。1941年,梁高年在中山大学毕业后即留校任教。那时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相持阶段,中山大学在战火纷飞的局势中艰难办学,师生们在颠沛流离中坚守着学术理想,实属难能可贵。
抗战胜利后,梁高年受聘到梧州高中任数学教师,他们一家老小(包括胞弟梁仲年)也随迁梧州。由于专业对口、工作称心、生活相对安定,梁高年觉得已没有必要再保留石桥街的两幢房子了,而且他因读书而欠下的债务也到了必须清还的时候,因此在征得继母李氏同意之后,他决定卖掉靠北的一幢房子。而远在贺县的李幸爱,为什么要到石桥街买房子呢,这还得慢慢道来。
买主李幸爱,贺县水口乡林村人。水口街位于大平河畔,大平河是东安江最大的支流,发源于贺县大平民族乡,流经梨埠镇料口村与东安江的干流沙头江汇合,形成流量较大的东安江,经木双镇直下广东。林村是一个行政村,东距水口街十里许,南与苍梧县六堡乡接壤。在这山环水抱、风景宜人的山村里居住着200多户人家,总人口达1300多人,其中李姓居多,有700多人。
李幸爱(1897~1980年),谱名政仁,字幸爱,少时在家读了两年私塾。17岁那年(1914年),李幸爱远离家乡,步行八九十公里到当时的贺县县城贺街,报考县立高等小学。两年后毕业,他因家境困难无法继续升学,便到水口街福聚杂货店打杂,兼任账房先生。两年后,他在水口街另起炉灶,与广东商人邓某合股经营日杂百货。不久,邓某病故,李幸爱按当地习俗礼葬邓某,并嘱咐儿孙世代扫墓、奉祀。接着,他将铺号(店名)改为“兆发”,不仅继续经营日杂百货,还磨豆腐、养母猪。李幸爱夫妻二人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财富积累越来越多,李幸爱又审时度势,利用山区优势和大平河水运便利,把生意做到广东去,与广东商人李尔昌合股,在广东都城镇(郁南县城)开了一家“同合栈”(货栈) ,专营竹子、木材等生意。
因为贺县的水口、大平、信都、仁义等乡镇与苍梧县的东安地域相邻,有着相同的乡音习俗,所以,不仅东安江流域的竹子、木材都运销都城“同合栈”,就是从贺江上游运下的木柴、竹、薯莨、桐油等农副产品,也有部分销售给“同合栈”,再由“同合栈”转销穗、港、澳。经过2 0余年的苦心经营,李幸爱的生意蒸蒸日上。
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李幸爱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他不仅在本地购置了许多田地、山场、房屋、仓库、晒地,还在都城购有房产。他的长子李儒群在苍梧县石桥中心国民小学高小毕业后,又到广东读中学,直至1949年毕业于广东西江高中(设于广东都城)。解放后,李儒群献身教育,第二年(1 9 5 1年)当上水口乡中心校校长。20世纪90年代初,他在贺县大平乡初级中学校长的任上退休。
李幸爱还有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在20世纪20年代末,李幸爱收购了一批薯莨,用木船运往都城销售,返程时到美孚石油公司仓库批发50罐煤油(铁皮做的长方体密封罐,每罐50斤),运回水口街兆发商店分销。在缺乏电力照明的年代,不论城镇还是乡村,煤油都是紧俏的生活用品,兆发店既批发也零售。一天,上午10点左右,李幸爱和他的家人、店员正准备吃早饭(那时东安江流域各个圩镇的商家都是每天吃两顿饭的),一位老客户扛着一罐煤油走进店内,对李幸爱说:“老板,这是你们昨天发给我的货,一共三罐,唯独这罐煤油不够秤,你看封口还是好好的,焊锡还在。”李幸爱仔细看了看焊接的封口,又提了提油罐说:“好吧,那就换一罐吧。”
老客户到后座重新挑了一罐煤油,心满意足地走了。李幸爱独自走进后座,用螺丝刀和锤子撬开煤油罐上面的盖子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煤油罐原封不动地放进一个麻袋里,然后拿上楼放进自己卧室的床底下。原来煤油罐里装的不是煤油,而是叠得整整齐齐、压得密密实实的港币。
其实,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民国几十年间,整个国家都处在时局动荡、外忧内患、兵荒马乱、盗匪猖獗的状态。而发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粤桂战争,主战场就在梧州——肇庆一带,所以像美孚石油公司这样的批发商家,把港币放进煤油罐内保管,就不足为怪了。确实,那些爱财如命的兵匪们在实施抢劫时,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卧室、保险柜、抽屉等地方,从来没有光顾那充满刺鼻气味的煤油仓库。可惜,商家最终把这罐港币给忘了,而装卸工也糊里糊涂地把它当作煤油装上船,“卖”给了李幸爱,而买了这罐“煤油”的本地老客户,又偏偏不认可这罐“煤油”的重量,给李幸爱退了回来,正是“为人正遇连珠运,想不发财亦是难”。
1947年,李幸爱已进入“知天命”之年,儿子们的婚事是父母必须关心的问题。长子李儒群虽说尚在西江高中读书,但他的婚事已定,未来的媳妇是苍梧县旺湾乡潘家大财主的闺女,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李幸爱打算让儒群读完高中,第二年再娶妻。次子鹏群正在贺县临江中学读初中,虽说年龄是小些,但也应未雨绸缪了。他为次子看中了一个对象,对方是石桥街“中兴隆”商号大掌柜熊启轩的长女熊玉光(笔者大姐),当时她正值豆蔻年华,尚待字闺中。“中兴隆”商号既经营日杂百货、布匹,又兼做木材、生猪、药材等购销,与李幸爱在都城的“同合栈”多有生意来往,同饮东安江水,又是老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更可贵的是,熊启轩是塾师出身,熊玉光随父在家塾中读过大馆,知书识礼。因此,李幸爱就捷足先登,先行聘嫁。无奈,熊玉光的母亲伍氏是石桥街人,她虽然对李家次子李鹏群的家庭、人品、才貌都没意见,但不满意的是水口街离石桥街太远了(两地相距达三四十公里)。退一步来说,就算从水口街到熊家祖居苍梧县旺湾乡白花村,也有二十多公里,步行要五个小时以上,而且走的都是崎岖山路,很不安全。可以想像,女儿嫁过去后,回一趟娘家有多难。因此,熊家婉绝了这门亲事。
李幸爱得知此事后,便直接回复说:“嫌远吗?这好办,我可以在石桥街买一幢比较宽敞的房子给鹏群夫妇,既可以做生意,又可以居住。如果你们看中了哪一幢房子,人家又肯卖的话,要多少钱我都买了。”话说到这个份上,熊家也无话可说了。于是李幸爱便通过当时石桥街“卫生堂”药店的老板钟汉生,顺利地买下了这幢两层四进的临街房子。
李幸爱一生娶妻二人,原配陀氏,贺县水口乡高车村人,终身无生养;继娶苍梧县旺湾乡白花村的何海凤,共产下五男六女共1 1人,最后养育成人9人(四男五女)。李幸爱买下石桥商铺之后,立即筹谋开业事宜,首先确定经营范围,还是以日杂百货为主,兼营柴、竹、木材购销,这样做,一是熟门熟路,二是有都城的“同合栈”作依靠,比较保险;其次,在人员安排方面,从水口街的“兆发”商店派一位熟悉业务的老店员谢钧培作掌柜,另外,雇请妻舅何培贞、妻舅何培才协同管理,若以后业务扩大,人手不够,再另行雇请。
第二年春天,杂货店便顺利开张了。
关于儿女婚事,双方家长都认为再过两年,儿女们都满十八岁了再操办婚礼。然而“世事茫茫难自料”,两年后全国解放,革命风暴席卷神州大地,李、熊两家作为地主阶级,都成为革命对象,家庭状况一落千丈,但儿女的婚事既然定了,就不能更改,还是照办。1 9 5 0年的一天,两家于匆忙中举办婚礼,虽然没来得及准备嫁妆,但笔者的大姐熊玉光还是坐着迎亲的花轿出嫁了,并从一个富家小姐迅速转变为农家妇女,此后一直在贺县水口乡务农。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熊玉光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以50元钱起家做小买卖。她每星期到石桥街买进一些紧俏的日用小商品,肩挑步行7 0余里山路,回程时在白花村(娘家)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返回水口街销售。经过多年拼搏,熊玉光一家的生活渐渐富裕起来,在水口街建起了两幢楼房,还送长子和幼女读完大学,他们毕业后都分配在贺州市区工作。
大姐今年已8 6岁了,身板还挺硬朗,尤喜怀旧。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面对这两张饱经沧桑的发黄的契约、文书,再想起那些故人旧事,大家都不免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责任编辑:陈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