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札记

□杜立明

当代诗歌现代诗

病中札记

□杜立明

一只蝈蝈

给三岁的女儿买来一只蝈蝈

女儿给它起了一个另外的名字

从此，它就有了新的和这个名字有关的生活

它在一个红色的小笼子里

夜里突然叫了起来

它用寂静打碎了我的寂静

蝈蝈说的话没人给我翻译

我说的话也一样，比我大的那个人

并不在乎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每晚夜深人静了我就趴在笼子边

看黑暗和孤独淹没一切

女儿的呼吸轻柔

有时候，我惊觉于寂静

我发现我不是买回来一只蝈蝈

而是买回了自己一个缩小的灵魂

它像一个并不存在的事物

它单调的叫声接近于佛，接近于真理

它开始充满了我

理发店里的事

把白头发染黑，如同把黑夜过成白天

人生总想藏起部分秘密

我羡慕那些秃子

戴着沙漠行走于世，多像个男人

儿子总劝我不要染发

说白头发挺好看的

理发师在我的头发里翻来翻去

他会看到里面某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吗

像我小时候在秋天的地里翻红薯

头发少了是为了长出星辰

不舍得剃光所有的头发

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些好玩的事情

偷着做个冒牌的僧侣，在某些值得打坐的书里

和梦里的自己互换位置

窗外的黄昏掉进我

我也不知道我的灵魂究竟有多么深

我看见水掉进水里，我掉进我

母亲掉进宇宙无边无际的年轮

我积攒了一生的睡意

每一根头发提前都得到了启示

多么平凡的一天

今天，多么平凡的一天啊

我在这个年龄活着，夕阳

故意停在那儿不动了

所有人都跑得那么快，我在马路中央

像没有电了的钟表的指针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跑出自己的身体

你对于我，只是一个传说

太阳每天都把自己杀死一回

死亡如此红火

我只想停下来听听那个叫我的声音

所有的汽车在我身后按着喇叭

我严守和这个世界的合约

在最美好的时间里遇见你

按照规定的时间老去

我们只是一件会旧的装饰品

今天，多么平凡的一个黄昏

我这个不知孤独为何物的流浪汉

竟然无比欣喜

我发现了天地间的大秘密

鸟努力飞上去，想要按下黑暗的开关

此刻，我发现，我离开我了

你是最后的那首诗

黑暗是那么满

黑暗那么满，以至于我成为多余的物质

月亮努力让自己圆起来

黑暗刚好容纳了它

我们始终在世界的边缘奔跑

你越来越孤独，像月亮满了

春天并不快乐

爱你的男人在和世界为敌

你在琴弦上

金达莱在琴声里衰败，它闭上眼睛

今晚我让但丁活过来

换个位置，活彼此的一天

从今天起做太阳的子民

做个鼓手，在大地上不断敲响疑问

黑暗像一个温柔的吻

停止的困顿

我们总是想起什么

那个老院子，是父母留给我的

来养我的悲伤

我总是那么坚决不想起他们

我只有一滴眼泪，和我的身体一样大小

我害怕有人叫我的名字

害怕屋顶飞来飞去的鸟

每次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

在外面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就回来，远远地看着坟头大哭一场

他们和我都是最普通的农民

柿子熟透了就掉在地上

昨晚父亲在我梦里还好好活着

我没有记清他新的门牌号

在我临死之前，我必须固执的相信

他们去了一个新的地方

开始新的生活，和原来没有两样

我不知道上帝将安排什么样的相见

我和我的父母，练习另一个世界的拥抱

这究竟是怎么了

父母走了之后，这个世界总觉得哪里不再一样

在哪里我都像被抛弃的孩子

没人要我了

没人再把我的名字叫醒

总想着会在哪个拐角遇见你们

或者，遇见悲伤的自己

我深爱着你们，像你们深爱着我

一样

所有的传奇都是空的

还有六分钟，我们将抛弃自己

身体是件奇怪的物件

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他老旧了

发现内心的终点，彼岸原来在这里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说的

你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我们奋不顾身跳进来，却发现

我们被身体囚禁了

我总是想起十三四岁的时候，想起运河

那片草地是属于我的，还有那天空

干净，像我深不可测的灵魂

所有勇敢者都被集合到那里去了

我的但丁，我的浮士德，我的唐吉柯德

没人知道我也即将死去

去赶赴神的约会

在死去之前，我将和这个身体在一起

我将成为什么上帝都叮嘱过了

内心的沙漠安上一匹野马飞奔

月亮掉进水里，你一言不发

在很多时候，腾空你的灵魂

来迎接神秘的人或者事物

你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了吗

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身体衰老之前

找到新的安身之所

灯光还可以再暧昧一些

和自己约会，空气里有一个巨大的佛

我将腐朽像一段陈旧的木头

一朵小黄花从另一个世界穿越

路，断在灵魂深处

再读兰亭序

它觉得自己像个女人

从那个拿着毛笔的男人身体里跳出来

所有的事物达到极致的时候都是美好的

连我和你

每次我们坐着，阳光也在

男人和男人，和女人，在某些时候都像有了

爱情

童子把纸墨笔砚摆好

你觉得有话要说

像洪钟大吕你说的话一直传过来

百听不厌

你几乎看到我了

这是真的，你几乎看透了我的内心

隔着两千年的距离

写完之后，你就进入竹林隐遁

一幅书法于是有了佛的性格

他把内心的女人用最擅长的方式放了出来

每一个眼神都让你迷路

这些跳舞的墨迹一直活着

让每一个人在它的面前一声不响

我不能爱你，在你面前

我的每一个呼吸也要保持均匀

你在这文字里修行

水光，吞噬着每一个爱上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