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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

2017-12-01于德北

海燕 2017年10期
关键词:阿珍

□于德北

抑郁症

□于德北

1

就是去年,我从四川回来,一直想写一篇小说。可能是感觉与感觉之间的“感觉”距离太近,所以,尽管冲动,却一直不能落笔。今天好了,因为父亲的死,我的心底流动着巨大的无泪的悲伤,总想找一个人、一棵树或者一个黑暗的角落倾述;无奈这已经不是一个可以寻求倾听的年代,当我有欲望开头的时候,别人的微笑都已经结束了。正像真理还没有穿上鞋子,谬误早已经走出了一千里。

想起在四川,具体点说是在都江堰的时候,南桥边的大市场,我不能解释的黄昏,许多人在那里跳广场舞,音乐声震耳欲聋。街道两边的商贩默默不响地守候自己的摊子,即或来了顾客,他们也绝不大声喧哗,只是将手里的、架上的各种珠串、石头一一向来者指点,如若成交,便会伸出手指比比画画地说价钱。在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来自康定——女人居多,她们只在一起说她们的方言,对周边的人很少付出交流,和当地人比,她们更加黝黑,身材也苗条,所以,眼波里荡漾着盆地般的盘旋无尽的暖风。

我知道,1727年,西藏出现了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武装冲突,雍正对西藏用兵,并把西康东部的打箭炉——也就是现在的康定,以及巴塘、理塘等地划给四川管辖,从此康定与蜀地有了更多的人文、地理上的联系。

我忘不了兰桥桥畔的那个黄昏,我就在那儿坐着。夕阳落到岷江的另头,高大的树木在傍晚的风中哗哗啦作响。一个长头发、厚嘴唇、皮肤黝黑的女孩走到我面前,盯着我手里的香烟出神。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下意识地望了她一眼,便又有意识地低下头,生怕惹出事端一般。女孩见我不吱声,索性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头发倾斜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压在自己的裙裾边缘。

她的胸前挂了一个导游的胸牌。

“烟。”她对我说。

我如梦初醒,赶紧把口袋里的一盒烟放在了我们面前的石板地上。

“火。”

我又送她打火机。

她拿起烟盒,攥在手里——就这么一直攥着,从始至终都没有放手,仿佛这烟是她自己的一样。包括打火机,她也不再交给我。她每抽一支烟,都要递给我一支,如果我不接,她的手便那么直挺挺地伸着。路人往往都会观望,我害怕那种陌生的单纯的目光的注视,不得已接过香烟,还要让她另一只手上的打火机点燃。天黑了,烟头在夜色里明灭,我们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谁也没有交流的念想——至少我是没有的,因为我由于紧张,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这个女孩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流畅。

初起的时候,她说了“烟”“火”两个单字并不使我感到惊奇,这样的两个字如同“你好” “谢谢”一样,在任何地区都不会成为彼此示好的障碍。我们抽最后一支烟的时候,女孩突然开口,说要给我讲个故事,而且这个故事我一定会喜欢。这让我大感兴趣,也颇费思量,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会让她笃定我喜欢?

于是,她说——

在一个黑暗的小饭店里,蒙面人终于追上了埃庇米修斯。他看见埃庇米修斯躺在那里,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窄小的屋子,小到只有一个门、一张床和一个几乎可以与板凳相比的桌子。当然,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只是,水已经被埃庇米修斯喝光了。

蒙面人坐在门口,说:“那东西在哪里?”

没有回答。

蒙面人笑了一下,自嘲地又十分自信地说:“算了,找到你还怕找不到那东西吗?”

他点上一支烟,似乎陷入了回忆。

他追杀埃庇米修斯很多年了,每次找到他,又被他逃脱。最初,他只是一个好奇者,只想看看那个东西,可是,埃庇米修斯推脱说,那个东西早就不在了,因为它已经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在某一次搬家的过程中,被无意地丢弃了。

丢弃还有无意的?

他当然不会相信。

他第一次见到埃庇米修斯时,他们的谈话还是友好的,至少,他的心里没有恶意。

他站在埃庇米修斯家门口,恭敬地摘下帽子,问候道:“您好,尊贵的神。”

“噢,您好,请问你是谁,需要我的帮助吗?”

“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我很想见识一下您的妻子潘多拉的盒子。”他再次行礼。

埃庇米修斯笑了,“真是一些奇怪的人!”他对他说,“你已经是今天来拜访的第1001个人了,但是我对你的回答和上边的1000次一样,那个盒子已经没有了。”

他焦急地向前探着身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捂着头说:“这怎么可能?您是知道的,宙斯交给您的妻子,噢,也就是潘多拉一个盒子,让她把它带往人间……”

埃庇米修斯痛苦地摆摆手,阻止他:“你是来找盒子,还是来羞辱我?我当初真的不应该打开它。”

埃庇米修斯没有听从哥哥普罗米修斯的劝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揭开了盒盖——仅仅是一条小小的缝隙,禁锢在盒子里的各种不幸——灾难、痛苦、瘟疫、衰老、死亡、谎话、贪念、贫穷——纷纷降临人间。

潘多拉害怕起来,赶紧盖上盒盖,恰巧这时,希望,最后一个从盒子里飞了出来。

“是的,希望,是希望指引着我的好奇心来到这里,我想,您会满足我这小小的要求的。”

埃庇米修斯再次摆摆手,说:“回去吧,愚蠢的人,把那个盒子忘在脑后吧。”

无疑,他遭到了拒绝。

这怎么可能呢?他想,希望是最后一个从盒子里跑出来的,那么,接在后面的不该是不幸吧?不是不幸又会是什么呢?是幸福、快乐、金钱、美女、汽车、别墅、真诚、友谊、健康、长寿……一定是这样吧?!

他的好奇心更重了。

他一次次去拜访埃庇米修斯,一次次得到的都是失望,记不得从哪一次起,他变成了一个蒙面杀手,而埃庇米修斯变成了一个逃亡者。

“喂,沉默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是讲出来吧。”他把手里的枪举了起来。

可是,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你制造的死亡正在等着我,不过,只需你交出潘多拉的盒子,它就会远离你。”

还是没有回答。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这才发现,埃庇米修斯的身上和他所躺着的床上满是灰尘,他扔掉香烟,用手去推埃庇米修斯,不想,埃庇米修斯像一堵风化的泥墙一样,瞬间碎裂了。

他已经死了。

蒙面人沮丧地抬了抬手,把枪插进口袋里,如释重负地扯走女人穿的长筒袜,大步向门外走去。

阳光下,汹涌的人群让他大惊失色。

先是成千上万的记者,疯狂地叫喊着:“请问您是埃庇米修斯先生吗?请问您见到了潘多拉的盒子吗?请问那个盒子里还有什么?”

他奋力地向外冲去,好不容易摆脱这些讨厌的人的纠缠,却又发现,无数辆的警车在等着他。一个警察手里拎着明晃晃的手铐对他说:“埃庇米修斯先生,我们怀疑你犯下了谋杀罪,请你跟我们回警局接受调查。”

女孩问我:“你了解古罗马和希腊的那些神的谱系吗?

我摇摇头,说:“不清楚。”

她说:“你应该找来了解一下。”

“为什么?”我说,“我并不明白。”

那女孩突然高声朗诵了一段外文。

她朗诵得过于流利,以至我什么也听不清。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叫阿珍。”

“阿珍……阿珍……”我喃喃着。

她说:“很是有趣。”她仿佛这时才真正地看了我一眼,说,“有时间你可以看看。”

她要走了。

一瞬间,在我眼前消失……

一瞬间。

2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说白了,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从小就对故事异常的敏感,但凡有故事的地方都会有我的身影。说“身影”你可能不太理解,可如果我把它们分解了,你就会一目了然。我的“身影”是耳朵、是鼻子、是嘴巴、是睡眠、是行走、是一根手指、是生殖器、是味蕾、是足底、是一身的酒气、是别人床上的一根毛发……这些都是我的“身影”,它们和我也和这个世界构成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的身影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李小南。

三十年前,当李小南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虚构了一个故事——据说这个故事是他亲眼所见,亲笔而述,为此他还大大地哭了一鼻子。可是,如果现在我把这个故事找出来,向李小南求证其真实性,李小南一定会保守着一些“情操和境界”,说“守善才是人世间的一切最有”。

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我将其全文抄录如下——

那年秋天一直没下雨,我常常望着窗子上倒挂的纸叠风车发呆。

那年秋天的事就是由这里开始的。

这之前我妈妈一直怀疑我爸爸有外遇,她查看18号门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给自己找到可以佐证她的怀疑的有力证据。18号门里曾经住过一个叫陈阿姨的人,她是我爸爸的同事,这点关系不足以把他们同奸夫淫妇画上等号。但是,难以说清的是,在陈阿姨患肺癌的最后日子里,确实是我爸爸自愿守护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离开人世。

陈阿姨的死,距“无雨的秋天”已整整两个365天了。

18号门也整整空了相应的时间。

我妈妈大发雷霆并且摔碎她家祖传的蓝花瓷瓶是在立秋那天的黄昏,我爸爸刚走进门廊,就捕捉到了这一声迸溅蓝光的声响。他的心一定颤抖得厉害,我发现他跪在地上捡拾那些瓷片时泪流满面,因为太过小心,他的手指也划破了,殷红的鲜血染了一地。

我妈妈说她亲眼所见,我爸爸和陈阿姨两个人手拉手走出18号门,走出雀鸟巷在嘈杂的人群中走出了她的视线。

我爸爸沉默不语。

这一次他俩闹得不可开交——至少是我妈妈“不可开交”,然而自始至终我爸爸一言不发。

陈阿姨已经死去这么长时间了,而我妈妈还要把她拉出来糟蹋她,我也感到气愤异常。我爸爸的沉默不语自有他的道理,我妈妈的一派胡言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不攻自破的。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完了,此后的更多的日子里,我妈妈都一再声称她又看到了许多次。

对我妈妈的幻视我爸爸毫无办法,便找来单位的同事作证。同事说,他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编资料,绝不可能上街并且是和陈阿姨手拉手,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说破了大天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妈妈惨然一笑,说:“你们就用这么一点小小的计谋来骗我吗?”

我爸爸对我妈妈的幻视毫无办法。

我妈妈声嘶力竭的叫喊时常在屋子里缭绕,我的耳朵里很快就长满了青草,杂乱而无辜。我叠了那架纸风车不是出于别的原因,它倒挂在窗柜上显得十分苍白。说实话,家里这种冷漠荒凉的氛围对我的身心成长不能说没有影响。那年秋天,我只要一望见浅色的风车悠悠转动,内心里就会充斥着排解不尽的忧郁与悲哀,大脑一片空白。

我爸爸和我商量说:“把它摘下来吧。”

我说:“不。”

风车就那么挂着一直挂着挂了整整一个秋天。

后来,就发生了第二件事。

我每天上学都要穿过橡树林然后跨向林外的方石小路,这段路我闭上眼睛都能不出半点差错地把它走完。秋天了,橡树叶开始一片一片地发红,远远看去比枫叶还要美丽灿烂。

那天吃完午饭我像往日一样背起书包返校,由于时间关系,我在橡树林的某一株橡树枝杈上坐了很久。明媚的秋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盯着看一只白蝴蝶翩翩地飞翔。学校的钟声响了,我急忙跳下来,由于过于急促和匆忙,我书包里的课本及文具“哗啦啦”地散了一地。我再次站起身时发觉那本蓝皮的字典忘在家里,中午放学时老师曾一再强调下午的课程它必不可少,我飞快地向家里跑去,身后带起一辈子也无法落定的尘埃。

我至今忘不了我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才敲开家里的门。我妈妈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搞不清楚她在屋子里干了些什么。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像个还没熟透的木瓜。

我妈妈问我:“你怎么回来了?”

“拿字典。”我说。

我闯进屋子理直气壮地走向我的小抽屉并狠狠地把它拉开。

其实,我一眼就看见那个陌生男人坐在我的床上故作神色安详。我什么也没说,拿了字典径直往外走,目不斜视地走出楼道走出棕色的铁质院门。一出院门,我就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以更快的速度奔向茂密的橡树林。

那天下午我没去上课,我靠在一棵老橡树下等待着天黑。

我没法躲避那个男人的形象再次浮出。我拼命摇晃脑袋想把这件事彻底忘掉,但它生了根一样牢牢扎进我的心底不肯消失,我用力抠地抠出一个深深的小坑,我想把自己连同那影像一起埋掉。那个男人微笑着靠近我伸手摸抚我的肩膀,他的骨关节在伸缩间“咔咔”作响,我惊慌地不无仇恨地闪开并发疯般大声喊叫我爸爸的名字。

天黑了,我蜷卧在雀鸟巷18号门的门洞里过夜,我不止一次听见我妈妈的带着哭声的呼唤。我一夜没回家,我爸爸和我妈妈也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当我从梦中惊醒时,他们俩正蹲在我的跟前连声叹息。

这无论如何是个秘密,我根本无力承受它的重压,我在我妈妈周围潜行了好几天,但是一无所获。

还说那架风车。

自从那个陌生男人像藤条一样攀援在我身上以后,风车就坏了,不管多大的风起它都兀自不动,不再“嘘嘘”作响,不再轻松而潇洒地飞转。我很难受,常常冲进六家合用的公厕里呕吐。我察觉到邻居们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这个家庭。那些目光鬼魂似地洒满我家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游移。我害怕听到拖鞋的声音,它会带给我种种不快的联想。

我赤着两脚在这座北方城市里找寻。我连连失望。那个陌生男人和我爸爸的同事陈阿姨在我的生活里都只出现过一次,但带给我的伤害都刻骨铭心。据说陈阿姨是在去省医院的途中死于我爸爸的后背。据说,这是事实众所周知。我幻见——我站在小十字街口偷偷窥视着他们,陈阿姨曾经很白很漂亮,只是影像模糊,只可感知不可辨认。而那个男人,我的确再也没有见过,他是否真实存在我无从得知。

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了,终于在一个黄昏把我爸爸拉出了家门。

我和我爸爸并排走在窄窄的小街上,我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激动得浑身颤抖,不能说话,小腹沉坠,阴囊发麻。

我爸爸问我:“怕吗?”

我点头。

我爸爸说:“那就等不怕的时候再说吧。”

他说话时没有望着我,我不能从他的目光里得到任何奖励。我找到一截残破的篱笆,看准四下无人,就掏出小小的生殖器长长地撒了一泡尿。尿呈金黄色,汩汩流淌,很快就浸湿我的凉鞋。

我爸爸默无声息地伫立在夕阳下,手里掐着一支香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地感觉他无比高大。我有了信心,很快地讲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的全部经过,讲完了,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我轻松地仰望天空,把那些浅灰桔红淡紫全部吸收到我无边的欢愉里。那个黄昏,我不否认我曾希望家里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战,这是我期望已久的,它早晚都会发生!

我爸爸听完我的话更加沉默了,他掏出一支烟,眼睛直视着远天。他充满悲伤充满慈爱地注视我,那是我一生感知到的唯一的一次。

家里很平静。

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我望着我爸爸,奇怪他为什么不像立秋那天一样——像我妈妈一样——把另一个蓝花瓷瓶也打得粉碎,那是我妈妈的嫁妆,我心里骂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蛋是笨蛋是胆小鬼是大王八,我心里不停地骂他,同时愤懑的泪水把一切躁乱不安一层一层地淹没。

我爸爸说:“该完结了。”

我妈妈说:“哪有个完呐。”

我发誓我最后一次听我妈妈说话就是这个“哪有个完呐”。度过那个平静的夜晚之后,我妈妈的噪子突然不会再出声了。她哑了,跑了很多家医院也没治好。日后我们家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都足以证明:我妈妈失音之后的后半生温柔善良可爱万分。

那年秋天的事陆陆续续蔓延到初冬的第一场雪下来才算最后完结,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那架纸风车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不翼而飞;另外,在风车消失的当夜,我第一次遗精了。

那片橡树林还在,只是一走进那里我就会鬼使神差地转身向后面朝我家所在的位置,至今如此,不能更改。

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种不尽的悲哀。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无雨的秋天》,作者是李小南。

3

我此番的四川之行,是要对汶川的几家学校进行采访,松城的志愿者在那里做了许多大善的工作,其口碑在当地流传甚广且好。我是搭一个摄影班子的便车来的,一路上受尽了他们的约束,这是一些禁酒主义者,除了对车子和相机感兴趣外,吃一包方便面对他们都是奢侈。

领队安慰我,说:“到了成都就好。”

我想也是。

他们是要由川入藏,去拍圣湖与雪山,他们大量地吞食“红景天”,提前对应可能出现的高原反应。进入藏区之前,他们要在成都停留一夜,一夜之后,我们也将在此分手,用不同的方式,记录生活的细小的微差。

我们是在下午赶到成都的。

五月的成都,早已是烈日炎炎,入住之后,大家分开行动,有人检修装备,有人去补购用品,有人约见朋友,有人在房间里吸烟。我等待着傍晚的饭局,等着吃一顿地道的四川火锅。我尽量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在空调的安抚下,打理有些干燥的皮肤。

晚上的饭局蒋蓝会来。

是我和负责接待的主人提出的,说我想约蒋蓝。恰好他与蒋蓝也极熟悉,便立刻打了电话过去,叫了蒋蓝一起来吃饭。那天晚上,我和蒋蓝见到了,并且见到了他的夫人,我向他讨的诗集《霜语》也在他的背包里,那应该是蒋蓝诗歌作品的精华。离开这个饭店,我和蒋蓝又到街边的小吃摊上喝啤酒,一盘接一盘地剥食小龙虾。

蒋蓝是个诗人,更是个散文家。

他大概是更关注散文吧?所以记忆中除了他说的文学及历史,还有一部分是关于具体的散文写作的。可惜,我那晚喝酒喝多了,对于他的许多见解不能全析,现在想想应该是一件遗憾的事。九点多钟的时候,热闹的成都下雨了,蒋蓝夫妇执伞而归,我却一个人在摊边坐了很久很久。

蒋蓝是个诗人,是“非非主义”的代表。

2000年12月7日,在成都,他写过一首名叫《金属上的蚂蚁》的诗。

那诗的开篇写道——

金属的平台,漂亮而冷硬

表面微细的凸凹

把来自不同方向的光源

折射为反面

寒冷的中心地带

几十只蚂蚁,高举一颗饭粒

恒速滑过无处藏匿的区域

金属放大蚂蚁的身影

窗外刺激的喇叭声

在建筑内飞旋

而且共鸣

我喜欢他最后的两行——

蚁王像一朵花

在暗中盛开

成都的那个雨夜,我辗转无眠,为了让自己快点入梦,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蚁王像一朵花,在暗夜中盛开”。

在汶川,一直嗤笑摄影家们的高原反应的我也发生了“反应”——头疼,后脑一直在“咚咚”打鼓,身子发飘,喉咙发紧。我有些冷,就加了衣服,更吃了感冒药,以防万一。两张床的枕头和被子都让我占用了,可我仍然觉得我空虚。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蚁王像一朵花,在暗中盛开”。

蒋蓝的诗是一种魔咒,我终于有了凌晨的一点点睡眠,可是,这仅有的一点点睡眠也让窗外的犬吠给惊醒了。犬吠如斗,一整片一整片地落到地上,大地很快出现了白色的斑驳。

下雪了。

我披衣站在招待所的窗前,把自己的意念和犬吠连在一起,我强迫自己回忆,就在刚才的那短暂的假寐,我有没有梦到那个叫阿珍的女孩。

她已经走了。

一瞬间,在我的眼前消失……

一瞬间。

4

这些年以来,我一直在想李小南,想他的表情和形象。他的肉身存在过,但早在很多年前就失踪了。有一年松城下雾,大雾三天三夜未散,李小南就迷失在这场大雾之中,为此他的父母都以为雾是一种神秘装置,可以容纳任何的白日梦和无端的想象。在这个世界上,李小南留下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文字。因为很少被人翻捡,所以至今不为外界所知。有一天,参加一个关于海子的诗歌纪念会,大家在一起又一次探讨了手稿去留的问题——实在讲,这太无聊了,就像海子那年和她姐姐说他在德令哈一样,除了他自己,谁会更关心麦子与月亮。李小南也是一样,除了我还一贯终始地纠缠于他,是因为,他——我听到、看到、嗅到、触到、想到的一切,以及他反观给我的这些东西,无法让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如果没有这些残破的手稿,我实在也不能静静地坐下来,把我们的年代和心理距离拉得更近一些。我想,在李小南的概念里,他的父亲或母亲是多变的,五维,六维,都有可能,他们的身子、长相、性格、职业、用过的卫生巾、剃须刀、脱掉的裤衩和避孕套……这些都无所谓,都可以即发性地为他要说的话、表达的观点充当最廉价的道具。

比如,他写他的母亲——

有一段时间我母亲每天回来都洗屁股。她脱掉工作服后,端了一盆水到厨房去,然后“哗哗啦啦”地把她的下身洗个干干净净。我想,我是看过她的下身的,阴阜很高,阴毛浓密。那时,我养的荷兰猪还没有死,它经常在半夜里溜出去,溜到别的房间等我去找,找到它抱回来,如是,我便不能睡一个安慰觉了。那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迷迷糊糊地去上厕所,撒完尿后就去找它。我小心地“吱吱”发声,等待它细碎的脚步对我的回应。我走进我父母的房间,发现他们赤裸地躺在床上,月光很好,亮堂堂地照在他们的躯体上。母亲白,硕大的双乳向两肋坍塌,她的一只手扣在小腹上,另一只手自然下垂到床边。我没有多想,要转身离去,可是,我又突然意识到母亲是裸体啊,就目的性极强地向她的下身看去——阴阜很高,阴毛浓密,月光让阴毛发亮,阴阜像小小的丘陵。

如果不是偷看了母亲的检举信,我是无法知道母亲洗屁股的原因的。那检举信很厚,被母亲一时疏忽忘记在桌子上,一张白纸,上面的文字是用报纸上剪下来的铅字拼成,内容大致如下:厂长XXX经常和单位的女工 XX、XXX、XXX、XX、XX、XX、XXX在 后 院的煤堆上搞破鞋,他们道德品质败坏,一般都在下午两三点钟,请上级领导批评指正。“批评指正”这几个字用的太好玩了,比“查处”这个词飞扬跋扈了许多。我母亲说的厂长XXX,以及后面罗列的众多女工我都认识,而且叫他们叔叔阿姨,他们也会笑眯眯地摸我的头发或蹲下来捏一捏我的鼻子。他们也许还没料到我已经长大了,至于搞破鞋这种事我早就心知肚明。

我曾偷听过父亲和母亲性事前的一次对话,母亲极为兴奋地向父亲讲诉他们单位发生的一件事。开资那天,一个叫玛丽的阿姨向单位十几个小伙子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五元钱一次,通宵达旦,无休无止,最后,玛丽阿姨昏厥过去,被那十几个小伙子送往医院,丢在医院的长椅上了事。玛丽阿姨我见过,个子不高,身材匀称,说话声音很甜,眼睛弯弯的像月亮。听说她还上过吊,不知道和这件事情有无关联。

读了母亲的检举信,我很容易把厂长和玛丽阿姨联想到一起去,只有他们这样的不良男女才最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况且,母亲的检举信上豁然列着她的名字,而且,她的名字是用楷体字拼成的,较比其他的名字更为突出而耀眼。我决定到煤堆那里去窥视一下,充填好奇的实感,让自己的想象开放性灵之花。当然,这是诗意的托词,实际上,我只想满足一下我龌龊的心理。我去了,在某一天下午的一点多钟,我藏在煤堆旁一棵低矮而茂密的糖枫树上,借着树叶的掩护安置好自己的身体。果真如此,一个多小时后,一个白脸男人从厕所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张柔软的草垫子,他步履稳健,毫不慌张,把草垫子铺在煤堆上,便双手抱头为枕,合目假寐。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赶来,他们彼此相熟地宽衣解带,不需多时,便双双进入疯狂的状态。

我终于知道我母亲总洗屁股的原因了,也终于知道我父亲追问,她屁股上为什么有一块“胎记”的真正由来。我不想过于描述那天下午我所看见的事实,我只想明白——我母亲写那封检举信的真正目的,还有,那上边为什么不贴上她自己的名字?

又比如,他写他的父亲——

需要说明一下,下面的文字摘自短篇小说《蒸发》,在这篇小说里,李小南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把自己的名字真实化,并且用上帝的视角,对自己做了一次开放式的心理关怀。

李小南的血液里流淌着无言的忧伤。

李小南撞见了父亲的女人。

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女人。

李小南非常好奇,这个女人来找父亲干什么。可无论她找父亲干什么,李小南的心里都有一缕温暖的气息。对于一个十几岁没有女人的家庭来说,一个女人——不管她长得漂亮与否,她的到来,让李小南和父亲体会了生活的鲜亮和饱满。

李小南看见父亲和那个女人做爱。

他出奇的平静和泰然。

那天,正在外面疯走的李小南突然感到口渴,于是,便匆匆地赶回家里。他打开家门,愣怔地站在那里。

床上的女人裤子褪掉了一半,而父亲过于狼狈而夸张的表情可笑至极。

李小南拿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水,然后,轻轻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5

在四川,我喝醉了——这是唯一的一次。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在青城山,一座道教的圣山。云雾缭绕,修竹漫松。看见一群孩子,他们一直在笑,用纤细的手指轻触我的镜头,把整张脸贴在小小的凸凹片上。男孩们眼睛大,牙齿白白,女孩的头发有一点乱,打着卷,在髻边有窄窄的收拢,正映着腮上浅浅的酒窝。

我不可想见地遇到了阿珍。

她依然是一个人,看见我时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向一条路的深处走去。

“喝酒啊。”她突然转身说。

我摊开双手,一副欣然的样子。

这条小路只有三百米长,是南北向的,向南走到东西向的平坝,便有两家当地人开的小酒店,可以吃青菜小炒,喝酒,也可以点一些甜点或咖啡。我们叫了两样特色菜,装在小小的盘子里。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来这样的小酒店里喝酒的人,多半是往返于山下和山上的背砖人。他们彼此相熟,见了面就打招呼,然后凑到一起说说笑笑,目光不时地四下游移。早晨我去过山下的市场,过桥,在雾气中喝茶,向当地人买山花椒。那时,我很轻松,概念里没阿珍,我喜欢水声的喧响,还有喧响中的浪花。石缝像一把锋利的刀,割裂着我的今天和昨天。那一夜,我的脑海里不但没有阿珍,而且没有李小南,也没有我。石缝把我的脑袋夹扁了,像夹扁一座关闭了的窗门。可是,很快,只用了半天的时间,这道窗门就被砸开了,砸得七零八落。基本对方还没有举起锤子,窗门的所谓的防线就彻底坍塌了。

阿珍说:“我被人强奸过。”

那是阿珍十七岁的时候,正在上中专。由于学校的宿舍楼改建,她暂时寄住在自己的舅舅家。舅舅家离学校不远,只两个街区的路程,中间隔了一个公园,绝好的步行的去处。阿珍应该是选择步行的吧?她的花枝招展一定是路人眼前一道绝好的风景。说来事情出得蹊跷。夏日的晚上八点多钟,公园里活动的人应该不少,如果猜想不错,她的舅舅或者舅妈也在其中,只要她做出一个异常的动作,或者大喊一声,就会引来路人的围观。可是,这样的结果却未出现,出现的是他的身影被花树掩映,就连散步的野猫都不曾理会。

八点多钟,她和同学吃完饭,拒绝了每一个男生的殷勤护送,自己一个人从正门进入公园。跳街舞的人群未散,恋爱的男女还在往公园的幽避中去,没有任何凶险的征兆,她的心情因为喝了一点啤酒甚至还有一点浅兴奋状态下的放松。转过环岛,过了木桥,在苗圃和假山之间的小路上,一个老者悠闲地打着太极拳,也许他太过于专注,以至她从他的身边走过都未注意。她没有戒备,没有防范,脚步轻盈,形态自若。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稍稍用力,把她向斜刺里带。她的反应是熟悉的某一个男生尾随而来,准备向她示爱。所以,她并未害怕,只是下意识地往外挣脱。抓她的人小声说:“别动。”热气直扑她的脖颈,她侧脸去看那人,分明是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并不避她,而是棱角分明地直视她。他拉着她,走过公厕灯光明亮的花墙,转向大理石影壁,最后到达船坞后面的石凳上,直坐着不说话。喘息片刻,推她趴在石桌上,似乎犹豫了一下,就把要做的事做了。

阿珍说:“我没有感觉,什么都不知道。”

那人就站在那里,半仰着头看天,他是那么的平静,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半晌,他低下头,对阿珍说:“对不起。”说完,转身走了。阿珍一直趴在石桌上,半裸着下身,有风吹过树隙,让她微微感到一丝凉意。自己被人强奸了,都毫无知觉,真是奇怪,不悔恨,没害怕,不去挣扎,消隐了尖叫。那个人很负责地来了,却毫不负责地走了。太像旷久的夫妻间的应酬,而没有对行为本身的尊重——这是阿珍现在的感悟,也是她对这件事本身的不满和不甘。阿珍说:“这他妈的算什么?要么你让我得到直接的伤害,要么你让我得到被动的满足,我不是橡皮娃娃,只供渲泄,不被爱护。”

“你要怎样?”我问。

“我想找到他,嫁给他。”阿珍说。

“你有病。”

“是的,我有病,我需要得到他的治疗。”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好奇。

“你长得很像他,至少,气质上。”阿珍喝了一杯啤酒。

我也喝了一杯啤酒。

接下来,阿珍避开她的主题,又给我讲了一个庄重的故事。

泰戈尔的《采果集》里,记叙了这样一个故事——

释迦的弟子邬波笈多经过一天的奔波,来到了秣菟罗城里,此时,夜深人静,除了几家欢愉场所,其他的人户已经熄灯入眠了。邬波笈多很累,但是无处可以投宿,便在一棵芒果树下合衣而卧。

他很年轻,十分俊美,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同为他镀了一层金粉。

正是中秋,鼻息间满是花香。

不远处,隐隐有乐声传来,中间夹杂着男人放浪的狂笑和少女娇柔的浅吟。

邬波笈多头枕在手臂上,很快睡去。

云彩来了,扯动了风,风又扯动满树的叶子“哗啦啦”做响,仿佛发出警示的铃铛。

云彩来了,那满天的光亮也躲避起来。

一个舞女,手提着纱灯,匆匆地向家里奔去。她衣衫不整,头发略有些纷乱,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厌倦。她近乎在奔跑,但脚步却很轻,她只急着赶路,全不顾及脚下。也许,这条小路她太过于熟悉,所以根本无法想象此时此刻,路边的树下,会躺着一个熟睡的比丘。

是呀,她脚上的镯子所发出的“叮当”的声响怎么没有惊动他呢?

她身上湿润的气息怎么没有陶醉他呢?

还有纱灯的光亮,在深秋里,是怎样的一种温暖。

少女的脚,踏到了邬波笈多的身体。

“呀——”舞女叫了一声,纱灯险些落在地上。

邬波笈多醒来,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谁?”舞女问。

“一个比丘。”邬波笈多回答。

听了邬波笈多的话,舞女有些放心了,她挑起灯笼,向邬波笈多照来。

“呀——”她大叫了一声。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庄严又英俊,这眼睛,眉清目秀,鼻直口方,与她所见过的所有的面孔都不一样。

“请原谅,年轻的比丘,我不小心踏到了你。请跟我来吧,我的家里有适合你的床。”

“谢谢,这里很好。”

“可是,铺满尘埃的土地会损害你的身体,况且,暴风雨就要来了。”

“谢谢,这里很好。”

舞女低下头去,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可是,我需要你。”

邬波笈多回答道:“不,不是现在,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你的身边。”

“我……”

“啊,美丽的姑娘啊,天快亮了,回家去吧。”

乌云急速地凝聚,风也变得迅猛起来,芒果树的叶子朝着一个方向翻动起来。雷声从远处奔来,闪电撕裂了夜空。

那舞女犹豫一下,有些不甘地,又有些无奈地,叹息一般地离去。几步之后,她回过头来,发现邬波笈多重又安然地入睡。

……

转眼来到第二年的春天,和煦的春风中飘荡着笛声和欢笑,满树的繁花间穿梭着阳光与鸟鸣——百花节到了,所有的人都在奔跑,所有的人都在庆祝。只有一个人,顾不上化缘,顾不上观看美丽的景致,顾不上接受路人祝福的话语——他一脸焦急的神色,脚步匆匆又匆匆——啊,这个人是邬波笈多,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一条条街,一条条小巷,一道道城门,邬波笈多苦苦地觅寻着。

月亮升起来了,小城变得寂静。

在护城堤下,在城墙的阴影里,邬波笈多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个人躺在那里,头发蓬乱,衣不遮体,面色枯黄,皮肤上生满了可怕的斑疮。邬波笈多看见这个因为得了鼠疫而被赶出城市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轻轻地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抱起那个人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他从背囊中取出清水,浸润病人的嘴唇,并把香膏涂满那人的全身。

“你是谁呢!慈悲的人儿?”正是那舞女的声音。

“一个比丘。”

“慈悲的人儿,快离开我吧,不要为我做无谓的牺牲。”

“不,我不离开你,你现在需要我,所以我要在你身边。”

月亮升得更高了,芒果树上相思成病的杜鹃,停止诉说那无限的幽怨。

我一直在喝酒,什么也不能说。

阿珍说:“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每当我苦闷的时候,绝望的时候,我就想这个故事。我舅舅对我说,记住这个故事,它会把你带向光明。”

6

三十年前,李小南向我讲诉了他的幻视和幻听。他去电影院看电影,却在电影里看见了三十年后的自己。当然,还看见了他的“朋友”——我,以及那个叫汪菲的女人。

那又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我将其口述的——《到此为止》——整理如下。

当然,名字是我后加的。

我是晚上十点钟从松城赶到南京的。南京对我来说已不太陌生。我在地铁站口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去朋友那里找他。出租车在南京街头穿来穿去,我疲惫的身心略觉安定。南京是一个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故事的城市,一到南京,我就会强烈地觉得自己在扮演一个角色。

有一个女孩,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女人了,是一个同性恋者。她长得……漂亮,而且,十分矮小。我想。她背了一个包,包里是她的化妆盒和名片。名片上印着她的名字,名字的上面有两行奇怪的小字:我是同志,你是同志吗?她到过许多城市,目的是寻找同道。

我和朋友的见面仪式是简单的。这么多年了,我们熟悉对方像熟悉自己的每一样器官。我一个人穿越楼层与楼层之间的长长的胡同,他悄没声息地从后面过来。他去参加一个聚会刚回来,我们在距他家不远的一家小店铺前巧遇。他爱人带着孩子回松城了,我们可以说是在中途擦肩而过。我想,今晚我可以睡一个好觉。朋友陪我回家,给我倒了洗脸水。他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他对我说:“你早点休息吧,我今天约了一个朋友,让她过来。”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去她那儿住吧。”我从脸盆里抬起头,看了看他。他补充道:“她刚搬到一家旅店里,包了一间房子,离这儿不远。”我点头。他说:“没事吧,我走了?”说完,他就走了。

我以为我可以睡一个好觉,事实上我没有睡成。朋友走后不久,又返了回来。他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说:“要不,你到她那边睡去吧。”他说那个小旅店的老板有点变态,隔不上多长时间就借故查房。我笑了。朋友多多少少有点着急。他掀开门帘,放进来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头发非常长的女人,她低着头进屋,长发把脸都给挡住了。她似乎看了我一眼,我似乎也有所感觉。后来,我就跟在朋友的后面出了屋。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去那个女人的旅店里住,即使去了,也完全可以另开一个房间,但我鬼使神差地跟在朋友的身后,七拐八拐地上了楼梯。

再看到那个女人,是在翌日上午九点。朋友和我说好,这个时间回去。我有点头疼。我回到朋友家时,他们还没有起床,门帘和窗帘都拉着,这使朋友的屋内充满神秘的女人的气息。朋友靠在床边吸烟,那个女人躺在他的身侧。她也许什么也没穿。我的手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我和朋友住一个宿舍的时候,经常玩这种掀被子的游戏,如果谁的被子被掀开了,而他恰好在手淫,那才是最令人开心的事。我笑了。朋友捕捉到了我的表情变化,问我:“你笑什么?”我一下十分放肆地说:“她真白。”

男人都一样,生理上满足了,心理上也就满足了。一上午,包括中午吃饭的时候,朋友都在渲泄。他和这个女人是在一个报告会上认识的。他们去一所有名的大学,听一个有名的教授讲性。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小众的社会学报告。与会者都为教授所演绎的男女生殖器之间的混战所折服,我一下想起我十八岁那年,在松城电影院小剧场看《查泰来夫人和她的情人》的场景,我身边的一对男女不无感慨地说:“这么美!我们对情爱应该重新认识。”我不知道朋友是否与他们相同。做爱。大家都在强调这件事。一个曾经那么丑恶的词汇变得前所未有的美丽。朋友去参加报告会——教授是他的朋友。那天他有事,去晚了一会儿,他进小剧场时,教授的讲座已经开始。这是一个课题,大概要一周的时间才可以讲完。教授一个人在上面讲,三十几人在下面听,听众十分安静。一个女人突然站起来,向他招手,教授解释说:“给你留着座呢。”

大家都转过头来看他。朋友赶紧小跑着过去坐下来,一边跑一边连连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那个女人对他说:“大家都看你时,我也在看你。”朋友说:“不知道。”女孩笑了,说:“ 我当时看你特像一根疲惫的男性生殖器。”朋友听了,一下子哑然。一切都是这个女人主动的。

有了第一次的邂逅,他们就经常一起听教授讲课。女人也是教授的朋友,第一次报告会时,女人就是搭教授的便车来的,教授说:“替我占个座吧。”女人问:“干什么?”教授没有回答她,兀自上了讲台。散会后,教授才说:“你们俩特别像一个课题组。”这当然是他的玩笑。但女人并没把他的话当成玩笑,她在朋友耳边小声说:“要不,咱们试试?”就决定试了。朋友说他俩第一次是在女人的房子里,女人给了他钥匙,让他先回去。并说,让他抓紧时间睡一觉。朋友不以为然,后来,他才感到,女人的话多么重要。女人像一条不吐钩的鱼,死死地咬了他十几个小时。朋友问我:“你知道她包里都装着什么吗?”我不知道。朋友说,第一次,那女人回来时,就把一包东西倒在床上,那里面除了化妆品,余下的全是避孕套、润滑剂之类的东西。

这个女人是松城人,她一再强调自己是松城人。她说,她叫汪菲。这样的名字这样的她,叫我如何相信她的话,她有可能是松城人,曾经的松城人,但她不是汪菲。可这个女人盯着我说,你记住,我叫汪菲。

这个女人在松城的时候,给一家公司的老板当秘书。秘书和情人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在某种时候,秘书完全可以变成情人的代名词。她也这样认为。她甘愿给老板当情人。老板人正中年,成熟稳重,又不乏风度,颇有儒商风范。更是生意场上的骄子。而且夫妻感情极其不好。她妻子每个月来公司一次,目的只有一个,要钱。不管你账上是不是紧张。一个月三万块,铁打不动。他们有一个孩子,上中学了,在“贵族学校”读书,住校,周六周日都不回家。老板的妻子也养了一个小情人,是个混吃混喝的大男孩。老板非常痛苦。女人乐于为老板排解痛苦,可有一点事实她接受不了,老板是个虐待狂。开始的时候,他表露的尚不是十分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态终于暴露无遗。最初上床,老板只是拧女人的屁股,女人只认为是男人激动时的正常表现,后来才发现,老板的心理有障碍。有一次出差,两个人包房,女人刚冲完澡出来,发现老板的眼神有点发直——这是他想做爱的前兆。女人没当回事儿。可当她把浴巾解开,老板突然冲过来,披头盖脸打了她一顿嘴巴。她的嘴角都出血了。那一次老板非常兴奋。事后,老板跪在她面前,向她赔礼道歉,请求她原谅自己。女人再三权衡,原谅了他。但是事隔不久,老板故伎重演。这一回,他趁女人熟睡之时,把她绑在了床上,狠狠地折磨了她一次。女人羞辱的惊喊更加刺激了他的性欲,他一边动作,一边发出异样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完了,他就坐在女孩身边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女人的脸上、头发上,当然也落在了女人的伤口上。他一把一把地揪自己的头发,样子十分可怜。他给女人开了一张支票,算作她的医药费。支票上的数目不大,可也不小,正好可以让一个没有钱的人为之心动。他们也就此达成了默契。女人感觉自己像一节被拉长的皮筋,以为到了崩溃的极限,但实际依然可以忍耐。那就,再挨挨吧。好在每次完事之后,都会有一张支票一丝不苟地跟在后边——框定的一种格式。

老板不再内疚,每一次做爱的过程中的施虐都变得合情合理,又堂而皇之,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她提出要求,她视自己的身体状况同意或拒绝。远离床上的时候,比如在谈判桌或某个酒会上,老板温文尔雅,眉目含笑,说话从不高声;可一旦进入床上的角色,他彻底变得残暴、粗野,甚至有点穷凶极恶。因为她是秘书,脸面很重要,所以,汲取第一次动手造成的女人一周无法出门的经验教训,女人提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要求,绝对不能再打她的脸。有了这些经历,女人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好在家里洗澡也十分方便。可是女人认为和一大群陌生的女人在一起洗澡,是做女人的一种乐趣。漂亮的女人身材令你赏心悦目,即使不漂亮的女人,也有可以让你关注的地方。她喜欢一边搓澡,一边观赏女人的身体,别人的,也包括自己的。可现在,她只能观赏自己的。

事情往往都有终了的时候。

女人最后逃离了那个老板。用逃离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她离开老板的时候,除了从银行取出来一点现金——实际她的银行卡上存有一百余万——余下的什么也没有带。她乘夜航飞机到南京,投奔她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喜欢写诗,在诗坛小有名气,是个女诗人。她们在一起商量,开了一间别有意趣的小酒吧,经营咖啡、西点、酒,还有女诗人的世纪末情结。女诗人问她:“他怎么办?”指的是那个老板。女人想想说:“让他去死吧。”女人离开松城的时候,连被子都没有叠,一切和白天一样,没有变化。就是头一天晚上,老板再次把她绑到了床上,并想用一根事先连通好的导线电她的乳头,如果不是她拼命地挣扎大声地呼喊使楼道里脚步奔踏……她不愿再想下去。

——坐在玄武湖边上的一家酒店里,我和朋友一起喝酒。他给我讲了这个带着名片四处游荡的女同性恋者的故事。我莫明其妙地寒颤。后来,我暂时离开南京,返回松城。

等我再次从松城回到南京,我变得从容了。看到朋友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我不那么紧张。那也是晚上,我打车到玄武湖畔,然后,步行去寻找那家酒吧。我这个人不会撒谎,其实那个女人多少有些吸引我。她并不算漂亮吧?我的印象里没看过她笑。我找女人和女诗人开的酒吧,后来,果真被我找到了。那是一个不大的门面,向两边分敞着大大的木门,一个老式橡木啤酒桶摆在门口,忧郁的萨克斯从屋内弥漫开来,酒吧的房檐上钉了一把椅子,貌似随意。一个黑人从酒吧里出来。我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屋里很暗,只有吧台那里亮了一排彩灯,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高凳上喝啤酒,低声交谈。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这一带的吧屋好像很多,因为不好意思直接问那个女人开的酒吧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并不完全确认这间就是那个女人开的酒吧,但它确定是个适合我暂时停留下来的地方,我就安静地守候在那里。我一共喝了十三杯扎啤。后来,朋友和那个女人出现了。朋友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语气十分惊奇。我说:“我也不知道。”说完,我就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朋友家的床上,阳光从窗外闯进来,肆无忌惮地拂弄着我。我头疼。胃里一阵阵难受。朋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个人吸烟。见我醒了,朋友说:“喝多了?”我点点头。朋友好像一下子又来了兴致,他说那个女孩刚走,他和她在这里陪了我一夜。我说:“你们没睡?”朋友说:“没有。”后来就朋友一个人在说。他说:“自从遇见她,我对别的女人一点也不感兴趣了。”他一直说那个女人。说她去参加一个同性恋的聚会,有一个老女人爱上了她。那个老女人很瘦,像一架还能行走的骨头。那个老女人一下子就爱上了她。让她跟她回家,她就跟着回去了。那是一个布置得很艺术化的家庭,只不过那个老女人一直独身。那个老女人比她大二十几岁,却一直是一个同性恋者。她们在一起交谈,手拉手,然后拥抱,然后又做了一些别的。那个女人是被动的,朋友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还行吧?”那个女人有一部手机,经常有一些女同性恋者给她打电话,她乐于应付她们,却不再去幽会。我想象不出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也许很羞涩。朋友说:“她经营那个酒吧很累的。”又说,“她每天都不愿意早起。”拍了拍我,又说,“你睡吧,我去擦地。”她早上出门了,要去买几个别致一点的杯子。

她,是汪菲吗?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为什么会是汪菲呢?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那个女人吸烟。晚上,她让朋友在她和女诗人开的酒吧里请我,她一直作陪。她对朋友说:“一码是一码,你不花钱可不行。”她说话的声音挺好听,是南京口音。那天晚上,我特意去花店买了一大捧花,为此花去了七八十元钱的出租车费。那捧花鲜艳、硕大、明丽、蓬勃。女人看着花,说:“你真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真心话。酒吧的灯光依旧很暗,我和朋友要了薯条和鱿鱼,然后开始喝酒。我一下子变得不爱讲话,我觉得我的身体随着我的意愿在流动,像一个被还原的不谙世事的孩子。女人问我:“你在写什么?”朋友替我答:“小说,他在写小说。”“什么小说?”女人这样问,我真的有点说不清。

女人笑了,眼里含了泪水,目光灿烂、开心。

我是坐夜车离开南京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得那么慌张。朋友请我在女人开的酒吧喝酒时,一帮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地闯过来,一人喝一个扎啤,又吵吵嚷嚷地离开。他们的摩托车后座上是一个个美丽的女孩,她们督促他们在南京城里飞转,每遇到一个酒吧就喝一杯扎啤,看看哪一个最后倒下。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再后来,我偶尔抬头的时候,发现一个我曾经暗恋的电影明星正背对着我和一个中年男子说话,她侧脸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我想,那女人租住的那个旅馆,最初的那个夜晚,小小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乎没有了现实的空间。墙上挂了几件衣服,其中包括一个胸罩和一条浅色的底裤。那底裤很小,带斑点,如同一只微握的拳头——我坐在床边看它,它也在看着我……

7

在成都,宽窄巷子里一家小店的门前,我们依然这样坐着。阿珍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烟荷包,娴熟地撕下烟纸,手指舞蹈般地卷出一支土烟,扬手向上一弹,便叼在了嘴里。她把荷包递给我,兀自点完烟,长吸一口,在脸的正前边吐出一串烟圈。我读过几本普及心理学的小书,我对自己的抑郁和躁狂进行过相关的测试。我一定是一个抑郁症的患者,但是我的心理医生告诫我说,我离真正的抑郁症还有一段距离,如果我再一遍遍地向他咨询,他都快成抑郁症患者了。他无数次在我的病例上写:表达清晰,理智克制,机智幽默,心态放松。他说,你怎么会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呢?你完全可以当一个心理医生。阿珍所吸的土烟,有一股浓郁的檀香味,那种味道弥漫在成都的街道上,和那些推销工艺品的妇女们一样,真实的存在中又给人一种淡然的不确定性。我怀疑阿珍的自述的抑郁症,我感觉她和我一样,如果能够主动走出来,主动找人聊天,开放式交流,仅凭这一点,我的心理医生送给我的那些话,放置在她身上的某一处而皆准。

她说:“我们把电话都删掉吧。”

我说:“好啊。”说着,我打开手机,麻利地把她的电话号码清除。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清理了她手机里的我。

“我已放弃梦想。”我自言自语。

她说:“有一段日子,我像背功课一样背诵相同的一段文字,那段文字来自电脑上的权威医生的回答——心情低落,兴趣及愉快感丧失,易疲劳,注意力下降,自我评价低,自罪感,对前途感到悲观,自伤自杀行为或观念,睡眠障碍,食欲下降!”

她伸出自己的左臂,上面有一排十几个烟疤。

我看了她一眼,无话可说。

她问我:“今天几号了?”

我说:“5月24日。”

“5月……24日……”她若有所思。

我说:“心为身役。”

她显然没有听懂。

我说:“是一本书的名字。”

“噢。”她丢掉手里的烟蒂,又去卷另一支。

我说:“1965年5月24日,距我出生还有五个月零一天,1965年5月24日,苏姗桑塔格在日记里写道:‘苏姗 T 【陶布斯写】宁愿放弃性/——否则就无法工作,不想走出那充满色情的领域。’”

她说:“噢。”全然不知我的意思。

可我又能有什么意思呢?我是应该像修罗阿那样絮絮叨叨说尽自己的“不安之书”,还是应该像德富芦花那样磨磨叽叽地陷落在自己的风景里。人生过往之于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和一个不是精神性皮炎患者述说精神性皮炎的痛苦那是一种奢侈,就像一条没有咬钩的鱼关心另一条已经咬钩的鱼是否疼痛一样。刹那间,我的心里突然浮起一股悲苦,而这种悲苦只有用空虚、悲怆、伤感、绝望的安静才能镇压得住,或者以泪洗面,用肮脏的盐水洗刷板结的面部表情。阿珍说我长得像那个强奸犯——这是我吸引她与我接触的根源,包括一些下意识的动作,比如弹烟灰的姿势,看人或看东西的执着,我联想到李小南,我生命中的潜行者,我怀疑他是否真的消失了,消失在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雾中。

我幻想着一个场面,我和阿珍坐在合江亭旁边的一家小店里喝酒,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嘴唇很厚,眼睛细细的,和眉毛形成对合。她的皮肤也黑,像缎子一样,如果出汗了,会丝丝滑过骨骼,在小腹或臀部滴落,我们都有点醉了,像在青城山一样,我知道,又到了倾诉的时候了。

我承认,如果不是一个少年的忧伤如同玻璃小罐一样透明,那么,我就不会再次站出来,喋喋不休地向阿珍讲述这个美丽的但和所有的初恋都雷同的故事。在合江亭,面对着喧嚣的音乐和杯盏交错,我尽量压制我的声音和语速。故事的主人公是李小南,一个十四岁的男孩。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松城在人们的记忆里堪称老松城了,如果你还保留着一张那个时代的照片,那么,你会发现,一切和年代有关的事物都是那么脆弱,泛着温暖的易碎的旧梦,在某种时刻昙花一现,不堪一击。乌鸦。在我有关三十年前的念想里,漫天飞过的都是黑色的乌鸦,某一个淘气的孩子在某一个静谧的下午向着天空发出突然的呐喊,说不定就会有一只病弱的乌鸦一头栽落下来。那个叫汪菲的女孩对李小南说:“乌鸦。”李小南忧郁地看看她,重复她的话:“乌鸦。”

是如水的琴声把李小南吸引到艺术学院后的糖枫林的。高大的糖枫林掩映之中是红色的楼梯外置的二层小楼,右边,第三个窗子,挂着只有女孩的巧手才能勾织出来的梅花窗帘。窗帘上映着洁白的日光,以及糖枫枝条斑驳的碎影,让琴声滴漏下来,显得格外的清幽。那个时候,松城流行音乐。几乎所有的男孩手里都有一支竹笛——D调的,而每一个女孩,她们的书包里都会藏着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上面抄满了她们所能找到的任何一首歌的简谱。那是一个下午,李小南从学校逃了出来,去往桂林路的新华书店偷书。当它路过茂密的糖枫林时,琴弓搭在琴弦上的跳跃之声如同小鹿一般在他耳畔奔突,那是不规则的、随意的、带着杂质和泛音的琴声,可又那么强烈地抓住了李小南的心。紧接着,凉润的、深情的《山楂树》填补了糖枫林中所有的空白。山楂树啊,遥远而美丽的山楂树,你站在岸畔祈望着谁的归来啊?李小南的眼前幻化出那么绚丽的情景——结满红果的山楂树,在女孩白色纱巾的映衬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山脚下的小路蜿蜒曲折,黑色的骏马奔驰而来,马背上的男孩身背长笛,手舞战刀,勇武之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浪漫气息……

那一个学期,包括暑假,糖枫林成了李小南的栖息之地。他和乌鸦为伍,他突然乐于与乌鸦为伍,在他和乌鸦的共同的安静之中,感受音乐的温暖与抚慰。永远忘不了那甜美的突兀的声音:“嘿!那个小孩儿,叫你呢!”——二楼的窗帘掀开一道缝隙,一个女孩的脸露了出来。李小南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叫你呢。”她冲李小南招手。李小南从地上跳起来,径直来到她的窗下。“你干嘛呢?”她问他。李小南指了指天空,“听乌鸦叫呢?”他愣了。她突然笑了起来。李小南知道,她在和自己开玩笑,便仿佛受到了鼓励,大声说:“我听你弹琴呢。”她说:“我知道。”李小南的内心漫过一丝暖意,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是李小南第一次面对面地和女孩说话,在此之前,他对所有的女孩都嗤之以鼻。李小南已经十四岁了,在它的血液里流动着情爱的希冀与欢愉,但作为男孩的自尊又使之无法释放出这些希冀与欢愉,李小南知道,他的生活中将会出现一个女孩,尽管他不知道她的模样,但她依然不可避免地要进入他的生命。

夏日的最后一个黄昏,李小南和女孩结束了这种高低有致的对话。那张勾满了梅花的窗帘已经悄然为李小南展开。李小南知道女孩叫汪菲,十五岁,家在南京,五年前随父亲来松城教书。她父亲是教音乐的。汪菲的母亲因为生汪菲而去世,而汪菲的生存,完全是做为母亲生命的延续——对于她父亲来说如此。汪菲的母亲死于心脏病,汪菲完全继承了这一基因。汪菲从小就在父亲身边,没有和外界过多接触,任何一种刺激对她来说都是危险的,在她父亲看来,只有家里是最安全的。父亲告诫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但李小南和汪菲说话了,而且,他们一下子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夏日的最后一个黄昏,汪菲对李小南说:“我有钥匙了,你可以上来了。”以往,汪菲的父亲总把她反锁在屋里,她好像一只无法高飞的百灵鸟。

李小南进入了汪菲父亲的禁地!这是一个布置得简洁、雅致而且干净异常的家。一间向阳的房子,墙壁刷得雪白,靠窗的一张小床是属于汪菲的,在李小南十四岁的生命里,是第一次走进陌生女孩的房间。他为汪菲的床上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而痴迷。这痴迷不是瞬间的,被它袭击之后,多少个日日夜夜,李小南从未脱离香气的包围,它成为李小南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平时隐蔽在角落,可当李小南的忧伤在静夜复苏的时候,它就会在不知不觉地开始四处弥漫。那是一种单纯的香,没有任何杂质。汪菲的小提琴就放置在床里的一个木柜上,她称之为琴柜。在李小南的印象里,小提琴是高贵和典雅的象征,他对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畏,甚至连正视它的勇气都没有。汪菲的小提琴是暗红色的,古旧而沉实。而且,她的琴上有着和她统一的香气。

入秋以来,李小南一直在读一本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一天,他去汪菲家,汪菲对他说:“你今后不要乱跑了,你应该看看这本书。”那是一本竖排繁体版的老书,里面有精美的插图。从翻开这本开始,李小南少年的热血便为之沸腾,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冲动,在实在扼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他会咬住衣襟,发出一声低低的呐喊。在保尔·柯察金和冬妮娅分别时刻,尽管李小南的思想里也有着强烈的阶级之分,但他还是为那种少年的悸动流下了滚滚热泪。汪菲问他:“你喜欢冬妮娅吗?”李小南摇了摇头。“为什么?”“因为她没有嫁给保尔。”汪菲又开始为李小南拉琴了,是他从未听过的《月光》,他再次为美妙的琴声沉醉,同时,思绪也飘向了远方。尽管李小南的远方是那么模糊,但他无比的灿烂而温暖。李小南喜欢汪菲,喜欢琴声,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终于有一天,李小南可以把汪菲带出她的“樊笼”。汪菲的父亲去了外县,是参加一个公益的演出活动,即使他动用那个时代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也要深夜才能回来。知道这一消息后,李小南开始和汪菲策划第一次“出逃”。他们计划到老虎公园去。那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植物园,里面十分荒凉,也十分神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关于这个公园的传说很多,在每一个男孩子的心目中,这里不亚于亚马逊热带雨林。他要带汪菲去探险。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行动,难怪汪菲的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险些以谋杀罪把李小南告到派出所。这件事也惊动了李小南的家里和学校,那时,李小南和汪菲被瞬间隔绝。但是那一天李小南和汪菲还是逃出去了。那天阳光很好,高高的天空上飘着片片白云,李小南用自行车驮着汪菲,沿着方石铺就的小街骑向老虎公园的西门。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老虎公园在他曾经就读的小学校附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黑松林和暂居园内的居民种植的黄豆地,沿着一条碎石路斜穿下去,可以到达鹿苑,那里养着几十只梅花鹿和马鹿。汪菲的兴奋显而易见,一天下来,她的脸色是绯红的。他们看见了鹿,那些美丽的生灵似乎和汪菲有着天生的亲近,它们见到她,小跑着过来,抢食她手里的青草和沙枣叶子,是的,李小南还去沙枣林给汪菲偷来了沙枣。秋天来了,沙枣已经成熟,小拇指肚般大小的沙枣又甜又面,给他们的秋游平添了更多美好的感觉。

是下午阳光懒散的时刻,李小南和汪菲坐在草地上,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躺在一边的自行车轮在风的推动下,偶尔闲转一圈。“天真蓝啊!”汪菲双手拄着地,仰起头,看着天空。阳光下,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微微颤动。那一刻,李小南突然有了冲动,在汪菲的脸上轻轻一吻,说:“我喜欢你。”汪菲的脸“噌”地一下更红了。她窒息一般地一动也不能动,脸上的红晕沿着耳根向下扩展,甚至,她的呼吸也沉重起来,身体僵直,不时发出寒冷般地颤栗。李小南险些闯下大祸。傍晚,他们默默无语地往回走,汪菲的脸上带了倦意。要知道,在家里她每天都要午睡的。李小南小声问她:“你生气了?”汪菲的脸再一次羞红,她说:“不要再说了,好吗?”

李小南带汪菲出游的事情很快传到学校,如果不是李小南的家里及时做了补救,他可能会成为这所学校又一个被开除的学生。一切停滞下来,包括琴声。李小南几次到汪菲家的楼下,可是,每次都能看到她父亲的身影在窗子边晃来晃去。李小南变得忧郁起来,无聊之中开始射击乌鸦。汪菲的琴声停止了,糖枫林树顶上的乌鸦开始鸣叫,它们的叫声如此难听,如此单调,满含嘲笑。它们和李小南曾一同沐浴过琴声,可现在,它们成了互相仇恨的对象,乌鸦把粪便拉到李小南的头顶,李小南用石头击打它们的头部,它们之间的战争变得旷日持久。也许,乌鸦也在怨恨李小南呢?

这一点,我说不清。在前边我讲过,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虚构是我的本领,也是我的职业,我分化了自己,也分化了李小南,在我的身形因为痛苦而变得憔悴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痛苦是否也一样真实。我离他有多远,他离我又有多近,这一切,只有时间能说清楚。二十几年之后,我去过李小南为汪菲设置的幻想之城,出于对虚构的依恋,或者说对自己的依恋终于爆发,我为这场旷久的故事或事故写下了一首小诗——

我走上这深秋的山冈

爱我的女孩在不远的路上

我凭借着天籁的指引

让自己化解了涩涩的秋冷

山脚下的白桦树有一点忧伤

落叶已把她的容颜埋藏

是谁是谁撕碎了她美丽的容颜

是谁又是谁忘记了她的模样

爱我的女孩啊

我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

我会保留你永远的芬芳

即使有一天,你是这桦树的模样

我也会至死守护在你的身旁

我走上这深秋的山冈

爱我的女孩在我的心上

我凭借着灵魂的指引

回到那爱情遍地生长的故乡

我带你回到我们的故乡

我们在那里涤尽生活的忧伤

我羞涩地要求你为我生儿育女

我把最幸福的日子扛在肩上

爱我的女孩啊

我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

我保证你体味不到半点凄凉

即便有一天,我先你而去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打造金色殿堂

如果不是春节期间李小南接到了汪菲邻居家的男孩送来的纸条,那么,李小南对汪菲的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忘。我说的是可能。如果李小南在火车站和汪菲见上一面并说上几句话,那么,李小南对她的思念也许只是寂寞时的自我安慰。如果……那天,李小南正坐在家里的火炉边读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从遐想中惊醒,父亲说:“找你的。”于是,李小南看见那个瘦小的男孩,他一边不停地看李小南的父亲,一边急促地向李小南打着手势。“干什么?”“有事。”李小南走出家门,男孩把一张纸条递给它。那是汪菲的笔迹:我与父亲南归,请速来火车站见面。李小南心中的火焰一下蹿过了头顶,直向空气里燃烧。他连外套都没有穿,三步并做两步冲出了院子。他一口气跑到火车站,浑身都被汗濡湿。火车站空空荡荡的,只有广播在一遍一遍提醒开往北京的火车就要出发了,请还没登车的旅客抓紧时间登车……没有汪菲,没有。李小南站在无人的候车室门口,大声叫喊着汪菲的名字,可除了空旷的回声和火车站工作人员诧异的目光,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回答他。

……

“直到这么多年,”阿珍抬头看着我,泪水洗刷了她的面孔,“每次离家,每次在途中,当我面对火车站的候车室时,平静的内心都会泛起酸楚。”

“直到这么多年。”我说。

二十几年之后,我在南京。朋友们请我去一家茶室聊天,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她在我眼前掠过的身影让我再次想起了李小南。我一直想写下几行可做回想的文字,可每每动笔,我的文字都是显得那么苍白。我想起我的——我自己的少年时光;也想起李小南的少年时光——那场也许称不上初恋的初恋,那绕耳不去的琴声,以及女孩绯红的面颊。当然,还有乌鸦,它们也是我少年时期的伙伴。所有的这些都消失了,隐藏在时光的流水之中,它们无法再现,只能在虚幻中长存。美好的事物尽是如此,我多么希望佛家的偈语在我的身上得以灵验,让我终于讲完这一切,讲完这一切,我完全地放下,放下我手边的忧伤,以及,我内心深处的片片牵绊。

阿珍说:“如果你是那个强奸犯多好。”

我说:“我不是。”

阿珍问我:“你把我的号码删了吗?”

我点点头,把最后一杯酒喝尽。

8

我从四川回到松城,特意给蒋蓝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整理了一些旧日的文字,想交由他给一点建议。蒋蓝回复说,你发来吧。事情一晃过去了几个月,我一直无法从父亲离世这一件事中挣脱出来。我勾连了许多事,也勾连了很多人的半生以及一生。我想给未来一点警示和自省,以便让明天变得轻松而美好。我想和蒋蓝说说《霜语》,说一句“蚁王像一朵花,在暗夜中盛开”。但我终于三缄其口,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留在那些旧文字里。

责任编辑 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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