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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巴润哈岱的一个夜晚

2017-12-01

吐鲁番 2017年2期
关键词:窑洞老太太

●安 宁

住在巴润哈岱的一个夜晚

●安 宁

秋天的夜已经很深了,我在巴润哈岱面朝大片玉米地的房间里,度过乡村的一个夜晚。这个坐落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小小的村庄,此刻,像一滴安静又饱满的露珠,以婴儿熟睡的姿态,沉入了梦乡。整个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偶尔有一只虫子,在草丛里呢哝,村庄便像落入一粒石子的湖面,微微地荡漾一下,便又寂静如初。此外,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个村庄的睡眠。

而日间的巴润哈岱,也是安静的。因为没有煤矿,这里的农民,很幸运地没有卷入鄂尔多斯疯狂的高利贷风波之中。在秋天的田野里四处走走,会看到人与玉米、糜子、土豆们一起,以无限接近大地的姿态,融合在一起。因为高原和丘陵的地形,这里农作物的收割,很难实现完全的机械化。于是在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土地上,便常见人弯腰收割糜子的身影。骡子或者牛马,也会在田间地头闪现。当然更多的是拖拉机、摩托车、小型收割机。天已经有些凉了,早晚的露水,打湿了女人们的鞋子。女人们大都不事修饰,早晚穿着的一件外套,总是沾着田间的泥土。而当她们弯腰在大地上劳作的时候,更与成熟的糜子或者葵花,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从泥土里生出,一切又都回归至泥土。包括依然眷恋着泥土,选择留在土地上的人们。

黄昏的时候,我偶遇了开价值60万豪车到村委会办理贷款的张润在老先生。他是这个村子里因有经济头脑,而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张润在,还穷得丁当响,好不容易看中了一门亲事,人家女孩子父母到山上窑洞里一看,扭头就走。还好,有一个和他一样贫穷的女人,愿意嫁到他家破旧的窑洞里来。在生下儿子之后,张润在发誓要活得像样一些,至少,不要让儿子跟他一样,窝囊得连媳妇都差一点娶不上。于是他很快领着全家从山上搬到山下一处平坦的地方。在最初村民还尚未意识到荒地重要性的时候,张润在利用本地开荒的政策,拥有了第一笔财富:接近三百亩的荒地。他就在这三百亩的荒地上,覆盖上优质的泥土,开始经营蔬菜大棚。并不是一直成功的,他曾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赔得一塌糊涂,也曾在儿女和老伴的反对声中,义无反顾地继续将蔬菜种下去。收成好的时候,张润在一年可以净挣近百万。所以他长期雇佣着五六个劳力,每人每月三千多的工资,忙碌的时候,雇佣的人手要增加到十几个。

所以当他开车带我到达他家,看到耗资几百万修建起的集山西窑洞、蒙古包、内蒙本土建筑风格于一体的“豪宅”的时候,我立刻惊叹说:知道吗,就凭这豪华大院,您就可以归入美国的农场主,中国解放前的大地主,当下的新土豪!张润在听了哈哈大笑,又带我去看花费一百多万修建的长达四十多米、专门用来储存蔬菜的窑洞。只是站在窑洞口,就感觉到凉飕飕的,好像进入了一个天然的冰箱。冬暖夏凉的窑洞,是中国西北黄土高原地区农民智慧的结晶,所以张润在不只是将储藏室设在了窑洞里,他还另外依山修建了十几间,部分给工人居住,另外一部分,则打算在旁边的大厂房出租后,作为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

看着这处集居住、办公、厂房、储藏、娱乐于一体的偌大“庄园”,和“庄园”对面近二百亩的蔬菜大棚,我忍不住惊叹,在乡村,土地永远都不会亏待那些勤劳又有头脑的农民,只要愿意留下来,或者从城市回到乡村,土地自会以它饱满深沉的爱与热情,回馈它们的主人。张润在说,曾经不屑跟他一样做一辈子农民的儿子,在薛家湾煤站当了几年的工人后,也打算回到乡下,跟他一起经营蔬菜大棚了。不过张润在并不满足,虽然60岁的他只读过小学二年级,但却“野心勃勃”地希望招募到有文化的年轻人,来与他合作。

离开的时候,张润在执意要去采摘一些葡萄让我带上。走出庭院,见绚烂的晚霞铺满了整个的天空,就连秋天里已经现出空旷萧条的群山,也好像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瞬间被这浪漫的色彩给激活了,于是每一处山脊都喷薄出生命的激情。一群飞鸟划过长空,而后消失在无边的黛青色的群山之间。

张润在走在这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霞光之中,忽然叹一口气:唉,一辈子心血,就全浪费在了这里。我没有回应他一个字,我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个开着“豪车”,住着“豪宅”,却朴质得跟任何一个农民都没有区别的老人,背着手,趿拉着布鞋,走向他的蔬菜大棚,那里有生机勃勃的葡萄,还有新鲜水嫩的白菜、萝卜、豆角、茼蒿、茄子,当然,也有他从未熄灭过的希望。

我想起出于好奇问过张润在的一句话:当年鄂尔多斯盛行高利贷,难道你没有过将钱投进去,轻松获取高额利息的想法?他笑说,我就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当个农民,不老老实实地从地里刨钱,还想天上掉馅饼,那还像个农民吗?

当农民的张润在,而今的烦恼,是经济低迷的大气候下,他的蔬菜的销路,也受到了影响。他也担心自己老了,慢慢干不动了,而尚未接手的儿子,也不知是否能将这份工作,像他一样,长久地坚持下去。

帮我招一些年轻人来吧,临走的那一刻,他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这样说道。

天已经黑透了,我才离开张润在老先生家,赶去看望戚老太太。

一路上多亏开车的袁大哥技术过硬,也多亏这几年路修到了每一户人家门口,并增设了路灯,否则夜晚在曲折盘旋的山路上飞驰,是需要担着一颗心的。偶尔,会有一只失眠的野鸡,自树丛里钻出来,看到车来,有些吓晕了一样,站在车灯射出的刺眼的光线中一动不动,眼看着就要撞上了,它才仓皇失措地逃回树丛里去。

今晚的天空干干净净的,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山野里也是漆黑一片,路灯的那点光亮,在这片空旷无边的黑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黑是浓郁得墨汁一样的黑,人走在这山路上,需要唱歌来给自己壮胆,否则,只是一只扑棱棱飞离枝头的鸟儿,也会将人吓瘫在地。

不知道车到底开了有多久,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至于我不止一次向袁大哥感叹,巴润哈岱真大啊,大得好像全世界都盛放在这个无边无沿的村庄里。我因此也对牺牲周末的休息时间,带我“披星戴月”地探访村民的袁大哥,生出愧疚。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像在这个村子里,开车带我去任何的地方,都是他的义务与责任。

进门的时候,见戚老太太端坐在宽大的炕上。那炕很大,占据了大半个客厅。因此戚老太太看上去便小小的。她已经85岁了,老得好像一尊天长地久的佛像一样,以大约恒久不变的姿态,安坐在炕头。她身后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套了一个绣花的被罩,那大红喜庆的花朵,是巧手的三儿媳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虽然是夜晚,但是昏黄的灯光下,还是可以看得见庭院里干干净净的,而已经居住了近二十年的房间里,陈旧中也自有一种家常的朴素与整洁。我想起刚刚进院门的时候,袁大哥说,他们家门口,种满了山药花。山药花是一种名字乡土但看起来却美好动人的花朵,有玫瑰红、胭脂红、海棠红和小米白四种颜色。我猜测戚老太太是喜欢胭脂红的,因为她的脸颊上就红润润的,好像涂了一层胭脂。据说她一顿可以吃下十几个饺子,饭量与她的儿媳相差无几。

戚老太太是蒙古族,她还年幼的时候,因为家里有很多的土地,并不曾有过挨饿的记忆。在她的记忆中,那时家里的土地多得耕种不完,于是便出租给陆续搬迁过来的汉族人耕种。她有兄弟姐妹六个,两个年幼的时候便因病去世。戚老太太家中排行老四,却是活得最长的一个,就连她的老伴,也已于十年前去世了。不过她并不孤独,她一辈子养育了5个孩子,家族已经传了四代,过年的时候,热热闹闹,有四十多口人。大儿子给我出示了自己手机上存的一张全家福照片,老太太坐在正中,抱着最小的重孙,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

恰逢国庆假期,戚老太太的长孙,正在从北京回来的路上,据说再过一个小时,就能到家了。大儿子的脸上,因此溢满了光彩,好像下一秒儿子就会踏进门来。谈起自己的儿子,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满是自豪,据说儿子在一家有名的家具公司从事设计工作,而且还为国务院总理办公室,设计过办公桌,再具体一点,就是进出过总理办公室,并亲自丈量过办公室的尺寸。仅仅这一点,就让巴润哈岱村的村民们心生羡慕,当然也有骄傲,好像他们也跟着去中南海走了一圈,亲自触摸了那里的墙壁一样。

大家在谈笑着这些的时候,戚老太太一直像老佛爷一样,端坐在炕上,微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起村委会办公室的走廊上,有一张关于“和睦婆媳”的照片,照片上戚老太太笑坐在炕上,接过三儿媳递过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来自附近沙圪堵镇的三儿媳,是个性格温和的女人,儿女都已离开了村庄,搬去了镇上居住,她便在村里种植的专供观赏所用的花卉基地打工,每个月大约有两三千元的收入。在过去老太太腿脚不便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扶老太太下床,在外面晒晒太阳。而今老太太身体好一些了,可以自己拄拐下床,四处走走,庭院里的阳光,也似乎因这一老一少劳作的身影,更明亮温暖了一些。

夜色中看不清这所宅院所处的位置,但在吃过一块甜得让人心都要融化的西瓜后,它在我的心里,却忽然间清晰起来,好像一盏温馨的灯盏,在秋天孤独的夜里,照亮这日渐萧瑟的鄂尔多斯高原。

此刻,我躺在床上,听见秋天的风,越过起伏的山岭,穿过疏朗的树林,漫过草垛一样高高堆起的糜子,拂过即将入仓的玉米,最后,似乎怕打扰了睡梦中的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人家的庭院里。风在院子里会做什么呢?它一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翻翻人家麻袋里的土豆,掀掀人家墙角的柴堆,碰碰屋顶上的一片灰瓦,数数人家羊圈里的山羊,直到它终于玩得累了,退出庭院,随便找一处山谷,枕着夜色,睡了过去。

村庄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一直在想;后来慢慢地明白,村庄应是安放自然草木之所,是人类精神栖息的最后的家园。与草木庄稼息息相关的劳作,虽带给人的身体以疲惫艰辛,却又因精神上的快乐,让劳作的人们,忍不住欢歌起舞,不倦不休。就像我的已经搬到城里居住的父母,他们明明知道而今土地上的付出,换不来多少的收入,却始终执拗地不肯放弃。父亲说,一个农民,丢了土地,跟大树丢了根,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终结,我一定将自己的骨灰,洒入泥土湿润的乡下,让它们与麦子、玉米、土豆、红薯或者野草,生生不息地缠绕在一起,最后,一起消融在这辽阔苍茫的大地。在巴润哈岱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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