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写手
2017-11-30张斯琪
原本一篇3000字的论文,口碑好的代写公司,可以至少净收3000元。甚至可以根据学生要求的时间长短和分数高低,而加价到5000到上万元。就算在公司与写手分成之后,收入依旧相当可观。
“在世界前一百的顶尖名校中,英国本土学生使用代写服务的人数和国际生一样多如牛毛。”
据媒体报道,目前英国的整个论文相关的服务产业,估值高达一亿英镑(约等于8.6亿人民币),而今年,随着中国留学生的迅猛增长,像吴文浩这样的中国代写公司,突然遍布了留学生的微信群。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斯琪
“×××专业代写机构涉及领域包括:金融、经济、管理、法律、工程、数学、计算机、环境、艺术、教育等。我们的服务范围包括:本科论文、硕博论文、研究论文、入学申请、论文润色、语法修改、中英文翻译……”
这几天,伦敦某大学的留学生微信群里,冷不丁地弹出几条代写广告。
群里一片沉默。
又跳出一条:“有人需要论文代写吗?”
一个隐忍多时的女孩子回复:“父母付钱供我们出国读书,不是为了让我们找代写的,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这一句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需要就当没看见,大家各取所需,你也管不着吧。” “这妹子未免管得太宽了。”“很多代写价格高,质量低。” “我找了不靠谱的代写才挂科的。”
面对群里的争论,代写公司老板吴文浩笑了。他手下的推广客服,一天要发广告到上百个留学生微信群,每个微信群明码标价30元人民币,虽然每个群只有零星回应,对他来说,这是“广泛撒网,重点捕鱼”。
吴文浩,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孩,经过三年经营,他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口碑,客户源源不断。“平均每月十万(人民币)左右的进账,一年百万没问题!”说完,他又有点后悔,谨慎地叮嘱:“我这是摆不上台面的钱。”
“本公司提供 一种学习模式”
代写作业,在英国大学里是明令禁止的。
根据不同学校的规则,被发现代写和抄袭论文的学生,有些会挂科,而有些则会导致被直接退学。
不过,英籍印度老板阿努布哈维却不认为自己在踩钢丝。“我们只是给学生提供了一种论文的思路和素材罢了。”他理直气壮。
的确,他的代写公司网站里,有清晰的条款和须知,只不过在一个难以被发现的角落里标明了:本公司是为了方便学生而提供一种学习模式。在收到论文后,需要根据自己的理解,把论文重写一遍。
这样的方法,使他巧妙地避开了代写的雷区。然而,学生拿到论文是否会真的重写,以及这个方法是否不属于代写,同样值得深究。
写手方面,阿努布哈维雇佣的大部分写手是印度人,印度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人力成本又低,两全其美。他认为,写手的国籍并不重要,只要写出保质保量的论文就行。
不过,为了让咨询的学生信任,他的客服人员则全部聘用了英国本地人。
“一接电话便是一口标准的英国口音,会让客人觉得更专业。”阿努布哈维认为,虽然印度籍写手也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但学生更愿意负担高昂的代写费用,找一个英语为母语的写手,学生若是知道代写公司背后写手多为印度人,客源恐怕会大幅度流失。
实际上,目前代写行业主要有三种盈利形式。第一种,就是像阿努布哈维这样的外国代写公司,主要通过线上网站进行推广。
第二种,则是中国人开的代写公司,主要以微信作为推广途径。
吴文浩公司的运营模式其实很简单,早期在QQ上进行“销售”,现在逐渐把主场转移至微信:一个微信用来跟客人“接单”,会在朋友圈里发送打折信息、高分反馈等广告;另一个微信则用来给写手“发单”,写清楚论文的题目、字数、时间、分数要求以及所付佣金,有兴趣的写手会根据情况自行接单。
“没有人接单怎么办?”吴文浩笑着解释,“那就加一百块钱再发一次。”
代写的论文价格一般由字数、分数和完成期限决定:字数越多、分数越高、时间越短的论文价格就越贵。
根据这样的原则,原本一篇3000字的论文,口碑好的代写公司,可以至少净收3000元。甚至可以根据学生要求的时间长短和分数高低,加价到5000到上万元。就算在公司与写手分成之后,收入依旧相当可观。
今年开始,各类代写公司大批量地涌现,部分公司开始恶意竞价导致行价走低,一篇3000字的论文,总价仅能收到1800元左右,再经过分成,写手熬上一个礼拜完成论文,只能拿到300到400元报酬。
实际上,十年前,代写公司就已经出现在留学生的视野中。只不过,远远不像现在这么多。随着英国留学潮的出现,针对英国留学生的代写公司在五年前达到了一个小高峰,也引起了英媒的注意。
而今年,随着中国留学生的迅猛增长,像吴文浩这样的中国代写公司,突然遍布留学生的微信群。
“这些寻求代写的学生,大多是国际留学生。语言,是他们写论文最大的障碍。”英国伯明翰城市大学专门研究“论文欺诈”的教授罗伯特·克拉克指出,中国留学生大约占这批国际留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
“过去代写生意的确很赚钱,但是现在一年不如一年了。”一位代写经验长达五年的写手告诉南方周末。正因为大家都发现这个行业有市场,一时之间有大批量的代写服务涌入。所谓的“薄利多销”实际上是变相地“恶性竞争”,原本一个字一元人民币的均价,现在直接降低到六角钱一个字。
除了这些已经形成规模的代写公司外,第三种盈利模式则是:独立接私活的“中外个体户”,口碑和信誉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这批写手往往是英国大学在读的“学霸”,或者是在英国有自己本职工作的白领。
比尔已经在英国生活了五个年头,目前在英国的一家涉外公司就职。
他做代写,完全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他就高分通过了每一门课,学习对他来说,是件很轻松的事。那时起,就开始陆续有同学咨询比尔是否愿意承接代写业务——毕竟眼前的“学霸”,比屏幕后方看不见的“影子写手”可信得多。
刚开始,比尔有些犹豫,但好朋友一方面央求请他帮忙,一方面又愿意支付比平均价格更为高昂的代写费用,比尔心动了。
就这样,口口相传,通过好口碑和朋友的介绍,他这份正职以外的收益,足以让他在假期时周游欧洲列国,还能时常接父母到物价惊人的伦敦小住。
有时候工作太忙,比尔会推掉代写业务,可是很多学生对他“极度信任”。“他们会表示愿意出双倍的价格买我的时间,有时候一篇小论文就有八千到一万人民币。如果能给出这样的高价,就算特别忙,我也会接,毕竟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比尔说。
不过,像比尔这样日进斗金的写手毕竟是少数。没有客源的学霸,只能沦为大型代写公司的“影子”写手,成为廉价劳动力。
“找代写, 背后是父母埋单”
“我不找代写,能怎么办?”
没有相关专业背景,英语水平又不达标。已经花了几十万学费,如果因为舍不得代写的钱而拿不到文凭,岂不是因小失大?提起这一年在英国的生活,艾琳显得有些无奈。
她也未曾想到,刚到英国时的踌躇满志,不仅在几个月内就消失殆尽,更和预想的生活背道而驰。
艾琳本科学习管理专业,认为自己是被中介的花言巧语“骗”到英国学国际发展管理专业的。
艾琳计划申请管理专业,留学中介机构替她申请到了国际发展管理专业,并告知这就是管理的下属专业。
艾琳并没有仔细上学校官网查询课程细节,到英国后发现课程设置均和政策研究挂钩,猝不及防的巨大落差,让她毫无还手之力,想改变为时已晚。
连自己专业课程的设置都不清楚,就千里迢迢去国外读书,听起来的确有些荒谬。但实际上,因为这个原因而找人代写论文的学生,却并不在少数。
“英语水平不达标,是留学生出国前的重要问题,自己没有能力浏览官方网站,使主动权掌握在中介手中。”从英国大学毕业以后,从事留学中介工作的张君妍对南方周末说。
“中国学生普遍独立性较差,过于依赖中介,往往连选专业都要中介操刀,真正会仔细查询学校官网、对比课程设置、选择自己理想专业的中国学生,少之又少。”张君妍解释,有很多学生,从申请文书的撰写到投递都全权交给中介。于是,很多学生在对学校和专业认知度不足的情况下,出国念书了。
艾琳在第一学期选择了价格相对便宜的代写机构,四门课通通挂科。艾琳满腹委屈:“这个代写的机构是学长推荐的,学长的商科论文明明高分通过,没想到我却栽了。”
而第二学期,艾琳则一掷千金,选择价格更为高昂的代写机构,花费了近8万元人民币购买了多篇论文。可惜的是,第二学期的论文虽然全部通过了,却又在考试上栽了跟头。
最终,艾琳的挂科率达到英国大学规定上限,落得个无法毕业的下场。艾琳表示父母对此并不知情:“刚开始需要的钱少还算能应付,时间久了,自己就没有能力支付代写费用了,只好跟爸妈要。”
而艾琳父母对“打钱”这件事,总是毫不含糊,觉得女儿会把钱花在正当地方,生怕亏待了无法在身边贴身照顾的小女儿。
只不过经历了这一切后,艾琳依然没有放弃用代写的念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在第一学期贪图小便宜,而会直接找一家特别贵、特别靠谱的代写机构,帮我完成论文。”
然而,除了艾琳以外,还有一类学生,和艾琳恰恰相反:虽然语言不够达标,却拼了命地努力弥补短板,坚守着自己不找代写的底线。
南方周末联系上胡岩的时候,英国已经夜深,他还在查文献写论文。“我只能跟你说一会儿,还有很多文献没看完。可能又要熬通宵了。”视频里,他带着满脸的倦容。
他常常通宵看文献,分数却不如找代写的同学高。
“我不知道自己能坚守到什么时候,可能下一篇论文我也找代写了。” 胡岩说,“英国的大学学术氛围其实很好,我也想和很多外国同学一样说起专业可以侃侃而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虽然不及别人优秀但却是自己努力的成果。”▶下转第3版
即使阅读了许多的文献,也多次看到过通宵学习后的日出,分数却和找代写的同学相差甚远。胡岩身边不乏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同学,夜夜笙歌,花天酒地,却比自己努力学习的成果要好得多。
随着不断扩张的需求,代写行业也随之兴盛。
据英国媒体报道,英国留学生论文代写的“重灾区”是商科、教育学和管理学。因此,大部分的代写机构也更愿意聘用有着这些“热门专业”学历和经历的写手。
“在世界前一百的顶尖名校中,英国本土学生使用代写服务的人数和国际生一样多如牛毛。”罗伯特·克拉克教授告诉南方周末。
只不过,国际生在异国学习的压力会更大,雇人代写也就更为急切,主要有两方面因素:他们在英国的学费及生活成本高昂,拿不到学历得不偿失;另外,一个正规的毕业学位,才能让他们毕业后在自己的国家找到一份得体的工作。
不找代写的学生,都有一样的坚持;找代写的学生,都有他们各自的“一百种借口”:身体不适、时间不够、专业不熟、想拿高分……
“雇佣作弊不是 没有受害者的犯罪”
代写行业到底是道德层面的问题还是法律层面的问题,已是老生常谈。代写公司站在利益链的顶端,因为处于“灰色地带”,虽然利润最高,风险也最大。在如今的市场经济下,有需求就有市场。若要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光靠“道德感”已经不足以解决问题了。
实际上,英国的学术界和政府已意识到这个问题。2017年1月,在英国媒体的大肆渲染报道后,英国政府呼吁要向新西兰学习,尽快将代写论文列入“违法行列”。
在针对留学生的产业链中,紧随代写之后的则是论文润色(proofreading)服务。作为一项合法且能提升论文水平的服务,英国教授们是极为提倡的。
Proofreading可以直译为校对,在英文中一般泛指校对英文的语法、拼写以及不地道用词等。留学生会因为自己英文水平不够流畅、优美,而付费聘请英语国家的高学历学生校对或者润色论文的内容。
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国际发展学院社会学教授黛安娜·米特林指出:“不仅很多国际生需要论文校对和润色,很多本土学生同样需要这项服务。”因为写论文时,常常会进入一个“盲区”,即使是英语国家的学生也无法检查出自己所犯的语法或拼写错误。此时,论文润色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而在论文校对和润色的过程中,要保证论文“灵魂”的完整性和独立性。仅限于通过对文字层面的修改而提升论文的水平和分数。黛安娜认为:“两者之间应该有清晰的界限。”
“对母语非英语的学生来说,他们有时有很好的论文思路,但如果因为英语语言技能的不足,使论文辞不达意而造成低分,是十分可惜的。”黛安娜教授建议,英语非母语的国际生,以及论文写作时间仓促的英语为母语的学生对论文进行校对润色。
论文润色公司也多和学校教授及代写公司有紧密的关系网,形成利益链条。
学校教授和代写公司都会推荐需要润色的学生给润色公司。相反,润色公司也会推荐学生给代写公司。
在完成这一系列的步骤之后,学生往往还会购买论文查重的服务,以保证论文的重复率没有超过学校的规定。
代写、润色、查重之间,互相有利益往来,更和部分学校的教授及宣传人员形成了间接的关系网,以得到源源不断的客源。
“微信群的客人转化率其实并不高,在上百个留学生微信群发送广告后,或许只能转化为一两个新客户。”张君妍说,“创业初期,微信群的广告是成本最低的,也是最受这类公司青睐的方式。”
“雇佣作弊不是没有受害者的犯罪。”罗伯特·克拉克教授这样评价,“一个通过代写而拿到毕业证书的学生,可能会在面试官前抢走你的工作机会,不找代写的学生也应该有保护自己权益的公平意识。”
英国政府并非没有注意到这种代写现象。
早在2012年BBC就曾经报道《买卖论文属于合同欺诈》。该报道清晰地指出,“代写行业是一个正在迅速增长的产业,如果你上网查询,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甚至遍布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代写公司”。
在2016年,英国《独立报》报道指出,过去三年里有超过50000名学生有论文作弊行为,其中包含了论文抄袭和论文代写。
直到2017年的1月份,英国《每日电讯报》透露每年有超过20000名学生仍然在购买专业的“论文写作服务”。据英国兰卡斯特大学研究作弊行为的教授调查,这些购买论文的学生,不乏英国罗素集团院校的学生,甚至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这样顶尖院校的学生。
据英国卫报等多家英国媒体报道,目前英国的整个论文相关的服务产业,估值高达一亿英镑(约等于8.6亿人民币)。更别说美国、澳大利亚等盛产留学生的国家了,虽然大部分留学生仍然钻研学术,但是在灰暗的角落里,学术界的真实性岌岌可危。
罗伯特教授指出,在这样庞大的体系下,仅靠立法来惩治代写行业是远远不够的,根据目前的现状,他给出了三点建议:老师应当在每年设计不同的作业,来改善代写的情况;管理员需要建立比turnitin(英国作业查重系统)更智能的程序来预防代写;学校应当设立部门和组织专门监督作业的完成情况,震慑作用和“可能会被抓包的恐慌感”,是降低作弊率的有效方法。
的确,英国各大院校已经开始行动。据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国际发展管理专业本届在读的学生刘某表示,今年的论文作业比往届更难,花样也更多:“我们专业今年出了三天限时论文,从收到论文题目开始,三日内就要完成,时间紧迫,连睡一会都觉得奢侈。”
对比该专业的往年学生,难度的确增加了不少。时间越短的论文价格越贵,很多学生对动辄上万元的代写费用无能为力,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来。这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的确降低了代写学生的数量。
英国政府也不断呼吁要采取法律手段管制代写行为,只不过从“呼吁”到“正式立法”的过程有多长,“正式立法”对制止代写行业的帮助到底有多大,“完全禁止”的路途有多遥远,只能拭目以待。
“最重要的,还是学生自己树立正确的学术观;其他学生也要意识到别人找代写对他们造成的伤害。”罗伯特认为,完全消除代写很难,但让越来越多的人树立正确的学术观,才是最重要的。
(文中吴文浩、阿努布哈维、比尔、艾琳、张君妍、胡岩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