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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辽阔与忧伤

2017-11-30包光潜

湛江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秋色秋雨

※ 包光潜

秋天的辽阔与忧伤

※ 包光潜

秋色中安居

物候有四季,时时都动人。有人感动于春天的萌动与绚丽,有人热爱夏季的热烈与赤诚,但更多的人可能喜欢秋天的色彩与韵味。

秋天的色彩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经历了狂热的奔腾之后,它渐渐地沉静下来——泥沙俱下,河流清澄,又是一番境界。有如人生经历了青春的浪漫、中年的修为,进入渐老的佳境,圆润而不刁滑,成熟而不世故,许多大觉大悟的思想正好趁机找到最恰当的表达。你可以在这条河流上漂泊或畅游,其舟不大,能载二三人即可。备一些瓜果,采几束野花。一壶清酒,二两花生,饮到佳处,微醺而不醉人。然后让小舟自然漂流,搁在何处即为缘,缘生缘出,当珍惜一番。正如朋友渐走渐丢,越来越少而精粹。可50岁以后闯入你的生活的人,不可谓不为缘,应当倍加珍惜。而秋天的韵味恰恰在此时臻于佳境——秋色过眼,烂漫入怀,入心者有意,岂能忘却?集天下画家无法画尽秋色之美妙,囊世间养眼之神韵而漫漶心头。我时常徘徊在秋天的林间,看着地上的落叶而神清气爽,没有一点悲戚。偶或抬头,看到树枝上那些残存的黄叶或红叶,心间便陶醉一番。留几片树叶待明天——明天就是我们心间摩挲不已的一种惆怅,一种缅怀,一种向往,甚或忧伤。

有位长我几岁的朋友曾告诉我,老了以后,最好不要在秋天里出游。我问他,秋天应该干些什么呢?他说,秋天最适合安居一处,看看秋色,读读闲书,这和冬天围炉夜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能够在秋色中安居,应该选择一处草坡,坡下有水,不必茫茫,却也流连。坡上一定要有向日葵,不必是凡高的那种,而应是你心间的必需。它们各自仰着笑脸,不知不觉地朝着太阳运转。此时你看到它的时候,却已经忘记它们彼时的模样。可你发现夕光映照时,它们绝非早晨那种红润的面庞,仿佛血压有所升高,绯红里洇染了青春的梦想,没有疲惫,永远的精神抖擞——它们储蓄了足够的能量与耐力,在漫长的黑暗度过如花的时辰。

至我渐老之际,我真的听从了他的提议。每年国庆长假,我要么回到出生地麒麟畈,和母亲一起小住一段时日,体味母亲当年渐老的心境——或许她从未像我这样地思虑过,而是漫不经心、悄无声息地过着最朴素最简单的乡间日子。我远远地望着秋风中的老南瓜,沉稳地悬于架上。秋风飒飒,渐枯的叶子摇摇摆摆,相互耳语,相互扶持。它们的絮叨总是无休无止,仿佛临行时母亲喋喋不休的叮嘱。是的,它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流水抢先发言。

我坐在开满扁豆花的溪畔,安静地聆听流水潺潺,此中有一份秋天的喜悦与浪漫。秋蝶依然没有不放弃对美的追逐与憧憬,秋蜂依然执着于甜蜜的事业,不辞劳苦。母亲的安详令我在秋色中安居,不急不慌,岁月静好,守着故乡最美。我陪伴母亲到田野里散步,聊大豆的往事,说水稻的前世今生。走一段,歇一会儿,抬头看天上云朵聚散有时,低头看青草倏然枯黄。这是守护田园的一种自来享受,更是一种不必言语的浪漫,也是老迈的母亲表达对田地的一种悠然情怀。草垛消失了,稻草人倒在了田埂旁。秋雨后的田野清爽无比,弥漫着青草的馨息和枯草的芬芳。成群结队的鸭子无人驱使,嘎,嘎,嘎……它们密密匝匝的所至之处,遗失的水稻渐渐地化作未来餐桌上的营养。

远望村舍,出土净泥的红薯,有的已经下了地窖,有的还挂在秋风的屋檐下,悠悠地摇摆,展示秋天的色彩;而近旁的辣椒青红交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色彩的演变。只有篱笆墙上的扁豆花,无限期地开放,直抵霜降而不褪色。溪流中的菖蒲越发纤瘦而清癯,更加丰姿绰约。它们是乡间的隐士,偶尔充当乡绅。在草木枯荣变化中,只有它们独守清高,不畏严寒,青葱如初,初心不改。路边的苍耳叶片渐黄,枯了绿色,丰盈了果浆。一不小心,它就紧紧地粘上你,傍上你这个城里来的亲戚。艳丽的老鸦蒜,令人怀想彼岸的亲人和轮廓渐渐模糊的先祖,难怪人们都叫它彼岸花——叶和花总是不能聚在一起,甚至连失之交臂的机会也没有。宛若我回到出生地,多么渴望见到童年的伙伴,可他们也在这个时节到了远方;甚至阴阳两隔,只能在清明扫墓的时候,匆匆地望一眼青草生烟的坟冢。

要么我就呆在家里,不出远门,仅在西城漫步,看看身边的山水,欣赏路边的草色。虽然它们与家乡无异,只是植物的多少和生长的环境有点区别。譬如老鸦蒜,在故乡,它总是妍丽地开放在篱笆边的小溪旁,而在城市,它们基本上都在公园里,被人工培植为一种物候标志的风景。我更喜欢在三台山上看变幻若魔术的树叶,它们像斑斓的花,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也可能在你打盹的时分,它们又换了一身时尚之妆。春花烂漫,秋叶静美。当它们在秋天换妆的时候,我却早生华发,鬓丝缕缕似雪。无论是槭科的三叶枫,还是世世代代定居于此的枫香树,它们都在秋风的弹奏下,越发美好,甚或美妙。尤其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叶,在秋风中不停歇地翻转,在静谧中喋喋或喧哗,却不以为烦。我时常斜倚在一棵挺拔的枫香树上,像靠在故乡的臂膀上,踏实,安心——瞩望西天的彩云,渲染自己的心境;聆听铁佛禅寺的钟鸣,心头从此寂静,秋天更加辽阔。

在秋色中安居,事实总是教育我,不要以为秋天的生命即将走向枯萎,你仔细观察一下路边的青草,特别是草芯里的细微,你就会惊讶地发现,秋天的生命依然顽强,即便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也可以顶起一块自以为是的顽石。倘若早晨来到这里,最能感受清秋魅力的还是小小的大公湖畔。别以为秋色就是草木的色变,而水面的变化更是令人流连忘返。干燥的秋阳加快了水分的蒸发,湖面渐小,清瘦,雅致。水落石出,水未尽,石未干。水陆菖蒲依然葱茏,只是这绿变得更加深沉和坚定,少了炽热,多了淡定;少了急躁,多了从容。秋天的万物,轻盈而亮丽,就连滑翔的翅膀也是那么透明,甚至与空气摩擦出嘹亮的色彩。

秋色入庭,大可不必舍近求远。我诧异地发现,家里素日里伺弄的花草,也是掩饰不住秋色的美丽与丰饶。无论是小家碧玉的美女吊兰、大家闺秀的龙舌兰大姐大,还是一直不引人注目的铁树等,它们都在秋天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幻——变化往往是化学的,我们不易觉察,而变幻却是一目了然,令你视野豁亮,悦目而赏心,心旷而神怡。每每面对秋色中的花花草草,我总是依依不舍,生怕须臾离开,就会错失那美妙的秋色变幻。于是,一有闲暇,我便守护家里的花草,守护无边的秋色。

秋天不远游。在秋色中安居,一颗心的淡然,便在秋色中炼成。

秋雨中抵达

天空渐渐地阴沉——阳光在洒落许多金子之后,便悄悄地躲进了云层,窥视人间到底有多少人在反省过往的挥霍与现时的追逐。尘埃曾经飞扬,现在理当落定,于是进入了霏霏秋雨季节。那些小阳春里的花朵,脱掉了小棉袄,绽露出粉香弥漫的贴身薄衬衫,那火辣的身段灼灼眩目。它们经历了一番秋雨的滋润,格外妍丽,譬如杏花,偶或桃花,甚至杜鹃。

在许多人怀念秋阳高照的日子里,我却情不自主地踏上了西城的小路,喜欢上秋雨的缠绵与悱恻。偶或有些许的小忧伤袭上心头,平添了秋天里的诗意与优雅。为了躲避喧嚣,必然走得更远一点,不知不觉,心力使然。有时候除了徒步,我还乘坐2路公交车,直抵终点站。那里有老派的秋色等待。高处的黄叶,低处的绿草,一应俱全,而且层次分明。它们卑微而辽阔,从不追随时尚,一切自然而然,以自然的规律而井然有序,既不为他人所驱使,也不因自私而急功近利。

虽然 2路车的起点和终点都在江畔,但景致迥然不同,观感更是二致有别。它的路线宛若一张张开的弓,近乎半圆的扇面几乎覆盖了半个城池。扇面以滔滔东流的长江为弦,公交车便在弓弧上来回穿梭,从上游的起点到下游的终点,或者从下游的起点到上游的终点。我居住在弓弧最深的腹地,也是小城最繁华的地段。为了尽快地逃避喧嚣,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乘2路公交车远离繁华,到江畔去漫步。如此霏霏秋雨天气,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往往少有人出门的。我却在一种莫名的动力驱使下,去追赶秋雨淋湿的秋声,执着而刚愎自用。被秋雨淋湿的秋声,它们是那样的美妙,那样的神秘,仿佛一会儿对谁说悄悄话,一会儿又轻轻而柔曼地歌唱。这美妙的秋声沿着通往郊区的道路,一路拊掌而鸣。最为奇妙的是,公交车里竟然有一只蟋蟀在蹦极。一位小朋友挣脱了祖母的手,扑了过去。每扑一次,蟋蟀蹦跶一次,有如某个电影里的小和尚逮青蛙一般,一扑一个空,但仍然坚持不懈。蟋蟀最终不知躲到哪个旮旯里,好长时间没了动静。显然失望不已的小朋友依然到处睃巡,觊觎它的失而复得。而另一幕又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那只一直呆在竹篮子里的公鸡,竟然打鸣,一声又一声地长嘶,仿佛公交车正行驶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越黎明前的黑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只蛰伏已久的蟋蟀也随之应和起来,一问一答似的。满座的人惊诧得彼此张望。这是秋雨人间最好的声音,仿佛故园即在眼前,母亲已然伫立在村头迎候。

我几乎是在屏住呼吸中与公交车共同完成了一次秋雨中的穿行与想像。

公交是机械的,周而复始的。而我是主动的,带着意识流的主观愿望。坐在公交车上时,我就想像这个近乎半圆的路线,宛如一张古老的弹棉花的弓,其弦绷得紧紧的,积蓄了大力。而眼前的清溪河则是搭在弓上的箭,蓄势待发。那一腔深情的流水,自唐朝流来,流经宋,再流过明清,身着民国的大褂,徜徉于城池,溜达于西城,至江畔,和颜青草,悦色白云,终究与诗意的秋浦河并入欢腾的长江。

秋雨中的天空只有想像的辽阔,偶尔有鸟鸣掠过,也不曾留下任何迹象,恰如泰戈所言:“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飞过了就是历史,又何必在乎是否留下痕迹。在每个行走者的意念深处,回想秋季的天高云淡和窎远无涯,而最终落脚点仍然秋雨缱绻的大地,烟雨茫然,秋在眼前。这样的情景与时光,最适合于我们每个人安静地坐下来,放下手中的书卷,临窗而望远;安静地思索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扪心自问,或叩天问古。

而眼前的大地上有着大量的湖鸭,它们自由散漫,或漫不经心地凫游在秋浦河里,并非觅食,而是优游于美丽的清波。或成群结队地在河岸上淋漓秋雨,梳理并不零乱的羽毛;或者交颈摩挲,或者交喙亲昵,或者低头拱动泥沙,或者努力仰天嘶鸣……这是一群多么可爱的鸭子啊!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仰望过天空,更不清楚天空里飞翔的鸟到底在思谋些什么。那些清波里的鸟影,总是被鸭子们营造的涟漪破得粉碎。它们虽然也长了翅膀,但它们只属于大地——大地的心思,又何必让天空操劳?

我决定提前下车。这个叫杜坞的地方,我曾经来过很多次。据说杜牧曾经携鹤娘来此踏青或赏秋,小舟总是停靠在某个三面环山而避风的港湾,久而久之,后人称之为杜坞,并年年为之清淤浚道,遂为池州古景之一。而不远处的乌渡湖,曾经是黄宾虹养鱼、放鸭、品茗、绘画之处。他同朋友一起驻足于河滨湖皋,围湖造田,织网捕鱼,过着闲逸的半隐生活。我并非追慕黄宾虹的野夫生活,也不是追逐鹤娘的风尘,更不赞赏诗人杜牧的浪漫。我的每一次莅临,都有新的感受,更多的来自大自然的物候变化。伤时感物,自古亦然。一年四季的变幻,恍若人生的姿态。春天我来看草萌地暖,水流花放,随便采撷遍地的蒌蒿,享用春天赐予的美味。夏天我来看似锦繁花,看墨鸭捕鱼,尽管收获甚微,却也是杜坞的一种风景,甚或风情。秋天至少我要来两次,一次是秋阳高照,一次是秋雨绵绵。冬天虽然寒冷,但我还是选择晴天或下雪的天气,悄悄地孤行,别有一种感受。特别是下雪天,独自伫立旷野,静静地聆听落雪的声音,屏蔽了一切的凡尘之扰,享受美妙而令人悠然心会的感受。

我在这里曾经邂逅许多物事或人物。春天和初夏,有剜芦蒿的;秋天或冬季,有挖野藕的;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河畔钓鱼或看别人钓鱼。有美好的事物,也有忧伤的时刻,抑或愤怒,譬如这条河流上经常有一些不法分子无视法规,用大型拖网电鱼,大小勿论,一概赶尽杀绝。我时常感慨政府执法过于温情,导致违法的成本低下而屡禁不止。我曾在短文《忧伤的刺薹》中提到一个失学的少年,每每身临其境,我必然想起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学堂里朗朗读书,还是在外地打工挣钱,养家糊口……想到这里,我便悄悄地离去。

我曾经在大年初二来到这里,给交汇的两条河流(清溪河和秋浦河)拜年。我的特立独行,不仅仅是禀性使然,更重要的是我对这两条河流饱含深情与怀念。我曾经将美好的青春年华(19—26岁),献给了秋浦河畔的乡村教育事业;我的父亲曾经远途跋涉,来到血吸虫病的重灾区——贵池城郊,参加了清溪河的改道工程,回家后一病不起,直到与山丘同在。

踽踽于这片流域,我时常触景生情,勾起对往事的回忆。那些秋雨中恍惚的影像,譬如低头噬草的耕牛,雨中不停地释放金黄色光芒的草垛,还有忧伤的蓑衣和缱绻于穿蓑衣的人。我想起妹妹小时候放牛的情形,无论阴晴圆氛,她总是起早贪晚地与牛为伴。她默默地跟牛儿说话,好像只有牛儿懂得她的心思,好像只有牛儿能够给予她失怙后的温情。我在雨中接过妹妹手中的牛绳,还有那双冰凉的小手,直接刺入我的心坎。这是我一辈子不得安宁的地方。一个贫穷没落的家族,兄弟姊妹相依为命,在艰难困苦中讨生活。我就是在这条妹妹放牛的小路上走过来的,离开了小山村,进入人生的新境地。当然,贫困中也有诗意,譬如在放牛的间隙,我们一起做游戏:跳绳子,种田地,撕扯丫丫草等。在那个贫困中充满狡诈、世态复杂而人心单纯的年代,亲情与感情是维系贫穷家庭生存下去的唯一纽带。每次回老家,和妹妹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心里踏实,有无限的依恋。如今,她们的日子都好了,但我还在特定的场景里忧伤起来,祝福她们。哪怕能够为她们做一点点事情,都得到无比的慰藉。

我在秋雨中漫步,心犹戚戚。有时,我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赶到2路车的起点,然后步行一段跌宕起伏的泥沙路,抵达城池所在的江畔下游。这条通往江畔的泥沙路,印象中,它从来就没有平坦过。如果在晴朗的天气里到来,总是黄尘蔽日,灰霾弥漫。因此,我总是选择在霏霏雨色中抵达。我为什么坚持不懈地来到这里呢?因为这里曾经有一大片芦苇和澳杨林。我的灵魂曾经留在这里。我的忧伤岁月,曾经在这里莫名地徘徊。近20年来,我无数次地呐喊与呼唤:春天的芦苇不能死去!秋天的芦苇永远金黄!

每每念及惦之,我总是独自乘坐2路公交车,悄悄地抵达。坐在曾经的芦苇地里,眼前便是浩荡的长江,日夜奔流不息。一片澳杨的砍伐,一片芦苇的消逝,对于一座城池或这座城池里行色匆匆的人来说,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什么,而我或与我有相同经历的人,它们便是一种消逝的风景,无数个被疯狂的城市噬空的灵魂在游荡,在流浪。我每次到访,都在捃拾丢失的灵魂。一根芦苇就对应着一个魂灵,一个充满思想和智慧的魂灵。每一次从这里回去,我的内心都充满欢欣。我从这里出发,又从这里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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